第四章
偏苑竹閣
日頭已沒入山間,昏暗的夜色緊隨在后。\WWW。qВ5、c0М\\
自從搬到西門府中最偏僻的竹閣,除了寶兒定時“送飯”給她,其余時候根本無人問津,不必面對西門府上上下下一干人,自卑的李凈嵐倒是松了一口氣。
只是,她也沒機會見到她的夫婿西門胤,心上老提著對菡萏和綠萼的擔憂。
夫婿……
李凈嵐搖了搖頭,打住自己的念頭。
若他不要身帶殘疾的她,她甘愿待在這個靜謐的地方,不踏出竹閣半步,只要不被父皇知道她的處境、以為她安安穩(wěn)穩(wěn)活著,這樣就夠了。
但菡萏和綠萼的事,她不能坐視不管。
要怎么救她們?也惟有西門胤有權決定了。
枯坐空想了一整日,求助寶兒無用,李凈嵐決定自己去找西門胤。
被人看見、恥笑也罷,西門府里來了個盲眼公主,閑言閑語自不在話下,她又能如何?就像面對西門胤時一樣,她只能當自己的心、耳朵都沒了……
正當李凈嵐扶著墻壁,探尋門口的方向時,屋內不熟悉的擺設讓她沒走幾步就被腳絆倒在地。“哐——”
一陣器皿破碎的刺耳聲音,在李凈嵐腳邊響起,下一瞬間,刺骨的疼痛席卷了她的知覺末梢。
“呃……”新婚之夜膝頭所受的傷再度加重,一大片瘀紫上滲出斑斑血絲,連細嫩的手心也被劃出一道細長口子。
“菡萏、綠萼……”習慣使然,李凈嵐脫口求救,卻在無人回應時,驚覺自己的不堪。
明白現(xiàn)下沒有任何人能幫自己,她忍痛拍開手心和膝上的碎物,正要扶著幾角起身,突然又被人給撞了滿懷,跌回地上。
“唉唷——什么東西呀!”
一樣撞得差點跌跤的寶兒,因為機靈,所以適時穩(wěn)住自己,手中的盤盅卻免不了破裂的命運,盤盅碎了,上頭的陶碗奇跡似的完好如初,只可惜打翻了。
待寶兒看清撞上自己的人是李凈嵐后,嘴里又迸出一連串高傲惡劣的言語。
“可惡,都是你啦!看不見也就算了,干嘛杵在這兒礙路?明明知道自己看不見,不安分坐著,你是存心找別人麻煩,是不是?”
“我……對不起,寶兒,你還好嗎?”李凈嵐忍著膝疼,詢問寶兒安好與否。
“沒事啦!干嘛不點燈,搞什么嘛?”寶兒厭惡地繞過李凈嵐,把陶碗放在木桌上,點燃燭火。
滿室柔和的燭光映影,寶兒這才看清屋內地上的混亂,一件彩陶擺飾碎成好幾塊,而李凈嵐就站在那彩陶旁邊,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杰作”。
“你一天要打破幾個碗、幾個彩陶才甘心?這里不是皇宮,能供你揮霍的好不好?真是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寶兒眼見又要收拾地上的一團混亂,滿心不愿地嘟嚷著。
“我以后會小心的……”李凈嵐很抱歉,難堪與委屈一涌而上。
“你要是能小心,我還用得著一天到晚替你收拾嗎?”想李凈嵐搬到竹閣近五日了,不是打翻水盆、就是砸破碗盤,想著想著,寶兒的火氣又大了起來。
李凈嵐默默無語,垂著螓首站在原地,膝部隱隱怞痛。
“去坐好啦,別站在這兒礙事!”寶兒一肚子牢蚤地蹲在地上收拾,瞪著被打翻的晚膳,想到自己還得跑一趟膳房重新盛飯菜,就心不甘情不愿。
李凈嵐不想再增添寶兒的麻煩,扶著墻一跛一跛走回桌邊坐下,每走一步,腿傷就撕扯一回。
寶兒瞥了眼坐定在桌前的李凈嵐,空洞的眼眸毫無任何光彩,她懶散的心念一起,把地上打翻的飯菜魚肉撿回大碗中,放到李凈嵐面前。
“還好晚膳沒給打翻,吃了吧。”寶兒抓起李凈嵐的手,讓她一手扶碗、一手拿筷,反正李凈嵐又看不到!
昨兒個午膳時,寶兒送飯給李凈嵐后,便留在竹閣內打盹。一醒,發(fā)現(xiàn)李凈嵐把盤中的菜肴夾得亂七八糟,她干脆把菜肉都再放進碗內讓李凈嵐吃,省掉她還得清理一桌子的麻煩。
李凈嵐捧著飯碗,心酸地咽下兩口有些微涼的飯菜,在嘗到內的腥味時,慘白了小臉,忍著想嘔吐的感覺,放下了碗筷。
她天生眼盲,父皇為了祈求佛祖能庇佑她早日見到光明,讓她自幼茹素,連父皇于每月月初之時,也會陪著她吃素,一個九五之尊能為了子女齋戒,就是希望她的眼睛能同正常人一般。
一想到敬愛的父皇將自己捧在掌心中憐愛,和目前的景況相比,李凈嵐輕嘆一口氣。
她說什么也不能讓父皇再替她擔心了。
“怎么?不合胃口?是了,在宮里,哪天不是大魚大肉的!”寶兒明褒暗說。
“不是的,寶兒,我……吃不下了。”口中腥味兒還未散,李凈嵐食欲全失,只覺得疲憊。
在搬進竹閣當晚,她就在食不下咽的情況下告訴了寶兒她不食肉,但寶兒的一句話,讓她縮回自卑的設中——
“給你吃還嫌,我們這些下人哪能天天吃到肉,你還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想想你現(xiàn)在是什么處境,能餐餐比照世子,算始運氣好!”
“隨你要吃不吃!”寶兒兩眼一瞪,又偷懶去了。
“寶兒,我需要傷藥……”
腳步聲漸遠,李凈嵐知道自己要不到寶兒的幫助。
輕按膝頭,刺痛的感覺讓她縮回手,悲哀逐漸麻痹。
是夜。
熱……好渴……
水……
空腹睡下的李凈嵐,到了夜里,渾身的高溫使她自地獄般的火焚中轉醒,掙扎著自床榻上起身。
一下床,牽動了晚膳時所受的傷,疼得她意識清明了些許。
“呃……”怎么越來越痛了……
有如身處瀚溪的口干舌燥,讓她咬牙撐起膝蓋,緩慢步至桌邊,小手開始探向四周。
口渴如焚,無暇理會自己似乎碰倒了什么,只想著要喝水。
一摸到桌上的銅制壺瓶,她便打開最上方的銅蓋,馬上抓起壺身以口就瓶,囫圇猛灌——
沒有水?!
李凈嵐喝不到預期中的水,拼命仰頭傾倒,但仍無一滴甘露,挫敗讓她頓失力量,虛弱跪坐在地。
身體的不舒服令她昏然,唇瓣干制及喉嚨干澀令她無法開口求救……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渾身的熱、周遭的熱、窒礙的呼吸,紛紛剝奪了她的知覺,頹然倒地。
深夜,靜謐的書房內,仍有一盞夜燭綻芒,偶伴翻書聲。
西門胤端坐在書案前,雖然翻著書冊,卻對其上的文字視而不見。
不知為何,只要他一靜下心來,李凈嵐那張強忍屈辱的清秀小臉,就會盤旋在他腦海,每每擾得他心煩氣躁。
不要去想她!
既然不想承認李凈嵐是他過門的妻子,就不需要對她感到抱歉!
沒錯,不需要——
突地,西門胤胸口一陣氣郁,悶得他擰起一雙英颯劍眉,突如其來的心窒讓他只想到屋外透氣。
一打開門扉,就見兩個像是松了一口氣的丫環(huán),朝他跪地磕頭。
是菡萏和綠萼,在做了一整日的苦差事之后,趁著夜晚終于能夠歇息之際,一同來乞求西門胤,能讓她們回到李凈嵐身邊服侍她。
“駙馬爺——”她們一見西門胤,立刻跪地。
要叫我駙馬爺。西門胤沒有看向她們,袖一甩,越過她們。
“世子,求您恩準奴婢服侍長熙公主!”菡萏趴跪在地上乞求。
見西門胤絲毫不搭理她們,綠萼不得不拉住西門胤欲離的衣角,“世子,求求您行行好!公主她看不見,不能沒有我們啊!”
“放手。”頓下步伐的西門胤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命令。
綠萼自知身份卑微,放掉西門胤的衣角,胡亂擦掉心急的眼淚,退回菡萏身邊低首跪著。
“世子,奴婢會一直跪著,直到您答應奴婢的請求!”菡萏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你們?yōu)椤蛟谶@,‘她’想到你們了嗎?你們愛跪多久就跪多久。”西門胤口中的“她”,就是李凈嵐,他刻意虛掩事實問道。
事實上,李凈嵐為了救她們,甚至愿意在受辱的情況下把身子給他。思及此,西門胤只覺得滿心不痛快——他竟然比不上那兩個賤婢?!
“公主心地善良——哎呀!一定是出事了,否則不會不管我們的……”論著說著,綠萼幾乎哭了出來。
“綠萼,別亂說話!”菡萏其實也擔憂公主出了意外,但怎么也不敢想象。
“什么意思?”西門胤挑眉而問。府里有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正當西門胤要問個詳細,突然有一名神色驚慌的長工,急急忙忙跑來稟報——
“啟稟世子,竹閣失火了!”
竹閣失火?!
聞言,西門胤眉目一蹙,提氣往竹閣奔去。
“這位小哥,竹閣里住了什么人?”還在原地的綠萼擔心地問。
“就是那個‘長’什么公主,少夫人哪!”長工搖搖頭,當生面孔的她們是新來的丫環(huán)。“你們不知道嗎?聽說少夫人眼睛看不見,火勢又大,這下不曉得是生是死?”
公主!
菡萏和綠萼的心跳幾乎停擺。
“竹閣在哪?請你快帶我們去!”
黑夜里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天,艷紅的火蛇正逐漸吞噬竹閣和周圍的草木,還有一群聞風而至的奴仆提來木桶救火。
慘遭祝融肆虐的竹閣,在可怕的火焰中開始扭曲、焚毀。
“說!還有誰在里面?!”隨即趕到的西門胤,抓起一個被火勢嚇得癱軟跪地的丫環(huán),厲聲咆問,下意識地逃避潛伏在心里的答案。
“少夫人她……她……”
這丫環(huán)是寶兒,早已嚇得腿軟冒汗的她,顫抖地指著那一片駭人的火光。
真是她!
該死,他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西門胤眸光驟變,甩開寶兒,無暇細究自己的心念,就在十幾雙詫異的眼光下縱身進入火場。
“世子!”眾人驚呼。
“世子,危險啊!”老總管西門姜一到,就看到西門胤不要命地沖入火焰中,不禁冷汗。
“公主!”隨后趕來的菡萏和綠萼,一見幾十丈高的大火,也顧不得性命
“你們別傻得進去送死呀!”老總管和幾個人連忙拉住她們,制止她們自刎似的行徑。
“公主在里面、在火里面啊!”菡萏哭喊著,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少夫人不會有事的,世子已經(jīng)進去救少夫人了。”
“公主!公主……”被人拉住的綠萼,淌著滿臉淚痕,伸直手臂卻無可奈何。
“嗚……嗚……”嚇得魂飛魄散的寶兒,只是大哭。
“其他人還愣著干嘛?!快救火呀!”老總管著急斥喝著。
這么猛烈的火勢,但愿世子和少夫人都平安無事呀!
這一夜,西門府內——混亂,心驚,膽戰(zhàn)。
被一片紅光包圍住,依稀之間,李凈嵐好像看見一名絕美的少婦向她微笑。
爾后,那名少婦走近她,憐惜、不舍地抱著她,一股久違的氣息和溫暖縈繞在她周身,她永遠不會忘記這樣的懷抱,在她年幼時就已經(jīng)觸碰不到的懷抱——
娘……
她能看見娘!
正當她想開口,喉中的干澀卻令她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
“唔……”
她嘗試著說話,喉頭卻感到如火焚般的劇痛。
就在她滿心焦急之際,一片白色的耀眼光芒,從她背后籠罩而下,那道光越來越近,一道模糊卻又堅定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嵐!
是誰在叫她?
李凈嵐回過頭去看,卻被刺眼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根本看不清那道聲音的來源,但心里卻下意識地因這道嗓音而發(fā)顫。
待她轉回頭,少婦離她越來越遠,清艷的臉龐依然帶笑……
娘!
李凈嵐想用盡力氣追去,身體卻被那道白光固定住,動彈不得。
娘,不要丟下嵐兒!不要——
她死命伸直了手臂去抓,只見少婦朝她搖頭,要她別跟。
嵐兒,別傷心、別害怕,娘會在天上看著你,祈求你一生長安永熙……
娘去世前,就是這樣告訴她,那年她才六歲。
她從未看過娘生得何貌。
其他人說娘再也不會抱她、陪她說話、教她彈琴時,她難過極了,但天生的眼疾讓她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
娘!不要走……娘……
為什么?為什么我哭不出來?為——什——么——
其實她很清楚,父皇會安排她住在宮中鮮少人經(jīng)過的小筑里,是因為不想讓她面對外人異樣的眼光——
她是個沒有眼淚的人,連母妃去世時都流不出一滴眼淚的怪人……
不久,少婦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李凈嵐心痛萬分,意識陷入混沌前,只感覺到那道白光輕輕罩著她,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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