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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易寒強(qiáng)敵膽 難解女兒心


  青青哼了一聲,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揮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這話是甚么意思。WwW。qb⑤.Com

  青青怒道:“這般戀戀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來生的是這個(gè)氣,說

  道:“我小時(shí)候遇到危難,承她媽媽相救,我們從小就在一塊兒玩的。”青青更加氣了,拿

  了一塊石頭,在石階上亂砸,只打得火星直進(jìn),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馬了。”又

  道:“你要破五行陣,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頭上的玉簪?難道我就沒簪子嗎?”說

  著拔下自己頭上玉簪,折成兩段,摔在地下,踹了幾腳。袁承志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只好不

  作聲。青青怒道:“你和她這么有說有笑的,見了我就悶悶不樂。”袁承志道:“我?guī)讜r(shí)悶

  悶不樂了?”青青道:“人家的媽媽好,在你小時(shí)候救你疼你,我可是個(gè)沒媽媽的人。”說

  到母親,又垂下淚來。袁承志急道:“你別盡發(fā)脾氣啦。咱們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樣?”

  青青聽到“以后怎樣”四字,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

  去。我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飄泊罷啦。”袁承志心中盤算,如何安置這位大姑娘,確是一

  件難事。青青見他不語,站起來捧了盛著母親骨灰的瓦耀,掉頭就走。袁承志忙問:“你去

  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徑向北行。袁承志無奈,只得緊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

  終不跟他交談,袁承志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到了金華,兩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買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裝。袁承志知她倉卒

  離家,身邊沒帶甚么錢,乘她外出時(shí)在她衣囊中放了兩錠銀子。青青回來后,撅起了嘴,將

  銀子送回他房中。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戶盜了五百多兩銀子。第二天金華城里便

  轟傳起來。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皺眉頭,真不懂得她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發(fā)脾氣?

  如何對付實(shí)是一竅不通。軟言相求吧?實(shí)在放不下臉來;棄之不理吧?又覺讓她一個(gè)少女孤

  身獨(dú)闖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這日兩人離了金華,向義烏行去。

  青青沉著臉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邊烏云密布,兩人忙加緊腳步,

  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傾盆而下。袁承志帶著雨傘,青青卻嫌雨傘累贅沒帶。她展開輕功向前

  急奔,附近卻沒人家,也無廟宇涼亭。袁承志腳下加快,搶到她前面,遞傘給她。青青伸手

  把傘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們是結(jié)義兄弟,說是同生共死,禍福與共。怎么你到這時(shí)

  候還在生哥哥的氣?”青青聽他這么說,氣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氣,那也容易,只消

  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說吧,別說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聽著。

  從今而后,你不能再見那個(gè)安姑娘和她母親。如你答允了,我馬上向你賠不是。”說著嫣然

  一笑。袁承志好生為難,心想安家母女對己有恩,將來終須設(shè)法報(bào)答,無緣無故的避不見

  面,那成甚么話?這件事可不能輕易答允,不由得頗為躊躇。

  青青俏臉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轉(zhuǎn)過身來,向前狂奔。袁承

  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聞,轉(zhuǎn)了幾個(gè)彎,見路中有座涼亭,便直竄進(jìn)去。袁

  承志奔進(jìn)涼亭,見她已然全身濕透。其時(shí)天氣正熱,衣衫單薄,雨水浸濕后甚是不雅,青青

  又羞又急,伏在涼亭欄桿上哭了出來,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這

  倒奇了,我?guī)讜r(shí)欺侮過你了?”當(dāng)下也不分辯,解下長衫,給她披在身上。他有傘遮雨,衣

  衫未濕。尋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點(diǎn)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沒得罪她,

  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見?難道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討金子,因而害死她媽媽?這可也

  不能怪小慧啊。”他將呂七先生、溫氏五老這些強(qiáng)敵殺得大敗虧輸,心驚膽寒,也不算是何

  等難事,可是青青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實(shí)令他搔頭摸腮,越想越是胡涂。青青

  想起母親慘死,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袁承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雨

  漸漸停了,青青卻仍是哭個(gè)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見他也正望著自己,忙轉(zhuǎn)過眼光,

  繼續(xù)大哭。袁承志也橫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淚!”

  正自僵持不決,忽聽得腳步聲響,一個(gè)青年農(nóng)夫扶著一個(gè)老婦走進(jìn)亭來。老婦身上有

  病,哼個(gè)不停。那農(nóng)夫是他兒子,不住溫言安慰。青青見有人來,也就收淚不哭了。袁承志

  心念一動(dòng):“我試試這法兒看。”過不多時(shí),這對農(nóng)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見雨已停,正要

  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來。

  青青吃了一驚,回頭看時(shí),見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過去看。袁承志運(yùn)起混元

  功,額上登時(shí)黃豆般的汗珠直淌下來。青青慌了,連問:“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

  想:“裝假索性裝到底!”運(yùn)氣閉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覺一陣冰冷,更是慌了

  手腳,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聲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來。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

  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來?”袁承志有氣無力的道:“我從小有一個(gè)病……受不得

  氣……要是人家發(fā)我脾氣,我心里一急,立刻會(huì)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

  的五位爺爺相斗,又使力厲害了,我……我……”青青驚惶之下,雙手摟住了他,給他胸口

  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繼續(xù)裝假,不免給她當(dāng)作了輕薄之人。”此時(shí)騎虎難下,只得

  垂下了頭,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給我葬了,去告訴我大師哥一聲。”他

  越裝越象,肚里卻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氣是假的,我是故意氣你的,我心里……心里

  很是喜歡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頭一驚:“原來她是愛著我。”他

  生平第一次領(lǐng)略少女的溫柔,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語。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緊緊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覺

  她吹氣如蘭,軟綿綿的身體偎依著自己,不禁一陣神魂顛倒。青青又道:“我生氣是假的,

  你別當(dāng)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說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別當(dāng)真!”青青一呆,忽地

  跳起,劈臉重重一個(gè)耳光,啪的一聲大響,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青青掩臉就走。袁承志

  愕然不解:“剛才還說很喜歡我,沒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間又翻臉打人?”他不解青

  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驚惶,一番喜慰,早將對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拋在一旁,

  見袁承志左邊臉上紅紅的印著自己五個(gè)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終于

  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難當(dāng)。兩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說話,有時(shí)目光相觸,均

  是臉上一紅,立即同時(shí)轉(zhuǎn)頭回避。心中卻均是甜甜的,這數(shù)十里路,便如是飄飄蕩蕩的在云

  端行走一般。這天傍晚到了義烏,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著進(jìn)店。青青橫他一

  眼,說道:“死皮賴活的跟著人家,真討厭。”袁承志摸著臉頰,笑道:“我肚痛是假,這

  里痛卻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氣不過,就打還我一記吧。”

  兩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飯后閑談一會(huì),兩人分房睡了。青青見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

  仍是溫文守禮,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尷尬狼狽,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說了喜歡他,

  他卻又怎地不跟我說?”這一晚翻來覆去,又怎睡得安穩(wěn)?次日起身上道,青青問起他如何

  見到她爹爹的遺骨。袁承志于是詳細(xì)說了猩猩怎樣發(fā)現(xiàn)洞穴,他怎樣進(jìn)洞見到骷髏、怎樣掘

  到鐵盒,怎樣發(fā)現(xiàn)圖譜等情,又講到張春九和那禿頭夜中前來偷襲、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聽得毛骨悚然,說道:“張春九是我四爺爺?shù)耐降埽钍羌閻翰贿^。那禿頭是二

  爺爺?shù)耐降堋N椅鍌(gè)爺爺每年正月十六,總是派了幾批子侄徒弟出去尋找甚么。到底尋甚么

  人,還是找甚么東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從來不跟我說。不過每個(gè)人回來,全都垂頭喪氣

  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現(xiàn)下想來,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過了一會(huì),又道:“我

  爹爹死了之后還能用計(jì)殺敵,真是了不起。”言下贊嘆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著,見到

  你把溫家那些壞人打得這般狼狽,定是高興得很……喂,媽媽是親眼見到的,她定會(huì)告訴爹

  爹……你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圖來,遞給她道:“這是你爹爹的東

  西,該當(dāng)歸你。”青青瞧著父親的字跡,又是傷心,又是歡喜。

  這天來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見過你師父后,咱們就去把寶貝起出

  來。”袁承志奇道:“甚么寶貝?”青青道:“爹爹這張圖不是叫做‘重寶之圖’么?他說

  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媽媽又說這是皇宮內(nèi)庫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銀珠

  寶。”袁承志沉吟道:“話是不錯(cuò),可是咱們辦正事要緊。”他一心記掛的,只是會(huì)見師父

  之后去報(bào)父仇。青青道:“按圖尋寶,也不見得會(huì)耽擱多少時(shí)候。”袁承志神色不悅,說

  道:“咱倆拿到這許多金銀珠寶,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勸你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做人,別這么

  貪財(cái)才好。”只說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賭氣不吃晚飯。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過拿了闖

  王二千兩黃金,他們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師兄親自出馬來取回去。闖王干么這樣小家氣

  啊?”袁承志道:“闖王哪里小家氣了?我見過他的。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cái),他為天下老百

  姓解除疾苦,自己節(jié)儉得很,當(dāng)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

  輕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們給闖王獻(xiàn)上黃金二十萬兩,甚至二百萬兩、三百萬

  兩,你說這件事好不好呢?”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

  涂啦,多虧你說。”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見情,以后少罵人家就是啦。”袁承

  志陪笑道:“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獻(xiàn)給闖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

  命。”兩人坐在路邊,取出圖來細(xì)看,見圖中心處有個(gè)紅圈,圈旁注著“魏國公府”四字。

  兩人又細(xì)看了一會(huì)。袁承志道:“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一間偏房底下。”青青道:“咱

  們到南京后,只消尋到魏國公府,就有法子。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dá)的封號,他是本朝第一大

  功臣,府第定然極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搖搖頭道:“大將軍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嚴(yán),就算混得進(jìn)去,要這么大舉挖

  掘,實(shí)在也為難得緊。”青青道:“現(xiàn)下憑空猜測,也是無用,到了南京再相機(jī)行事吧。”

  路上數(shù)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當(dāng)年開國建都之地,千門萬

  戶,五方輻輳,朱雀橋畔簫鼓,烏衣巷口綺羅,雖逢亂世,卻是不減昔年侈靡。兩人投店

  后,袁承志便依著大師哥所說地址去見師父。一問之下,卻知穆人清往安慶府去了,至于到

  了安慶府何處,在南京聯(lián)絡(luò)傳訊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樂,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

  全無心緒,只是坐在客店中發(fā)悶。青青把店伙叫來,詢問魏國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

  知,說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國公府。青青惱了,說道:“魏國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會(huì)沒國

  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長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

  多年,可就是沒聽見過。”青青怪他頂撞,伸手要打,給袁承志攔住。那店伙嘮嘮叨叨的去

  了。

  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沒找到絲毫線索。袁承志便要去安慶府尋師,青青說既然到

  了南京,總得查個(gè)水落石出才罷。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有人說徐大將軍的后人在永樂皇帝

  時(shí)改封定國公,聽說現(xiàn)今是在北京。有人說:大將軍逝世后追贈(zèng)中山王,南京鍾山有中山王

  墓,兩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說,南京守備國公爺?shù)故切招欤≡谑貍涓瑓s不知魏

  國公府在哪里。兩人去守備府察看,卻見跟地圖上所繪全然不對。這一晚兩人雇了艘河船,

  在秦淮河中游河解悶。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這張地圖卻找不到寶藏,可見

  這回事本來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哪會(huì)有錯(cuò)?又不是一兩金子、

  二兩銀子的事,當(dāng)然不會(huì)輕輕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無端倪,咱

  們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

  想找到寶藏么?”

  河中笛歌處處,槳聲輕柔,燈影朦朧,似乎風(fēng)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氣,這般旖旎風(fēng)光袁承

  志固是從所未歷,青青僻處浙東,卻也沒見過這等煙水風(fēng)華的氣象。她喝了幾杯酒,臉上酡

  紅,聽得鄰船上傳來陣陣歌聲,盈盈笑語,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們叫兩個(gè)姐

  兒來唱曲陪酒好嗎?”袁承志登時(shí)滿臉通紅,說道:“你喝醉了么?這么胡鬧!”游船上的

  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來玩的相公,哪一個(gè)不叫姐兒陪酒?兩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

  去叫來。”袁承志雙手亂搖,連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問船夫:“河上哪幾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講到名頭,像卞玉京啦,柳

  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雙全,又會(huì)做詩,又會(huì)唱曲的美貌姑娘。”

  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gè)來吧。”船夫伸了舌頭,笑道:“你

  這位相公定是初來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

  孫公子,就是出名的讀書人。尋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銀山抬去,要見她們一面,也未必

  見得著呢,又怎隨便叫得來?”青青啐道:“一個(gè)妓女也有這么大的勢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gè)來吧。”袁承志道:“咱們

  要回去啦,改天再說吧。”青青笑道:“我可還沒玩夠!”對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

  巴不得有這么一句話,放開喉嚨喊了幾聲。不多一刻,一艘花舫從河邊轉(zhuǎn)出,兩名歌女從跳

  板上過來,向袁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袁承志起身回禮,神色尷尬。青青卻大模大樣的端坐

  不動(dòng),只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袁承志一副狼狽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個(gè)老實(shí)

  頭,就算心里對我好,料他也說不出口。”

  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一個(gè)拿起簫來,吹了個(gè)“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揚(yáng)動(dòng)聽。

  另一個(gè)歌女對青青道:“相公,我兩人合唱個(gè)‘掛枝兒’給你聽,好不好?”青青笑

  道:“好啊。”那歌女彈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調(diào),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應(yīng),不

  等我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聲‘親哥哥’,推甚么臉紅羞人?你口兒里不肯叫,想是心

  里兒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為何開口難得緊?”袁承志聽到這里,想起自己平時(shí)常叫

  “青弟”,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一聲“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

  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見她臉上暈紅,也正向自己瞧來,兩人目光相觸,都感不好意

  思,同時(shí)轉(zhuǎn)開了頭,只聽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聲無福的也自難

  消。你心不順,怎肯便把我來叫?叫的這聲音兒嬌,聽的往心窩里燒。就是假意兒的殷勤

  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個(gè)歌女以女子腔調(diào)接著唱道:“俏冤家,但見我就要我叫,一會(huì)兒不叫你,你就心

  焦。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叫是口中歡,疼是心想著。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

  好。”

  歌聲嬌媚,袁承志和青青聽了,都不由得心神蕩漾。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見你就聽你叫,你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xué)。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頭兒

  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雖然艱難也,心意兒其實(shí)好。”

  兩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輕柔流蕩,一聲聲

  挑人心弦,襯著曲詞,當(dāng)真如蜜糖里調(diào)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袁承志一生

  與刀劍為伍,識得青青之前,結(jié)交的都是豪爽男兒,哪想得到單是叫這么一聲,其中便有這

  許多講究,想到曲中纏綿之意,綢繆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從那歌女手

  中接過簫來,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處擦干凈了,接嘴吐氣,吹了起來。袁承志當(dāng)日在石梁

  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這時(shí)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簫聲婉轉(zhuǎn)清揚(yáng),吹的

  正是那“掛枝兒”曲調(diào),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兩句,燈下見到青青

  的麗色,不覺心神俱醉。

  袁承志聽得出神,沒發(fā)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

  簫,好簫!”接著三個(gè)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cè)目斜視。見

  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折扇,滿身錦繡,三十來歲年紀(jì),生得細(xì)眉細(xì)眼,皮肉比之那兩個(gè)

  歌女還白了三分。后面跟著兩個(gè)家丁,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總督府”三個(gè)紅字。袁承志站

  起來拱手相迎。兩名歌女叩下頭去。青青卻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進(jìn)船艙,說道:

  “打擾了,打擾了!”大刺刺的坐了下來。袁承志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

  一個(gè)歌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

  姓名,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你是哪個(gè)班子里的?倒吹得好

  簫,怎不來伺候我大爺啊?哈哈!”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dāng)作優(yōu)伶樂匠,柳眉一挺,當(dāng)場便要發(fā)作。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說

  道:“這位是我兄弟,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笑道:“訪甚么友?今日遇見了

  我,交了你公子爺這個(gè)朋友,你們就吃著不盡了。”袁承志心中惱怒,淡淡問道:“閣下在

  總督府做甚么官?”馬公子微微一笑,道:“總督馬大人,便是家叔。”

  這時(shí)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長袍,身材矮小,留了兩撇小胡

  子,神情卻是一團(tuán)和氣,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cuò)吧?”袁承志瞧他

  模樣,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們說說。”那人自稱姓楊名

  景亭,當(dāng)下喏喏連聲,對袁夏二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

  心不過的,一擲千金,毫無吝色。誰交到了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馬大人

  最寵愛這個(gè)侄兒,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里去

  住。”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生怕青青發(fā)怒,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說道:“那是再好不

  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縮,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

  去。袁承志大奇,當(dāng)下默不作聲。

  青青站起身來,對馬公子道:“這兩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馬

  公子忙道:“當(dāng)然是兄弟給,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lǐng)賞!”青青笑道:“今兒賞了他們,豈不

  爽快?”馬公子道:“是,是!”手一擺,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船夫與兩名歌

  女謝了。馬公子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青青,眉開眼笑,心癢難搔,當(dāng)真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

  奇珍異寶一般。不一會(huì),船已攏岸。楊景亭道:“我去叫轎子!”青青忽道:“啊喲,我有

  一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這就要去拿。”馬公子道:“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

  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里借住。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

  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釘著他,別讓這孩子溜了?”馬公子眨眨眼道:“不錯(cuò),不

  錯(cuò)!”轉(zhuǎn)頭對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說著伸手去摟她肩膊。青青嗤的

  一笑。向旁一避,說道:“不,我不要你去!”馬公子神魂飄蕩,對楊景亭道:“景亭,這

  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金陵城里沒一個(gè)娘們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今日卻叫

  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積德。”青青道:“大哥,咱們?nèi)グ桑 蓖炝嗽兄镜氖直阕摺qR公子

  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搶上幾步,和青青說笑。青青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閑談。

  青青與袁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nèi)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

  已很熟悉。袁承志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殺機(jī),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

  看錯(cuò)了人,卻是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xué)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我豈可不阻?”于是停步說

  道:“青弟,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咱們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馬

  公子大喜,道:“對,對,你一個(gè)人回去。你要不要銀子使?”袁承志搖頭嘆息,心道:

  “我說回客店,已點(diǎn)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

  說話之間,到了一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快到了嗎?”

  青青一聲長笑,說道:“你們已經(jīng)到啦!”馬公子一愣,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干甚么。那篾片

  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兒不對,但想我們共有四人,兩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諒這兩個(gè)文弱少

  年也使不出甚么奸來,說道:“小兄弟,別鬧著玩了,大伙兒去公子府里,熱烘烘的喝兩盅

  樂上一樂,你給大伙唱上幾支曲兒,豈不是好?”青青冷笑兩聲。袁承志喝道:“你們快

  走。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便少碰些釘子。”楊景亭怒道:“你這人惹厭得很,還是自己規(guī)規(guī)矩

  矩的先回去吧!別招得馬公子生氣。”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

  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青青身子一側(cè),向袁承志道:“大哥,那邊

  是甚么?”伸手東指。袁承志轉(zhuǎn)過頭去一望,只聽得背后嗤得一聲響,急忙回頭,馬公子那

  顆胡涂腦袋已滾下地來,頸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個(gè)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一劍一

  個(gè),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gè),形跡已露,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后患,當(dāng)下也不

  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袁承志道:“這種人打他一頓,教訓(xùn)教

  訓(xùn)也就夠了,你也忒狠了一點(diǎn)。”青青眼一橫,道:“這臟氣我可受不下。咱兩個(gè)在河上吹

  簫聽曲,玩得多好,這家伙卻來掃興,你說他該不該死?”袁承志心想單是打擾掃興,自然

  說不上該死,但馬公子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

  無辜,于是正色道:“這樣的壞蛋,殺就殺了,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gè)好人,咱們的交情就此

  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兩人把尸首踢在草叢之中,正要回歸客

  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聲道:“有人!”兩人當(dāng)縮身躲在一座墳?zāi)怪?br />
  后。只聽得遠(yuǎn)處腳步聲響,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后探眼相望,見兩邊各有十多

  人,提著油紙燈籠。雙方漸行漸近,東面的人擊掌三下,停一停,又擊兩下。西邊的人也擊

  掌三下,跟著又擊兩下,走近聚在一起,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所坐之處,與兩人相距十多

  丈,說話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一

  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搖手示意。叫她別作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約莫過了

  一盞茶時(shí)分,一陣疾風(fēng)吹來,四下長草瑟瑟作聲,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袁承志托著青青右

  臂,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diǎn)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墳后伏下。這

  時(shí)風(fēng)聲未息,那些人絲毫不覺,兩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縮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

  “他確是個(gè)志誠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這時(shí)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只聽一個(gè)嗓子微沙的人道:“貴派各位大哥遠(yuǎn)道而來,拔

  刀相助,兄弟實(shí)在萬分感激。”另一人道:“我?guī)煾刚f道,閔老師見招。本當(dāng)親來,只是他

  老人家臥病已一個(gè)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lǐng)我們十二弟子,來供閔老師差

  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間大事一了,兄弟當(dāng)親

  去云南,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追風(fēng)劍萬師兄劍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

  心頭立即石頭落地了。”一人細(xì)聲細(xì)氣的道:“好說,好說,只怕我們點(diǎn)蒼派不能給閔老師

  出甚么力。”袁承志心頭一震,想起師父談?wù)撎煜聞Ψǎf當(dāng)世門派之中,峨嵋、昆侖、

  華山、點(diǎn)蒼,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四派人材鼎盛,劍法中均有獨(dú)得之秘。其他少林、武當(dāng)

  等派武學(xué)雖深,卻不專以劍術(shù)見稱。這姓萬的號稱追風(fēng)劍,又是點(diǎn)蒼派的高手,劍術(shù)必是極

  精的了。他千里迢迢來到金陵,不知圖謀甚么大事。只聽兩人客氣了幾句,遠(yuǎn)處又有人擊掌

  之聲,這邊擊掌相應(yīng)。過不多時(shí),已先后來了三起人物,聽他們相見敘話,知道一起是山西

  五臺山清涼寺的僧眾,由監(jiān)寺十力大師率領(lǐng);一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

  海長鯨鄭起云率領(lǐng);第三起是陜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gè)盟兄弟,號稱太白三英的史秉

  光、史秉文、黎剛?cè)恕?br />
  袁承志越聽越奇,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來?只聽那

  姓閔的不住稱謝,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了。青青早覺這伙人行跡詭秘,只想詢問袁承

  志,可是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自己只要稍發(fā)微聲,勢必立被察覺,因此連大氣也

  不敢透一口。

  只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承各位前輩、師兄、師弟千山萬水的趕來相助,義

  氣深重,在下閔子華實(shí)是感激萬分,請受我一拜!”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眾人忙謙謝扶

  起,都說:“閔二哥快別這樣!”“折殺小弟了,這哪里敢當(dāng)?”“武林中路見不平,拔刀

  相助,那是份所當(dāng)為,閔兄不必客氣。”亂了一陣,閔子華又道:“這幾日內(nèi),昆侖派的張

  心一師兄,峨嵋派的幾位道長,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有人問道:“華山派也有

  人來嗎?那好極了,是誰的門下呀?”袁承志心想:“你問得倒好,我也正想問這句話。”

  閔子華道:“是神拳無敵門下的幾位師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師哥的門下了。”那人

  又問:“閔二哥跟歸二爺夫婦有交情么?那好極啦,有他們夫婦撐腰,還怕那姓焦的奸賊甚

  么?”閔子華道:“歸氏夫婦前輩高人,在下怎夠得上結(jié)交?他大徒弟梅劍和梅兄,卻跟在

  下有過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劍和?那就是在山東道上一劍伏七雄的‘沒影子’

  了。”閔子華道:“不錯(cuò),正是他。”袁承志聽到這里,登時(shí)釋然,心想既有本門中人參

  預(yù),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機(jī)緣,不妨暗中相助。又聽閔子華道:“先兄當(dāng)年遭害

  身亡,兄弟十多年來到處訪查,始終不知仇家是誰。現(xiàn)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見告,才知害

  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賊。此仇不報(bào),誓不為人!”語氣悲憤,又聽當(dāng)?shù)囊宦暎胧怯帽?br />
  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個(gè)蒼老的聲音說道:“那鐵背金鰲焦公禮是江湖上有名的漢子,金

  龍幫名聲向來也并不壞,料不到竟做出這等事來。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來的訊息?”言下似

  乎頗有懷疑。閔子華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搶著說道:“史氏昆仲已將先兄在山東遭難的經(jīng)

  過,詳細(xì)跟晚輩說了,那是有憑有據(jù)的事,十力大師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禮在

  南京數(shù)十年,根深蒂固,金龍幫人多勢眾,雖然沒聽說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畢竟是地頭

  蛇,咱們這次動(dòng)他,可要小心了。”閔子華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獨(dú)力難支,是以斗膽

  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駕。明天酉時(shí)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擺幾席水酒,和各位洗塵接風(fēng),務(wù)

  請光臨。”眾人紛紛道謝,都說:“自己人不必客氣。”

  閔子華道:“這次好朋友來的很多,難保對頭不會(huì)發(fā)覺。明日各位駕到,請對在門口接

  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三個(gè)指頭作一下手勢,輕輕說一句:‘江湖義氣,拔

  刀相助’,以免給金龍幫派人混進(jìn)來摸了底去。”眾人都說正該如此,助拳者來自四方,多

  數(shù)互不相識,以后對敵,都以這手勢和暗號為記。眾人說罷正事,又談了一會(huì)李自成、張獻(xiàn)

  忠等和官軍打仗的新聞,便陸續(xù)散了。待眾人去遠(yuǎn),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來休息。青青蹲著

  良久不動(dòng),這時(shí)腳都麻了,說道:“大哥,咱們明兒瞧瞧熱鬧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

  不妨。可是須得聽我的話,不許鬧事。”青青道:“誰說要鬧事了啊?要鬧事也只跟你鬧,

  不跟人家鬧。”次日中午,馬公子被殺的消息在南京城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袁承志和青青整天

  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時(shí)分,兩人換了衣衫,改作尋常江湖漢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見一座大宅子前掛起了大燈籠,客人正絡(luò)繹不絕的進(jìn)去。那宅第甚大,但墻坦殘舊、

  階石斷缺,門口略作修整粉刷,卻也是急就章,頗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門口,伸出三指一揚(yáng),說道:“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一個(gè)身穿長

  袍的人連連拱手,旁邊一個(gè)壯漢陪他們進(jìn)去,獻(xiàn)上茶來,請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隨口胡謅

  兩個(gè)名字。那壯漢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聞兩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

  “這人名連我們自己也還是今日初次聽到,你倒久聞了。”不久客人越來越多,那壯漢見兩

  人年輕,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隨師長而來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說了聲“失陪”,招呼別

  人去了。不一會(huì)開出席來,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個(gè)小徒弟,同

  席的都是些后輩門人,也沒人來理會(huì)他們。

  酒過三巡,閔子華到各席敬酒,敬到這邊席上時(shí),袁承志見他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jì),手

  上青筋凸起,一臉剽悍之色,舉止步行之間,顯得武功不低。他雙目紅腫,料是想起兄長被

  害之仇,連日悲傷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篤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舉邀朋集友,

  想來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龍幫聲勢定是不小。”閔子華先向眾人作了三揖,連聲道謝,然

  后敬酒。席上眾人都是晚輩,全都離席還禮。

  閔子華敬完酒歸座,剛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邊,俯耳說了幾句。閔子華滿臉

  喜色,不多一會(huì),恭恭敬敬的陪著三人進(jìn)來,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見了閔子華的神氣,料知這三人來頭不小,仔細(xì)看了幾眼。見頭一人儒生打扮,

  背負(fù)長劍,雙眼微翻,滿臉傲色,大模大樣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個(gè)壯漢,形貌樸實(shí)。第三

  人卻是二十二三歲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閔子華大聲說道:“梅大

  哥及時(shí)趕到,兄弟實(shí)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閔二哥的事,兄弟豈有不來之理?”袁承

  志心道:“原來這人便是二師哥的弟子梅劍和,怎地神態(tài)如此傲慢?”只聽梅劍和道:“我

  給你多事,代邀了兩個(gè)幫手。這是我三師弟劉培生,這是我五師妹孫仲君。”閔子華道:

  “久仰五丁手劉兄與孫女俠的威名,兄弟真是萬分有幸。”他沒說孫仲君的外號。原來這外

  號不大雅致,叫作“飛天魔女”。當(dāng)下閔子華又給十力大師、太白三英、鄭起云、萬里風(fēng)等

  眾人引見。各人互道仰慕,歡呼暢飲。

  酒意漸酣,閔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jìn)來,呈給主人。閔子華一看,臉色立變,

  干笑數(shù)聲,說道:“焦老兒果然神通廣大,咱們還沒找他,他倒先尋上門來啦。梅大哥,你

  們剛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劍和接過帖子,見封面上寫著:“后學(xué)教弟焦公禮頓首百拜”幾個(gè)大字,翻了開來,

  里面寫著閔子華、十力大師、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與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內(nèi),連梅劍和

  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跡未干,顯是臨時(shí)添上去的。帖中邀請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

  宴。梅劍和將帖子往桌上一擲,說道:“焦老兒這地頭蛇也真有他的,訊息靈通之極。咱們

  夠不上做強(qiáng)龍,可是這地頭蛇也得斗上一斗。”

  閔子華道:“送帖來的那位朋友呢?請他進(jìn)來吧!”那家丁應(yīng)聲出去。眾人停杯不飲,

  目光一齊望向門口。只見那家丁身后跟著一人,三十歲左右年紀(jì),身穿長袍,緩步進(jìn)來,向

  首席諸人躬身行禮,跟著抱拳作了四方揖,說道:“我?guī)煾嘎犝f各位前輩駕臨南京,明天請

  各位過去敘敘,吩咐弟子邀請各位的大駕。”梅劍和冷笑道:“焦老兒擺下鴻門宴啦!”轉(zhuǎn)

  頭對送請?zhí)娜说溃骸拔梗憬猩趺疵郑俊蹦侨寺犓哉Z無禮,但仍恭謹(jǐn)答道:“弟子羅

  立如。”梅劍和喝道:“焦公禮邀我們過去,有甚么詭計(jì)?你知道么?”羅立如道:“家?guī)?br />
  聽得各位前輩大駕到來,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見見,得以稍盡地主之誼。”梅劍和道:

  “哼,話倒說得漂亮。我問你,焦公禮當(dāng)年害死閔老師的兄長閔大爺,你在不在場?”羅立

  如道:“家?guī)熣f道,明日請各位過去,一則是向各位前輩表示景仰之意,二則是要向閔二爺

  陪話謝罪。盼閔二爺大人大量,揭過了這個(gè)梁子。”梅劍和喝道:“殺了人,陪話謝罪就成

  了么?”羅立如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guī)熣f實(shí)有難言之隱,牽涉到名門大派的聲名,

  因此……”孫仲君突然尖聲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guī)煾鐔柲悖?dāng)時(shí)你是不是在場?”羅

  立如道:“弟子那時(shí)候年紀(jì)還小,尚未拜入師門。但我?guī)煾笧槿苏桑瑳Q不致濫殺無

  辜……”

  孫仲君喝道:“好哇,你還強(qiáng)嘴!依你說來,閔大爺是死有余辜了?”喝叫聲中,她突

  然飛鳥般的縱了出來,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長劍,左手出掌向羅立如胸口按到。羅

  立如大吃一驚,右臂一招“鐵門閂”,橫格她這一掌急按。袁承志低聲道:“糟了!他右臂

  不保……”話未說完,只聽得羅立如慘叫一聲,一條右臂果真已被一劍斬下。廳中各人齊聲

  驚呼,都站了起來。

  羅立如臉色慘白,但居然并不暈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纏,俯身拾起斷臂,大

  踏步走了出去。眾人見他如此硬朗,不禁駭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孫仲君拭去劍上血

  跡,還劍入鞘,神色自若的歸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一劍干凈利落,出手快極,可是廳

  上數(shù)百人竟無一人喝采,均覺不論對方如何不是,卻也不該這般辣手對待前來邀客的使者。

  連閔子華于震驚之下,也忘了叫一聲好。孫仲君心下甚不樂意。

  閔子華道:“這人如此兇悍,足見他師父更加奸惡。咱們明日去不去赴宴?”萬里風(fēng)

  道:“那當(dāng)然去啊。倘若不去。豈非讓他小覷了。”鄭起云道:“咱們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盤

  子,摸個(gè)底細(xì),瞧那焦公禮邀了些甚么幫手,金龍幫明天有甚么鬼計(jì),是否要在酒菜中下

  毒。有備無患,免得上當(dāng)。”

  閔子華道:“鄭島主所見極是。我想他們定然防備很緊,倒要請幾位兄長辛苦一趟才

  好。”萬里風(fēng)道:“小弟來自告奮勇吧!”閔子華站起來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說道:

  “兄弟先敬一杯,萬大哥馬到成功。”兩人對飲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紛紛辭出。袁承志一打手勢,和青青悄悄跟在萬里風(fēng)之后。這時(shí)已是初

  更時(shí)分,只見他回客店換了短裝,向東而去。兩人遠(yuǎn)遠(yuǎn)跟著,見他轉(zhuǎn)彎抹角的穿過了七八條

  街道,繞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徑自竄了進(jìn)去。袁承志見他身法極快,心想:“倒也不枉了

  ‘追風(fēng)劍’三字。”兩人隨后跟進(jìn),見一間房中透著燈光,在窗縫中張去。見室中坐著三

  人,朝外一人五十多歲年紀(jì),臉頰紅潤,額頭全是皺紋,眉頭緊鎖,憂形于色。

  只聽那人嘆了一口氣道:“立如怎樣了?”下首一人道:“羅師哥暈過去了幾次,現(xiàn)下

  血是止住了。”袁承志聽兩人口氣,料想這老者便是焦公禮,師徒們在談羅立如的傷勢。又

  聽另一人道:“師父,咱們最好派幾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對頭有人來踩盤子。”

  焦公禮嘆道:“查不查都是一樣,我是認(rèn)命啦!明天上午,你們送師娘、師妹和小師弟

  到徐州吳家去。”那徒弟道:“師父!對頭雖然厲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幫單在南京

  城里就有兩千多兄弟,大伙兒一起跟他們拚個(gè)死活,怕他們怎的?”焦公禮嘆道:“對頭邀

  的都是江湖上頂兒尖兒的好手,幫里這些兄弟跟他們對敵,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

  后,你們好好侍奉師娘。師弟和師妹,都要靠你們教養(yǎng)成*人了。”說著不禁流下淚來。一個(gè)

  徒弟道:“師父快別這么說,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鎮(zhèn)江南,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咱

  們二十五名師兄弟,除了羅師哥之外,還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贏,你老交游遍天下,廣邀

  朋友,跟他們再拚過。他們有好朋友,難道咱們就沒有?”焦公禮道:“當(dāng)年我血?dú)夥絼偅?br />
  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這場禍?zhǔn)隆,F(xiàn)下我讓他們殺了,還了這筆血債,也就算

  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惻然,心想:這焦公禮似乎也非窮兇極惡之輩,當(dāng)年做錯(cuò)了事,現(xiàn)

  下卻已誠心悔過。過了一會(huì),聽得一名徒弟叫了聲:“師父!”焦公禮道:“怎么?”那人

  道:“師父既不愿跟他們對敵,那么咱們連夜動(dòng)身,暫且避他們一避。大丈夫能屈……”另

  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師父一世英名,難道怕了他們?”焦公禮道:“甚么英名不英名,

  我也不在乎了,不過避是避不掉的。再說,金龍幫的幫主這么縮頭一走,幫中數(shù)千兄弟,今

  后還能挺直腰背做人嗎?明天一早,你們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這里對付他們。”兩個(gè)徒弟

  都急了起來,齊聲道:“我留著陪師父。”焦公禮怒道:“怎么?我大難臨頭,你們還不聽

  我話嗎?”兩個(gè)徒弟不敢言語了。焦公禮道:“你們?nèi)蛶熌锸帐笆帐埃栖囎犹缀昧藳]

  有?也不用帶太多東西,該盡快上路要緊。”兩人嘴里答應(yīng),卻只是站著不動(dòng)。焦公禮道:

  “也好,去叫大家進(jìn)來!”兩人答應(yīng)了,開門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墻角一縮,一瞥之

  下,見西邊墻角有兩人伏著,看身形一個(gè)是追風(fēng)劍萬里風(fēng),另一個(gè)身材苗條,是個(gè)女子,正

  是孫仲君。袁承志惱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懲戒她一下,悄聲對青青道:“你在這里,可別

  動(dòng)!”青青身子輕晃,低聲道:“我偏要?jiǎng)訋讋?dòng)。”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見萬里風(fēng)與孫

  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張望,于是悄沒聲的從孫仲君身旁一掠而過,隨手已把她腰間佩劍抽在手

  中。這一下手法輕極快極,孫仲君全神貫注的瞧著焦公禮,竟未察覺。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邊。青青見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劍,頗為不悅。袁承志把劍遞了給

  她,低聲道:“你收著!”青青這才高興。兩人又從窗縫中向室內(nèi)張望,只見陸續(xù)進(jìn)來了二

  十多人,年長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紀(jì),最年輕的卻只有十六七歲,想來都是焦公禮的徒弟了。

  眾徒弟向師父行了禮,垂手站立,人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焦公禮臉色慘然,說道:“我年

  輕時(shí)身在綠林,現(xiàn)時(shí)也不必對大家相瞞了。”袁承志見眾徒臉現(xiàn)詫異,心想原來他們均不知

  師父的身世經(jīng)歷。焦公禮嘆了口氣,說道:“眼下仇人找上門來,我要對大家說一說結(jié)仇的

  緣由。“那一年我在雙龍崗開山立柜,弟兄們報(bào)說,山東省東兗道丘道臺卸任,帶同了家眷

  回籍,要從雙龍崗下經(jīng)過,油水很多。咱們在綠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飯,遇到貪官污

  吏,那是最好不過,一來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個(gè)貪官,勝過劫一百個(gè)尋常客商。二來劫貪

  官不傷陰騭,他積的是不義之財(cái),拿他的銀子咱們是心安理得。不過打聽得護(hù)送他的,卻是

  個(gè)大有來頭的人物,是山東濟(jì)南府會(huì)友鏢局的總鏢頭閔子葉,那就是因子華的兄長了……”

  聽到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雙方的梁子原來是這樣結(jié)的,焦公禮要劫

  財(cái),閔子葉要保鏢,爭斗起來,閔子葉不敵被殺。”

  袁承志一面傾聽室內(nèi)焦公禮的說話,一面時(shí)時(shí)斜眼察看萬里風(fēng)與孫仲君的動(dòng)靜。這時(shí)只

  見孫仲君伸手到腰間一摸,突然跳起,發(fā)現(xiàn)佩劍被人抽去,忙與萬里風(fēng)打了個(gè)招呼,兩人不

  敢再行逗留,越墻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聽焦公禮說下去:“……閔子葉在江湖上頗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

  手……”袁承志暗暗點(diǎn)頭,心道:“原來閔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聽師父說,仙都是內(nèi)家正

  宗,淵源于武當(dāng),可說是武當(dāng)派的旁支。掌門人素愛結(jié)交,和各門各派廣通聲氣。怪不得閔

  子華一舉便邀集了這許多能人。”焦公禮道:“我一聽之后,倒不敢貿(mào)然動(dòng)手了,于是親自

  去踩盤。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們行蹤,卻聽到了一件氣炸人肚子的事。“原來閔子葉那

  人貪花好色,見丘道臺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計(jì)謀。他暗中與飛虎寨的張寨主約好,

  叫他在飛虎寨左近下手,搶劫丘道臺,閔子葉假裝奮力抵抗,終于寡不敵眾,由張寨主殺死

  丘道臺全家,搶走財(cái)物,將二小姐擄去。閔子葉然后孤身犯險(xiǎn),將二小姐救出來。二小姐家

  破人亡,無依無靠,又是感恩圖報(bào),自然會(huì)委身下嫁于他。張寨主要討好閔子葉,又貪圖財(cái)

  寶,答應(yīng)一切遵命。兩人在密室中竊竊私議,都叫我聽見啦。我惱怒異常,回去招集弟兄,

  埋伏飛虎寨之旁,到了約定的時(shí)候,丘道臺一行人果然到來……”這番言語實(shí)大出袁承志意

  料之外,只聽焦公禮又道:“那時(shí)我想咱們武林中人,雖然窮途落魄,陷身黑道,做這沒本

  錢買賣,但在色字關(guān)頭上總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漢子行徑。哪知這閔子葉如此無恥。他是

  名門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頗有名望,身為總鏢頭,卻做這種勾當(dāng)。我眼見張寨主率領(lǐng)

  了嘍羅前來搶劫,閔子葉卻裝腔作勢,大聲叱喝,揮劍亂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氣直冒,

  就跳將出來跟他動(dòng)手。閔子葉劍法果然了得,本來我不是他的對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計(jì),

  把他的圖謀一五一十的都說了出來。他羞憤交加,沉不住氣,終于給我一刀砍死……”

  一個(gè)徒弟叫了起來:“師父,這人本來該殺,咱們何必怕他們?等明日對頭來了,大家

  抖開來說個(gè)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報(bào)仇,別的人也不見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錯(cuò)啊,要是這姓焦的果真是路見不平,殺了閔子葉,武林中自有公

  論,只怕他這番話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隱情。”焦公禮嘆了口氣,道:“我殺了那姓閔的

  之后,何嘗不知闖了大禍。他是仙都派中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麕煾更S木道人決不能干休,若是

  率領(lǐng)門下眾弟子向我尋仇,我便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張寨主截住了,我

  逼著他寫了一張伏辯,將閔子葉的奸謀清清楚楚的寫在上面。“那丘道臺自然對我十分感

  激,送了我二千兩銀子。我想本來是要搶光了你的,現(xiàn)下難得強(qiáng)盜發(fā)善心,做了一件行俠仗

  義之事,索性連一兩銀子也不收你的。丘道臺千恩萬謝,寫了一封謝書,言明詳細(xì)經(jīng)過,還

  叫會(huì)友鏢局隨同保鏢的兩個(gè)鏢頭畫押,作個(gè)見證。這兩個(gè)鏢頭本來并不知情,聽張寨主和飛

  虎寨其余盜伙說得明白,大罵閔子葉無恥,說險(xiǎn)些給他賣了,說不定性命也得送在這里,反

  而向我道勞,很套交情。“我做了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眾兄弟散了

  伙,拿了那兩封信,上仙都山龍虎觀去見黃木道人。“那時(shí)仙都派門人已得知訊息,不等我

  上山,中途攔住了我就和我為難,大家氣勢洶洶,也不容我分辯。幸虧一位江湖奇?zhèn)b路過見

  到,拔劍相助,將我護(hù)送上山,和黃木道長三對六面的說了個(gè)清楚。那黃木道長很識大體,

  約束門人,永遠(yuǎn)不得向我尋仇。但為了仙都派的聲名,要我別在外宣揚(yáng)此事。我自然答應(yīng),

  下山之后,從此絕口不提,因此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那時(shí)閔子葉的兄弟閔子

  華年紀(jì)幼小,多半不知內(nèi)因,仙都派的門人自然也不會(huì)跟他說。”一名門徒道:“師父,那

  兩封信你還收著么?”焦公禮搖頭道:“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識得人了。去年秋天,有

  朋友傳話給我,說閔子葉的兄弟在仙都派藝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殺兄仇人,要來報(bào)仇。后來

  我打探出來,太白三英跟閔子華交情不差。他們是我多年老友,雖然已有十幾年不見面,但

  大家年輕時(shí)在綠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過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門徒插嘴道:“啊,師父去年臘月趕去陜西,連年也不在家里過,就為這事了?”

  焦公禮道:“不錯(cuò)。我到了陜西秦嶺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滿想寒天臘月,哥兒倆一定

  在家,哪知并不見人,卻原來上遼東去了,說是去做一筆大買賣。我在他們家等了十多天,

  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來,老朋友會(huì)面,大家十分歡喜。我把跟閔家結(jié)仇的事一說,史老大

  當(dāng)場即拍胸膛擔(dān)保沒事。我把丘道臺的信與張寨主的伏辯都給了他。兩兄弟都說,只要拿去

  閔子華一看,閔老二哪里還有臉來找我報(bào)仇,只怕還要找人來賠話謝罪,求我別把他兄長的

  丑事宣揚(yáng)出去呢。他兄弟對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沒甚么要緊事,天天跟他們一起打獵、聽

  戲。他兄弟從遼東帶來了不少人參、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閑談,史老大忽

  說大明的氣數(shù)已完,咱哥兒們都是一副好身手,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個(gè)開國功臣?我說去

  投闖王,干一番事業(yè),倒也不錯(cuò)。他哈哈大笑,說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氣候。眼見

  滿清兵勢無敵,指日入關(guān),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爺面前力保。我一聽之下,登時(shí)

  大怒,罵他們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豈不是去做不

  要臉的漢奸?死了之后也沒面目去見祖宗。”

  袁承志暗暗點(diǎn)頭,心想焦公禮這人雖是盜賊出身,是非之際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

  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禮道:“當(dāng)時(shí)我拍案大罵,三人吵了一場。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

  歉,史老大說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說了些甚么胡涂話,要我不可介意。我們是十多年的老

  友,吵過了也就算了。他們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陜西又住了十多天,這才

  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閔子華解釋,反而從中挑撥,大舉約人,整

  整籌劃了半年。我可全給蒙在鼓里,半點(diǎn)也沒得到風(fēng)聲,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閔子華說明

  真相,他自然不會(huì)再起尋仇之心。突然間晴天霹靂,這許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兩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會(huì)給閔子華瞧。事情隔了這么多年,當(dāng)時(shí)在場的人不是死了,就

  是散得不知去向,任憑我怎么分說,閔子華也不會(huì)相信。只怕他怒氣更大,反而會(huì)說我瞎造

  謠言,誹謗他已去世的兄長……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就算有過一次言語失

  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這般處心積慮、大舉而來?瞧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趕盡殺絕

  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們,實(shí)在想不出來。”眾弟子聽了這番話,都?xì)鈵喇惓#咦?br />
  八舌,決意與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禮手一擺,道:“你們出去吧。今晚我說的話,不許

  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黃木道長面前起過誓,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泄漏。咱們是自己人,

  說一說還不打緊。寧可他們無義,我可不能言而無信。我死之后,誰都不許起心報(bào)仇,只須

  提到‘報(bào)仇’二字,便是對我不住,金龍幫上下,務(wù)須遵依。”嘆了一口氣,道:“叫師

  弟、師妹來。”眾門徒人人臉現(xiàn)悲憤之色,退了出去。跟著門帷掀開,進(jìn)來一個(gè)十六七歲的

  少女,一個(gè)七八歲的男孩。那少女臉有淚痕,叫了一聲“爹!”撲到焦公禮懷里。焦公禮輕

  輕撫摸她的頭發(fā),半晌不語,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睜大了眼睛,不知姊姊為甚

  么傷心。焦公禮道:“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那少女點(diǎn)點(diǎn)頭。焦公禮道:“弟弟長大之

  后,你教他好好念書耕田,可是千萬別考試做官,也不要再學(xué)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

  要學(xué)武的,學(xué)好了將來給爹爹報(bào)仇。”焦公禮怒喝:“胡說!你要把我先氣死嗎?‘報(bào)仇’

  兩字,提也休提。”過了一會(huì),又柔聲道:“武林中怨怨相報(bào),何時(shí)方了?不如做個(gè)安份守

  己的老百姓,得終天年。你弟弟資質(zhì)不好,學(xué)武決計(jì)學(xué)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

  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終……唉,只是沒見到你說好婆家,終是一樁心事未了……你跟大

  家說,我死之后,金龍幫的事,都聽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這就派人到鳳

  陽去找高叔叔來。”焦公禮道:“怎么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來,他是火爆霹靂

  的性子,豈容別人欺我?這樣一來,眼見就要大動(dòng)刀槍,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

  一條性命,讓幾百兄弟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兒子,在他臉上親了親,微微

  一笑,道:“乖兒子,今后可得聽姊姊的話。”那孩子道:“是,爹爹,你為甚么哭了?”

  焦公禮強(qiáng)笑道:“我?guī)讜r(shí)哭了?”將孩子放下地來,摸摸他頭頂,臉上顯得愛憐橫溢,似乎

  生死永別,甚是不舍。

  焦姑娘淚流滿面,牽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門口,停步回頭,道:“爹,難道你除了死

  給他們看之外,真的沒第二條路了?”焦公禮道:“甚么路子我都想過了,如能不死,難道

  不想么?唉!這世上只有一個(gè)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焦姑娘臉上露

  出光彩,忙走近兩步,道:“爹,那是誰?或許他沒有死呢?”焦公禮道:“這位恩公姓

  夏,外號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聽了,都大吃一驚。

  焦公禮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zhèn)b,我殺閔子葉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當(dāng)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為難,全仗他獨(dú)力驅(qū)退,護(hù)送我上仙都山見黃木道人。現(xiàn)下黃

  木道人云游離山,多年來不知去向,料來早已逝世。聽說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

  不在人世。我大恩不報(bào),心中常覺不安。只要這人還活著……唉,你們?nèi)グ伞!苯构媚锷裆?br />
  凄然,走了出來。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勢,悄悄跟在兩人身后,來到一座花園,眼見四下無

  人,袁承志突然飛身搶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驚。拔劍在

  手,喝道:“你是誰?”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來!”陡然一個(gè)“一鶴沖天”,

  輕飄飄躍出墻外。青青連續(xù)三躍,翻過墻頭。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竟能如此了

  得。實(shí)是從所未見,一怔之下,仗劍翻墻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懼之心,突然停步不

  追,轉(zhuǎn)身想回。剛回過身來,身旁一陣風(fēng)掠過,腰里的飄帶揚(yáng)了起來,發(fā)覺手腕微麻,手指

  一松,長劍已被袁承志奪了過去。焦姑娘大驚,兵刃脫手,退路又被擋住,不知如何是好。

  袁承志道:“姑娘別怕,我要傷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說著將劍還給了她,焦姑

  娘接了劍,點(diǎn)了點(diǎn)頭。袁承志見她將信將疑,說道:“你爹爹眼下大難臨頭,你肯不肯冒險(xiǎn)

  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紅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縱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

  “你爹爹為人很好,寧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動(dòng)干戈。我要幫他個(gè)忙。”焦姑娘聽他

  說得誠懇,何況危難之中,只要有一絲指望,也決不肯放過,雙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禮,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沒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覺右臂被他

  輕輕一架,一股極大的力量托將上來,就此跪不下去,登時(shí)又對他多信了幾分。袁承志道:

  “請你領(lǐng)我去府上,我要寫個(gè)字條給你爹爹。”焦姑娘道:“兩位高姓大名?請兩位去勸勸

  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暫且不說,你爹爹見了我這字條,定會(huì)消了死志。事不

  宜遲,先辦了這事再說。”焦姑娘大喜,忙道:“兩位請跟我來!”三人越墻入內(nèi)。焦姑娘

  引二人走進(jìn)一間小書房中,拿出紙墨筆硯,磨好了墨,遠(yuǎn)遠(yuǎn)坐在旁邊,只見袁承志一揮而

  就,不知寫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著,臉現(xiàn)詫異之色。袁承志把紙箋折了套入信封,用漿

  糊粘住了,交給焦姑娘,說道:“這封信給你爹爹,但須答應(yīng)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

  駕吩咐,自當(dāng)遵命。”袁承志道:“你千萬不能對你爹爹說到我的相貌年紀(jì)。”焦姑娘奇

  道:“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說,我就不能幫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

  應(yīng)。”袁承志道:“明日卯時(shí)正,請你到水西門興隆客棧黃字第三號房來。我跟你商議如何

  解除令尊的危難。但此事務(wù)須嚴(yán)守秘密。”焦姑娘點(diǎn)頭答應(yīng)。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

  啦,咱們走吧!”焦姑娘見兩人越墻而出,心中又是驚疑,又是喜歡。忙奔回父親臥房,見

  房門緊閉,她拍了幾下門,大叫:“爹爹,開門!”半天沒有聲息,心中大急,忙繞到窗

  邊,揮掌打斷窗格,越窗進(jìn)去,只見焦公禮神色慘然,手舉酒杯正要放到唇邊。焦姑娘叫

  道:“爹!你看這信!”焦公禮呆呆不語。焦姑娘拆開信封,抽出紙來,遞了過去。

  焦公禮木然一瞥,見紙上畫著一柄長劍,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當(dāng)啷一聲,酒杯在

  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嚇了一跳。焦公禮卻是滿臉喜色,雙手微微發(fā)抖,連問:“這是哪里

  來的?誰給你的?他……他來了么?真的來了么?”焦姑娘湊近看時(shí),見紙上沒寫一字,只

  畫了一柄長劍。劍身曲折如蛇,劍尖卻是個(gè)蛇頭,蛇舌伸出,分成兩叉。她不知何以父親一

  見此劍,竟然如此喜出望外,問道:“爹,這是甚么?”焦公禮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

  老命就有救了,你見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誰呀?”焦公禮道:“畫這柄劍的人。”焦

  姑娘點(diǎn)點(diǎn)頭,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禮道:“有沒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

  “他沒說起。”焦公禮道:“這位奇?zhèn)b脾氣古怪,咱們不可違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個(gè)人

  去吧!唉,你遲來一刻,爹爹就見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驚,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酒杯中

  盛的竟是毒藥,忙拿掃帚來掃去,服侍父親睡下。

  焦夫人與眾弟子聽說到了救星,雖想不論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終究難與對方

  這許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禮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時(shí)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禮要他們四

  散避難,大家本來不愿,現(xiàn)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從焦家出來,青青問道:“你畫

  這柄劍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禮說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畫的

  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劍。”

  青青點(diǎn)頭不語,過了一會(huì)問道:“你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禮不是壞

  人,給朋友賣了,逼成這個(gè)樣子,難道咱們見死不救?何況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

  道:“嗯,我還道你見他女兒生得美貌,想討好這個(gè)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當(dāng)我是甚

  么人?”青青笑道:“啊喲,別發(fā)脾氣,干么你又約她到客店來找你?”袁承志笑道:“你

  這小心眼兒真是不可救藥,別啰唆啦,快跟我來。”青青嗤的一笑,跟著他向西而行。不多

  時(shí)來到大功坊閔子華的宅第。兩人越墻進(jìn)內(nèi),躲在墻角,察看動(dòng)靜,袁承志低聲道:“屋里

  不知住著多少高手,一給發(fā)覺,咱們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聲笑道:“你要幫那美貌姑

  娘,我可不許,偏偏要跟你搗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過了一會(huì),

  見無異狀,兩人悄悄前行,抓住一個(gè)男仆,問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點(diǎn)了啞

  穴,拋在樹叢之中,來到史氏兄弟臥房窗外,悄沒聲息的捏斷窗格,躍了進(jìn)去。史氏兄弟也

  甚了得,立即驚覺。正待喝問,雙雙已被點(diǎn)中了穴道。袁承志晃亮火折,點(diǎn)了蠟燭,和青青

  在枕頭下、抽屜中、包裹里到處搜檢,見到的卻只是些衣物銀兩、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

  聽房外腳步輕響,袁承志忙吹熄燭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紙片信札之類,

  心中大喜,盡數(shù)取出,放入懷里,悄聲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

  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劃了“愚弟焦公禮頓

  首”七個(gè)大字。猛聽得門外有人喝問:“甚么人?”兩人當(dāng)即從窗中躍出,隨即翻過墻頭,

  只聽得擊掌之聲四下響動(dòng),此擊彼應(yīng),知道對方布置周密,高手內(nèi)外遍伏,不敢貿(mào)然闖出,

  當(dāng)下兩人蹲在墻腳邊不動(dòng),只聽得屋頂有人來去巡邏。

  青青忽然低聲道:“這是甚么?”拿住他手,牽引到墻腳邊。袁承志一摸,墻腳的青苔

  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順著這字筆劃中的凹處寫去,彎彎曲曲的是個(gè)篆文。他不識得篆字,

  悄聲問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

  是一字,青青跟他說是個(gè)“賜”字。上面是個(gè)“公”字,再上是個(gè)“國”字,最后一字筆劃

  極多,青青說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將這五字自上而下的連接起來,竟是“魏國公賜

  第”。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豈知就是對方的大營所在,正是“踏破鐵鞋無覓

  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了。這幾個(gè)字字跡斑剝,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將軍后人將宅子出賣

  了,數(shù)代之后,輾轉(zhuǎn)易手,再也無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覺頭頸中癢癢的,原來是青青在呵氣,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樂

  極忘形。袁承志頭一縮,低聲喝道:“別頑皮!”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說道:“走

  吧!”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時(shí)已是四更時(shí)分,青青點(diǎn)亮蠟燭。袁承志取出信件,揀了兩通顏色黃舊的信來,抽出

  一看,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臺的謝函。青青笑道:“你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

  她拿甚么來謝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禮的大小姐

  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細(xì)細(xì)看了兩通書信,說道:“那焦公禮說的確是句句

  真話,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何況其中還

  有二師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個(gè)飛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

  不當(dāng),毫沒來由把人家一條臂膀卸了下來。”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我倒真要出

  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這里來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跡。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

  隙,那就對不起師父養(yǎng)育之恩了。”青青見他神色肅然,不敢再開玩笑。

  袁承志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一看,不覺大怒,叫道:“你看。”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

  憤怒,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也是雍容自若,這時(shí)忽見他滿臉脹得通紅,額頭上一條青筋

  猛凸起來,不禁嚇了一跳,忙接過來看。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袞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

  函,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后,乘機(jī)奪過金龍幫來,先在江南樹立勢力,刺探消息,聯(lián)絡(luò)江湖

  好漢,待清兵大舉入關(guān)之時(shí),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內(nèi)應(yīng)。信末蓋了兩個(gè)大大的朱印,上面一個(gè)

  是“大清睿親王”五字隸文,下面是“多爾袞”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時(shí)呆住了說不出話,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搶住,道:“扯不得!”

  青青登時(shí)醒悟,道:“不錯(cuò),這是天大的證據(jù)。”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這

  兩封信后,干么不馬上毀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們要用來挾制閔子華!”袁承志

  道:“定是這樣。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這中間另有這樣一個(gè)大奸謀。

  別說得罪二師哥,再大的來頭,我也不怕!”青青瞧著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說道:

  “咱們當(dāng)然要管,就算二師哥告到你師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說是你對……咱們?nèi)フ埬隳?br />
  大師哥來,要他用鐵算盤來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還是你二師哥有理。”袁承

  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次日早晨,袁承

  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調(diào)勻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內(nèi)息在全身百穴運(yùn)行一遍,從小腹下直

  暖上來,自覺近來功力精進(jìn),頗為欣慰。

  下得床來,見桌上放了兩碗豆?jié){,還有一碟大餅油條。忽聽青青嘻嘻一笑,從門后鉆了

  出來,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嗎?”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兩人剛吃完早點(diǎn),店小二引了一個(gè)人進(jìn)來,口中嘮嘮叨叨的道:“是找這兩位吧?問你

  找姓甚么的,又說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門,立

  時(shí)拜倒。袁承志連忙還禮。青青拉著她手,扯了起來。焦姑娘見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

  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他們有救父之恩,不便掙脫,過了一會(huì),才輕輕縮手。青青道:“焦

  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兒。兩位貴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

  “他兇得很,不許我說,你問他吧。”焦宛兒知是說笑,微微一笑,隨即斂容說道:“兩位

  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難報(bào)。”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輩,俠義高風(fēng),令人

  十分欽佩。晚輩稍效微勞,份所當(dāng)為,何足掛齒?姑娘回去稟告令尊,請他今日中午照常宴

  客。這里有兩包東西,請你交給令尊。在緊急關(guān)頭當(dāng)眾開啟,必有奇效。這兩包東西事關(guān)重

  大,須防有人半路劫奪。”焦宛兒見一個(gè)長長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著兵刃,另一包卻

  是輕輕的一個(gè)小包,雙手接過,又再拜謝。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們暗中隨后保

  護(hù),別讓壞蛋奪回去。”帶上房門出去,只見焦宛兒坐在客廳之中。兩人疾忙縮身,微覺奇

  怪,不知她何以還在客店逗留。只聽焦宛兒朗聲說道:“叫掌柜的來。金龍?zhí)阶Γ估渍?br />
  空!”袁承志奇道:“她說甚么?”青青低聲道:“多半是他們幫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

  來盛氣凌人,聽得這話,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應(yīng):“是,是。”掌柜過來,呵了腰恭恭敬

  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馬上去辦。”焦宛兒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

  說我有要事,請師哥們都來。”那掌柜聽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嚇了一跳,騎上快馬,親自馳

  去。只一頓飯功夫,店外涌進(jìn)二十多名武師來,手中都拿了兵刃,擁著焦宛兒去了。袁承志

  道:“金龍幫在這里好大的聲勢。咱們不必跟去了,待會(huì)到焦家吃酒去吧。”兩人閑談一

  會(huì),午時(shí)將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見客人正在陸續(xù)進(jìn)去。袁承志和青青隨眾入內(nèi)。走到門

  口,焦公禮和兩人相互一揖,他只道這兩人是對方的門徒小輩,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齊,開

  出席來,一番勢派,與閔子華請客時(shí)又自不同。金龍幫財(cái)雄勢大,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

  了繡金紅披,席上細(xì)瓷牙筷,菜肴精致異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廚,酒壺中斟出來的都是胭脂

  般的陳年紹酒。

  閔子華和十力大師、鄭起云、昆侖派名宿張心一、梅劍和、萬里風(fēng)、孫仲君等坐在首

  席,焦公札親自相陪,殷勤勸酒。梅劍和等卻不飲酒,只瞧著閔子華的臉色。閔子華突然提

  起酒杯,擲在地下,啪的一聲,登時(shí)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們,都賞

  臉到這里來啦。我的殺兄之仇如何了結(jié),你自己說吧。”

  他開門見山的提了出來,焦公禮一時(shí)倒感難以回答。他大弟子吳平站了起來,說道:

  “閔二爺,你那兄長見色起意,敗壞武林中的規(guī)矩,我?guī)煾浮彼捨凑f完,驀地里一股

  勁風(fēng)射向面門,急忙低頭,登的一聲,一枚五寸長的三角鋼釘釘在桌面。吳平見這鋼釘是孫

  仲君所發(fā),怒氣勃發(fā),當(dāng)即拔出單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羅師弟,傷了他的臂膀,你

  這婆娘還想害人!”撲上去就要和她廝殺。焦公禮急忙喝止,斥道:“貴賓面前,不得無

  禮。”轉(zhuǎn)頭向?qū)O仲君笑道:“孫姑娘是華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見識……”閔子華紅了

  眼,抓起一雙筷子,對準(zhǔn)焦公禮眼中擲去,喝道:“今日跟你這老賊拚了。”焦公禮也伸出

  筷子,輕輕夾住迎面飛來的兩支筷子,放在桌上,說道:“閔二爺怎地偌大火氣,有話慢慢

  好說。來人哪,給閔二爺拿雙干凈筷子來。”閔二爺見他武功了得,暗暗吃驚,心道:“怪

  不得我哥哥命喪他手。”梅劍和見閔子華輸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禮手膀,說道:

  “焦幫主好本事,咱哥兒倆親近親近。”焦公禮見他手掌來得好快,身子略偏,竄了開去。

  梅劍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聲,椅背上橫木登時(shí)斷了。

  焦公禮見對方越逼越緊,閔方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這邊的幫眾門

  徒也都嚴(yán)行戒備,雙方群毆一觸即發(fā),而那金蛇郎君還沒有到來解圍,眼見情勢危急,雙方

  一動(dòng)上手,那就不知要傷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兒使個(gè)眼色。焦宛兒捧著那兩個(gè)包裹,早

  已心急異常,見到父親眼色,立即打開長形包裹,只見包裹是一柄長劍,托過來放在父親面

  前。焦公禮見了那劍,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孫仲君已見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

  集,搶過去一把抓起,罵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槍的比拚一場。偷人東西,算甚么英

  雄好漢?”焦公禮愕然不解,孫仲君跨上兩步,劍尖青光閃閃,向他胸口疾刺過去。袁承志

  讓焦公禮交還孫仲君的長劍,只道她體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從中出力

  調(diào)解息爭,哪知她竟是如此橫蠻,心下甚是惱怒。

  焦公禮見對方劍招狠辣,疾退兩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鐵刀遞了上來。焦公禮接在手

  中,并不還招。但孫仲君出手甚快,一劍刺空,跟著一招“行云流水”,劍尖抖動(dòng),又刺向

  他咽喉。焦公禮再不招架,不免命喪劍底,只得掄折鐵刀使招“長空落雁”,對準(zhǔn)她劍身砍

  落。孫仲君劍身一沉,似是避開他這一刀,哪知沉到下盤,突然迅如閃電的翻將上來,急刺

  對方小腹。這招快極準(zhǔn)極,饒是焦公禮在這把折鐵刀上沉浸數(shù)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

  忙中縱身躍起,從旁人頭頂竄了出去,這才避過了長劍破腹之厄,但嗤的一聲,大腿旁的褲

  腳終于被劍尖劃破。

  他心中暗叫:“好險(xiǎn)!”回頭瞧她是否繼續(xù)追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過望,但見女

  兒手中托著的,正是給太白三英騙去的那兩封信。這時(shí)他兩名徒弟已揮刀把孫仲君攔住。兩

  人深恨她壞了羅師哥的手膀,刀風(fēng)虎虎,舍命相撲。孫仲君嘴角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

  里,右手長劍隨手揮舞,登時(shí)便把這兩個(gè)大漢逼得手忙腳亂,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焦公禮接過信來,

  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話說。”兩名徒弟聽得師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個(gè)退得稍慢,

  砰的一聲,胸口被孫仲君踢了一腳,連退數(shù)步,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臉色立轉(zhuǎn)慘白。

  焦公禮向?qū)O仲君瞧了一眼,強(qiáng)抑怒氣,叫道:“各位朋友,請聽我說一句話!”大廳中

  本已十分混亂,當(dāng)下慢慢靜了下來。焦公禮道:“這位閔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長,不錯(cuò),他

  兄長閔子葉是我殺的!”大廳中一時(shí)寂靜無聲。

  閔子華嗚咽道:“欠債還錢,殺人抵命。”閔方武師紛紛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

  錯(cuò),殺人抵命!十條命抵一條。”“焦公禮,你自己了斷吧!”

  焦公禮待人聲稍靜,朗聲道:“這里有兩封信,要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要是這

  幾位前輩看信之后,說焦某該當(dāng)?shù)置鼓沉⒓串?dāng)場自刎,皺一下眉頭都不算好漢。”眾人

  好奇心起,紛紛要上來看信。焦公禮道:“慢來。請閔二爺推三位前輩先看。”閔子華不知

  信中寫的是甚么,叫道:“好,那么請十力大師、鄭島主、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人接過信

  來,一起湊在桌邊,低聲念了起來。太白三英鐵青著臉,在一旁竊竊私議。

  十力大師第一個(gè)看完了信,說道:“依老衲之見,閔二爺還是捐棄前嫌,化敵為友

  吧!”他在武林中聲望極高,武功見識,眾人素來欽服,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愕然。閔子

  華接過信來,先看張寨主的伏辯,張寨主文理不通,別字連篇,看來還不大了然,再看丘道

  臺的謝函,那卻是敘事明晰、文詞流暢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呆在

  當(dāng)?shù)兀雎暡坏谩M蝗恢g,心頭許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來跟我

  說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龍幫焦公禮。我邀眾位師哥助我報(bào)仇,大家卻都推三阻四。水云

  大師哥又說要等尋到師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眾師哥向來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沒同門義

  氣?只有洞玄師弟一人,才陪我前來。我仙都派人多勢眾,遇上這等大事,本門的人卻不出

  頭,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實(shí)在太不成話。原來我哥哥當(dāng)年干下了這等見不得人面之

  事。眾位師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卻又怕掃了我臉面,就此往失蹤多年的師父頭

  上一推,只洞玄師弟年輕不知……”忽聽梅劍和叫道:“這是假造的,想騙誰呀?”伸手搶

  過兩信,扯得粉碎。焦公禮萬料不到他竟會(huì)在眾目睽睽之下扯碎了兩通書信,這一來,他倚

  為護(hù)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臉皮紫脹,大喝:“姓梅的,你要臉不要?”

  梅劍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誰不要臉?害了人家兄長,還假造幾封狗屁不通的書信來

  冤枉死人,明知死無對證,任由你撒個(gè)漫天大謊。這樣子的信哪,我關(guān)上了門,一天可以寫

  一百封。我馬上就寫給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師無惡不作,冤枉鄭島主殺了閔二

  哥的兄長,那樣的信我都會(huì)寫。”十力大師與鄭起云本覺閔子華理屈,聽梅劍和一說,又是

  躊躇起來,不知這兩封書信到底是真是假,兩人面面相覷,難以委決。吳平見師父如此受人

  欺辱,氣得滿臉通紅,撲地跳出,揮刀向梅劍和砍去。梅劍和身子微側(cè),已拔劍在手。白光

  閃動(dòng),吳平狂叫一聲,單刀脫手,梅劍和的劍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

  爺就饒你一條小命!”吳平連退三步,但敵人劍尖始終不離喉口。梅劍和笑道:“你再不

  跪,我可要刺了!”吳平道:“你刺吧,婆婆媽媽干甚么?”

  焦門弟子各執(zhí)兵刃,搶到廳中。閔方武師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輩也紛紛抽出兵器,分別邀

  斗,登時(shí)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熱鬧。焦公禮躍上椅子,大聲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

  手腕一翻,折鐵刀橫在喉頭,叫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今日給閔子葉抵命便了。徒兒們

  快給我退下。”

  眾門徒依言退開,慘然望著師父。

  焦宛兒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說會(huì)來救你的呀!”焦公禮取出信封,扯出一

  張白紙,向人群招了幾招。眾人見紙上畫著一柄怪劍,都不知是何用意,只聽他高聲叫道:

  “金蛇大俠,你來遲一步了!”舉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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