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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jìn)貢龍腦、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WWw、QΒ⑤.CoM\成祖皇帝大

  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

  浡泥、婆羅乃、文萊以及英語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譯

  ),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里,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

  即蘇丹,中國史書上譯為“向打”

  )曾遣使來朝,進(jìn)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豐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不令他歡喜贊嘆,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一來年老,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為悼惜,為之輟朝三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

  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呼馬回回墳

  ),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遣使者護(hù)送歸國,賞賜金銀、器皿、錦綺,紗羅等

  物。遐旺王奏稱:小國后山,頗有神異,乞皇上賜封,表為一國之鎮(zhèn)。

  成祖便封其山名為“長寧鎮(zhèn)國山”,親制碑文,并題詩一首,詩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處。煦仁漸義,有順無迕。賢王,惟化之慕。

  導(dǎo)以象胥,*來奔赴。同其婦子,兄弟陪臣。稽顙闕下,有言以陳。

  謂君猶天,遣其休樂。一視同仁,匪偏厚薄。顧茲鮮德,弗種所云。

  浪舶風(fēng)檣,實勞懇勤。稽古遠(yuǎn)臣,順來怒趑。以躬或難,矧曰家室?

  王心亶誠,金石其堅。西南蕃長,疇與王賢?矗矗高山,以鎮(zhèn)王國。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國攸寧。于斯萬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詩文,便刻在浡泥國長寧鎮(zhèn)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

  靖年間,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jīng)履鄧模行┻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到得萬歷年

  間,浡泥國內(nèi)忽起內(nèi)亂,《明史·浡泥傳》載稱:“其王卒,無嗣。族人爭立,國中殺戮幾

  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者,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

  之。其女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殺。國人為訟

  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jīng)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

  反,以致釀成這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nèi)情,史書并未詳載,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張氏

  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頗有權(quán)勢。為國人所敬。華人在彼邦經(jīng)商務(wù)農(nóng),數(shù)亦不少,披荊斬

  棘,甚有功績,和當(dāng)?shù)赝寥讼嗵幦谇ⅰYM信《星槎勝覽》一書中記云:“渤泥國……其國之

  民崇佛像,好齋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者,則扶歸家寢宿,以禮待之若故

  舊。”有詩為證,詩曰:“

  浡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

  通商舶,遺風(fēng)事可傳。”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shù)傳后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兒子取名朝唐。

  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棄儒經(jīng)商,隨著鄉(xiāng)人來到?jīng)履鄧?br />
  這人不善經(jīng)營,本錢蝕得干干凈凈,無顏回鄉(xiāng),就此流落異邦。有人薦他去見張信,想要謀

  個生計。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兒子讀書。張朝唐開蒙雖遲,卻

  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jīng)俱已熟習(xí)。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yīng)試,若能考得個

  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回到?jīng)履鄟砟强墒谴笥泄獠省埿乓才蝺鹤踊剜l(xiāng)去觀光上國

  風(fēng)物,于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兒張康跟隨,命張朝唐隨同老師回漳州

  原籍應(yīng)試。其時正是崇禎六年,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殺害

  忠良,天下元氣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zāi),流寇四起。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只行出數(shù)十里,四鄉(xiāng)忽然大亂,一群盜賊涌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將那教書先生

  殺了。張朝唐主仆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兩人在鄉(xiāng)間躲了三日,聽得四鄉(xiāng)饑民聚眾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只將張朝唐嚇得滿

  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主仆兩

  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zhàn)心驚,沿路打

  聽,向廣東而去。幸喜一路無事,經(jīng)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縣、

  水口,向西迤邐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見,盡是饑民,心想中華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線,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yè),無憂無慮,不

  由得大是嘆息,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浡泥椰子樹

  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這一日行經(jīng)鴻圖嶂,山道崎嶇,天色漸晚,他心中焦急起來,催馬

  急奔。一口氣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個小市鎮(zhèn)上,主仆兩人大喜,想找個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鎮(zhèn)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一家掛著“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響應(yīng),只聽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

  店里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fēng)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悚然。張朝唐拔出佩

  劍,闖進(jìn)店去,只見院子內(nèi)地下倒著兩具尸首,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著尸首亂飛。腐臭

  撲鼻,看來死者已死去多日。張康一聲大叫,轉(zhuǎn)身逃出店去。張朝唐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

  亂,門窗殘破,似經(jīng)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的又回進(jìn)店去。張朝唐道:

  “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鋪,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顯是曾遭強暴

  而后被殺。一座市鎮(zhèn)之中,到處陰風(fēng)慘慘,尸臭陣陣。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馬向西。

  主仆兩人行了十幾里,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公子,你瞧!”張朝

  唐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遠(yuǎn)處有一點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

  兩人離開大道,向著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張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賊窟,豈

  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嚇了一跳,道:“那么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云欲合,頗有雨

  意,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躡足向火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窺探,忽然一只狗大聲吠叫,撲了過

  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亂叫。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

  舉著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是誰。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

  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jìn)來吧。”張朝唐走進(jìn)茅屋,見屋里只有一張土

  床,桌椅俱無。床上躺著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

  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那老頭兒挨下床來,陪著他去牽了馬來。老婆婆拿出

  幾個玉米餅來饗客,燒了一壺?zé)崴o他們喝。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面鎮(zhèn)上殺

  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幫干的?”老頭兒嘆了口氣,道:“甚么匪幫?土匪有這么狠嗎?那是

  官兵干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驚,道:“官兵?官兵怎么會這樣無法無天、**擄掠?他

  們長官不理嗎?”老頭兒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甚么世情也

  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干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

  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兒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還陪上了自己性

  命。”張朝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兒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hù)?別說官老爺不會準(zhǔn)你狀

  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jiān)。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里來干么?”老頭兒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

  山里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干的。官兵下鄉(xiāng)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

  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級上去報功,發(fā)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兒說得咬牙切齒,

  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只怕張朝唐識得官家,多言惹禍。張

  朝唐聽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jǐn)娜绱耍南耄骸暗Uf,中華是文物禮義之邦,王道

  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遠(yuǎn)不

  如浡泥國蠻夷之地。”感嘆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剛蒙朧合眼,忽聽見門外犬吠之聲大

  作,跟著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兒搖手止住,輕

  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后,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

  氣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只聽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干么

  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

  們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沒聽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聽見就該

  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兒道:“我們?nèi)硕伎祓I死啦,哪里有甚么雞?”只聽蓬

  的一聲,似乎老頭兒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聽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

  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兩七錢稅銀,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氣也沒用。”那老王

  道:“這種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幾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xiāng)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兒們肯

  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xiāng)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里數(shù)來數(shù)去也得

  十幾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甚么來啦,只是大老爺只得罵咱們兄弟沒用……”正說話間,

  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幾名公差一驚,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

  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水,當(dāng)即興興頭頭的進(jìn)屋來尋。張朝唐大驚,一扯張康的

  手,輕輕從后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里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

  所帶的銀兩張康都背在背上。

  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仆兩人行出十多里,商

  量到前面市鎮(zhèn)再買代步腳力。張康不住痛罵公差害人。正罵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來四

  名公差,手中拿著鏈條鐵尺,后面兩人各牽著一匹馬,那正是他們的坐騎。張朝唐和張康面

  面相覷,這時要避開已經(jīng)來不及,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繼續(xù)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名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朋友,干甚么

  的?”

  張朝唐一聽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張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們公子爺,

  要上廣州去讀書。”老王一把揪住,挾手奪過他背上包裹,打開一看,見累累盡是黃金白

  銀,不由得驚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爺?瞧你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些金銀哪里來的?

  定是偷來騙來的,好,現(xiàn)今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

  們嚇跑。哪知張康道:“我們公子爺是外國大官,知府大人見了他也客客氣氣。見你們老爺

  去,那是再好也沒有啦!”一名中年公差聽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只怕還有后患,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兒,發(fā)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出單刀向張康劈去。張康大駭,

  急忙縮頭,一刀從頭頂掠過,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張朝

  唐轉(zhuǎn)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張康有了防備,側(cè)身閃過,仍是沒給砍中。主仆兩

  人沒命價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著追來。張朝唐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加上心中一嚇,哪

  里還跑的快,眼見就要給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馬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

  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幾名公差也大叫:“捉強盜,捉強

  盜。”他們誣陷張朝唐主仆是盜匪,心想殺了人誰敢前來過問?

  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

  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張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后領(lǐng),提了起

  來。四名公差也已氣喘喘的趕到。

  馬上乘者把張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跳下馬來。這人身材

  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jì)。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氣力甚大,當(dāng)下

  含笑稱謝,將張朝唐主仆拉了起來。那乘馬客見張朝唐一身儒服,張康青衣小帽,是個書

  僮,哪里像是強盜,不禁一怔。張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人喝

  問:“你們干甚么的?”張康叫道:“這是我家公子,是去廣州趕考……”話未說完,已被

  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們衙門的公

  事。”乘馬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張朝唐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豈

  是強人……”一名公差喝道:“還要多嘴?”反身一記巴掌,向他打去。乘馬客馬鞭揮出,

  鞭上革繩卷住公差手腕,這一掌便未打著。乘馬客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張康道:“我

  家公子要去廣州考秀才,遇上這四人。他們見到我們的銀子,就想殺人。”說到這里,跪下

  叫道:“英雄救命!”

  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眾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覺,突

  然舉刀摟頭砍將下來。乘馬客聽得腦后風(fēng)生,更不回頭,身子向左微挫,右足“烏龍掃

  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脛,將他踢出數(shù)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

  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

  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dān)憂。乘馬客卻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兵刃

  始終傷他不著。那老王站起身來,搶刀上前夾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驚,一刀沒

  砍準(zhǔn),乘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顧護(hù)痛,雙手掩面,當(dāng)啷一聲,手中單刀

  跌落在地。乘馬客搶過單刀,回手揮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

  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zhàn),不顧同

  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張朝唐忙

  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

  “這里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張康拿回包裹,牽過馬來,三人并轡而行。張朝唐

  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人稱摩云金翅,是

  武會鏢局的鏢頭。”張朝唐道:“今日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仆兩人準(zhǔn)是沒命的了。”

  楊鵬舉道:“這一帶亂的著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回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

  正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jié)伴而行。”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幾日來他嚇

  得心神不定,現(xiàn)今得和一位鏢客同行,適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

  十幾里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著干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

  瓦罐,撿了些干柴,想燒些水來喝,忽聽得身后有人大叫:“強盜在這里了!”張康嚇了一

  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楊鵬舉回過頭來,只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dāng)先,

  領(lǐng)了十多名軍士,騎了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

  走,抽出掛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后掩護(hù)。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急追。楊鵬舉等

  逃出一程,見追兵越趕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叫道:

  “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

  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伙兒分他金銀。”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性勒轉(zhuǎn)馬來,大喝一

  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嚇得倒退,其余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zhàn)中腿上中

  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已不敢戀戰(zhàn),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將一軍士左臂

  砍斷,其余軍士嚇得紛紛后退,楊鵬舉已回馬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吶喊追

  來。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

  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

  馳中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

  刻間追兵也已趕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lǐng)著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楊鵬舉道:“他們追

  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過

  不多久,后面追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農(nóng)夫正

  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nóng)夫身前,說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

  躲。”那農(nóng)夫只管鋤地,便似沒聽見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那農(nóng)夫突然抬起頭來,向

  他們從頭至足打量。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zhuǎn)了出

  來。那牧童約莫十歲上下年紀(jì),頭頂用紅繩扎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一雙大眼卻是炯炯有

  神。那農(nóng)夫?qū)δ镣溃骸澳惆疡R帶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

  人一眼,應(yīng)道:“好!”牽了三匹馬就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nóng)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

  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的連說:“怎么辦,怎么辦?”那農(nóng)夫道:

  “跟我來。”帶領(lǐng)三人走進(jìn)屋內(nèi)。廳堂上木桌板凳,墻上掛著蓑衣犁頭,但收拾得甚是潔

  凈,不似尋常農(nóng)家。那農(nóng)夫直入后進(jìn),三人跟了進(jìn)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nóng)夫撩

  起帳子,露出墻來。伸手在墻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jìn)去,墻上現(xiàn)出一個洞來。那農(nóng)夫道:

  “進(jìn)去吧!”三人依言入內(nèi),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

  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農(nóng)夫關(guān)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

  刻,公差已率領(lǐng)軍士追到。那老王向農(nóng)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

  那農(nóng)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見張朝

  唐等蹤跡,掉轉(zhuǎn)馬頭,又來詢問。那農(nóng)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

  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張

  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nèi),隱隱聽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聽不見了,那農(nóng)夫始終不來

  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

  鵬舉創(chuàng)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的開了,透進(jìn)

  光來。那農(nóng)夫手持燭臺,說道:“請出來吃飯吧。”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仆

  隨后走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只肥雞。楊

  鵬舉和張康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nóng)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nóng)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

  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癯、五十來歲的農(nóng)夫道:“小人姓應(yīng)。”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

  “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

  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姓應(yīng)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張朝唐見他們說

  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yán),絕不似尋常農(nóng)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yīng)的則

  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yīng)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飯

  罷,姓應(yīng)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

  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

  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yīng)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

  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么,想當(dāng)年在江西我獨

  力殺死鄱陽三兇,那才教露臉呢。”當(dāng)下便縱談當(dāng)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

  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

  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dāng)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

  牧童忽然嗤的一聲笑。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wù)摻系氖论E。張朝唐

  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氣,連連驚嘆詢問。

  楊鵬舉后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劃。幾個農(nóng)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

  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過去關(guān)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

  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后。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

  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yīng)的見他面色有異,說

  道:“山里老虎多,有時半夜里撞進(jìn)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

  狂風(fēng)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驚嘶起

  來。姓應(yīng)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后取出一柄鋼叉,嗆啷

  啷一抖,說道:“今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聲答應(yīng),奔

  進(jìn)右邊屋里,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fēng)砰的一

  聲把門吹開,風(fēng)夾落葉,直卷進(jìn)來,蠟燭頓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縱

  出門去。

  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

  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

  道:“別出去,大蟲很厲害。”楊鵬帶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里

  拉,只是抓著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開了手。只聽得門外那

  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huán)的嗆啷聲、疾風(fēng)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

  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斗。過了一會,聲音漸遠(yuǎn),似乎那虎受創(chuàng)

  逃走,兩人追了下去。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

  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yuǎn)處腳步

  聲響,轉(zhuǎn)瞬間小牧童沖進(jìn)屋來后,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張朝唐見他

  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jì)、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jìn)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只大老

  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

  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小牧

  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蟲放鏢。”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

  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后,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只眼

  睛,卻站看不動。大蟲負(fù)痛之后,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

  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幾句:“你這幾支鏢準(zhǔn)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

  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jì)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著老虎

  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jìn)它肚里,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小

  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jìn)后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

  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dāng)真糟了。張朝唐卻

  不以為意,極力稱贊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

  是?”那牧童笑而不答。當(dāng)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后立即酣

  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fēng)波萬里,徒然擔(dān)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兇險,又想浡泥國

  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

  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cè)耳細(xì)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

  陣戰(zhàn)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

  姓應(yīng)的坐在一旁教導(dǎo),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紀(jì)效新林》四字,

  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

  寇的名將,后來鎮(zhèn)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張朝唐向姓應(yīng)的道:“各

  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么?”姓應(yīng)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

  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nóng)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

  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鵬舉低聲道:“這里果然是

  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么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

  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楊鵬舉把燭臺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

  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

  里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么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

  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臺往箱內(nèi)一照,兩人登時嚇

  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

  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須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

  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fā)軟,張朝唐哪里還說得出話來。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

  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

  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燭臺走

  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會,

  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奔了十幾里地,

  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后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

  哪里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

  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dāng)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shù)招,忽地高躍,伸

  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

  是虛招,半路上變?nèi)瓰檎疲砦绰涞兀压醋铢i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

  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nóng)夫。那人冷

  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dāng)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后跟來。楊鵬舉知道

  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回去。一進(jìn)門,只見廳上燭火

  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著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fā)。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

  殺,不必多說。”姓朱的道:“應(yīng)大哥,你說怎么辦?”姓應(yīng)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

  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yīng)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

  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

  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

  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yīng)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

  吧!”姓應(yīng)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

  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

  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

  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yīng)的道:“好,我們信

  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zhuǎn)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

  “就這樣走么?”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

  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

  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dāng),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

  系……”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

  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jié)。”轉(zhuǎn)身入內(nèi)。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

  口。楊鵬舉不愿再行停留,轉(zhuǎn)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

  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yīng)的道:“張公子來自萬里之外,我們驚嚇了遠(yuǎn)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

  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兇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

  著從袋里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

  看不出有甚么用處。姓應(yīng)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

  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

  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

  反是惹禍。”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

  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

  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閃閃發(fā)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夸英雄了

  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zhèn)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

  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

  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馬

  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

  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子,待會你自行逃

  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么?又有強盜么?”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

  事故,不過咱們后無退路,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聲,一支響箭射上天

  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dāng)路。楊鵬舉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

  經(jīng)貴地,并非保鏢,沒向各位當(dāng)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

  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

  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yīng)的是一伙,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三乘中當(dāng)中一人雙手

  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

  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么。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

  楊鵬舉見他們?nèi)绱藷o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dāng)先那人喝道:

  “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號,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

  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dāng)?shù)囊宦暵湓诘叵拢胖驯?br />
  他彈子打中了手。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

  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

  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

  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

  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zhuǎn)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只是嘆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這……這……怎

  么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

  又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后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zhuǎn)

  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dāng)真還非要了性命

  不成?”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dāng)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

  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

  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才接了過來。

  當(dāng)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都是真姓么?”張

  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dāng)先

  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

  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么

  話好。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張朝唐和楊鵬舉都

  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伙,遠(yuǎn)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位

  朋友要趕赴廣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粵東,你們到了這

  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

  又不敢直認(rèn)。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姓黃的怒道:

  “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

  腦,不知道“山宗”是甚么東西。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

  了,雖有兇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并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

  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姓黃的霽

  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六人結(jié)伴同行,一路打尖住

  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

  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圣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jié)束之人絡(luò)繹不絕,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

  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

  熟識,見了面就執(zhí)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聽這些人招呼

  的聲音南腔北調(diào),遼東河朔、兩湖川陜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yuǎn)地,人

  人都是風(fēng)塵仆仆。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栗栗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

  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

  飯,忽然一人奔進(jìn)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都站了起

  來,涌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

  手肅立,似在等甚么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

  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

  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

  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

  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jìn)店

  房去了。

  晚飯過后,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quán)勢。張公子,你去

  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cè)菀渍f得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只聽到房里有誦讀詩文之

  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

  談?wù)劊詈貌贿^。”張朝唐一揖進(jìn)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著

  “遼東”、“寧遠(yuǎn)”、“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

  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jù)實說了。孫仲壽說道:

  “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

  浡泥,俟中華圣天子在位,再來應(yīng)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

  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nèi)人頭一事略

  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

  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擔(dān)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

  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fēng)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

  “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安居樂業(yè),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聽他轉(zhuǎn)告了孫仲壽

  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節(jié),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

  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擔(dān)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xù)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yán)。查到張楊三人時,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

  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傍晚

  時分,已到山頂,數(shù)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是眾人的首領(lǐng),見到孫仲壽

  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nèi)。山上疏疏落落有數(shù)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

  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并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shè)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在山

  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gòu)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yán),哪知渾不是這么一回事,心下

  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

  事,這些人萬里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人神

  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張楊三人被引進(jìn)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jìn)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

  有二十多個饅頭。當(dāng)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對孫仲壽所

  說“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后,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

  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飽歷風(fēng)霜的模樣。張

  楊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jìn)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楊鵬舉

  肚里暗罵:“***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里淡出鳥來的素菜。”

  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不久一名漢子走進(jìn)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

  禮。”張楊二人跟他出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張

  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

  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

  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yīng)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暗暗心驚,原來這

  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

  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zhí)令旗。那神像臉容清

  癯,三綹長須,狀貌威嚴(yán),身子微側(cè),目視遠(yuǎn)方,眉梢眼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tài)。神像兩側(cè)

  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yuǎn)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盔

  甲、兵刃、馬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lán),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唐滿腹狐

  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zhí)

  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

  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甚么,張朝唐卻愈聽

  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dāng)今崇禎皇帝竟也

  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里

  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罪人”。對當(dāng)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

  唐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來愈兇,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甚么

  “功勛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dá)、藍(lán)玉、劉基等功

  臣之事;后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

  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

  唐心坎里去,他雖運在外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后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寧遠(yuǎn),

  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后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聽到這里,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

  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yuǎn)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

  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復(fù)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

  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后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

  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

  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zhuǎn)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

  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

  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

  予刪削。”張朝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兄上

  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于我袁督師的勛業(yè)更增光華。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

  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

  原來為此,不由得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聽信

  了奸臣和太監(jiān)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時,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

  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

  書來到?jīng)履鄧B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么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之

  下,忽然靈機(jī)一動,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三國演義》,一部是《精

  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么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dāng)下微一沉吟,振筆直

  書:“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復(fù),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

  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jù)此而定罪名。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

  人,沒甚么學(xué)問,也寫不出甚么好句子來,只盼他稱贊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

  他寫下了這六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于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至,無以復(fù)

  加。清人為金人后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

  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兩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tài)登時便親熱得多,不

  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

  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yuǎn)播,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

  盡皆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

  “某某營某將軍”、“某某鎮(zhèn)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張

  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憤而離軍,散

  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xiāng)廣東東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

  舊主。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圖謀。當(dāng)贊禮人叫到“薊鎮(zhèn)副總兵朱安國”時,

  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dǎo)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nóng)夫,

  楊鵬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么我敗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jìn)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

  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

  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nèi)坏模鞂④姴槐靥t。”朱安國道:“袁公子學(xué)武聰明得很,我們

  只稍加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nèi)齻已經(jīng)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

  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

  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

  州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眾人有的轟然叫好,

  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里在箱中發(fā)現(xiàn)

  的人頭,原來是袁黨的仇人,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guān)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

  獻(xiàn)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是當(dāng)朝姓

  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黨羽,曾誣奏袁崇煥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各人稟告完

  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

  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

  道:“趙參將有甚么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外一名漢子

  匆匆進(jìn)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

  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大門

  開處,兩條大漢手執(zhí)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jìn)三個人來。楊鵬舉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

  叫李自成,這幾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極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dāng)先一人

  四十多歲年紀(jì),滿臉麻皮,頭發(fā)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到處打

  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莊稼漢模樣。他身后跟著兩人,

  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凈;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農(nóng)夫模樣。這三人看

  上去忠厚老實,怎么他們竟是橫行秦晉的“流寇”。

  當(dāng)先那人走進(jìn)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燭,在

  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三人拜畢,臉有

  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guān)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

  后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xì)鈶嵉煤堋@顚④娕晌覀儊泶蚨綆煹纳裎豢?br />
  頭。現(xiàn)今官逼民反,我們?yōu)榱艘燥垼缓每辜Z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佑,我們打到北

  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眾人

  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然語氣粗陋,卻是至誠之

  言。

  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

  亮。李將軍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見。”孫仲壽

  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凈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孫祖壽將

  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向是很敬仰的。”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guān)多

  立功勛,于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wèi)京師。袁崇煥下獄后,孫祖壽憤而出戰(zhàn),在北京永定門

  外和大將滿桂同時戰(zhàn)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戰(zhàn)得

  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主,密謀復(fù)仇。他精明多智,隱

  為袁黨的首領(lǐng)。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潔,《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zhèn)守固關(guān)

  抗清時,出戰(zhàn)受傷,瀕于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

  七夜,祈禱上天,愿以身代。后來孫祖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

  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xiāng),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里。在當(dāng)時原是十

  分尋常之事,但他兒子堅決不受。后來他兒子來到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兒子喝酒,說:

  “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贊他“其秉義

  執(zhí)節(jié)如此。”

  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fēng),是以為眾所欽佩。

  注:明成祖應(yīng)浡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寧鎮(zhèn)國山”,親制碑文,并題詩一首,譯

  意如下:“在熱帶的海上,是浡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沒有違逆。賢

  王勤懇謹(jǐn)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指導(dǎo),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

  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

  和愉樂普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

  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著風(fēng)浪,遠(yuǎn)涉重洋,乘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xì)v來

  遠(yuǎn)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

  家室?你國王秉志貞誠,象

  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國內(nèi)有一座巍峨的高山,

  鎮(zhèn)寧邦國。現(xiàn)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發(fā)揚你國王的美德。但愿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

  安,今后千秋萬歲,都?xì)w附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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