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默延啜葬儀。全\本//小\說//網(wǎng)

　　回紇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來仰慕大唐文明，貴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孫王城北的格根爾山，格根爾在突厥語中意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著回紇服裝隨行于浩大的隊(duì)列之后。這是黎明時(shí)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yáng)，曉霧溟蒙似有無，格根爾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憂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勸慰不必隨行。沈珍珠依然悄無聲息的來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這樣的意志與毅力，眼睜睜看著棺槨下葬，薩滿吟誦綿連不絕，山川莊重肅穆，詹可明與頓莫賀掄錘落釘，每一下，都仿若擊落在她的心間。好象幼時(shí)噩夢，看著陌生與裝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著棺木行葬禮，鐵錘一聲聲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覺得緊要至極，總覺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只是哭嚎著“不要，不要”，一次次由夢中醒來。待至今日，方知連縱情大哭，她也不能。

　　曉霧漸斂，葬禮已畢，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漸的日出天際，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繽紛。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換得回紇十九姓的團(tuán)結(jié)，亦為年幼的移地建繼承汗位掃平道路、驅(qū)除障礙。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一手締造汗國，回紇之強(qiáng)盛繁榮空前絕后。然英雄既歿，繁華煙銷。二十年后，右丁盧頓莫賀不滿牟羽可汗對詹可明親厚，趁詹可明病故發(fā)喪之機(jī)殺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為汗，改回紇為“回鶻”，其余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紇從此陷入內(nèi)亂，國勢日漸衰微。八十年后，回鶻汗國為黠戛斯滅，回鶻人被迫西遷，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對身側(cè)哲米依道：“我意欲隨你去敦煌。”哲米依并不驚訝，稍作考慮后説道：“你既然決心已定，我定會(huì)竭力幫你，只是太子殿下那里……”正説到這里，卻聽李承宷在后面低聲説道：“你們還在説什么？婼兒與殿下在后面吵起來了，還不去看看？”沈珍珠與哲米依相顧均覺詫異，沈珍珠并未十分留意李豫動(dòng)靜，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與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隊(duì)列最后，拉起沈珍珠道：“他們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們?nèi)デ魄啤！?br />
　　沈珍珠與哲米依本是走得極慢的，故回返數(shù)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見了李豫與李婼.二人身畔皆無侍從，李豫滿面不豫，正斥責(zé)李婼道：“回紇蠻夷之地，你現(xiàn)在正可名正言順回大唐，為甚還要這樣任性！”李婼想已與李豫爭執(zhí)過幾句，扭頭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長安，當(dāng)年我自動(dòng)請嫁回紇，也算是替父皇分憂，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福回報(bào)，再回去做什么！”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這一個(gè)妹子，你真要老死異鄉(xiāng)？你莫非以為回紇人還當(dāng)你是可賀敦？他們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繼位之禮，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來到回紇，方才葬儀上他們定會(huì)教你為默延啜殉葬，你還能活生生站在這里？”

　　李婼眼睛一紅，説道：“我做了回紇的可賀敦，自然一切要為回紇著想。就算殉葬，又有什么可怕？皇兄我知曉你的心事，你千里來回紇一趟，若不能將我由回紇帶回長安，會(huì)損大唐和你這位太子的顏面！”沈珍珠惻然，前幾日她還存著與李婼相依于回紇之念，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李婼與默延啜無所出，現(xiàn)在的李婼雖名為可賀敦，身份十分尷尬。漢朝時(shí)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遠(yuǎn)嫁匈奴、烏孫，然李婼為唐皇親女下降回紇，確為千古第一人，更兼無所出，李豫要帶她回大唐，確忽是替她著想，不然往后這漫漫長夜，異族他鄉(xiāng)，她如何渡過。李承宷聽得李婼話説過了頭，忙喝止道：“婼兒，你別要胡説！殿下為救你險(xiǎn)遇不測，這樣的兄妹之情，你還不領(lǐng)會(huì)嗎？”

　　李豫已是氣極，抬目又見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后，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轉(zhuǎn)頭對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聽我的，好，我無話可説。”對沈珍珠道：“跟我回去！”不由分説，拉著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哲米依急了，閃身擋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應(yīng)該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強(qiáng)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懷有孕，哲米依，你素來明理，她秉性執(zhí)拗，現(xiàn)在雖對我有怨，然必定有解開一天。你執(zhí)意插手，現(xiàn)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將來我與她夫妻分離，讓她腹中孩兒沒有父親么？”

　　哲米依一時(shí)語塞，李承宷嘆道：“殿下，現(xiàn)在是你太過執(zhí)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誰個(gè)不曉，你若膽敢?guī)�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説，瞞得了一時(shí)，瞞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輕易饒過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饒過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變色，倒退半步，背過身道：“我與殿下相交一場，殿下竟然這樣威脅我。”

　　李豫聲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聲勸道：“你只知可汗，卻不知殿下萬般難處、苦心拳拳，由他去罷。”哲米依不聽，大力將手抽回，説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紇陪著嫂嫂。”

　　沈珍珠長長的嘆口氣，開口説道：“你們不必爭執(zhí)了，聽我説兩件事。”四個(gè)人頓時(shí)都看向她。

　　“第一件事，”沈珍珠面向李豫，輕聲而平靜的説，“我隨你回長安。”哲米依張口欲反對，沈珍珠已拉著她的手，“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了。方才他説得話很對，我腹中孩兒是唐室血裔，不能流落在外。再説，”她強(qiáng)自擠出笑容，看一眼李豫，“夫妻原無解不開的結(jié)，我不該太執(zhí)拗。”

　　哲米依還是覺得不妥，口中嚅嚅欲語，沈珍珠又道：“這第二件事，我還得求你幫忙呢！”

　　“什么事！”

　　沈珍珠走到李婼面前，伸出手，與她雙手合握，説道：“婼兒，方才你皇兄的話也不無道理。”李婼驚道：“嫂嫂怎么也這么説，我是絕不回長安的！”沈珍珠笑了笑，轉(zhuǎn)頭對李豫道：“婼兒確實(shí)不想再回長安，我來作個(gè)折中好不好？”李豫見她態(tài)度轉(zhuǎn)圜，心中反而忐忑，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説道：“怎么個(gè)折中？”

　　沈珍珠道：“婼兒，你一人居留在回紇孤苦伶仃，不如就此隨著承宷和哲米依到敦煌長居吧。哲米依，這樣好不好？”

　　哲米依喜形于色，連聲稱好，對李婼道：“這樣咱倆就可作伴了！”李婼從沒想過去敦煌，但聽得沈珍珠這個(gè)建議，嘴上不説，心頭倒是微微動(dòng)心。沈珍珠瞧在眼中，乃對李豫道：“怎么樣？”

　　李豫思忖再三，也覺這對于李婼確已是最好的安排，最難得李婼心中愿意，説道：“雖然是好。但有一條：婼兒是大唐公主，若不在回紇，便應(yīng)歸返大唐，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蹤跡，這如何向回紇與父皇兩方交待？”這是實(shí)情，沈珍珠先未想到，一時(shí)倒被難住。

　　“妾愿代公主回國！”正在這時(shí)，一個(gè)細(xì)小的女聲在旁響起。

　　“什么人！”李豫吃了一驚，卻見由旁側(cè)的樹木叢中閃出女子纖細(xì)身形，著回鶻女裝，低頭叩拜道：“奴婢叩見太子。”李婼松了口氣，説道：“她是我隨嫁的侍女秀瑩。”問秀瑩：“你方才説什么？”

　　秀瑩抬起頭，相貌柔美，頗有幾分動(dòng)人之處，道：“奴婢説，愿代替公主回長安。”

　　李豫拂袖道：“胡説八道，你與公主并非同一人，怎能代替她回長安。”

　　秀瑩莞爾一笑，袖中銀光晃動(dòng)，李婼距她近眼尖，喝著“你干什么”，卻見秀瑩手持利刃將自己面上一劃，頓時(shí)血光四濺。李婼奪過刀，李秀瑩右臉頰已劃出兩寸余長的血痕，容貌已毀，鮮血兀自在流，“秀瑩，你瘋了么！”

　　秀瑩反笑起來：“殿下，公主，大唐識(shí)得公主的人并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歸國，更沒有多少人敢直視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時(shí)，知曉公主習(xí)慣脾性，且與公主年紀(jì)相仿，只要皇上認(rèn)可，料想能瞞騙過關(guān)。”

　　沈珍珠失聲問道：“你為何要這樣？”

　　秀瑩道：“俗語道，葉落亦想歸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無人照料，自隨嫁回紇后，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無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賜良機(jī)，奴婢寧可容貌盡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頭，“求殿下成全。”

　　世間事竟會(huì)這樣。李婼身出皇家，卻不愿回返故園；秀瑩寧可失去女子最重視的美貌，也要守在親人身邊。沈珍珠與哲米依幾乎同時(shí)對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著回紇本有夫死妻子割面憑吊之俗，秀瑩若冒充李婼回長安，説是在回紇割面以憑吊葛勒可汗，倒也是説得過去的；至于父皇本就覺得虧欠李婼，料必也不會(huì)當(dāng)真；秀瑩替李婼受苦毀容，等回到長安，由她做個(gè)三五個(gè)月的“公主”，避過風(fēng)頭，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緩緩點(diǎn)頭。秀瑩大喜，不及拭去臉上血痕，不住的叩頭道謝。（全本小說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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