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晉領著林放和盛長風，從迎客亭坐上一艘仙船，飛往瑯琊仙山。

        林放站在船沿，見腳下萬壑如林，大河似蟒，勁風吹云云濤濤，枯樹傍村星點點，心中陡然涌出一股豪氣來，剛壓肩提胸深呼吸，腦殼就被人狠狠一敲，嗡嗡有聲道：“行啊，小子！得了寶啦！”

        林放一呆，隨即在心中大叫：“蘇鈴？！你到哪里去啦！”

        蘇鈴道：“在珠子里咯�！�

        林放“哼”了一聲道：“原來你在珠子里，我還以為你沉到曲水里就沒撈起來呢�！�

        蘇鈴呵呵一笑：“上了一趟仙山，別的沒學會，就學會拐彎兒抹角了？不是我不救你，是我有心無力�！�

        林放翻了個白眼：“不是我看扁你，是你從來都有心無力。”

        蘇鈴道：“冤枉。青云山不比其他，整山都罩著護山結界，入山人員都要一一記名，外人擅闖，那是要被天雷地火滅成灰的。虧得我有這養氣珠庇護，才能不露破綻，可前提是我不能動，只消一動，就算與你說句話，也會立刻被人發現的�！�

        林放不信：“你不是半仙嗎？應該早就記過名字的呀？”

        蘇鈴道：“早在幾百年前下山時就被除名啦�！�

        “既然是這樣，”林放很不爽，“上山前你為什么不給我些提點？叫我注意提防？”

        蘇鈴道：“是，你說得對。所以我這就來了嘛�！�

        “呸！”林放罵道：“馬后炮！”

        蘇鈴笑道：“馬后炮，毛后炮，前炮不響響后炮，這樣才顯我重要。第一個問題，你可知那黑鐵劍的來歷？”

        林放被他的厚臉皮給整無語了，沒好氣地道：“知道，邪劍嘛�！�

        “這可不算知道�！碧K鈴道：“此劍乃上古瘟神的本命法寶，殺浪星既是劍名，亦是人名，瘟□□。他們人劍合一，不分彼此，你得此劍，不僅是得到一件極品法器，更重要的，是得到了瘟神的承繼�！�

        “什么？！”林放大驚：“那我，那我……”

        “別急別急，你這小身板兒，怎么瞧也不像邪魔。所以第二個問題，你可知照靈璧為何賜你此劍？”

        “你知道？”

        “不知道。”

        “那你說個屁！”

        “你不能什么都指望我嘛。不知道就推測嘛，我猜是因為你命格太差。禍亂靈根乃當世煞星，前頭幾位沒有例外，全都把五界折騰得翻天覆地。照靈璧最喜歡看熱鬧，怕你力氣不夠攪不起風浪，專門送劍給你助威也是有可能的�！�

        “別人也都有劍？”

        “沒有�！�

        “那為何只我有？”

        “因為你弱�！�

        “……”

        “第三個問題，你身負禍亂靈根，又手提瘟神之劍，尚且還是個挨揍無力還手的傻娃娃，青云山那群和平使者為何不把你就地誅滅呢？”

        “這……他們也如你所想，覺得我太弱了，瞧我不上？”

        “再想。”

        “莫非是仙界有講究，不能隨便打殺小孩兒？”

        “繼續想�！�

        林放抓抓頭發，不明白聊著聊著怎么就做起了題。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心中煩亂，只道是蘇鈴早就知道原因，故意為難他來顯擺。一股意氣頂上胸膛，心說絕不能輸！眼睛一轉，見盛長風正自推著輪椅到船頭看景，那輪椅笨拙不便，他操作亦不熟練，整得一會兒撞船壁，一會兒卡縫隙地，甚是狼狽。忽然心有所悟，興奮說道：“青云仙山與我，不異大象與蚍蜉。不殺我不是因為不想，更不是不敢，而是因為不能，如果不是有什么規矩限制，那就是對他們自己有壞處，說明我還有用！”他一雙眼亮晶晶地，滿是成功的喜悅。

        蘇鈴語中帶笑：“說得不錯。青云五老從不做虧本兒的買賣，不殺你只會是因為你有用，雖然不知具體有什么用，但能抵消霍亂靈根和殺浪星劍帶來的負面顧慮，就肯定不是小用。說不準你就是個金娃娃，值錢得很吶。他們不殺你，但又怕你長歪了，所以把你招呼到瑯琊山來，劍修定心，這是要從根子上塑造你，尋常劍修把握不住，必定會有一位宗師級別的大人物來教導你。拜師可有講究了，師傅的道法修為，家底薄厚可決定你修煉難易、進階快慢，師傅的人品心性可決定在你受難時是否會庇護你，有后臺和沒后臺，可是兩回事。所以第四個問題，你可知瑯琊山上現今有幾位宗師，各是什么脾性，誰最適合當你的師傅？”

        林放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全是自己想不明白的關節，心中又奇又驚，大為佩服，什么不滿與斗氣，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乖寶寶一般問道：“師傅還能自己挑？”

        蘇鈴道：“事在人為嘛�，樼鹕浆F有一個活祖宗，活了兩千二百余歲的劍仙，姓孔名笙，生性好靜，不問世事，平生只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叫風晴雪，乃是一流半仙家族出身，天賦絕頂，悟性奇高，不到一百歲時便被尊為南山劍圣，雖為女子，卻豪邁不羈，不事俗務，所以她這劍仙之下的第二號人物，卻不掌瑯琊門戶。二徒弟北山劍圣叫洛玉明，同是一流半仙家族出身，天賦、悟性卻都矮風晴雪一頭，心中不服氣，又從來斗她不過，便鼓足勁教徒弟，教出來的徒弟個個都出類拔萃，最有名的要數青云執法堂的活閻王楊絮，其劍下從不走生魂，命斃他手的大妖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北山劍圣與他徒弟一樣，鐵面無私，面冷心硬，現下掌瑯琊規矩刑罰。”

        林放想起青云山中救他的黑衣女子，后來知道她和她師兄都是執法堂弟子，卻不知是否和這楊絮一樣，也有個什么恐怖懾人的外號。

        又聽蘇鈴道：“這二人之下，便是瑯琊試劍堂堂主無常上仙。瑯琊試劍堂獨成一脈，其祖乃劍仙孔笙之弟，孔鏞。與孔笙天賦異稟醉心劍道不同，這孔鏞于修行一途資質平平，卻癡迷權術御人之道，鎮壓怨靈后便拉著哥哥一起創立瑯琊，以劍仙的名頭當招牌，自己廣收弟子整飭人事，過足了干癮�？诅O仙去后，他的徒子徒孫承其志愿開枝散葉，越加繁茂。是以這一脈雖武力不濟，確是頂立瑯琊門庭的基石和廊柱。但俗話說求道得生，棄道向死，試劍堂無堪大才，功法劍術又平淡無奇，自孔鏞起每一代堂主皆因無力抵抗天劫而死。這一代的無常上仙因親眼目睹師尊進階劍圣時被天劫撕碎，轉而求佛慰心，棄劍道大成以保命，是以成了命最長的瑯琊掌門人，人稱瑯琊山大佛�！�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這三人便是瑯琊現下行走五界的宗師，其余的老家伙都跟著劍仙隱居后峰，不問世事，你的師傅只會是這三人中的其中一個。你覺得哪個好？”

        林放聽他又要考試，當即認真思索道：“南山劍圣武力最高，北山劍圣最會教徒弟，無常上仙掌管門戶最有權勢，你說的好師傅的標準他們各占其一，外在條件都差不多，那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誰會愿意庇護我。”

        “算你不笨。你且分析分析，這三人中誰會更愿意庇護你？”

        林放搖了搖頭：“猜不到�！�

        蘇鈴輕笑了一聲道：“猜不到還是不愿說？無常怯懦，風晴雪不著調，洛玉明費心教徒必然愛惜弟子，你不可能想不到。”

        林放道：“不。不能這么看。”

        蘇鈴好奇道：“哦？那該怎么看？”

        林放道：“我在流民寨里有個伙伴叫長慶，他生性乖巧怯懦，從不敢違逆他媽媽。可自從他喜歡上西寨蔡老頭家的阿花后，便經常想各種謊話去哄他媽媽，騙出錢物去送給阿花，她媽媽發現后很不高興，禁止他和阿花往來，他陽奉陰違，打罵都不管用，后來干脆正大光明找阿花，鬧得全寨都知道他忤逆不孝。”

        蘇鈴笑道：“少年愛情，從來熱烈�！�

        林放又道：“我們寨里還有一對鄰居，左屋家里的男人濫賭成性，薪資從未拿回家，家里常揭不開鍋，老婆女兒餓得面黃肌瘦，大舅子看不下去與他理論，卻被他打落了牙齒。人人都道他是天上掉的魔煞，礦石筑的心腸，卻在他死后多年得知，原來他有次下礦，將一個新手撞進了絞索架里，當時的班頭為救人賠了性命，只留下一個瘸腿的老母和瞎眼的女兒，他便每月將薪資塞進她們門縫里，回頭再去賭博，賺了錢就買米面回家，賺不到就躲著不回，為了那瞎眼女兒的名聲，硬是背了一輩子的罵名�！�

        蘇鈴評道：“世人嘴舌多毒，講出來了對不起老婆又對不起瞎眼女子，不講出來便只對不起老婆，救人十分損己八分，庸才一個。”

        林放再道：“右屋家的男人勤懇上進，將家里拾掇得樣樣齊整，對老婆也尊敬愛護，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卻不愛兒子愛女兒，逢人便說女兒是嬌花要用心呵護，讀書識字、衣衫首飾皆不馬虎，連家務都不曾讓女兒沾過，養得兩個女兒漂亮又文靜，比一般小戶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大家都說誰家小子能娶到他家女兒，那絕對是祖上積了德了。誰都沒想到，他在兩個女兒及笄后便將她們送給了李兵頭做妾，給兒子換回城防守衛一職，脫離了罪藉。大家這才明白，他對兩個女兒的悉心教導，百般寵愛，都是為了向李兵頭表達誠意。”

        蘇鈴道：“你是想說看人不能看表面，日久才能見人心？”

        林放道：“不，我想說怯懦的人會叛逆，不著調的人也有情義，費心費勁不一定真心愛惜。重要的不是這個人是什么脾性，重要的是這個人如何看你，將你放在什么位置。一個人若看重珍惜你，就會用他的方式來庇護你，一個人若不看重珍惜你，那他不管什么脾性，對你的益處都有限度。我說我猜不到誰愿意庇護我，是我不知道自己能讓誰看重我，剛一見面，既沒有情感，又沒有利益，我這個樣子多半還是個累贅，我看他們誰也不會想要我�！�

        蘇鈴沉默了一瞬，突然爆發大笑，聽來暢快至極。

        “好哇！你小子好哇！比我想的還要好！”他心情上佳，又笑了一陣道：“我倒是有一條消息給你，瑯琊劍仙與瘟神頗有淵源，說不得見你手持殺浪星，會讓他的兩個徒弟照拂你，有這層關系在，兩個劍圣都不會不要你的，你只需想想怎么讓他們喜歡你，看重你，愿意在你倒霉時庇護你就夠啦。”

        林放滿頭黑線：“你干嘛不早說？兜這么大個圈子有意思？”

        蘇鈴嘿嘿一笑道：“有意思，簡直太有意思了，不兜圈子，怎的讓你開動腦筋，學習進步呢？”

        林放道：“費盡心機創造的，能有什么真感情？”

        蘇鈴道：“連心思都不花的，能得什么真感情？”

        林放懶得跟他犟嘴，假裝看風景，卻見腳下蔚藍一片，正奇怪呢，就聽蘇鈴道：“過了白海灣，就是北陸了。”

        林放嘟噥一句：“藍得都發紫了，為啥要叫白海灣？”隨即反應過來：“這便是爺爺說的大海了？！”

        他驚喜地伸長脖子往下看，還沒看得仔細呢，忽然刮來一陣冰冷的颶風，將整艘仙船都刮得一晃蕩，晃得他緊抓船沿，還沒站穩，就覺右半邊臉又僵又痛，伸手一摸，摸下來一把冰渣子，往北一看，白茫茫的風雪如散開的白發一般飛灑下來，不一會兒就在仙船上凝起了厚厚的冰霜，再看腳下，蔚藍的海水正在逐漸變白，一晃眼便全凍成了鏡子般的白冰！

        韋晉從乾坤袋中掏出兩件狗毛大氅，給林放和盛長風一人丟了一件道：“穿好了，馬上就要到瑯琊了�！�

        此后路途風雪相隨，過了一片雪白松林，又過了一條雪白大河，再過了一座冰雪之城，往后入目皆是平坦的雪原，無盡頭的白茫讓人心生無限蒼涼，驀地一片大山拔地而起，如遠古失落的遺跡，孤立天地間，叫人心中發顫，莫名發畏。

        仙船駛到山前，緩緩下沉，落到一半即停。韋晉將林放與盛長風叫到船頭說道：“瑯琊山的規矩，拜山弟子需得步行上山，我先去峰頂試劍堂等你們�！闭f罷丟下一條軟梯，又神色復雜地看了林放一眼，慢吞吞拿出一枚透明珠子道：“山中風雪暴烈，這顆避風珠可罩你二人上山，先說好，我可不是巴結你們，只是可憐你二人一殘一小，無力自�！�…哎，不必謝啦！”

        林放接過珠子，先放下輪椅，再背著盛長風爬下仙船，剛一落地，那仙船便兀自上升，倏地往上一斜刺，卷起一堆亂雪后，消失不見了。

        林放揉揉吹進眼里的雪花，拴緊身上狗毛大氅，也推著盛長風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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