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明盯著那女子，眼中刀光閃動，冷哼一聲道：“現下五界誰不知他‘三魔大君’的丑事？還需得本座來講他壞話？李禹，給南山劍圣講講最近的新聞�！�

        變故突來，大家都呆了，聽到洛玉明的聲音才回轉過神，一時嘩嘩啦啦衣袂摩擦，紛紛手忙腳亂地作揖行禮。有道“見過師伯”的，有道“拜見南山劍圣”的，有道“拜見師伯祖”的，拉拉雜雜不成體系。

        洛玉明身后站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待眾人聲音都平息了，才脆生生道：“稟告師伯，蘇淮安在大荒設下誅仙陣，意圖險惡，青云五老堂于三日前下發五界通剿文書，明文‘五界仙魔人人得而誅之’，不及半日，蘇淮安便先后在人界東華城、敖城、雁城掛旗喊話，言之仙界無道，奴役眾生……”

        洛玉明打斷他：“那些污言穢語就不必說了！”

        那少年朝他一躬，接著對風晴雪道：“蘇淮安在人界掛旗招兵，言說要組織一支誅仙大軍，五界眾生，不論尊卑，只要志同道合皆可入伍，又于一日前領兵到祁城祭壇，綁縛人族國師執火刑，當眾宣讀一篇《誅仙檄》，自封‘三魔大君’，正式向仙界宣戰。”

        林放心中巨震：“大荒誅仙陣……便是毀滅流民寨的陣法嗎？”

        便聽洛玉明道：“蟄伏三百年，一朝出世天下聞，他的風頭這樣大，怎的師姐都沒聽說嗎？”

        風晴雪掏了掏耳朵，不耐煩道：“你聲音那么大，當然聽說啦！”又埋頭看向林放，“這小孩兒是流民寨的活口，也要去參加那什么誅仙大軍？”

        韋晉立馬搶答：“林小公子身家清白，慘遭橫禍，心中對那誅仙大軍也好，大魔頭蘇淮安也罷，都是恨之入骨的，日思夜想無不是手刃仇人，求得公道。”

        風晴雪道：“既然如此，怎么成了下一個蘇淮安？”

        洛玉明搶道：“他身負禍亂靈根，又得到瘟神之劍，不是天生邪胎是什么？”

        風晴雪一個縱身，飛掠下地，驚得人群躬身急退，甚是惶恐。

        她走到林放身前，打著哈欠問：“你從前殺過人？”

        林放答：“沒有�！�

        她又問：“害過人？”

        林放答：“沒有�！�

        她再問：“做過什么壞事？”

        林放想了想，不確定地問：“肚子餓了偷東西吃，算嗎？”

        她亦認真地想了想，答道：“不算。”舉壺喝酒，對洛玉明擺擺手道：“行了。”

        洛玉明怒瞪：“什么行了？”

        風晴雪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問林放：“你明白嗎？”

        林放道：“明白�！�

        她說：“好小子，說給他聽�！甭N腿一坐，屁股下長出一張檀木椅來。

        林放搖頭擺手：“我不敢�！�

        “怕什么，我給你撐腰�！�

        “真的？”

        “真的�！�

        林放從地上爬起來，朝洛玉明鞠了個躬道：“天生的禍胎，當然天生就會干壞事，我活兒干得太差，有負北山劍圣大仙長的期望�！�

        人群躬身，退得更遠，露出洛玉明漲紅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有種！我喜歡！”風晴雪一拍把手，哈哈大笑，笑夠了對林放眨眨眼：“要不要做我徒弟，以后想揍誰就揍誰�！�

        “��？”林放完全反應不過來。這是什么轉折？？？

        但看啊看地，發現她雖然形容狂放，但一雙眼睛一直凝視著自己，眼中精光閃動，真誠不假，一顆心猛然被重擊，不敢置信地想：“她是認真的？”忽然念起上山前蘇鈴說的話：“南山劍圣恣意妄為，收徒看心情�！辈唤�呆了。

        比林放更傻的，是現場的瑯琊弟子。

        這位是什么身份？劍仙他老人家的大弟子，瑯琊山一峰之主，上仙之尊，劍圣之號，堂堂瑯琊仙山的二號人物，就這么隨便跟人聊了兩句就要收徒？？？

        還是這么個青云丟來的禍亂靈根，天煞魔星？？？

        好多人的心里都不平衡了。

        雖然先頭試煉瞧著兇險，二位上仙態度明白，但這里所有人都知道，這人多半還是要留在瑯琊。不過是怎么留，留在哪里的問題。

        這么個萬惡的靈根，這么多不詳的指向，肯定不能叫他登堂入室。扯這么多有得沒得，不過是想順理成章地把人打發去個無關緊要的犄角旮旯，任他自生自滅，亦或者人道主義意外毀滅罷了。

        在場的都是自小背誦《五界興亡史》長大的，通曉神族顛覆的歷史，熟知各路禍亂靈根的故事，就拿三百年前叛出昆侖的燕缺來說吧，一把邪火燒了昆侖圣地藏經閣，偷走禁忌大陣誅仙陣，還將出山捉拿他的一百昆侖弟子全都抽筋扒皮，烤成人干兒喂狗，簡直瘋魔得不成樣子！所以試煉臺上鋪那么大的排場，演這么一場大戲，眾人都是哞足了勁兒的，誰都不想與一顆潛在的炸彈綁在一起，多出一分力，就多一分消滅他的機會！現在竟被自己人攪和了？？？

        眾弟子敢怒不敢言，齊齊去瞧無常大師，期望他主持公道。

        風晴雪亦想到了無常，笑呵呵地問：“無常，你說好不好？”好歹他是掌門人，有事都得知會一聲。

        無常怎會不懂她的意思，微微低頭，抿嘴笑道：“師姐總是有原因的。”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我覺得不好，但你身份高，我也不好直接反駁，可是你不能無緣無故地忤逆眾意，總得拿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來才行。

        而這個理由嘛，洛玉明呵呵冷笑：“能有什么原因，便是南山劍圣酒喝多了，亂收徒弟的老毛病又犯了罷了。這小子出身低微，不學無術，于劍道上有些天賦但手段卑劣，心思不正，哪里有資格入我瑯琊，更莫說一腳登頂，成為劍圣之徒了。”

        在場眾人頻頻點頭，只差大喊“北山劍圣說得對”了。

        “放屁！”風晴雪啐一口洛玉明，起身拍著林放肩頭道：“我徒兒一劍破試劍十五式，便是瑯琊開山兩千年來第一人，你們說他依靠神劍殺浪星，他便以凡人之軀力戰仙山弟子一個時辰而不倒，瞧瞧這里的幾十號兔崽子，有誰比他能干？我瑯琊以劍問道，傲立五界之巔，靠的是遇強則退，明哲保身嗎？靠的是手中的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今日你們只因一個尚未覺醒的禍亂靈根，一把神器殺浪星，就嚇破了膽，連個十歲的娃娃都不敢接，真是丟人丟到了姥姥家！殺浪星如何，難道我瑯琊的劍制不住它嗎？禍亂靈根如何，難道我瑯琊的道壓不住它嗎？就算他日后覺醒，有負師門，我瑯琊山還怕了一個魔頭嗎？”

        她字字擲地有聲，凜氣昂然，說得眾人羞愧不已，紛紛低頭。

        無常和洛玉明對視一眼，均見對方面有憂色。無�？绯鲆徊�，拱手道：“師姐要為他作保，原非不可……”

        “非不可便可�！憋L晴雪大袖一揮，身前便顯出一張黑檀木桌，桌上置爐燒香，花插滿瓶，又有仙酒一壺，酒碗一只。她微笑對眾道：“正好，你們便做個見證吧。”

        眾弟子俯首稱“是”。

        風晴雪滿意點頭，卻見林放傻愣著，無奈伸腿踢他一下，提醒道：“愣著干嘛？倒酒。”

        林放心中激蕩，懵懵懂懂地倒了一碗酒，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風晴雪也不計較，自己端了酒，大口飲下，暢快地哈氣一聲道：“跪下，叫師傅。”

        林放“哦”了一聲，跪下磕頭，陌生地喊道：“師，師傅�！�

        風晴雪笑瞇瞇道：“乖啦。”

        幾滴酒砸在手邊，林放又磕了兩個頭，心中既怪異又期待，既高興又無措，各種情緒混亂不堪，只瞧得師傅雪白的靴子上沾有點點泥土，很想伸手將它擦拭干凈。

        幸福來得太突然，韋晉先驚后喜，一張臉簡直笑開了花兒，幾步跑到風晴雪身前，一躬倒地，喝道：“祝賀劍圣喜得佳徒！”眾弟子趕緊隨他恭賀。

        北山劍圣冷哼一聲，飛身離去。無常保持微笑，不置一詞。

        寒冰臺試煉落幕，林放的心卻久久不能平息。

        他跟著風晴雪繞過瑯琊中峰，順著懸空鐵鏈跨越萬丈懸崖，走到依舊白茫茫不見人煙的南山，心中疑問不停：“她為什么排除異議，一定要收我為徒？”好幾次欲言又止，想問又不敢。

        風晴雪領他走到一條盤山小道上，突然回頭說：“我有些事，你順著這路走到頭，就到家啦�！�

        林放“啊”了一聲，見她要走，一著急就喊道：“師傅！”

        風晴雪笑著看他：“扭扭捏捏了一路，有話就問�！�

        林放臉一紅，鼓起勇氣道：“你……為什么要收我為徒？”

        風晴雪問：“你覺得自己很糟糕？”

        林放搖了搖頭。

        “那就對啦�！憋L晴雪笑著揉揉他頭，“為師也覺得你很好�！�

        她的手很溫暖，那股暖意從頭頂直滲進林放心里，他胸口一熱，莫名很感動。

        風晴雪卻忽然抽回了手，十分嫌棄道：“我回來之前，把頭洗干凈，不然沒飯吃�！闭f罷乘云而去。

        林放尷尬不已，一邊揪著自己臟臟的頭發，一邊順道上山。

        瑯琊仙山與青云仙山完全不同，既沒有青松白水，也沒有仙草靈芝，更沒有亭臺樓閣飛檐瓦璧，只有光禿禿的山頭和白茫茫的積雪，瞧著就很貧窮。但比起富麗堂皇的青云仙山來說，這樣的環境讓林放覺得又親切、又自在，走啊走地，心情越來越好。當看到山頂上突兀而立的柴門草廬時，他心中一突，仿佛又看到了流民寨中的柴門小屋，猛然升起一股久違的回家的感覺。

        走到門口，見牌上草草寫著三個字：二月春。推門而進，院落不大，但清掃得很干凈，院中立著一棵參天枯木，樹下用石塊累出一個花壇，壇中種著零星樹苗，都已枯死，樹后是一所一堂三廂結構的草屋，門都關著，看不見室內。

        院子里靜悄悄地，漂浮著稻草老熟的香味，西斜的太陽將院中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忽而被微風吹得輕輕顫動……林放低頭站了半天，忽然滾落大顆大顆的淚珠，一落地就結成了冰。

        “你怎么啦？哭得這樣傷心？”

        忽然聽到一個羞澀的聲音。林放抬頭去看，就見一個身著黑短襖，頭頂包子頭的圓臉少年正關切地看著自己，手里遞過來一張干凈的手巾。

        “給你，擦擦吧�！�

        沒想到這里有人，林放面上一窘，接過手巾，不自在地道了聲謝。他其實不習慣用手巾來擦臉，但在少年殷切的注視下，不好意思拂他好意，于是展開手巾蓋在臉上，打算直接就淚洗把臉。

        然而他把手壓上去一擦，就“啊”地一聲慘叫，只覺滿臉又辣又痛，簡直像被當頭潑了一盆辣開水！待丟開手巾，已是滿臉紅腫，流血不止了！

        “哎呀，你怎么啦？！”那圓臉少年也嚇了一跳，上前就要幫林放檢查傷口。

        林放忍痛將他一推，退到樹干后，警惕地看著他。

        少年尬了一瞬，隨即嘆息一聲，拍拍被林放推到的衣衫，一臉沒趣道：“開個玩笑嘛，這么小氣�！闭f著丟給林放一個瓷瓶，撅屁股坐到花壇上，摸出一把瓜子，邊嗑邊嘀咕：“師傅怎地收了這么個沒意思的笨徒弟。”

        林放氣得大叫：“有你這么開玩笑的？！”忽然反應過來：“你也是風晴雪的徒弟？！”

        “喂！”那少年起身，陰沉地盯著林放道：“師傅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他還在吃著瓜子，也沒動手打人，但那干脆爆裂的果殼聲，卻叫林放后背發冷，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而此刻，風晴雪正飄到了瑯琊后峰，慢悠悠地走到絕頂。那里站著一個鶴發白袍的老人，正遙望著中峰里空無一人的寒冰臺。

        聽到風晴雪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笑，溫言道：“你好像很滿意那個孩子�！�

        風晴雪道：“難道不是師尊很滿意嗎？巴巴地叫我上趕著去收徒�！�

        老者呵呵笑道：“他畢竟是殺浪星的繼承人，當然要慎重一些�！闭f著，抖抖衣袖，化出茶臺竹椅，取雪煮茶，裊裊生煙。

        風晴雪得意道：“依您吩咐，我化身遇難凡人，倒在上山路上，這孩子想也沒想，就出手相救，我不斷增加體重，他也咬牙堅持背負，墜落山崖后，我故意給他臺階，叫他去尋人來救，他也未順勢卸責。后來撿到暈倒的盛長風，新仇加舊恨，他竟然沒殺他泄憤，也沒視而不見，而是給他喂了春水泉，嗨呀，是個善良的孩子�！�

        老者一邊笑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道：“本來他只需心懷仁義即可不負殺浪星，更難得的是他還有勇有謀，寒冰臺一遭，實屬難得。”

        風晴雪道：“是呀是呀，您都看見啦。不僅有勇有謀，還悟性奇高，聰明非常，他斗劍那幾手，定是現學現賣。”

        老者倒了一杯熱茶：“恭喜你收了個好徒兒。”

        風晴雪舉葫蘆與他碰杯：“多謝師尊美意成全�！�

        咕咚一口喝了茶，老者眼望南方，眸中慢慢浮起一抹憂色：“云譎風動，只怕要不太平了。”

        風晴雪吞酒擦嘴，埋著眼道：“早就不太平了。”說罷起身，搖搖晃晃一揮手：“報告完畢，徒兒告退�！�

        絕頂之上，眨眼無人。

        寒風凜冽，卷起一陣雪霧，只見瑯琊山五峰十二道，盡皆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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