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祠堂夜話
蕭府祠堂里,供奉著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和一柄長劍。長劍名為不器,是當初蕭家的祖先傳下來的,蕭玨當年出征時用的就是這柄劍。現在,不器斂了鋒芒,被陳列在這里,也許再不會有出鞘的那一刻了。
已是夜闌人靜,蕭玨跪在祠堂里,忽而聽見窗外嘩嘩的落雨聲。落雨聲里夾雜著交談的聲音,是負責看守祠堂的家丁,其中一個道:“臨川城很久沒有下這么大的雨了。”
“是啊,上次下這么大的雨,還是公子從西北回來的時候。”另一個說。
蕭玨合上眼,靜靜回憶著他從西北回來那天的場景。那天確實下了很大的雨,他策馬而歸,雨珠從墨發尾端滑落。
祠堂的門被推開,柒珩一進門,就看見蕭玨跪著的背影。蕭玨那樣的一個人,即便是跪著,也不肯使自己的脊背彎曲一點。他是茫茫大雪也壓不倒的松柏。
“子暄。”
蕭玨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柒珩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使他回過神來,卻意外發現蕭玨周身冷得不正常。
“子暄,別跪著了,我去和舅父說……”柒珩要扶著蕭玨起身,蕭玨終于開口說了話:“這聲舅父,家父擔不起。這聲子暄,蕭玨同樣……”
“蕭子暄!”柒珩打斷他即將出口的話,“在你眼里我柒珩到底算什么?一個游手好閑還自作多情的廢物嗎?”
蕭玨抿緊了唇,沒有回答。柒珩卻不肯就此善罷甘休,他繼續說道:“是,你蕭子暄是比我優秀,可我柒珩也不差。你蕭子暄上戰場的時候,我連紙上談兵都不會。但是我加倍努力。現在,我終于要企及與你并肩的高度了,你卻要與我撇清關系?”
“殿下,你眼里那個蕭子暄,在三年前從西北回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現在你眼前的蕭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介廢人罷了。”蕭玨的語氣平淡得令人心驚。一個身陷沼澤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無可厚非,但如果他抓住一個人的手臂,便有可能將他也拖入沼澤。蕭玨深諳此道。
縱使心中有了猜測,柒珩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被蕭玨親口承認的事實。蕭玨十二歲上戰場,十五歲受封天下第一戰將,曾經是天下人眼中的大英雄。可惜十七歲那年祁連山一役,蕭玨戰敗,無顏再任軍隊主帥,向今上請辭回到臨川城。柒珩一直不明白,蕭玨怎么會因為一場敗仗而放棄,現在他才知道,能讓一個將軍一蹶不振的,不是一場敗仗,而是他再也打不了任何一場勝仗了。
如蕭玨所愿,柒珩邁步離開。踏出祠堂大門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冷透了,走出很遠之后,他才記起來自己沒拿傘。
……
墨璇做了個夢,夢見的是前世臨川城一役,蕭玨戰死的時候。
三萬朝廷精兵將臨川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旌旗獵獵,大軍斗志昂揚。長公主柒若披甲戴盔,身騎一匹棗紅色戰馬,手執鎏光劍,立于大軍最前方。她的身側,是騎著玄色戰馬,平生第一次上戰場的柒珩。
“只要你們交出慕容初和蕭府叛黨,朝廷可免你們死罪。”許是見慣了殺伐,說這話時,柒若的聲音不帶絲毫情感。
城門被打開,出來的并不是慕容初,而是墨璇。墨璇率著臨川城僅有的五千將士,氣勢絲毫不輸于敵方。
“想要抓他們,先從本將軍的尸體上踏過去。”墨璇手執血凰劍,道。
柒若不在多言,下令開戰。戰鼓聲響起,士兵們吶喊著殺過來,懈怠已久的五千將士,很快被殺的只剩零星。
墨璇撕下一塊衣角,隨手綁在流血的胳膊上,握著血凰劍走到柒若面前,“柒清顏,敢單挑嗎?要是輸了就帶著你的兵回去。”
“好。墨時晴,你要是輸了,便不再攔我。”柒若命令其他將士退后,獨自與墨璇搏斗。兩人搏斗了不下百十回合,從城西打到了城東,又從城東打回了城西,直直打到了日落黃昏,才勉強分出勝負——是墨璇贏了。
“是我棋差一著,我理應收兵。”柒若說罷,拿出天和帝交給她的半枚虎符,示意己方士兵停戰,士兵們卻遲遲沒有動作。
柒珩說:“不許停戰。”
墨璇看向柒若身側的柒珩,柒若也看著柒珩,只見柒珩騎在戰馬上,手里舉著一枚和她一模一樣的虎符。與此同時,柒若一時不察,手中的虎符摔在地上,碎成兩半。她看著已經摔碎了的假虎符,沉聲道:“如歸,戰前私自調換主帥兵符,論律當斬。”
柒珩眨了眨眼,無辜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皇姐,這半枚虎符是父皇交給我的,不是嗎。”
虎符在柒珩手上,以柒若的威信調不動三萬精兵。墨璇像是早有預料,沒有露出太多驚訝,執劍與柒珩相斗。柒珩巧妙避開她的攻擊,閃身到了墨璇身后,向墨璇發出一擊,墨璇以劍相擋,柒珩又一個閃身,命幾個士兵包圍住了墨璇。墨璇應付幾個士兵的同時,柒珩提了□□再向她突刺而來。
“阿璇!”說時遲那時快,旁邊一個己方的士兵忽然沖過來,在關鍵時刻推開了墨璇。□□刺在了他身上,他手中的劍掉落在地上,整個人向后倒去。
打斗的士兵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墨璇沖過去扶住那個士兵,喚了聲:“哥。”
那個關鍵時刻推開墨璇的士兵,不是別人,正是蕭玨。蕭玨搖了搖頭,想要說什么,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墨璇不住地搖頭,來不及問蕭玨為什么會在這兒,也來不及問他為什么是士兵的裝束。她只盼望著蕭玨可以沒事。
“我不是安排你和蕭伯伯出城了嗎,哥,你為什么要回來……”墨璇抽泣著,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蕭玨想要抬起手替她擦一擦臉上的淚水,卻未能如愿。抬到一半時,他的手猛地垂下去。
“哥,你醒醒,你看看我,好不好!蕭玨,你醒醒啊!醒醒!”墨璇抱著蕭玨已經失去溫度的身體,不斷地叫他的名字,好像這樣他就能回來似的。可無論她怎樣呼喊,蕭玨都沒有再應答。墨璇的腦海涌現出許多蕭玨曾經說過的話,以及他的笑容,他的背影。
「別哭啊,阿璇,墨老將軍他在天上看著你呢,他沒有離開你。」
「我知道你不想上戰場。阿璇,我比你大三歲,我替你去。」
「再也不能習武的是我,被斷言活不過十八歲的是我,怎么反而是阿璇哭了啊。阿璇別哭,哥沒事的。」
她的哥哥,她的蕭玨,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可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墨璇一想到這里,就心痛得厲害。她痛苦的嘶吼聲仿佛可以劃破天際,“啊——”
柒珩終于反應過來他殺了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我沒想殺他,我沒想殺他的……”
夢境到這里戛然而止,心痛的感覺卻如有實質,墨璇驚醒之后再也無法入眠,她索性換了衣服,去祠堂看望蕭玨。出了璇璣閣,墨璇發現外面下雨了,又折返回屋拿上一把傘。
雖然蕭逸塵嚴令任何人不得看望蕭玨,但是墨璇這輩子就沒守過規矩,自然不受此約束。到了離祠堂還有幾米遠的地方,她看見站在雨中一動不動的柒珩,回憶起前世的場景,雙目變得赤紅。
“墨將軍。”柒珩看見她,道。
“嗯。”墨璇草草應了一聲,她現在只想快點見到蕭玨,確認他沒事。
“將軍的眼睛怎么了。”柒珩注意到她赤紅的眸子,問道。
墨璇沒回答他的問題,頭也不回地向祠堂走去,走到祠堂門口,似是想起什么,又停下腳步,喃喃道:“不行,我這樣見哥,他會擔心的。”
正準備離開時,蕭玨聽見外面的動靜,道了聲:“進來吧。”
她乖乖進了祠堂,關上了門。看到蕭玨平安無事地待在這兒,她一顆心好不容易落了地。
“阿璇,你要是來勸我的,那……”蕭玨話沒說完,墨璇就跪在了他旁邊的地上。她和蕭玨一樣挺直了腰桿,道:“哥,你要跪,我陪你一起。”
蕭玨知道她打定了主意,自己多說無益,一轉頭,看見墨璇赤紅的眼,問:“阿璇,可是做噩夢了?”
“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墨璇自暴自棄地說道。
“夢見什么了,和我說說。”蕭玨提出建議。
墨璇簡略地敘述了夢里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情,避開了柒珩和柒若這兩個名字,卻著重強調了那個害了蕭玨的人與柒珩多么多么相似,又多么多么可惡。蕭玨聽罷,淺淺一笑。
“就因為這個?”蕭玨問。
“嗯。哥,你不要不當回事,我有預感,你以后一定要離……遠遠的。”墨璇說著,中間還頓了一下,沒有直接說出柒珩的名字。
蕭玨想了想,說:“阿璇,你記不記得我從西北回來那年?大夫說我活不過十八歲,哈,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這些話從蕭玨口中說出來,墨璇只覺得心酸。她又想起大夫說蕭玨活不過十八歲的時候,她哭得昏天黑地,蕭玨是怎么說的?蕭玨說,「再也不能習武的是我,被斷言活不過十八歲的是我,怎么反而是阿璇哭了啊。阿璇別哭,哥沒事的。」
思索間,蕭玨站起身,扶著墨璇起來,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墨璇驚訝地看著他,他沒有說話,墨璇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蕭玨眼里,她的雙腿是用來騎馬的,不是用來陪他罰跪的。
兩人正要離開時,蕭玨看見了角落里柒珩遺失的那柄傘。他思考了一秒,拿起傘,和墨璇一起走出祠堂。打開祠堂門的瞬間,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淋雨的柒珩。墨璇來時沒注意,現在才發現柒珩一直沒有打傘,目光交匯的剎那,三人同時愣住。
蕭玨讓墨璇撐傘先離開,墨璇猶豫著要不要聽他的,蕭玨以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說:“阿璇,你的夢里,殿下并沒有送你那枚玉佩,是嗎。”
墨璇點頭的同時,他繼續說:“所以殿下和夢里那個人并不一樣。阿璇,我的確不信那個人,但是我信殿下。”
到此刻,墨璇想起前世的一個場景,那是蕭玨去世后的第三年,柒珩跪在他的墓前,泣不成聲。后來她得知,每年清明,柒珩都會到這里來,為故去的蕭玨帶來一捧雛菊和一壺佳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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