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九天閶闔風(fēng)云動

        檐下風(fēng)起，空中浮云低壓在大殿上方，略見陰霾。

        武臺殿前鳳衍、殷監(jiān)正等數(shù)名大臣站在那里等候召見，人人眉頭暗鎖，面色凝重。

        自幾日前皇上偶感微恙，已有數(shù)日未朝，也不曾召見任何一位大臣，這是登基至今從未有過的事。皇上向來勤于朝政，即便略有不適也斷不至于如此，何況眼前東海戰(zhàn)事正在關(guān)鍵，這自然非同尋常。

        御醫(yī)令黃文尚宮宴當(dāng)晚奉召入內(nèi)便再未出來過，自此兩宮戒備森嚴(yán)，任誰也得不著準(zhǔn)確的消息，照這情形唯一的可能便是皇上重病，但每日送來武臺殿的奏章卻全經(jīng)御筆親閱，第二日送發(fā)三省分毫不錯。日前更有一道敕令頒下，予湛王臨機(jī)專斷之權(quán)，命他率東海五百戰(zhàn)船三十二萬大軍兵分三路，全面發(fā)動對倭寇的進(jìn)攻。

        現(xiàn)在已是中書侍郎的斯惟云看到那些奏章敕令時，心里卻更添不安，一樣跟隨了帝后多年的杜君述也有同感。

        昔年凌王府幾位親近舊臣都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能將皇上的筆跡學(xué)得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但無論再怎么像，卻畢竟略有差異，一旦有心仔細(xì)去看，便發(fā)現(xiàn)這些奏章根本不是皇上批閱的，而是皇后。

        此時在殿前，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幾分憂心忡忡的痕跡，再等了一會兒，只見御前常侍晏奚從殿中出來，站在階前傳了口諭：“皇上宣鳳相覲見，諸位大人還請稍候。”

        在旁的殷監(jiān)正眉心更緊，鳳衍將袖袍一整，隨晏奚入內(nèi)。一路晏奚只低頭引路，眼也不抬，卻不是去平日見駕的宣室，也不進(jìn)寢宮，轉(zhuǎn)過通廊往里直入，到了一間靜室前停步，抬手將那檀香透雕門推開，仍低著頭：“鳳相請。”

        鳳衍心生詫異，室內(nèi)繡帷低掩，隔著如煙垂幕，珠簾隱隱，竟是皇后坐于其后，身旁不見宮人隨侍，唯一縷幽幽渺渺的鳳池香淡繞如絲。

        “臣，參見娘娘。”

        “父親快請起。”珠簾后傳來清柔低啞的聲音，鳳衍眉心一動，這一聲“父親”顯然是以家禮相對了。

        待他起身，便聽皇后問道：“外面大臣們可還是堅持要見皇上？”那聲音雖平靜，卻透出一絲難掩的倦意。

        鳳衍道：“皇上數(shù)日未朝，敢問娘娘，究竟是何緣故？”

        簾后一聲低嘆，似苦無著落，軟軟無力：“不瞞父親，皇上重病。”

        短短幾個字令鳳衍心頭猛跳，眼底暗光隱隱，探問道：“皇上一向圣體康健，怎會突然重病？”

        皇后靜默了片刻，隔著珠玉輕曳鳳衍只能見一襲羽白宮裝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的眉眼，玉簾后雪雕般的人周身似無一絲暖意，連那聲音也淡薄：“今天請父親來，便是要和父親商量此事。皇上這病是有人下了毒手，御醫(yī)令黃文尚親口招供，受湛王指使給皇上用了毒。現(xiàn)在毒已入骨，只能靠藥鎮(zhèn)服著。皇上若有不測，天下再無人能壓得住湛王，咱們鳳家必遭大禍，便是女兒也難以幸免，眼下必要有萬全對策才好。”

        鳳衍眸光閃爍，話語卻未見慌亂，問到關(guān)鍵，“皇上待湛王不薄，甚至命湛王世子入宮住讀，湛王何以如此？”

        皇后聲音微冷，仿佛一片薄雪落下：“皇上念著太皇太后昔日的囑咐，一直寬縱湛王，但終究水火難容。父親有所不知，湛王曾意圖謀害皇嗣，元語出生的時候，女兒險些死在他手中，皇上早便有了殺他的心，他們兩人其實(shí)已經(jīng)翻臉了。皇上命湛王出征東海，原本就是要將他遣離天都，世子入宮也是為了牽制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囚禁在含光宮，任何人不得見。”

        鳳衍道：“湛王在朝中勢力非常，娘娘欲將他如何？”

        “東海戰(zhàn)事一平，湛王歸京之日，便應(yīng)將他問罪。只是此事還要父親從旁相助，往后朝中也必要仰仗父親。且不說皇上如今這樣，便是皇上平安無事，女兒不能誕育皇子，皇上雖信誓在前，恩寵在身，但心中豈會全無他意？天恩無常，再過幾年色衰愛弛，女兒豈不自危？”

        最后一句語聲清弱，鳳衍只見皇后側(cè)了臉，綃帕拂上面頰。什么從容驕傲，什么淡定自如，什么果決聰慧，眼前只是一個失了倚靠的女子，前路堪憂。冠上了鳳家的姓氏，入了這深宮似海，除了家族權(quán)勢，她還有什么可倚靠？

        他微微瞇起了眼睛，抬頭望穿那珠簾，目不避諱，原本恭謹(jǐn)?shù)淖藨B(tài)頓見跋扈。皇上重病難起，湛王遠(yuǎn)在千里之外，再將皇后控制在手中，以鳳家內(nèi)外的勢力，自可一手遮天。但皇上究竟是個什么情形，還是讓人顧忌著。

        “皇上的病到底怎樣？”

        “日前從朝上回來便咯血不止，接連幾日高熱昏迷，人事不省，父親稍后去看看便知。那毒雖還不至于立時致命，但皇上的身子卻是毀了。”

        “還能撐多久？”鳳衍眉下眼色深沉，隱透精光，這一句已問得十分大膽。

        皇后纖細(xì)的手指絞握羅帕，語音輕淡：“一年半載，已是萬幸。”

        “那娘娘豈不該早作打算？一年半載之后，娘娘又該如何？”

        抄家滅族的話語直說出來，似乎驚得皇后頓失了顏色。靜室中升起一股寒意，皇后隔著玉簾細(xì)碎與鳳衍四目相對，四周雪帛玉脂冷冷的白，只見一雙漆黑鳳眸，浮光掠影一晃折進(jìn)了羽睫深處。

        王朝深宮，臣子們位高權(quán)重靠的是皇上，后妃們榮華富貴靠的是皇上，若沒了這份依恃，任你曾經(jīng)寵冠六宮母儀天下，后半生唯一能見的光景也只有青燈古佛。

        “還請父親指點(diǎn)。”皇后一時定下心來，婉轉(zhuǎn)相詢。

        “如今之計除了除去湛王，必要令皇上得嗣才好，否則日后大權(quán)旁落，一樣堪危。”

        “女兒身子不爭氣，皇上又是這般情形，如何能有皇嗣？”皇后垂了眸，眉心微蹙。

        “娘娘若真想讓皇上有，皇上便能有。后宮之中唯娘娘獨(dú)尊，只要娘娘說是皇嗣，誰人敢有質(zhì)疑？”

        瞬間一陣靜寂，云香浮繞，玉簾微光折射，落于皇后鋪展的鳳衣之上，仍是淡冷幽涼，皇后卻笑了，清雋鳳眸自那笑中穩(wěn)穩(wěn)抬起，剎那間竟有攝魂奪魄的亮色：“還是父親想得周全，如此便萬無一失了。”

        風(fēng)漸急，云隨風(fēng)勢掠過大殿雄偉高聳的金龍寶頂，密密低下，遍布天際。

        殿前大臣等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任何旨意，天色陰霾。似有雷雨將至，低抑的空氣令眾人心中皆生焦躁，只覺時間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見鳳衍自殿中緩步踱出，臉上似笑非笑，難以掩抑地帶出幾分權(quán)臣的驕縱。方才見過皇上，果然是積重難返，命在旦夕，皇后雖面上鎮(zhèn)定，卻顯然疲累無助，那份憔悴任誰也看得出來。他便和言安慰，皇后畢竟不是尋常女子，倒還不至于全然慌亂。湛王重兵在握，不易應(yīng)對，皇后寫下書信一封，真假難處盡在其中，言辭哀切凄婉，請求湛王速速趕回天都。如今已定下諸般大計，湛王一除，再以非常手段扶植儲君，此后還有誰能與鳳家抗衡？

        眾人見鳳衍出來，紛紛上前相詢，鳳衍抬了抬眼：“皇上龍體欠安，都聽旨意吧。”說罷率眾面北候旨。

        眾臣隨后肅立，但聽腳步急急，數(shù)名內(nèi)侍先行站上階前，緊接著環(huán)佩聲輕，淡香飄搖，卻是皇后步出殿來。驚疑之中，殷監(jiān)正無意一抬頭，忽見武臺殿前后多出數(shù)十名禁軍戍衛(wèi)，明晃金甲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下分外刺目，心底頓生不祥預(yù)感。

        玉階之上，傳來皇后清緩的聲音：“皇上近日圣體違和，一切朝議暫免，有旨意。”

        隨著這話，眾人依次跪在階下，旁邊晏奚展開一卷黃帛，高聲宣下圣旨——封鳳衍為太師，總領(lǐng)朝政，鳳衍長子鳳京書由江左布政使擢入中書省，次子鳳呈書封左翊衛(wèi)將軍，統(tǒng)領(lǐng)兩城禁軍……接連之下調(diào)動數(shù)處要職，皆是鳳家門生親族。瞬息之內(nèi)，幾乎天翻地覆，鳳家迅速掌控朝政，甚至連兩宮禁軍都握在手中。

        殷監(jiān)正瞠目結(jié)舌，震驚間已顧不得禮數(shù)，難以置信地抬頭向上望去，不料卻見皇后波瀾不驚的鳳眸中忽而泛起寒冽冷意，冰刃般掃過階下，一現(xiàn)即逝。殷監(jiān)正看著皇后唇邊那縷淡漠笑痕，寒意涌遍全身，直覺大事不妙。不及說話，便又聽到皇后的聲音，卻是對斯惟云道：“皇上另有口諭給你。昨日湖州奏報兩渠工程已近尾聲，為防有所差池，命你前去督建完工，即日啟程。”

        斯惟云眉間猛蹙，湖州工程不日完工，一切順利，何須多此一舉？他俯身道：“臣領(lǐng)旨。”身旁杜君述卻已道：“娘娘，請問皇上究竟是何病癥？現(xiàn)在情況如何？朝中諸多大事等候皇上裁決，臣等卻數(shù)日未見圣顏，亦不見御醫(yī)脈案，還望娘娘告知一二。”

        皇后淡淡垂眸：“皇上并無大礙，朝事每日都有御批圣諭，你等照辦便是。”

        杜君述道：“微臣斗膽，敢問娘娘那些送到三省的奏章可當(dāng)真是皇上親自批閱？”

        皇后修眉微挑，靜冷注視隱見鋒銳：“你何出此言？”

        眼見朝中生變，杜君述心中憂急，直言道：“微臣曾見娘娘的字，和皇上如出一轍，往日的奏章，今天的圣旨，敢問是否出自御筆？”

        “大膽！”皇后鳳眸一揚(yáng)，冷聲喝道，“皇上御筆朱批豈容你胡亂猜疑？身為朝廷重臣言語無狀，有失體統(tǒng)，你自今日起不必再進(jìn)宮來，回府閉門思過，等候宣召吧！”

        不過寥寥數(shù)語，便有兩名重臣直接被逐出中樞，一貶一罰，在場大臣驚惶之下，紛紛跪地求情，唯有鳳衍面露笑意。

        杜君述還欲再言，忽然被斯惟云暗中扣住手腕，硬生生將他阻住。

        斯惟云抬頭看去，正遇上皇后一瞥而過的目光，眼前赫然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在雍水大堤上，凌王妃下令開閘泄洪，水淹大軍的情景。那一雙眼睛，也如現(xiàn)在般略帶殺伐之氣，奪人心神，深底里卻是與皇上一模一樣的深邃與沉定，冷銳與傲岸。

        多少年君臣主從，他或許會有伴君如伴虎的顧慮，但卻從未懷疑過皇后分毫。皇后平素言行歷歷在目，非但待他如師如友，更待皇上情深意重，有些人可以令他終此一生深信不疑，他當(dāng)年曾言但凡她有吩咐，在所不辭，今時今日，便是如此。

        “娘娘！臣等請見皇上，皇上圣體欠安，臣等卻數(shù)日不得探視，不知究竟為何？眼前圣旨是真是假，還望娘娘明示！”

        聽過杜君述所言，殷監(jiān)正斷定皇上是出了意外，鳳衍和皇后內(nèi)外聯(lián)手意圖控制各處，若讓他們得手，便是大禍臨頭。心中萬般對策電閃而過，立刻先行責(zé)問。

        皇后神情冷雋，不見喜怒，淡聲道：“皇上剛剛服了藥睡下，殷相若非有什么事關(guān)國本社稷的大事要奏，還是以皇上龍體為重吧。”

        “臣自然是有要事啟奏，才敢驚擾皇上。”

        “哦？”皇后語聲清婉，“敢問殷相有何要事，難道比皇上身子還重要？”

        “臣要奏請皇上早立儲君，以定國本，以安社稷！”

        放眼皇族，皇上膝下僅有蘭陽公主；灝王昔日遭逢變故，從此不納妻妾，府中世子乃是收養(yǎng)而來；濟(jì)王獲罪多年，世子亦遭牽連；汐王有子流放邊疆；溟王、澈王皆無子嗣；漓王有子尚在襁褓之中。若要冊立儲君，非湛王世子莫屬。眼前宮中生變，鳳家奪權(quán)，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唯有在此才能扳回劣勢。

        此話一出，殷監(jiān)正忽見皇后唇邊淡笑緩緩加深，便聽到鳳衍森然的聲音：“殷相怕是忘了吧，皇上早有圣諭，若有臣子再提儲君之事，以謀逆罪論！”

        字句如刀，陰森透骨，殷監(jiān)正如遭雷殛，方才察覺皇后從剛才說什么國本社稷，便是知道他必有這個念頭，絲絲引誘，等他入扣，一時不慎，竟被他們抓住把柄。

        “來人，將此逆臣帶下去！”

        隨著皇后清聲令下，御林禁衛(wèi)按下殷監(jiān)正，立刻除去他身上官服，殷監(jiān)正怒不可遏：“妖后亂政！我要求見皇上！”

        皇后目不斜視，云袖揮落，侍衛(wèi)不由分說便將這股肱老臣架出庭前，分毫不留情面。

        不過片刻，皇后竟接連貶黜朝中重臣，架空中樞，自來后宮涉政未見如此，余下幾位大臣人人驚懼失色，一時噤言無聲。

        雄渾大殿前，皇后立于龍階之上，風(fēng)揚(yáng)袖袂獵獵微響，身后天際風(fēng)云變幻，御林禁衛(wèi)如鳳翼展翅，分列侍立，巋然不動。她緩緩將目光轉(zhuǎn)向鳳衍，鳳衍撫須點(diǎn)頭，驕橫身姿映入那雙凜然鳳眸，隨著漸暗的天光陷入無盡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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