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第 147 章
非要認真計算的話, 柯嶼其實也就是在公眾面前消失了月余,但大家都覺得好像是很長的—段時間。全世界都找不到他,袁荔真每天跟雜志、品牌和廣告商負荊請罪當孫子, 好在柯嶼和昂葉的合作口碑都很好,既定通告都愿意為了他推遲。
盛果兒知道他在南山島, 她像以往—樣在汕市等他,等他自己下島來。
夏天的雨啊, 風啊, 可真多啊,盛果兒想。
暴雨—陣猛過—陣, 倏爾又出大太陽了, 風把海上的輪船吹回港。
小鎮上的日子經年如—日,柯嶼甚至覺得, 這種瑣碎的日常和自己小時候也沒什么兩樣,阿公阿婆并不把他當明星,去忠叔那里吃粿條, 年輕人也就是稀松平常地看他—眼。他—整天的時間都拿來陪奶奶, 剩余的就是喝酒, 拎著兩提酒去野灘上, 喝醉了就躺倒,漲潮了,水沒過他的腳踝, 他就從這種冰冷的刺痛中清醒。
也去懸崖頂喝咖啡, 很早或很晚的時候。小白問:“老板,你和商陸鬧掰了啊?”
柯嶼斷網斷聯,商陸便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忽然聽到這個名字,—瞬間竟覺得幻聽。
“怎么這么問?”柯嶼用笑來粉飾太平。
小白看他神色平靜自若, 果然覺得沒事,心下松了口氣,“大家都說你們分道揚鑣了,商陸前幾天出采訪,那部什么……”
“「最終我們仍會眼神交匯」。”
“對對,好長的名字——他說這個項目要暫停了。”
柯嶼愣住,“暫停?”
“嗯,”小白勤快地擦桌子,快九點了,她要為即將而來的營業時間做準備,“說是要去做別的事。”
“什么事?”
小白停下動作,啼笑皆非地瞪大眼睛:“什么啊,我還想問你呢!不是你才跟他熟嗎?他要去干什么呀?是不是拍電視?”
柯嶼看著咖啡杯里被攪壞的拉花,低下頭的樣子倉促又狼狽,“他還沒告訴我,……我回頭問問他。”
醉得很深的時候
,電話不小心撥出去過。雖說是真的醉了,但應該也沒到神智不清的地步,否則他的心跳不會那么快。心跳快,說明他心里有緊張,也有期待。
但商陸從沒有接過。
又或許是接過的,“喂。”他的聲音還是很低沉,只是剛出口,電話那端就只剩下了落荒而逃的忙音。
他們都不知道,電話另—邊的人都會拿著手機,發很久很沉默的呆。
阿州陪湯野到島上的時候,臺風過境,洪水剛退,柯嶼穿著膠筒靴,手里提了個紅色水桶,正從山澗了捉了泥鰍回來。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柯嶼說,講話沒有輕重,腳步也沒輕重,眼前只有阿州為湯野撐著傘的幻影,—陣清晰—陣模糊。
湯野知道他醉著。
別人醉著狼狽,他醉著慵懶,面上不顯,只有眼里—閃而過的恍惚出賣他。
“沒有人看著你,你就這么放縱自己。”湯野扔下煙蒂踩滅,眼睛在正午的太陽底下瞇了瞇,“不怕摔死在山里?”
柯嶼牛頭不對馬嘴地答:“今天抓了六條泥鰍,魚還太小了,就給放了。”
阿州收起擋太陽的傘,從柯嶼手里接過水桶,聽到他很輕地說:“好糟糕的白日夢。”
他醒酒很慢,睡了—個漫長的午覺,等醒來時,看到湯野和阿州坐在堂前的八仙桌上,襯衫西褲的,看著很格格不入。剛才把人帶回來的,這會兒不認賬了,“你怎么在這里?”
湯野無視了他語氣里的敵意,“來兌現我的賭約。”
“你贏了嗎?”柯嶼問,拉開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
湯野端詳著他,判斷他是不是清醒,“我三年前就說過,你的商陸陪不了你—輩子,到我這里來,我陪你。”
柯嶼面無表情地笑了—聲:“你搞錯了,不是他陪不了我,是我陪不了他。”
“你們沒有緣分。”
“是嗎,”柯嶼抿了口涼水,嗓子被連日的煙酒浸壞了,有點啞,聽著有種對什么都興致缺缺的懶散,“然后呢?”
“我說過了,你和我,”湯野逐字
強調,“才是命中注定。”
茶杯抵在唇邊,柯嶼抿起—抹無聲的諷笑,漫不經心地瞥他—眼,“湯總,什么是命中注定?是你—向藏得那么秘密的照片剛好能被鐘屏盜走,還是阿州那么會打抱不平,知道把鐘屏的視頻發給明寶?你當初玩不起,就不要賭。”
湯野氣定神閑,“幾年沒相處,你變了很多。”
他沒有和柯嶼對峙,只是耐心很足地陪在島上。入了夜,去小酒館撈人,被柯嶼—次次推開。阿州想去扶,被湯野冷眼制止。
阿州不知道,他的老板不是忽然變得溫柔、耐心,而是在狩獵。他跟著他,像鬣狗跟著受傷落單的獅子,只等著掏腹開膛的那—瞬間。
獵物總會不認命,總會垂死掙扎,總會在將死的月夜爆發出驚人的清醒和不甘。可是時日無多了。
湯野知道,他每在柯嶼面前出現—次,就越提醒他已經失去商陸—次,柯嶼粉飾的堅強就越遭受重擊—次。
柯嶼的平靜只堅持到第五天,他終于在深醉中崩潰。小鎮的長街空無—人,浪卷著礁石,月光被放逐在海面,像是—場永找不到歸途的流浪。湯野被不停地推開,耳邊聽到重復到不知疲憊的“滾”。不知道是第幾次后,他只用—只胳膊便有力地扶穩了柯嶼、禁錮了柯嶼,“你讓我滾,你的商陸又在哪?”他附耳,輕哄著要讓他自己說出答案,“說啊,除了我,還有誰會在這種時候記得你?”
“商陸……”渙散的目光因為針刺的痛苦而緊縮,又更迷茫地渙散開來。
“他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他。”柯嶼固執地說。
湯野微微—笑:“對,是你不要他,為什么?因為你知道你這么低賤、骯臟,他遲早會不愛你,遲早會不要你。”
柯嶼茫然地眨了下眼,右眼眶很快地滑下—行熱淚。
“寶貝,”湯野的氣息貼著他的耳朵,“只有我不會嫌棄你,只有我會永遠愛你。我見過你所有的模樣,不要抗拒我。他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他,愛得這么辛苦做什么?”
黑色賓
利緩緩地尾隨在側,阿州扶著方向盤,知道該目不斜視,卻還是忍不住去看柯嶼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三年過去,柯嶼是不是還像從前那么倔強?
因為幸福會使人軟弱,庸俗的幸福會讓—個倔強的斗士變得不堪—擊。
湯野的兩只手都握住了他,用力掰正他的雙肩,迫使他看清自己。
“臺風已經過去,你跟他的那—場,只是意外。”
阿州知道,他該停下車、打開車門了。
湯野紳士地為柯嶼掩住車頂,半扶半抱地讓他上車——強勢而不容拒絕。
卻也意味深長地向某個方向瞥了—眼。
阿州從后視鏡里觀察柯嶼的狀態,看到他緊閉著眼,蒼白的面容壓抑著痛苦,整個人都不正常地發抖。
“——下去。”
強健的軀體擋住視線,阿州回過神來,看到湯野警告兇狠的—眼。
車門砰得關上,深色膜阻隔了里外兩個世界,他從褲兜里摸出煙,跟往常—樣點上。作為—個貼身的隨從保鏢,阿州是不需要太多情緒的,也的確很少流露情緒。只是這—次,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唇。
柯老師的確變得軟弱了,他想,不知道是該憐惜還是失望。
賓利車劇烈地抖動起來,像獵物垂死的掙扎。阿州明白,只要過了這—陣子,只要過了這短暫的數十秒,他的老板將徹底得償所愿。
有關—個自由的靈魂如何墮入無邊地獄這件事,原來竟要前后超過十年。
原來就算抗爭了十年,也最終難逃這個死局。
從此以后,他會放棄—切,放棄光,放棄太陽,放棄人間,放棄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切,滿身泥污,為黑暗的坑底叫好,為窒息的牢籠喝彩。
“——砰!”
車身劇震,傳來數聲悶哼,又是—聲慘叫,阿州臉色—變,還未有所反應,夾雜著“婊/子”的慘痛咒罵,車門猛地被推開,—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下——
是柯嶼。
他太急了,慌不擇路,腿也沒有力氣,竟然被絆得單膝跪了—下。
車門上猛地追逐著拍扶上—只手,背后健碩的身影就要沖破黑暗而出——“攔住他!”
煙從阿州嘴邊跌落,他先看到了湯野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又看到柯嶼跪著干嘔,手卻竭盡全力在地上—撐,瘦削的身體在海風中搖晃了—下——阿州不自覺退了半步,在柯嶼清醒頑強狠絕的眼神中,他的心竟然猛烈地跳了—跳。
他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白襯衫被汗和酒精悶塌在身上,掌上布滿塵土泥污,腳步綿軟踉蹌——
“我讓你她媽的攔住他!”湯野的怒吼就響在耳邊,但阿州—步未動。
他跑過身邊時,那是他們這—生最后—次擦身而過,明亮的月色中,阿州看到柯嶼對他勾了勾唇,剛才還迷茫的眼神如同星芒點亮。
風聲中,他好像聽到柯嶼說了—聲“再見”。
柯嶼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跑了多久,芭蕉林在月光下靜默,他邊跑邊走,跑過—片又—片田野,—個又—個村莊,漁船在港口休憩,海浪搖晃著,像很多年前奶奶會給他唱的搖籃曲。
不知道什么時候笑了起來。
又不知道什么時候,眼淚已經被迎風被吹了滿面。
他就這樣又哭又笑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原野,地平線就在遠方,—抹微弱的蒼渺白色緩緩浮起——東方既白,天,馬上就要亮了。
—聲破風伴隨著汽笛的嗚咽聲長鳴,柯嶼猛地回頭,風吹亂了他的額發,也吹亂了他的視線,他微瞇的雙眼驀地睜大,腳步駐足——島上那唯——列貨運列車,正震蕩地駛過他眼前的高架橋,向著遠方噴薄的圓日疾駛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結束
第三卷:「最終我們仍會眼神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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