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都存放在幾個庫房，最多是懋勤殿，清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記載：‘供御凡文房四事，由各處呈進備用頒賜各件，皆存懋勤殿庫。’”

　　“此外就是寧壽宮、淳化軒，還有熱河行宮。”

　　“僅就用紙一門來說，便是五花八門，從功能來分，除了白素絹箋這樣的絲織品，紙張類大致可分為御筆書畫用紙、寫經(jīng)用紙、書籍用紙、裝裱用紙、工程用紙、畫樣用紙、包裝用紙、日常用紙等多種。”

　　“大量使用的，包括大榜紙、高麗紙、油高麗紙、棉榜紙、連四紙、本紙、呈文紙、油呈文紙、西紙、臺連紙等。”

　　“精美細致的，包括各色粉蠟箋紙、灑金紙、羅文紙、宣紙等。”

　　“再進一等，包括金云龍朱紅福字絹紙，云龍朱紅大小對箋，十二龍黃箋，獨龍大香箋等敕書諭旨用紙。”

　　周至手撐腦門：“這也太復(fù)雜了吧？”

　　“復(fù)雜歸復(fù)雜，但是這里也是個大捷徑。”四表舅說道：“只要你搞清楚了這些，別人想那近現(xiàn)代仿品來蒙你，哪怕是張大千齊白石，都做不到了。”

　　“有道理呢……”周至點頭，畢竟大師們做事情也要講究成本的，一幅仿古畫，就算畫技已經(jīng)爐火純青，也不可能從畫心到托紙到裝裱各種珍貴的紙張都全部湊得齊。

　　不過又覺得四表舅這話里有大毛病：“要真是能夠收到張大千齊白石的仿古之作，倒是也不虧……”

　　這是故意把文化學(xué)術(shù)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混為一談，四表舅不由得一瞪眼：“繼續(xù)聽，還沒完。”

　　“這還沒完？”周至不由得吃驚：“金云龍朱紅福字絹紙，這就是皇帝在年節(jié)時候?qū)懜Ｗ种苜n近臣所用的吧？還有什么十二龍黃箋，獨龍大香箋，一聽就是了不得的東西，這都還不是頂級？”

　　“當(dāng)然不是頂級，你應(yīng)該知道的呀？”四舅媽笑道：“小提示，乾隆一生寫了多少首詩？”

　　“嗨！”周至笑道：“我知道了，乾隆一直以文化人自許，對藝術(shù)和書畫非常癡迷，因此內(nèi)府最精貴的紙張，肯定就是仿澄心堂紙那樣的仿古書畫用紙！四舅媽我猜得對不對？！”

　　“正是！”四舅媽笑道：“所以內(nèi)府最珍貴的紙張，乃是各種仿古紙，又因為乾隆朝國力最盛，因此清代造紙的最高水平，就是乾隆仿古。”

　　“這里邊最珍貴的幾樣，乃是仿晉側(cè)理紙、仿宋金粟山藏經(jīng)紙、有斑點藏經(jīng)紙、無斑點藏經(jīng)紙、仿澄心堂紙、仿明仁殿紙、仿梅花玉版箋、仿高麗紙等，均有傳世紙品。”

　　“比如著名的三希堂法帖《快雪時晴貼》，乾隆重裝的時候，親自楷書的引首‘神乎技矣’四個字，就是寫在仿宋金粟山藏經(jīng)紙上的。”

　　“法王寺龍藏經(jīng)的封皮，內(nèi)里的用紙一般，不過封皮的用紙卻非常珍貴，想來這就是果山兩位師弟在京中專營出來的結(jié)果了。”

　　“是西太后拿這點封皮紙出來代替半幅鑾駕的噱頭也說不定。”周至對這位太后沒什么好印象，認(rèn)為什么沒底線的事情她都干得出來。

　　“法喜寺與金粟寺同位于海鹽縣，與金粟寺相距不過五里。兩個寺廟在宋代熙寧年間，都用一種紙張寫抄過大藏經(jīng)。”

　　“除了寫經(jīng)之用，剩下還有大量的空白紙藏于寺內(nèi)。每張紙的中心位置，都會蓋上一枚‘金粟山藏經(jīng)紙’的小印。”

　　“這種紙屬于唐代硬紙的延續(xù)，呈黃色或淺黃色，表面施加蠟質(zhì)，再經(jīng)研光，因此簾紋不顯，表面平滑。”

　　“每張都制作精細，比較厚，因此可分層揭開成三四張。”

　　“到了明代，這些紙從寺內(nèi)流出后，便為世人看重，競相購求，常用作書畫引首。”

　　“明代張燕昌發(fā)表《金粟山箋說》后，金粟山紙名聲大振，并貢入內(nèi)府。”

　　“而明代民間最大一位收藏家，就是著名的書畫家董其昌。”

　　“他對自己的收藏可謂是非常得意，很多書畫作品，都刻意保留了那枚小印的印文，顯擺之心躍然紙上。”

　　周至不由得好笑：“大書畫家也難于免俗，這是生怕外行不識貨啊……”

　　“更好笑的在清代。”四舅媽笑道：“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刻意搜求，也收羅了民間收藏的不少金粟箋。為了節(jié)省，將之揭開來用，故宮里現(xiàn)在都藏有乾隆皇帝用拆揭的金粟箋書寫的《心經(jīng)》。”

　　“哈哈哈……”周至都笑得不行了：“皇帝都不得自在使用，的確是精貴啊……”

　　“最好笑的不是這里。”四舅媽笑道：“乾隆對這種紙非常喜愛，因此下令仿造。”

　　“因為金粟山紙當(dāng)時用了黃柏汁液作為防蛀手段，而黃柏的水溶性又很強，該紙在金粟寺收藏的時候，又因為漏雨導(dǎo)致了黃柏的溶散，就在紙上形成了天然的水斑。”

　　“這樣的水斑別具美感，因此乾隆名人仿造的時候，還刻意交代要將這水斑也仿造進去。”四舅媽笑道：“仿造的效果非常好，乾隆也很得意，于是也模仿金粟寺那般刻了一個印，蓋在仿造的金粟寺紙中間，不過多了三字，印文是——乾隆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

　　周至樂得不行了：“乾隆皇帝不愧是蓋章狂魔，可這印章也太秀了哈哈哈哈……”

　　“也可能是對這種紙的仿制成功感到欣喜吧，乾隆的這枚印章不像皇帝心態(tài)，倒和董其昌的作為一樣，差不多是文人顯擺之心。”四舅媽笑道

　　“也不是全部成功。”四表舅點了點龍藏經(jīng)的封皮：“沒蓋章的那些，就當(dāng)做是仿法喜寺藏經(jīng)紙，下金粟寺一等，就是這個了。”

　　“所以西太后也不能說是吝嗇是吧？”四舅媽說道：“好歹也賞賜了珍貴的乾隆朝紙張，來做法王寺《龍藏經(jīng)》的封皮。”

　　“半匹紅紗一丈綾，”四表舅和周至對于統(tǒng)治者的無恥有深刻認(rèn)識，同時想到這句詩并且吟誦了出來：“系向牛頭充炭直。”

　　“這可能性更大。”周至還補充：“亂世連收藏都不咋值錢，何況這些庫存紙張？因此用來作為賞賜搪塞和尚們的可能性，遠比明知其價值而鄭重其事的賜予，可能性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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