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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陰陽界


  8陰陽界

  1967年12月30號下午約四點鐘,風門突然打開,一雙眼睛朝里面一掃,在我身上停了下來,我覺得這雙眼睛有點熟,好像在哪里見過。/Www。qb5、com//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軍管會的負責人。門開了,他說了聲出來。我跟他到了辦公室。

  “這段時間反省得怎么樣?有認識吧?”他問。

  “我已寫好幾份材料,可能你也看了。我的問題快解決了吧。”聽他這樣問,我心里還一喜。

  “你寫的幾份材料我都看了,你的想法和要求我們都清楚,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十六條》上都說了,殺人、放火要放在運動后期處理。你是屬于這一類問題。你和你們學校都一直要求要見一面,現在滿足你們。你要準備一下,要遵守紀律,要做做你同學的工作……”

  他后面的話我已聽不見了,思緒已飛到了同學那里。整整半個月,終于能和同學見一面了,見了他們我該說些什么?我能說些什么?我要告訴他們被囚禁的滋味不好受和自由的可貴,我要細說一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含義不僅僅是說后生可畏,更深的寓義應該是告誡,是提醒,因為牛犢隨時可能葬身虎腹。**說要告訴小將們,現在是輪到他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這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大有深意。

  吉普車向警備區開去,很快就到了萬松園路,車進了馬路右邊的一個大門,還未停穩,一個軍人上前來說換了地方。車又退出來繼續往前走,在快要到左邊的一個大門時,前面有一大群人,我起先沒有在意,吉普車按著喇叭穿過了人群。突然聽見有人叫喊李乾!李乾!我扭頭一看:一大群全是我校的同學老師,有小屈偉,寧漢文老師……等,他們跟著車子跑起來,可惡的吉普車突然一加速,甩下了他們。

  在人群中還十分意外地看見了袁子斌,沒想到他也來了。在成立革委會之前,學校已經著手搞復課鬧革命,并淡化群眾組織界線,以班級為單位展開活動,袁子斌回到了學校并和班上的同學在一起,沒有誰為難他,盡管當時大家有足夠的理由讓他嘗嘗一年前他讓別人所受到的傷害是什么滋味。在教育革命中,他搞唯成份論傷害了不少同學,不少同學成了他口中的“狗崽子”,在班上他第一次面對朝夕相處的同學稱其為“狗崽子”時,我感到他內心也有瞬間的掙扎。命運捉弄人,現在他父親被打倒,自己也成了“狗崽子”,不過大家好像已經淡忘了這些事,沒誰再去理論過去的是是非非,更沒誰往他那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對他十分友善,沒有發生在有些地方出過的報復。雖然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可謂“往事如煙泯恩仇”了。

  當然隔閡的消除不是一兩天的事,這需要時間。在前段時間我對他一直是采取保持距離的態度,不與他交談,在他不在時,我可以和同學天南地北地聊天,只要他一出現,我就轉移話題,多數時候干脆離開,我覺得這樣對他對我都要好些,讓時間來醫治一切。現在他來了,等一會在見面時,我們之間會說些什么呢?①

  車在一棟樓房前停下,我被帶到一間不大的房子里面,一個軍人說你只能見三個代表,時間是三十分鐘。

  怎么只讓三個人來呢?真是他媽的混賬!怕什么?怕來人多了會把我搶跑了?對于你們來說是少了一點事,少了一點麻煩,對于我們來說卻是天大的憾事。我沒有去想會是哪三個人來,誰來都是我期盼的,只是焦急地望著門口,希望他們早點到來。

  在凝重、壓抑的氣氛里,舒國良,燕妮丹、司子林三人走了進來。

  分隔十多天后再見到他們,我感慨萬分。前幾天還是形影不離的同學和戰友,現在卻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在里面稱自己是活著的死人或者是死了的活人,我有太多的話要對他們說,甚至包括想訴說內心的傷感。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一種強烈的英雄意識突然從心里涌起,不能這樣,砍頭不過碗大個疤,何況現在離砍頭還遠得很,搞得那么傷感干什么?

  起身正要迎上去,當兵的把我攔住了并警告說不能過去,你們不能坐在一起。不然,就停止接見。

  我一怔,朝當兵的看了一眼,用眼神問他:連手都不讓我們握?見當兵的沒什么回應,又朝來的三個同學看了看,他們也是同樣一愣。我猶豫了一下后,沒有繼續往前走,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同學們都好吧?”當兵的意外規定攪亂了我準備好了的話,為平復心緒,我想笑著把這句話說出來,話是說出來了,但笑不出來。

  “我們都好,學校一切都正常,你不用擔心。你還好吧?”舒國良極力控制自己的語調。

  “我還好。”

  “全校師生都非常關心你,正在和有關方面交涉,這點你要放心。”司子林第一句話就說到了我最重要的事。

  “這個我放心。”說放心是因為我完全相信情同手足的同學和戰友。雖說放心,但這卻是我心里最關心的事。

  “今天學校來了很多人,但警司只準三個人進來,我們三人是代表全校師生來看你的。”燕妮丹的話音里已帶有哭聲。她一開口,氣氛不僅更加凝重,而且也有了某種傷感。

  “車上我都看見了,謝謝大家。”

  “現在已開始復課鬧革命,但因你的事有些影響,可能還會影響下去。”舒國良在告訴我他們正在為這事奔波,并且要堅持下去。

  “我們到你家里去了好幾次,你爸爸、媽媽、姐姐和姐夫也經常到學校來,我要他們放心,問題會很快解決的。你家里面我們會經常去的。”燕妮丹紅著眼圈說。

  “傅強的舅舅是造反派,工人戰斗隊的。他的態度非常好,說我們的行動能夠理解,他在幫我們做傅強媽媽的工作。”司子林說。

  “你們的工作做得這么細,真不知道怎么樣感謝你們。”我說。

  “不要這樣說,一想到你在里面關著,我們就坐不住,總要想方設法為你做點什么才心安一點。”燕妮丹一邊說一邊流著眼淚,她的話深深地感動著我。

  兩個當兵的坐在旁邊,就像兩個大燈泡在旁邊照著,讓我們倍感壓抑和拘束,路上準備好的一肚子的話此時不知跑到了哪里,大家說話開始字斟句酌,不時出現短暫的沉默。

  我們彼此都用關切的眼光注視著對方,希望從對方的眼神和表情里讀出更多的東西來。我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會見怎么像陰陽兩界的對話?雖然說的是同一個話題,但都知道對方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們在努力把我拉回到他們那個世界去,但在潛意識里,大家都清楚現在這是不可能的。只是在他們的努力下,這分隔陰陽兩界的高墻被打開了一個只能開啟三十分鐘的小窗,我們有了一個能彼此探視和安慰的機會,都知道這只不過是極其短暫的一瞬,這小窗很快就會關上,并且由于幻想這個小窗還會再次打開,因此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大家極力壓抑和控制自己的情感。怎么會在短短的十五天里我的意識和感覺就發生了這樣巨大的變化?雖然心里一直不服,在訴說、在申辯、甚至在抗爭。但在不知不覺中對自己的處境卻是認同的,自己就應該在那個陰冷、潮濕、一舉一動都要受到監督和控制、并隨時可能受到懲罰的世界呆著。這是人的理智在現實面前無可奈何的屈服,還是人性的弱點在異常環境中的暴露?或者是自己在“人命關天”這古訓面前的認錯,認為自己就是應該受到這種懲罰?

  “好了吧?時間到了。”當兵的似乎在跟我們商量,他這話還有點人情味,沒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來分開我們。

  這最后的一刻到了,雖不是死別,卻是實實在在的生離,我們就要回到各自的世界里。什么樣的理智閘門在這時都不管用了,壓抑得太久的那種難以言狀的戰友情和同窗誼一下子從心底里迸發出來,不管旁邊有什么人,不管他們訂了什么清規戒律,這些都顧不上了,我們四個人一下抱在了一起。燕妮丹首先哭出了聲,舒國良,司子林也抽泣起來,我實在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我們頭挨著頭緊緊擁在一起,久久不愿松開。我弄不清是誰的淚水流到了自己嘴里,苦苦的澀澀的淚水從嘴里又一直流到心里。

  當兵的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我們,不催也不勸。

  “你在里面要保重,需要什么就寫信出來”。燕妮丹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在難過得幾乎不能自持的情形下,她仍然那么細心。這是只有一個女人才會有的關切和擔心。

  “我們會時刻都關心著你的。”舒國良的眼淚不住的往外流。這個知名教授家中的老么,在全家的關心和呵護中長大,現在這關心二字從他口中出來,可以想象這十五天對他認識這世界在深度上的催化。

  “保重,保重。”司子林說這話時泣不成聲。

  “屈慧君現在怎樣?”鬼使神差的我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話出口后心里我罵了自己一句混賬,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問這樣一句話?!在察覺自己魯莽的同時我也此時才知道心中是非常希望這三個代表中能有她的,能有那個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我放在心里的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扎著兩條小辮的女孩。半個月前在□學院的那尊哀怨無助的雕像一直還立在我心頭。她現在怎么樣了?她承受得了嗎?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在即將和同學分手的一刻,這潛意識里強烈的愿望不管不顧地自己沖了出來,這大概是我知道她的性格和這情感本身的特性決定了她不可能主動來向我訴說什么而出現的沖動。

  這是我心中的秘密,他們三人僅只是有一點感覺,他們不知道這個秘密在我心中已經珍藏了多久,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在我心中是多么強烈。如果他們知道那天晚上在□學院我和她在漫步中的長談,或許這三個代表中會有她,至少他們會主動講起她的情況。但這只是我們倆人間的秘密,怎么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呢?

  “她還好。現在她每天都在班上和同學們一起參加活動。”在有那么一點意外之后,司子林告訴我。

  我不再說什么。這話一經出口,我就沒有了再說點什么的沖動和**。燕妮丹又開始了哭泣,依依不舍的手無奈地松開了,他們三人流著眼淚離開了這臨時的會見室,這扇窗戶無情地關上了,我一個人留在了這冷寂孤獨的世界里。

  晚上,我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下午接見的情景一幕一幕地重現在眼前,盼了多少天的和同學見面的愿望是實現了,可得到的不是滿足而是失落和傷感。尤其是我最后那句話讓我一再罵自己愚蠢,可這愚蠢似乎又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我不后悔自己的愚蠢,它讓我在最后一刻終于說出了我想要說的話,在最后一刻我最想說的不是展示自己胸襟和操守的豪言壯語,而是唯一沒有表達出的對她的思念和擔心。如果沒有這愚蠢就一定就會有遺憾,如果愚蠢和遺憾必須二選一的話,我只可能選擇愚蠢,愚蠢很快就會過去,而遺憾卻可能會伴隨終生。

  這像不像個造反派頭頭?像不像個革命小將?他們三個人會怎么看怎么想?自己是不是太有點兒女情長了?我在反省自己,想起何儒非曾經對我的批評,看來這批評還是有道理的,不能再這樣了,到此為止,我對自己說。

  過了三天,1968年的元月2號下午,看守送進來一抱學習資料和生活用品,我一看紙條上寫著:李乾,給你送來一些學習和生活用品,肥皂是從你家里拿來的,寫個回條出來,緊握你的手。同志和戰友,燕妮丹。

  學習資料中有兩報一刊的元旦社論,其中有整黨建黨的內容。我一下興奮起來,我要提出入黨申請。這第一份入黨申請書該怎么寫?我想好框架和主要內容后,就開晚飯了。

  晚飯后,不知為什么老是想到燕妮丹的那張小條,她為什么要特地提到那塊肥皂呢?是不是有特殊的含義在里面?我拿起肥皂反復琢磨。那是兩塊連在一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洗衣皂,我突發靈感:掰開看看是不是里面藏著什么東西?一掰開果然有一個卷得很小的紙團,我急不可耐地打開,再熟悉不過的娟秀中顯著骨力的字跡出現在眼前:

  李乾:你好。

  在這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我站在高高的獄墻外面舉起酒杯向你祝福,祝愿在新的一年里,你更勇敢、更成熟、更堅強。喝下這杯苦澀的酒吧,愿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你百煉成鋼。

  眼前的這點挫折和磨難只會讓你更深刻地去思考社會和人生,我們永遠和你戰斗在一起。

  12月26號**74歲壽辰那天晚上,我和你們班女生開了一個慶祝會,我們還買了酒,屈慧君也參加了。她單純善良,說心里話我也非常喜歡她,只是她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擔子有多重。我知道你很關心她,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你的同志和戰友燕妮丹1968.1.1

  真是善解人意,我一眼掃過后大為感動。感動之余,理智告訴我:這一頁已翻過去了。

  注釋:

  ①:我和袁子斌的這次見面并沒有發生,而是推到了26年之后,1993年我去北京,撥通了他單位的電話:

  “你是××嗎?”

  “你是誰?”電話那頭的語氣非常驚奇。在北京已經沒有人喊他少年時代的名字了。

  “我是李乾。”

  “李乾?哦,想起來了,是中學的同學。你現在哪里?”

  “在北京。”

  “你現在好吧?”

  “還可以吧。”

  “到我家來玩,我把家里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你,你記一下。”

  當時他還住在爸媽的房子里,我們在寬大的客廳里聊了一個來小時,雖然擠在一張床上談心的感覺早就遠去,但同學的友誼還是經歷了歲月的考驗,他的熱情還是一如少年時,不過彼此的距離已遠不是兒時可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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