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怎么會是這樣
1怎么會是這樣
一扇沉重的鐵門在面前打開,這是命運向我開啟的地獄之門。WWW.qВ5、C0M
在突然失去自由的那一刻,那感覺就像生命被突然奪走的那一瞬,巨大的沖擊力同樣會在瞬間奪走人的意識,兩者的區別僅僅在于還能不能重返這讓我們莫衷一是的多彩世界。后者自那一瞬起,黑暗不僅成了不可改變的永恒,而且這生命對于這世界或者說這世界對于這生命,也隨之永遠地消失了;毫無準備地被突然奪走自由則是猝不及防地從光明墜入黑暗,這世界在那一刻對于被剝奪者來說,就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盡管這黑洞能奪走人意識的可怕威力實際上只有一個短暫的瞬間。
此時這黑洞就像一個無情的巨獸,在一瞬間就整個地吞噬了我的視覺、我的思維、我的意志,吞沒了我之所以成為我的一切,只剩下一點無意識的本能。
在完全不清楚面對的世界是個什么模樣時,一股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又突然迎面撲來,里面混雜著衣物的霉味、人體的酸味和馬桶的臭味,也許這就是眼前的陌生世界送給每一個來者的不容不收下的見面禮。我剛本能地屏住呼吸,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由分說地拖進無法抗拒的眩暈之中,身不由己地在一個混沌的世界里旋轉翻滾,兩手下意識地想抓住點什么,但四周什么也沒有,我只是在虛無中徒勞地掙扎。在旋轉中隱約聽見一個聲音:不要迷失你自己,不要迷失你自己。這聲音不即不離,時有時無,始終就在耳邊若隱若現地繚繞,這大概是我那顆自以為有堅定信仰的靈魂對已開始麻木的軀殼發出的含意不甚清楚的警告。不知旋轉了多久以后,眼前終于出現了一絲微弱的亮光,隨著這亮光的出現,那裹脅我的力量突然散去,就像剛才突然降臨一樣。恍恍惚惚中,我又忽忽悠悠地回到眼前的世界。
稍稍定了一下神,湊著昏暗的燈光,隱約看見里面兩排打開的被子緊緊地擠在一起,整個地面上一片黢黑。看守低沉地說了一句:進去。我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他面無任何表情地站在一邊,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那粗實的鐵門閂,一只手提著那一串在黑暗中發著幽光的鑰匙。我有點疑惑地跨進了那個冷冰冰的牢門,踮著腳尖剛插進那沒有縫隙的地面時,“哐”的一聲,身后那扇門毫不遲疑地關上了。
穿著一件軍大衣,左手提著被抽去皮帶的褲子努力不讓它掉下來,右手抱著一床剛才塞給我的黑黢黢的棉被,斜背著一個裝著幾本書的書包,腳上是一雙抽去了鞋帶的皮靴,呆呆地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時間是1967年12月15號晚上大約十點鐘,在我剛滿十八歲的時候。
此時腦袋里一片空白,屏住的呼吸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重新開始的。我什么也沒有想,什么也沒有說,沒有對以往的后悔、沒有對眼前的恐懼、也沒有對未來的擔憂。好像所有這一切都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僅僅只是一個站在旁邊的看客,看著這個亦真亦幻的世界。
好像倏地意識到什么,我突然問自己:怎么會是這樣?怎么能是這樣?怎么把一個革命小將搞到這里面來了?這怎么會是我呆的地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發問:這里是監獄,這里是牢房,這里關的是十惡不赦的罪犯,我怎么和這些人弄到一起了?革命小將和罪犯之間怎么一下子就劃上了等號?這和我僅只是去警備區認識一下問題就準備回學校的思想準備反差太大了,簡直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極端。我肯定地對自己說:一定是搞錯了,無論從什么角度我都不可能、更不應該到這里來,明天一早這一切都會改變的,先對付這一晚上再說。
隨著那看守的皮鞋聲漸漸遠去,眼前這些被子里的軀體開始扭動,有幾張慘白的面孔朝我看著,這幾張臉讓我想起小時候看有關十八層地獄的連環畫時產生的陰森感覺。我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境,看看放在墻角的馬桶,看看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張張磣人的面孔,看看堆在墻角邊的大大小小的包袱,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把鞋子脫掉!
什么?把鞋子脫掉,說誰?為什么?我下意識地尋找說話的人,似乎想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光線太暗,尋找有點困難,在我還沒有找到說話的人時,同樣的聲調、同樣的話語再次傳入耳中,我突然意識到這話是對我說的,這屋里就只有我還穿著鞋子。脫就脫吧,這大概是不可以也不必要對抗的。在脫鞋時才看清腳邊是一排放置有序的鞋子,我的鞋很快成了那有序中的一雙。
環顧四周,只有馬桶邊還有一點空隙,看來要守著馬桶過這一夜了。
“搞么事進來的?”在一陣無言的對視后有人發問。
“搞么事?這年頭還有么事搞?不是日×就是殺人。”我還沒吱聲就有人把話接了過去。沒等旁邊有什么反應,這聲音就變成了得意放蕩的笑聲。
“這位朋友怎么不做聲?不敢說?”有人激我。
“殺了兩個流氓。”我冷冷地說。
“用什么搞的?”
“槍。”
“狗日的好快活啊,老子在外面不起簍子①是鬼變的。”一個年輕的聲音又是羨慕又是遺憾地發出感嘆。
突然鐵門中間的一個小門被“哐”的一下打開,一個不大的聲音傳進來:
“怎么還在說話?想出來練練?”
頓時里面鴉雀無聲。
剛才明明那腳步聲是走遠了的,什么時候又轉回來了?我有點納悶,不過這問題只是在腦子里閃了一下就過去了,思緒回到了自己身上: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不然怎么會把我弄到這里來了?慶祝武漢鋼二司②成立一周年的大會上,我還坐在主席臺第一排,前不久在歡迎阿爾巴尼亞貴賓的宴會上,我還作為武漢市的中學生代表同周總理等中央領導人和貴賓們碰了杯,警備區張緒副司令員和我同一桌,兩個人還談笑風生,一定是警司的頭頭不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
右排最里邊的被子動了,一個人鉆出了被子,年紀大約三十來歲,他披上棉襖,說了聲這邊的往外移一下。睡在他這一排的人開始扭動身子,隨著身子的扭動,一張又一張陰沉無奈、慘白浮腫的臉從被子里露了出來。在不情愿地坐起來后,又不情愿地往外挪動被子。這位看起來有點像是頭兒的人一邊催快點,一邊從還愣愣地站在門口的我手里把被子拿過去鋪在他的被子旁邊。他一邊幫我鋪被子一邊對我小聲說著什么,我實在沒有心情聽這個看起來不乏善意卻太陌生的人說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了他是這間牢房的組長。
沒有在意半墊半蓋地裹在身上的被子發出的難聞氣味,在明天問題一定會解決的理念中我竟然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睡得很安穩,甚至可以說睡得很香甜,沒有焦慮光顧,也沒有噩夢打擾,就像是在大串聯的途中,走了好久才碰到的一個接待站,睡上一覺消除了疲勞后,明天還有我新的開始。渾然不知命運給我開了一個太殘酷的玩笑,注定了從此我的人生軌跡與絕大多數同時代人完全不一樣。
如果我要是知道離開這牢房的時間是在又一個十八年之后,我全部的青春將在這樣封閉狹小的空間里消磨掉,從精神到**所受到的磨難很可能讓自己完全崩潰,我還能這么快就進入夢鄉、還能睡得這么香么?
好像只睡了一小會兒,朦朧中鈴聲響了,這鈴聲似乎很熟悉,甚至有點親切,對,想起來了,是實驗中學的起床鈴。自文化革命開始以來就沒聽到這鈴聲了,怎么現在突然恢復了?離早鍛煉應該還有十分鐘,至少還可以再捱一下,實在太想睡覺了。半睡半醒之間我覺得自己是躺在學生宿舍的床鋪上,享受著舒坦和愜意。這時有人推我:起床,起床,快點,看守來了。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在牢房,一下子驚醒了。
待我起身時,其它人的鋪蓋都卷起來了。我依樣卷好鋪蓋,默默地坐在上面,相關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注釋:
①起簍子:這里的簍子是指放在溝渠里捕捉鱔魚的器具,起簍子就是取出里面的捕獲物。在武漢的方言里,引伸為發財的意思。
②鋼二司:文化革命中武漢市最大的學生造反派組織,全稱是“**思想紅衛兵武漢地區革命造反司令部”。成員為武漢地區的大、中院校學生。下文中的紅十月是隸屬于鋼二司的一個基層組織、柳英發后來是鋼二司“勤務組”五成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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