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夜色涼如水
徽儀回到書閣時,只有采蘩微微閉目休息。/wWW.qΒ5、coМ/她平靜溫婉的側臉在溫暖的燭光,更加安寧與平和,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依然如同數月前般風平浪靜。
徽儀望了望天,離歇息還有兩個時辰,便伸手輕輕喚醒了采蘩。
采蘩醒來見是她不由笑道:“回來了嗎?”又細細看了她的臉,道:“怎么眼睛這么紅?”
徽儀微微一笑道:“睹物思人,我想慕弦了。”她不愿在采蘩面前提起沈家,畢竟道不同,何必為難她呢?
采蘩只是笑笑,并不回答,眉間溫柔,稍顯麗色。
徽儀又問道:“雪莞呢?”
“我讓她回去休息了,她看上去累壞了。”采蘩笑容清淺,語氣溫順,如同初見一般優雅親切,只是徽儀心中的猜疑再無法消解,從三個人變成了兩個,友誼還會同過去一樣嗎?
徽儀頷首道:“她還小,也該累了。”她解下外衣,道:“今日的進出宮記錄還未整理嗎?”
采蘩道:“是啊,一向是你整理的,我也不熟悉,所以就留著了。”
徽儀漫步到架前,正準備謄寫,卻不禁仔細讀了讀。
細看之下,不禁覺得古怪。岳端寧分明是未時進宮,卻為何在酉時才出現在夜宴之上。難道他是要進宮見什么人嗎?徽儀淺看采蘩一眼,采蘩神色淡淡,并無任何的慌亂。
那么,是誰呢?徽儀凝神思量,凝妃早在未時之前便已離開了九詞居,更沒有與兄長見面的機會,莫非岳王在宮中仍有其他耳目嗎?
幾番思度之下,她輕輕嘆氣,小縷說得也許不錯,朝廷上的事,并非她能妄意揣測的。如今亦只能依靠馮太后的計劃,一步步走上高位,只是,步步驚心哪。
眼前漸漸有些模糊,徽儀疲憊地合上記錄冊,卻聽耳邊隱隱有些淡漠的蕭聲,委婉動人,凄愴愀然,幽幽地觸人心懷。
徽儀走到窗前,隔著簾子往外看,窗外一片漆黑,竟什么也看不清。徽儀回首道:“你聽見了嗎?”
采蘩的臉色有些蒼白,她淺笑道:“聽到了。也許是堯王爺給太后娘娘獻曲吧。”
徽儀微微蹙眉,這樣悲涼寂寞的蕭聲,并不是承昭元這樣灑然的人所能吹奏出來的。徽儀再次側耳傾聽,曲調如泣如訴,高低不一,凄婉的心情就這樣順著樂聲,行云流水般傾泄而出,仿佛有淺淺的河流在心床上靜靜流淌。
她漸漸驚心,那人吹得竟是一曲雨霖林。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摧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徽儀默默,驀地轉身推門而出。采蘩也怔怔聽著,良久,才慢慢走向書架。方才她看的正是《李義山文集》,書正翻到第十七頁:“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
她滾燙的淚水驀地滴落在泛黃的書頁上,染出一暈淡色的痕跡。
徽儀一路循著蕭聲,急急地走著。聲音越來越清晰,徽儀停住了腳步,又聽了許久,才走進了桫欏湖邊的梅園中。
梅樹上斜斜得倚著一個人影,黑色的長發軟軟地垂著,遮住了眼睛。徽儀站在他面前,靜靜地聽著。直至一曲吹完,那人才抬起頭,戲謔一笑:“郡主也有深夜出游的雅興嗎?”
徽儀婉轉一笑,道:“想不到世子也擅長蕭藝。”
岳端寧收起手中的玉蕭,道:“先帝甚愛樂律,長蕭尤加。皇室子弟盡皆學習,只怕不擅的人也寥寥無幾。”
徽儀頷首,又道:“世子于朝政,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緣何吹奏如此悲涼的曲子?”她微微環視,梅樹下早已空了幾個酒壇子,不禁詫異。
岳端寧抬首看她,眼神已有幾分微醺。他瞇了瞇眼,道:“春風得意一詞恐怕還要用在郡主身上。今日一宴,郡主必名揚天下,哪里明白端寧此刻的心境?”
徽儀本就對岳氏心怨極深,此時也不過想要知己知彼罷了。她抿嘴一笑道:“世子不妨說說,徽儀也許能為世子解憂。”
“解憂?”岳端寧大笑起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徽儀也不惱怒,只道:“世子看不起女子嗎?”她復又佯嘆一聲,道:“真不知少王妃何樣女子,能得世子傾心?”
岳端寧霍然抬頭,眼神雪亮,道:“嘉兒?”他溫柔地撫了撫手中的玉蕭,唇邊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徽儀見蕭上隱隱刻了一個“岑”字,又問道:“這管蕭是少王妃所贈嗎?少王妃當真對世子情深義重。”
岳端寧神色有些迷茫,喃喃道:“情深義重?若當真如此,她又怎么會離我而去?”
徽儀微驚,少王妃岑嘉失蹤嗎?難怪岳端寧會借酒消愁了。
“你想聽嘉兒的事嗎?”岳端寧笑問,眼中是深深的苦澀。
徽儀席地而坐,隨手拿起身邊的酒壇道:“愿聞其詳。”
“我以為你不會想聽。”岳端寧亦在她身邊坐下,“畢竟……”他只是笑笑,并沒有說下去。
徽儀心底慨然,道:“父輩的恩怨何必要延續到下一代?”
岳端寧仰頭飲酒,笑道:“郡主好氣量。”
“我和嘉兒唯一的一次分別,是她離開王府回岑家,途中竟染重病。全王府都瞞著不報,我亦遠在鳳城,不料她竟以為自己時日無多,寫來一封家書。你猜她寫什么?”岳端寧臉上柔情頓現,并無一絲宴會上的狂妄驕縱。如今的他,只是單純思念遠方妻子的丈夫而已。
徽儀想了想,問道:“可是要世子保重?”
岳端寧眉梢眼角盡是溫柔之色,他低聲道:“心念君兮涕淚淋,愿君思我兮笑語頻。”
徽儀動容,岑嘉究竟是怎么樣的女子,才有勇氣寫下這樣的詩句。想念的時候能微笑而對,便是對她最大的回報了吧。
岳端寧繼續說著,聲音漸漸有些悲涼:“后來她病好后,卻再不愿提及此事。嘉兒向來內斂沉穩,在平時絕不會說這些話。但只這一份心,我也不會負她。”
徽儀若有所思,道:“有些感情,我們雖然暗藏于心,卻是輕易不肯吐露的。”
岳端寧沉默下去,兀自旋著手中的玉蕭,默默無語。
徽儀不禁又問道:“岑嘉王妃如今可還平安?”
“或許吧。”岳端寧似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不愿再提岑嘉的現狀。
徽儀伸手拿過身邊的酒壇,微微抿了一口,道:“即使不在一起,徽儀相信,王妃也會同樣思念世子的。”
“是么?”岳端寧苦笑著,“想著卻不見,何苦呢?”
徽儀似是明白幾分,又仰頭嗆了一口酒,既然作戲,就要做足,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笑道:“想不到世子也是個有情人啊。”她有些頭昏,神智卻依舊清醒著。
岳端寧驚異地看著她,半晌才大笑起來:“郡主果然不同凡響,也不怕我借機害人嗎?”
“不會,世子行事光明磊落,徽儀自然信得過。”徽儀臉有些泛紅,她漸漸后悔不該喝那么一大口酒,如今也只能撐下去了。
岳端寧傲立于世,道:“不錯,端寧從不屑于做這些小人行徑。郡主你說是嗎?”他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
徽儀猛然清醒過來,他還在懷疑方才宴會上自己所說的話,不由鎮定自若道:“世子說得極是。孔夫子亦言君子當言而有信,徽儀雖不敢自比先賢,卻也無愧于心。”
岳端寧轉過頭,神色黯淡,惟有眼中的桀驁不馴依舊凌厲。他似乎比初遇時更加敏銳。他緊盯著徽儀道:“不知郡主何時對嘉兒這般有興趣?”
徽儀額上冷汗微落,她不明白岳端寧如何會發現,她根本只是在探聽消息而已。她定下心神,驀地微笑道:“世子一心為夢迦而效力,徽儀作為帝王選擇者自當感謝。問候少王妃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世子何必多心?”
岳端寧惑然掃了她一眼,作揖道:“抱歉,端寧擔憂內子,唐突郡主了。”
徽儀知他心中仍是懷疑,也不點破,只是笑著道:“世子的態度如此多變,是否還對徽儀有所懷疑呢?”她面上笑意盈盈,語氣卻越來越嚴厲。
“不敢,端寧只是心下存了幾分不解而已。”岳端寧眼神雪亮。
徽儀倏然醒悟,原來這不過是個局!方才什么思念妻子,什么借酒澆愁,什么相互信任,不過是引她入局而已。岳端寧竟然連她聽聞蕭聲的反應也猜到了,只怕其間采蘩也出謀劃策了不少。
竟然如此算計她,她握緊了手,不怒反笑道:“世子不妨請賜教,徽儀當竭力為世子一解疑惑。”
岳端寧仔細打量她一眼,道:“郡主容人之心,端寧敬佩。只是端寧想請郡主回答位完的問題。”他走近一步,雙眉一揚:“帝王選擇者,究竟是為了什么而存在?”
徽儀笑容越發清朗,眸中幾抹亮色仿佛令夜空也明亮起來。幾番思考下來,她云淡風清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岳端寧微一皺眉,道:“不知道?郡主此話何意?”
“如世子所問,徽儀確實不知如何回答,僅此而已。”徽儀泠然微笑,“帝王選擇者自古便存在,是先人所建立的慣例。惟有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才能明白什么是百姓,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帝王。”
岳端寧怔了怔,凝眉細思她的話。
徽儀臨風而立,宛如仙姬。她自信的笑容清澈干凈,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繼續道:“世子曾言,改朝換代于帝王選擇者的意義。徽儀雖不甚明了,卻略有拙見。天下易主。本就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莞爾一笑,“徽儀并不怕別人道逆謀,因為這些道理,百姓都是明白的。王爺席間的話也不過是有礙于皇上和太后的情面而已。帝王選擇者對天下的責任甚至早已超越了皇帝。若是昏君,百姓怨怪,若是明君,也不過是默默無名地完成使命,如何能有真正的封號?”
“不錯,帝王選擇者注定了要終身孤獨。”岳端寧抬首,悲哀地笑道,“因為,帝王選擇者的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徽儀心底劇震,悲劇嗎?那樣高絕的身份,也許真的要凌駕在萬人之上,畢生孤獨。縱使她不過是頂了帝王選擇者的名,此時也不禁感到寒意襲來。
她微微顫了顫手,又莫名哀傷道:“徽儀此刻也無法回答世子的問題。只是有些事,我們心里知曉,卻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如情感,亦如才華。這個國家于徽儀來講,也許未必有至愛之人重要,可有時候,我不得不舍棄我珍惜的東西,世子可明白?”
岳端寧亦是驚愕,然后慢慢垂下了頭,他沉聲道:“我明白。”岑嘉就如此離他而去,生死不知,前途渺茫,難道不是放棄了一切來作賭注嗎?
徽儀看著面前既狂傲,卻又帶著傷感的男子,不由輕輕一嘆。放棄仇恨雖假,但對岑嘉王妃的那份驚艷卻是真的。岑嘉的來去,固然是謎,但她的溫柔與堅定,只聞其名,便想見其為人了。而她與岳端寧不斷擦肩而過,分散天涯。徽儀亦不敢猜想方才岳端寧的深情,是否只是引她入局的偽裝,那么這將會是岑嘉王妃最大的悲哀。
徽儀見再談下去,也并不一定會有結果,只得悵然道:“既然如此,還請世子善待少王妃。”
“這些自然不勞郡主提醒,端寧自會做到。”岳端寧的冷淡自負再顯無疑。
徽儀俯身行禮道:“那么,徽儀便回書閣了。”
“你還回書閣?”岳端寧道,“難道不是索櫻軒嗎?”
徽儀微笑道:“明日便會遷去,勞世子費心了。”她溫婉的笑容,恍惚間,竟令岳端寧感到岑嘉就在他面前巧笑嫣然。
徽儀已走在幾步之外,忽聽身后岳端寧道:“郡主還是住在書閣的好。”
徽儀回首,道:“世子為何如此說?”
“索櫻軒,太過不詳。”岳端寧的面色沉沉,又似含了幾分關切。
徽儀輕盈笑了笑,清澈的笑聲在夜空中蕩漾。她含笑轉身,邊走邊曼聲道:“世子還不明白嗎?還是徽儀口拙。徽儀早已回答過,那么請世子聽清楚。那些過往,都會隨著今日而消散。”
她陡然停下腳步,一字字道:“這個世間,只有染頤郡主,再沒有沈徽儀了。”
她衣袖翩然,黑眸飛揚,透著非凡的堅定,如她所說的那樣。她的誓言,一定要達成。
她所承受的痛苦,要盡數返還。總有一天,她會有能力守護她所想要守護的人,她會真正找到能與她一同變老的人。就算白發蒼蒼,光彩漸失,也并肩走過。
徽儀唇邊是淡淡的笑顏,也許,她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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