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車的九鼎偏頭低聲回他：“不知是從哪兒來的瘋婆子在胡同里橫沖直撞，驚了咱們的馬。”

        沖出來的時候和馬撞了個對面，一下子跌在馬前。馬剛撩起蹄子，那婆子就暈過去了，倒教他們好生嚇了一跳。

        不過須臾功夫，又一下子從屋里涌出這么多人來，直勾勾地看著他們。他們半年不在胡同里住，這排場叫人意料不到。

        九鼎還要回話，站在門口的張翠花眼睛一亮，連二虎都跟著興奮，從屋子里一下子躥了出去：“十三爺回來了！”

        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了馬車邊，問那個眉目清秀的大丫鬟：“云回姐姐，十三爺身子大好了么？你是來散喜錢的？”

        “是呢。”云回笑瞇瞇摸摸二虎的腦袋，就見九鼎隨身掏出個巨大的荷包來，手往里一抓，又往空中一扔，漫天的銅板揚了出去。

        立時，巷子里便有人驚喜高呼：“快來人！十三爺回來啦！”

        他聲音剛落，巷子里又冒出十幾個人來，人人都埋頭去搶銅板。

        墨硯心癢難耐，張口問沈云卿：“主子，我能不能也去……”

        文竹捏著他胳膊，讓他閉嘴不要問出這樣的的蠢問題。從前十三爺就撒過，夫人和主子都不讓他去爭，每回都是看個熱鬧，干瞪眼！

        “去呀！”誰料沈云卿竟然一反常態，對墨硯說道：“天上掉銀子，不搶不是傻子么？去，多搶些回來！”

        “好嘞！”墨硯滿臉欣喜，一個猛子扎入人群，猶如魚如大海，憑借一身蠻力橫沖直撞，比誰都自在。

        算上前世今生，沈云卿已經多年沒看過這種熱鬧，此刻挨在門口頗有興趣地看著：對門那病秧子真是闊綽！

        這波喜錢足足散了半柱香時間，等散完了，巷子里搶到的都美滋滋地對著馬車里人道謝。過了片刻，隨張婆子來的打手才幡然醒來，將摔得面目全非的張婆子抬走了。

        墨硯喜滋滋地捧著幾十個銅板，手里竟還捏著塊碎銀子，放在嘴邊一咬，碎銀子上一個淺淺的牙印子。

        他美滋滋地捧到沈云卿跟前，獻寶一樣地攤開手掌：“主子看，還有碎銀子！”

        人群漸漸散去，正午的日頭升上來，細碎的陽光沖破了厚重的云層落在沈云卿的身上，她張開五指擋在眉眼前，正看得出神，馬車里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落了地。

        她五指還沒收回，從指縫間與他四目相對。

        沈云卿不由自主地定神看他：身姿清瘦，面容清雋白皙，雙眸細長，眼神里自帶著一股冷冽的氣場。若是他能再胖一些，唇色再紅潤一些，眉眼再俊朗一些……

        她臉上的笑容倏然收回——對面的人突然與她四目相對，方才還是清冷的一張臉，突然微皺了眉頭，古井深潭般的眸子微微收縮，眉眼帶上一層薄怒。

        幾乎在同一時刻，兩人不約而同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迅速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兩人各自在心里罵了一句。

        “娘娘腔！”

        “病秧子！”

        “晦氣！”回了屋中的沈云卿依舊憤憤不平。誰能想到重活一世，接連見到了幾個討厭鬼，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遇上了宋十三這個死對頭。

        墨硯看她面色不善，低聲勸道：“主子，你怎么每回見了十三爺就生氣？我就不一樣，我瞧見他就高興！”

        鎮里的人都說，十幾年前在明月胡同里發現了一處得天獨厚，能治病能養身的天然溫泉，被京師來的一位有錢員外看中，重金打造成了如今溫客居。

        前些年朝中動蕩，芙蓉鎮又先后經歷水患和時疫，溫客居幾經周轉。

        等墨硯搬來明月胡同時，恰好對面也換了個新主人，好巧不巧，兩家馬車在狹窄的胡同里相遇。

        馬車一停下，兩家人都驚呆了！

        嚯，來了個跟沈云卿（宋十三)一樣俊俏如神仙的少年。

        至于誰更俊俏，胡同里分成了兩派，誰也不能說服誰。

        這么多年，宋十三深居簡出，他原名是什么，又是什么身份，鎮子里誰也不知道。墨硯也是許久以后才聽他身邊的九鼎隱約提起，十三是他在家中的排行。

        反正瞧他周身做派，肯定非富即貴！

        “你是瞧見他高興，還是瞧見銀子高興？”沈云卿抬起眼皮子。

        墨硯知道什么？她和宋十三之間的過節深著呢！她八歲時就扒過宋十三的的褲子，她腦門上那一小塊疤，是宋十三拿石頭砸的！

        文竹嘆了口氣：“十三爺有一陣子沒回來住了。半年前他病重，家里急急忙忙把他接走，就怕他死在外頭。”

        “可不是么。”墨硯說道：“以前也聽說他身體不好，家中遍尋名醫都沒能治好他。夫人那日還摸過宋十三的脈象，說是心慌氣短體虛乏力，怕是活不過十八歲。”

        沈云卿不由靜默。

        上一世母親死后，沈云卿就離開了明月胡同。經年以后她偶然問起宋十三，得知他與她前后腳離開，后來就杳無音訊。再后來，沈云卿不論在市井還是朝廷，也未曾聽過宋十三這一號人物。

        午夜夢回倒也夢到過，醒來她悵然若失：當年那個追著她跑了一條河，打破她的頭，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少年郎，怕是當真死在了他的十八歲前。

        今日他乍然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不由讓她恍惚——那張臉看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兒見過？

        沈家小院是個小平層，溫客居是個二進的院落，臨街是個雙層小閣樓，天氣好的時候，宋十三偶爾會站在那兒，一眼就能看見他們院子里的景象。

        此刻沈云卿三人正在院子里用飯，一抬頭，就見宋十三殺氣騰騰地望著自己。

        天光甚好，怒陽初放，宋十三站在月亮窗邊上，那張過分白凈的臉在明媚的血光照耀下，尤顯得如同脫胎的白瓷一般圣潔，且泛著柔和的光。

        “十三爺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墨硯低聲說道。

        “他什么時候臉色好過？”沈云卿笑，他那雙黑黝黝的眼珠子靜若深潭。旁人瞧他是一張菩薩臉，也只有她能在里頭看出來幾分鄙夷。

        若是對著他吹聲口哨，贊他一聲美人兒，他得氣死！——她真想這么干，看他當瓷菩薩有什么意思，氣鼓囊囊的才有活人氣息！

        再抬眼——窗邊的人已然消失，留下一個空落落的月亮窗戶，和窗邊那一穗柔弱的蘭花葉子。

        “你倆倒是心疼他！”沈云卿收回視線，隨口回道。

        墨硯低聲道：“畢竟得了人家不少銀子……其實九鼎哥不說我也知道，十三爺總是變著法子給咱們送錢。”

        沈云卿正要回話，就聽門外傳來驚慌的腳步聲。

        王二虎的娘張翠花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帶著哭腔問道：“請問沈大娘子在家么？”

        “我家夫人還沒回來……”文竹回。

        張翠花哆嗦著身子，倏然落下兩行淚，抱著頭蹲在門口哭到：“這可怎么辦！我的二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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