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睡眠之中,槐詩感覺自己在墜落。
在黑暗中,向下,向下,再向下,好像有很多人陪著他一起,有的人在驚恐地尖叫,還有的人在麻木地掙扎,但很快,他們都不見了。
他落入了水中,好像沉進了深潭,又像是沒有重量一樣地扶起來,隨波逐流地飄蕩在黑暗里。
他好像已經死了。
但又好像正在死的路上。
就快了。
有個聲音這么告訴他。
但死亡仿佛是沒有盡頭的,載著他一點一點地往更黑暗的深處去。直到他被冰冷的潮水送到了泥濘的岸邊。
有佝僂的人影從昏暗中來,低頭看著他,彎腰扯著他的腿,把他拖進了泥灘上的草屋邊上。
敲門。
門開了。
尸體腐爛的味道擴散開來。
在草屋中,只有在血跡斑斑的手術臺上才著燈。滿臉皺紋的白發老者帶著口罩,全神貫注的解刨著面前的尸體,時而抽身在旁邊的桌上的圖稿中描畫兩筆。
在黯淡的油燈的照耀之下,四周的掛鉤上被炮制完好的標本們滴下了防腐的液體。但那些被制作成標本的人類的臉上還飽含著臨死之前的恐懼神情。
佝僂的人影指了指槐詩,伸手向門后的老人討要著什么。
那個老者用渾濁的眼瞳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緩緩搖頭:“還沒死透呢,你賣了個活人給我做什么?”
“快了,快了”
佝僂的影子發出古怪地聲音,像是狗和狐貍混合在一起的叫聲:“他快了源質還有源質還有”
“只能給你一半,愿意就把他留下,不愿意就拖走!崩险咝涫郑淙慌杂^。
那個影子好像被觸怒了,大聲地尖叫著。
老人不為所動,漠然看著它,直到它沮喪地伸出手:“一半,一半”
一個古舊的銅幣丟進了它的手里。
“沒事兒就快滾,不要打攪我工作!
老者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槐詩,皺起眉拖起他一條腿,費勁的將他拖到了操作臺上,順手將原本那里已經支離破碎的尸體掃到一邊。
影子離開時候關門的聲音令槐詩的眼瞳顫動了一下,他努力的想要動彈,張口囁嚅著,卻咳出一大堆血沫。
“還沒死?”
老者扒開他的眼皮,詫異的看了看他的眼白,干枯的雙手捏著槐詩渾身的骨骼,最后滿意的點頭:
“很標準的結構,雖然強度不足,但應該能做個暫時備用的配件不知道趁活著的時候肢解能不能把最好的效果保持下來。”
他嘆息著,下手卻毫無猶豫的切開了槐詩雙手和大腿的動脈。
槐詩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可是卻無濟于事,溫熱的血迅速的從他的身下蔓延開來,順著解刨臺的凹槽流進了污濁的筒中。
“你有話要說?”
老者看著他顫動的眼瞳,有些無奈:“都快死了,安安靜靜的死不好么?你這樣的人我見了不少,反正你都已經穿過邊境掉進了地獄,死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如今只不過源質沒有消散而已,還有什么好抱怨呢?”
他掏出一瓶藥劑,倒進槐詩咳滿血沫的口中,劇烈的辛辣和怪異的酸味刺激著槐詩的喉嚨,宛如銅汁一般的灼熱的觸感順著喉嚨留下,如烈火一般點燃了他的身體,令他能夠發出嘶啞的痛苦呻吟。
“這是從那個狗頭人那里買來的藥劑,作木乃伊用的,可以在人垂死之時保持器官的活性。不過活命就別想啦,只不過是把你剩余的壽命換算成活力壓榨出來而已這樣你能在臨死前多說幾句話,我也能工作方便點,你也配合一點怎么樣?”
老頭兒埋頭,切開了槐詩碎裂的右手:“記住,不要尖叫,我討厭嘈雜的聲音。”
槐詩艱難的遏制著痛苦的聲音,渾身抽搐著,如那個老人所言,他竟然能夠在彌留之際發出微弱的聲音了。
“這里,是哪兒?”
“用你們的話來說,深度十二的地獄,我的尸體工坊,販賣一些小物件給客人的地方。等會你就會變成小物件中的一個了!
老人說話的時候,毫無顧忌的繼續分解著槐詩的右手,下刀的時候及其精確,從筋肉中穿透,卻又沒有傷及槐詩的骨骼。就像是單純的將果皮從果實上剝落,動作嫻熟而自然。
“打個商量怎么樣”槐詩吞咽著痛苦的味道,艱難喘息:“我其實還挺想繼續活著的,放我走吧。”
“不行,我已經買下你的尸體了,你不死怎么行?況且你也活不了幾分鐘了,你死到外面我還得把你重新拖回來!
在黯淡的燈光之下,老者的兩個眼球以各自不同的軸心扭動著,一只黑色的看著槐詩,一只紅色的專注的盯著下刀的地方:“你看看你的身體,源質空虛,根本就已經時日無多雖然生命力這么旺盛,但早已經像是灰燼一樣快要燒完了。老老實實的死掉多好?還能燃燒一下剩余價值”
他的手臂已經被完整的刨開了,骨骼被老者小心翼翼的取出,泡進了旁邊的防腐液中,每取出一塊,老者還興致勃勃的在槐詩面前晃一晃。
槐詩呆呆的看著布滿干涸血跡的天花板,痛苦已經被麻木替代了,他就連聲音都變得干枯嘶啞起來:
“我還不能死在這里啊”
“為什么不能死呢?”老者認真的說道:“每個人其實都是可以死的!
就像是被勾引起了聊天的性質,老者一絲不茍的切割著槐詩的左手,在血漿淋漓中喋喋不休:
“我見過很多人,他們都覺得自己很重要,在這個世界里扮演最特殊的角色,但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都死了。
他們死了后,世界繼續前進,太陽照常升起,現實沒有因為失去他們而停止停滯。所以他們錯了,他們其實和別人沒有什么不一樣!
他指著被吊在空中等待出售的尸首,一個個的為槐詩講解:“這個人,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這個人,曾經是手刃過無數惡人的正義使者這個人曾經是一個獨裁者的老師,獨裁者在他的教授之下從一個暴虐的人變成了一代英明領袖,這是那個他教出來的獨裁者可他們都死了。
既然已生,那么死就是無可抗拒的。就算是神也一樣,一百年,兩百年,看著世界滄海桑田當一千年的時候,就算是神也會覺得這個世界很無聊的。
比起他們來,你又算什么呢?”
“可是我還是不想死。”
槐詩努力的眨著眼,不讓失去控制的眼淚模糊自己的視線:“這樣吧,你別看我這么文弱,其實我也是一條硬漢的。男兒眼淚值千金,我都哭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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