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藥生產廠區周圍,尤其是生產區域周圍,不得有影響藥品生產和產品質量的污染源。要做到這一點,廠區就必須遠離交通干道,周圍也不能有大量粉塵、煙氣和有害氣體的工廠和作業場所,大家現在看到的人工湖,就是我們為了與其他廠區做隔離而設計的。”電瓶車上,年輕貌美的引導員,有些生澀的背誦著臺本。
“就是說,要達到GMP標準,就得自建人工湖?”坐在引導員后面第二排的小老板滿臉懵逼,面前的人工湖比老家的堰塞湖都大,在廠區里建出來,那得花多少錢?把廠子賣掉,也就夠挖塘的錢吧。
引導員顯然不知道有此一問,也是一臉懵逼,少傾,才期期艾艾的背誦道:“按照GMP標準,生產區應該有隔離設施,而且生產區的潔凈廠房應該形成獨立小區……”
“多大的區?”小老板最不愛聽的就是這些組合起來的句子,被繞進去以后,經常要很久才能清醒過來。
引導員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一下子卡殼了,連此前背下來的句子都給忘記了。
“老廖,別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娘了。前天的介紹會不是都說了,廠區干凈就行了,人工湖是人家華銳藥谷建的,你達不到就達不到,人家是超標準的。”坐在第三排的是名國企干部,身著一身白色,像是人工湖里的白天鵝似的,氣味沖天。
大家同在一個參觀團近一周時間了,互相都有些了解。
老廖頭都不回,就嫌棄道:“那你知道是超多少標準?隔離區是800米還是80米?給我們看這些沒用的有什么用?華銳有錢建藥谷,那是銀行給貸的款,你有本事也貸100億出來看看,你一個月工資有1000塊嗎?”
身為私人小老板,先富起來的一批人,老廖看不慣國企干部久矣,此時終于有機會一吐為快,心情大暢。
國企干部的嘴角動了動,卻是被憋的夠嗆。
老廖這個小老板確實讓他很看不慣,土不拉幾的不說,還沒有自知之明,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這樣的人想當一個臨時工,都得用“求”的才行。
誰能想到,這樣的貨色,如今竟然能有百萬千萬的資財,而他堂堂大專生,一個月連1000塊的工資都沒有。其實,別說1000塊了,他的實際工資只有468塊,偶爾雖然有獎金,卻也就是幾十塊一百塊的。
幾年前的時候,他的這份工資還挺耐用的,單位的獎金也多。那時候的藥廠太賺錢了,不管你生產出來的是什么垃圾貨,只要搭上線了,藥品是全銷售的。幾十號人的一個廠子,基本都是新手,生產出來的幾款藥竟然沒有一個殘次品,那時候,只要瓶子不破,外形無損,就沒有賣不掉的藥。
也就是88年的GMP出來以后,大家才有所收斂,當然,主要也是各地的其他藥廠起來了,銷售變的沒有那么容易了,利潤也就壓低了,但生產水平是不會輕松提高的,新建的廠子,往往還更離譜,有的時候,生產中成藥的時候,工人下錯了料的情況時有發生,再好的機器也沒法阻止你少下料或者胡下料。其實也沒關系,有些藥材在采購階段就因為回扣或愚蠢的原因而發生了變化,像是原本應該種植三年才有療效的甘草大黃,一年就采收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本該用發酵米醋的,用了工業醋酸,黃芩里面摻上桑寄生,負責采購的小哥有經驗的多吃回扣,沒經驗的白白被騙,實屬正常。
原料藥也好不到哪里去,青霉素那么簡單的東西,都有生產出問題的,更不要說是復雜些的原料藥了。
藥品是一個硬需求,醫生讓你注射青霉素的,你就得注射青霉素,讓你吃黨參的,你就不能自己買西洋參吃。吃好了病你就感恩戴德,吃不好了也別怨天尤人。
所以,對藥廠來說,藥效并不是爭取市場的核心競爭力。
但外部的壓力就不同了,同行之間,更是絕對的冤家。
人工湖旁,微風微寒。
國企干部的心情不好,決定讓其他人的心情也好不了。他抽動兩下鼻子,道:“外國生產藥品是很嚴格的,有的國家,全國就一兩家藥企,多的也不過是十幾家,還都是大型的高科技工廠。國內為什么要搞這個GMP標準?就是企業太多了,散而不精,幾千家藥企,大部分都得死掉。”
企業倒閉是企業主最大的恐懼,老廖也不例外。聽著同車人的話,他有種被掘祖墳的憤怒,起身就罵:“你說誰死?誰死?”
“誰弱誰死。”國企干部一點都不怕他。這里又不是土老板的地盤,他能怎么樣,就是進了派出所,倒霉的也是沒編制的。
老廖擼起袖子就準備干仗。
“廠區馬上要到了,我們準備參觀廠區吧。”漂亮的引導員怯生生的說了一句,稍稍消減了大家的火氣。
“得了,咱們說不定都得關門,有什么好爭的。”坐在最后排的老干部說了一句。他是家小廠的廠長,屬于街道辦下屬的國企,也是眼瞅著要被關閉的規模。
現實的話題太沉重,就是老廖,也不由自主的垂下手臂來。
“關門就關門,我們換個單位做就好了,國家還能不管了?”國企干部更在乎自己的職位,卻不怕真的丟了工作。
現在還沒到大下崗的時間呢,包括胡池在內,也沒有人敢開啟這道大門。
國企廠的工資低,但是穩定,這是大家都能理解的平衡。
小老板不甘示弱,雖然坐回了椅子上,語氣卻是惡狠狠的道:“錢我早就賺夠一輩子花的了,關門就關門。”
車上再沒人說話。
企業倒閉,又哪里能如此輕松面對。
GMP標準自88年頒布至今,有希望通過的企業,都已經在拼搏了,剩下的,無非是想要尋找些門路罷了。
繞了人工湖一圈,一車人被送到了園區食堂吃飯,眾人才重新呼朋喚友的熱絡起來。
只是餐廳不提供酒水,讓氣氛不能升華到新的境界。
“咦,楊教授吧?是楊教授吧。”正在打菜的某人,眼睛一瞥,突然瞄到了楊銳,瞬間激動起來。
“大家好啊,我是楊銳,早上沒吃飯,有點餓了,大家也先吃飯啊……”楊銳太知道這種情況了,故作鎮定的舉起手來打招呼,腳下默默的靠近進出口,隨時準備撤人。
“我們吃不進去飯。”
“楊教授來我們桌……”
“楊教授威風啊,您一聲令下,全國的醫藥企業都派人來了,您連個面都不露……”總有不開心的人,陰測測的說話。
沒辦法,企業眼看的都要完蛋了,想好好說話,都不一定有機會。
聽著滾滾而來的怨言,楊銳可惜的看看盤子里的豬蹄,默默的換成了肘花。
豬蹄啃起來不雅,不好談話。
“其實,這次請大家來,主要就是給大家一個機會。”楊銳的聲音清亮,蓋過了無數的嘟囔聲。
一屋子的藥企干部都靜了下來,就算是抱怨的人,也是藏在人群中抱怨,誰也不敢正面對楊銳挑刺,那是找死。以GMP審核委員會目前的威勢來說,他不僅能讓不合規的企業完蛋,也能讓合規的企業完蛋,他甚至能決定完蛋后的姿勢,是拆分還是倒閉,是停工還是吊銷拍照,結局都大不相同。
就算有一兩個二愣子,此時也被周圍的人給拉住了。
楊銳端著一盤子肉,揚聲道:“我知道,很多企業都在為如何通過GMP標準而擔心,尤其是一些小企業,認為自己通過GMP的幾率很低,現實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是不鼓勵小企業繼續生產藥品的。制藥企業是關系到所有人健康的大事,小型企業無論是成本還是技術水平,都跟不上,遲早是要淘汰的,我們現在做的,也是就是這樣一個淘汰過程。”
楊銳并不掩飾GMP的本質,它就是政府利用公權力,對醫藥衛生領域的一次清理。
小的爛的破的臭的倒霉的企業,都會被清理出去。
一個國家4000家醫藥企業,以至于一個鄉鎮都有多家小作坊生產藥品和衛生器材,這是極不健康的。對所有人都不健康,哪怕是京城的達官貴人們,也不敢保證給自己止血的衛生棉,會不會來自臭氣熏天的黑作坊。
不過,對企業本身,清理所帶來的壓力也是巨大的。
楊銳等眾人消化了幾秒鐘,繼續道:“GMP計劃是兩年多以前就頒布了,計劃也計劃了四五年了,到了現在,緩沖期剩下的很短了,但是,我們還是愿意給大家更多的調整機會。”
“調整?”
“怎么調整?”
有著急的已經喊了出來。
楊銳用手壓了壓,道:“今次的會議,主角不是我,是大家。是全國數千家企業,互相調整的一個大平臺。我給取了一個名字,叫落地成盒。”
“落地什么?”
“什么落地了?”
“落什么地了?”
楊銳看著眾人,鄭重的道:“落地成盒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每個企業都是一名傘兵,從天而降,準備在醫藥市場上攻城略地。但是,傘兵能攜帶的裝備給養都是有限的,所以啊,落地后陣亡的,受傷的企業,還有弱小的企業,就要成為給養盒子,背負在強壯的活下來的傘兵身上了。”
“大家也可以把本次會議,看成是企業相親會議,看對眼的企業,互相合并、收購甚至拆分買賣都可以。我們不限制三妻四妾,也不反對一女二嫁,但是,大家要注意,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GMP標準是去年就制定出來的,接下來再修改,只會越來越嚴格,而不會放松的,所以,大家早作打算。”楊銳說到這里,人也縮到了打飯的柜臺后面,順手拿了根豬蹄,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外。
一群傘兵,茫然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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