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一愣,因為臨高的冰棍生意大多是紅花會壟斷的,而紅花會一水的搪瓷保溫桶。根沒有人用木箱棉被的。他到廣州來之后并不是沒有注意到地販裝備不同,而是想當(dāng)然的把臨高的記憶給代入到了廣州。
被他如此一問,未免有些尷尬。今天的談話,他一直把握著主動權(quán)?粗@位歷史上名聞遐邇的人物在自己的滔滔不絕之下除了頭便只有發(fā)問和附和的份,心里早就有了輕慢之心,沒想到被對方揪住一個差錯,輕描淡寫的一問,頓時便讓自己有些狼狽。
他不禁暗罵自己糊涂,賣冰棍的販用木箱棉被,不要在廣州城里是這樣,便是倒退回舊時空,不也同樣如此?!哪家個體戶賣冰棍用得是搪瓷缸的?忘得干干凈凈!
來這例子就牽強,被張岱這么一,劉三忽然意識到剛才的談話其實毫無疑義,自己并沒有在根子上服張岱什么。張岱之所以愿意抱著如此謙虛的態(tài)度,一是他的確對這些“奇技淫巧”感興趣,愿意聽自己扯淡;二來,自己有“地主”之威,他不得不聽自己扯淡。
這幫酸子,果然都是死不改悔的反動文人!劉三看著張岱那張平靜的面孔暗暗罵道。
他干笑了兩聲:“先生得是。這例子的確不甚妥當(dāng)。”
張岱是要去臨高觀光的,眼前這位長篇大論的“潤世堂主人”乃是“地主”,去臨高還得要他多多照應(yīng),自然不能讓他下不來臺,便道:“其實劉大夫得,學(xué)生亦是明白的。這廣里城能租借到搪瓷大缸去賣冰棍的半大孩子之所以能自食其力,靠得是一則是這廣南、海南,終年溫和少寒,家中略有薄產(chǎn)之家,都愿意買來消暑;二來也是這技巧之力能于這“離火炎炎”的天南之地造出冰塊來。若沒有這份事,這樁善舉怕也是做不來。”
這即是承認了“技巧之力”對“民生”的好處,又帶著余地,得有“天時地利”的配合。不是你靠著奇技淫巧便能改天換日。
劉三心想這酸子倒還真有一套。自己和午木、劉市長等人的研討預(yù)案多少有些自以為是的成分在內(nèi)。
張岱了幾句之后,又不言語了,顯然是在等他繼續(xù)發(fā)揮。
劉三話都到這里了,不得不硬著頭皮把套路演完。
“先生得是,天時地利亦是要緊的一環(huán)!眲⑷,除卻‘有益民生’之處。技術(shù)身的原理,更是有軍國民生諸多大用!”劉三又把話題往他們討論過得方向引了一引。
張岱繼續(xù)保持著微笑。他已經(jīng)明白:這次會面中,楊掌柜到劉元老盡管身份不同,擔(dān)負的都是“客”的工作。
至于目的,不外乎是宣揚澳洲人的“奇技淫巧”是與夫子大道不相上下,甚至更勝一籌的“正道”。
要張岱對澳洲人的“奇技淫巧”并不反感,他來廣州多日,看了許多澳洲人的書報,聽過玉源社的人的討論,對澳洲人的種種作為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但是在他看來,這只是“術(shù)”,用好了,于國于民大有裨益,用壞了,反而壞了人心。遠非“道”,更別凌駕于“大道”之上了。
然而他無意與澳洲人辯論,從他們煞費苦心的布局來看,澳洲人似有招攬他的用意在內(nèi)。這讓他在警惕之余不免有些得意,得意之外卻又多了些憤懣:連這海外的澳洲人都如此看重自己,朝廷卻視自己為無物!
“請先生一敘,學(xué)生洗耳恭聽!
“張先生也是治史之人,想來也知道北地的戎狄向來是缺鐵的。”劉三好整以暇,先從講古開始!拔裘稍蕴託w漠北,鐵器來源斷絕,以至以骨為箭;東虜起兵作亂時,起家的家底也不過是祖?zhèn)鞯氖畮赘辨z甲。遼、金、蒙元倒是軍備齊整,然究其原因,不過是自遼時得了兒皇帝獻的燕云之地,有了漢家子為其耕地、作冶,故而遼、金、元三朝強于史上諸胡!眲⑷_始傳播他的工具史觀。
其實這論是有問題的,且不吐蕃,便是同為北方戎狄的西夏,它的冶鐵業(yè)便很發(fā)達,鎧甲兵器極其優(yōu)良,而且它并不占據(jù)燕云十六州;隋唐的突厥人在草原上煉鐵作兵,也不靠漢人工匠。
張岱頭,蒙古人缺鐵他是知道的。當(dāng)時晉商的一個大買賣就是走口外,販運蒙古貨,一萬利的勾當(dāng),而鐵鍋又是蒙古人最喜歡的商品之一,至于蒙古人是不是真得需要這么多的鐵鍋,那就不關(guān)商人的事情了。不少北方的縉紳摻和這種生意。在京師算是公開的秘密。
劉三也頭回應(yīng)道:“既然缺鐵,那就是有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場,有需求就有利潤。澳宋一位大賢,‘如果有1%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絞首的危險!蓖赀@句元老們?nèi)巳酥獣缘摹懊浴,劉三故意頓了頓,等待張岱消化這句。
雖然對“百分之多少”的表述不習(xí)慣,但張岱這幾個月來讀了不少澳宋書報,也知道1%就是一成,1%的利潤就是“其利倍之”,腦子里稍微轉(zhuǎn)化了一下,就迅速理解了這句!按搜源竺睿∩藤Z逐利之性昭然若揭!”張岱擊節(jié)而贊。
“句實話,鐵器最大的需求還是日用鐵制品。一家之中,鐵鍋重幾斤,鋤頭、犁頭又重幾斤,釘子什么的零零碎碎,合起來也有斤把,攤到每個人頭上,每人分得一兩斤鐵總是有的。用刀槍的軍隊能用多少鐵?大頭兵多是矛手,一桿長矛看著大,矛頭才幾斤鐵?一壺羽箭,只算箭頭,也沒幾兩鐵!眲⑷^續(xù)剖析道。
張岱雖未見過正兵、戰(zhàn)兵,但南京好歹也是兩都之一,常備軍雖然松懈,但架子還在那里,舊時與社中人同游南京時,也曾觀望過,F(xiàn)在一回想,別大頭兵用不了幾兩鐵,便是一些百戶、試百戶之類的軍官,配的衣甲都是紙甲,身上真正的鐵器也不過是一把裝樣的刀劍,想來也不過幾斤的分量。
可是一牽扯到火器,這用鐵的數(shù)量就大了,一桿三眼銃至少也得十斤鐵,而軍隊使用使用的火器又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
張岱還記得天啟年間看到的邸報上刊發(fā)的圣諭,上面列舉的遼東軍隊火器數(shù)量,除了頭號二號發(fā)熕是個位數(shù)之外,什么九邊神炮、虎蹲神炮、頭號二號弗朗機,鐵涌珠炮之類的都是數(shù)以百計,至于鐵連珠炮,鐵三眼銃、鳥銃這些更是論千計算。其中要耗用多少鐵料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眼前這髡賊的人馬,那更是以火器見長,尤擅大炮,能“一炮糜爛數(shù)十里”,而聽聞鑄一“大將軍炮”便要用料幾十萬斤;澳宋又擅作大鐵船,一條鐵船――先不管能不能浮起來,光是那體量,怕不是有幾萬萬斤鐵了。船上又有幾十門的“巨炮”。髡賊軍隊擁有鐵的數(shù)目只怕是個天大的數(shù)字了。張岱隨意應(yīng)和了一聲,等著劉三繼續(xù)講。
“朝廷為了防備蒙古人,不許鐵器出口。因為你即使賣的是鐵鍋過去,他們也能想辦法熔掉重新打造武器。但這種禁運作用不大:既然蒙古人的需求旺盛,商人往往想盡辦法走私。當(dāng)然,也不僅限于走私鐵器,食鹽、糧食都是走私的主力。遠得蒙古,近的東虜,都有商人為其走私貨物。道理嘛,還是那句話:有需求就有市場,有市場就有利潤。”
聽到這里,張岱不禁想起社中喜好議論時政的幾位,有次聚會時,起上次東虜之所以能夠入寇京畿之地,根原因是晉中的奸商給東虜指了路,心頭頓時一片灰暗,不由得嘆了口氣。當(dāng)然,張岱并不知道那幾位之所以有如此“見識”,是因為讀了當(dāng)時隱秘發(fā)售的一期澳宋出版的時局分析雜志。
誠然,大炮快槍鐵船,靠得都是“奇技淫巧”,但是這劉大夫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顯然不是為了這個。
“五金之中,唯有金與錫不易銹蝕!眲⑷D了一頓,見張岱略一思索后了頭,知道他有這方面的“常識”不需要他去更多解釋,就接著了起來!叭粍t上古先民早就知道,采煉的赤銅性軟兼且不適合鑄造,反而是摻入錫砂后混煉而成的青銅,不僅適合鑄造,而且造出來的器物較之赤銅更為堅硬。因此三代之時,兵器禮器多為青銅。
“然而青銅雖然比赤銅硬,但卻脆。這市面上的錢劣錢,多摻鉛、錫,稍微磕著碰著就碎成八瓣了。究其原因,還是混合了錫,物性改變?nèi)绱硕选!?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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