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漢唐對待本地來拜訪的士人,總是秉持著“交好”的意圖——雖然付盟提醒他不宜和這些人走得太近。不過崔漢唐認為宗教還是要保持“民間”的色彩,不宜以“官方”的面目出現。太“官方”了,很多事情就做不來,話也說不得,反而失去了靈活性。
就眼下來說,他的元老身份和“提舉五仙觀使”這兩個光環已經讓他這里“官氣”十足了。再要是緊跟政策,亦步亦趨,反而會將許多中間群眾往外推。不如保持一定表面上的獨立性,作為一種公私之間的灰色溝通渠道存在也好。
至于這些士人、縉紳未來會怎么樣,元老院會如何對待他們,這不是他考慮的問題。就眼下來說,士人的態度對新道教在廣州擴大影響有很大的指向作用。
雖然這些日子他也接觸了不少廣州府的士人,其中也不乏“名士”,但是真正有份量的,目前還沒有遇到過——黎遂球算是第一人了。
黎遂球此人,是明末廣東有名的文人雅士,赫赫有名的“牡丹狀元”,工詩詞,擅丹青。是明末爛熟絢爛的城市文化的一個代表人物。但是同時,他還是復社成員,抗清志士,最后在贛州死戰殉城為大明盡忠。
不過此時,黎遂球即不是“牡丹狀元”,也不是“抗清志士”,他只是一個屢試不第,寄情詩文的普通文人。雖然他參加了崇禎二年的“尹山大會”,是復社的早期成員之一,但是在政治上還談不上有多少影響力。
他大約做夢也想不到,外情報局編印的絕密資料《廣州地方名人錄》上,會記載他在另一個時空的全部年譜,而能和他享受一樣待遇的,還有他的老師陳子壯,以及目前尚未結成的“南園詩社”的“十二子”中的另外十個人。
這些在另一個時空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氣節和忠貞的人,是元老院重點關注的對象。這不僅是因為這些人在廣州的縉紳百姓中都有很大的號召力,而且要避免他們成為“反髡烈士”。
所以入城以來的這些日子,雖說政治保衛局密切的監視著他們,但是也沒有打擾他們。有些人偷偷的離開廣州也未做任何阻攔:對元老院來說,他們主動離開反而是件好事。
黎遂球沒有離開廣州。他事親至孝,在舊時空的歷史上,崇禎中他就以母老為由,拒絕了朝廷的征召。其母蘇太夫人此時已經年過七旬,經不起長旅途勞頓,于是他便帶著妻兒,奉母避居到番禺縣板橋村的老宅蓼水居。
這一待便是大半年。黎家世居板橋村,當地頗有人脈勢力。雖說廣州被攻陷后城外社會秩序一度紊亂,但是村社有鄉勇自衛,并未受到多大影響。不久國民軍下鄉清剿,匪患肅清,廣州四郊歸于平靖。黎遂球原本想就此回城,看看城內情形再做去留定奪,廣州又鬧起了大疫,風傳熊督即將率軍反攻。黎遂球便斷了回城的念頭。干脆在鄉下安心讀書著述,過著隱居生活。待到瘟疫退去,已經是崇禎九年了。
從崇禎八年春澳洲人襲占廣州到現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里,盡管城里波譎云詭,從巫蠱案、鼠疫暴發再到最近清理稅收引發的一系列的“稅案”,城里的縉紳大戶可謂人心惶惶。黎遂球的生活倒是頗為平靜。還將《周易爻物當名》著述完成,完成了一樁大事。
雖說他避居鄉下,潛心著述,閉門謝客。一副“不聞窗外事,只讀圣賢書”的姿態,實則對廣州城內的情形卻十分清楚——留在家中的仆役們隔三岔五便要來板橋鄉遞送物品,信件。有時候也會把《羊城快報》之類的髡賊“邸報”攜來。
黎遂球對澳洲人并非一無所知:當年紫記的澳洲貨初現廣州,他為母親和夫人買過澳洲鏡子;何如賓“征瓊”前在廣州的閱兵演武他去看過熱鬧;澳洲人兵臨廣州城下,火燒五羊驛,他帶著全家倉促從東門外的別業逃進城去;再后來,他在老師陳子壯的東皋別業的假山上,親眼看著從“大世界”一路修來的“鐵梯”,上面跑著冒著黑煙白霧的鐵自動車。
黎遂球對澳洲人印象,一開始是“奇技淫巧的海商”,后來是“船堅炮利的海賊”,最后是“心懷叵測的巨寇”……但是無論髡賊如何步步進逼,他始終沒有想到這些“做生意做工很厲害”的海賊竟然敢冒用大宋的旗號來爭奪天下!
以區區瓊州一府之力,來對抗大明十三布政使司的天下,這髡賊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黎遂球壓根不信澳洲人有“逐鹿中原”的資格。畢竟他們是海寇商人出身,在廣州也是招攬那些貧苦百姓去瓊州,從未聽說他們招攬過什么讀書人——倒是對商人很熱情。
自古有馬上得天下者,未聞有船上得天下的,更別說船上治天下了。
他原本以為澳洲人即是海寇,至多不過仿效當年鄭芝龍,以攻取廣州來要挾朝廷招安,朝廷只要許以一個臨高守備或者瓊州游擊的官銜,準其在瓊州“便宜行事”,大約便能退去。若是朝廷不許,少不得和當初圍困廣州一般,在四鄉勒逼富戶“報效”,搶掠一番退走。自己在鄉下避居不出以避鋒芒。若是髡賊魚肉鄉里、濫殺無辜,自己也少不得募集鄉勇,以死相拼,護衛桑梓。
沒想到這伙髡賊進城之后,非但不搶不殺,亦不急著做買賣,勒逼“報水”。反倒是安心在羊城治國理政起來。據說這澳洲“劉知府”,還坐著“八抬大轎”堂而皇之的進城了。自此之后便是三天一個布告,五天一個“政策”,還專門辦了個“邸報”來發布。頗有些“沐猴而冠”之意——黎遂球也不以為意,山大王占個山寨也要穿上龍袍過個皇帝癮,何況是拿下了南天第一城,勢大滔天的髡賊?
沒想到髡賊這“沐猴而冠”有模有樣。進城之后三板斧先收拾了胥吏,整頓了治安,隨后疏浚溝渠、修整道路,平抑物價、整治衛生、發展商業、清剿匪患……連城里多年不治的幾個“痼疾”都被髡賊給治好了。特別是去年歲末的大瘟疫給他觸動尤深。雖說他全家避居鄉下,對這場大疫并無直接的觀感,但是看守城宅邸的仆人和城內的親朋故舊說起這這次大疫,對澳洲人都是交口稱贊。稱他們“有治事任事之才”。
眼瞅著自廣州陷落到現在都快兩年了,廣州城不但沒有遭到兵災反倒是一天天興旺起來。原先和不見蹤影的師友們也漸漸露了面。有幾位知道他避居板橋,便來看望他。
原本擔心澳洲人即舉旗造反,少不得要搜羅本地文人為其所用,然而從來訪的師友們口中得知:澳洲人對廣州城中的“賢士”們并無招攬之意。別說登門“三顧茅廬”,連想象中“以刀劍逼迫出任偽職”的戲碼也未曾出現過,反倒是搞出了一出“公務員考試”的大戲來。倒讓黎遂球啼笑皆非: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即無被逼出任偽職的危險,澳洲人業已站穩腳跟,熊督的反攻又遙遙無期,一家子蝸居鄉下,頗感不便。特別是老母有幾樣嗜好的點心補品,在板橋都無處可覓。半個月前,黎遂球帶著全家又從板橋鄉老宅遷回廣州家中了。
進得城來,只覺得恍如隔世,不但街道整潔開闊,街面上也比往日干凈整齊。百姓們引車賣漿,各安其業;店鋪前偏鋪盡拆,家家買賣興隆——這廣州城倒比大明治下更為繁榮。
這海寇治事,造福鄉里,自古聞所未聞。黎遂球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中,看守的老仆出來相迎,見房宅安堵如舊,除了門楣上被釘上了“門牌”之外,秋毫無犯——雖說他早知如此,親眼目睹依舊是嘖嘖稱奇。
黎遂球回家不久,本片牌甲便登門而來,說是“給黎大爺請安”。
要在過往,牌甲之類的人物上門照例是管家出面,絕沒有請見大爺老爺的。沒想到這次牌甲居然口口聲聲要黎遂球親自接見。這頗令他意外——不知道自己下鄉避居一年半,這廣州城又興出了什么新規矩。當下叫牌甲進來,一問才知道,原來這牌甲是來報戶口的。
“請大爺恕罪,”牌甲連連作揖,“小的也是公事在身,身不由己,請大爺見諒。”
他接著又說因為澳洲人有命令,各家各戶都要重新登記戶籍,領取戶口本。黎家過去家中無人,只有幾個看守宅院的仆役,家主不在不能登記,這次既回來,就要請他“屈尊登簿”——澳洲人的警察局是要“查問”的。
“……若是登記不清不明的,便要將家主家人一并傳到警察局問話,”牌甲的腰彎了又彎,“還請大爺見諒,照簿本登記。讓小的也好照章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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