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老鋪雖然改了“張記老鋪食品公司”,也另外再買了房子,改變了“家鋪合一”的狀態,但是幾百年的老習慣卻是沒這么容易變幻的,張毓的爹媽總覺得人不住在鋪子里就不安心,所以新買的住宅距離老鋪不過半條巷子的距離。是抬腿就到。
新的住宅比老宅大些,也新些。張家老豆是老派買賣人,雖說生意大了,也不興搞各種空場面,除了家中吃飯住宿的伙計多了,雇了兩個洗衣做飯的婦人之外,并無其他排場。張毓回來晚了,也不過是剩菜剩飯將就。
曾卷跑到張家的時候已經掌燈了,張毓倒是從城外回來了,正在吃晚飯,看到曾卷來,正要招呼他一起用飯。
“不用了,”曾卷心急火燎,“我吃過了,你趕緊吃,我有事找你問!”
張毓吃了一驚,不知道這個“老友”這么緊張的來找自己做什么,他忽然想起前幾天聚會付賬的時候遇到的那張假錢——莫非是內里有什么蹊蹺?可是那收銀員自己也說:沒收假幣事情就算了結了。
他結結巴巴道:“阿卷,是不是假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這假錢是哪里來的……”
曾卷一愣:“什么假錢?”
“就是上次我們去紫明樓吃飯……”他把經過說了一遍,“莫非還有什么要緊的手續要辦?”
聽到這里曾卷松了口氣:“假幣那是警察局的事,我說得是稅!稅!”
“稅務又怎么了?”聽說不是假錢的事情,張毓松了口氣,若說是稅務上的問題,他反倒心里丁了——第二期繳稅他早就叫張婷他們去辦了,相關憑證也拿回來了。他自問在稅務上問心無愧,都是照著澳洲人的規矩一條條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短稅務局一個子的。
“稅我們是按期準時繳的呀?報稅也沒什么隱瞞的,你都知道的……”
“我知道!不過今天這蹊蹺的很,搞不好會把你全家都搭進去!”曾卷一臉鄭重其事,“你且吃飯,吃完了速速把賬本和合同底稿都拿與我瞧!”
曾卷見他說的要緊,不敢怠慢,趕緊三兩口把飯吃完,便帶著他到鋪子里去。
賬本和合同底稿都在賬房。眼下張家雖然已經分家,各設賬本,各有出納,但是會計還是一個——畢竟能用澳洲記賬法的會計不多,所以兩家公司的賬本和合同底稿都存在老鋪的賬房。
“你且把你們和貴人聚的土地買賣的合同底本還有涉及這項的所有憑據都拿出來。”曾卷把煤油燈的火頭調到最大。
合同文本和相關票據、賬本都按類存放著,張毓很快就從架子上找到了想要的卷宗——都整理的整整齊齊,用糨糊細心的貼著標簽。
曾卷翻看著張毓拿給他的底稿臉色越來越難看。雖然地皮買賣的合同正本沒在,但有最后一版底稿也夠了。張毓看著他神情凝重的一頁又一頁的翻看著,不知道自己這個兄弟怎么見面連寒暄都沒有就急火火的跟自己要前些日子的買地文書。他已經按照文書上買賣金額交足了稅款,也貼上了貼花,沒漏什么呀。
良久,曾卷終于說話了:
“阿毓,我問你,這么說羅家這地算是平價給你的?”
當曾卷聽到張毓說這塊地羅家資產登記就是4000元的時候覺得事情大條了
“阿卷,你開玩笑呢?羅老爺是那么好相與的?4000講好,利兩分半。這還是仗著我有元老院特供商的帽子,他不敢……”
“糊涂!糊涂!張毓你這是找死!”曾卷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你這是陰陽合同!賬外賬,你真當財稅局都是過去的胥吏?你知道按照征管規范,該怎么處罰……”
張毓顯然被曾卷的反應嚇到了,呆坐在那里看他亂吼亂叫,直到說要處罰自己才反應過來。
“阿卷,阿卷,你聽我說,聽我說!”張毓使勁把曾卷按到了椅子上,自己也搬了了小凳子坐到近前,然后又把杯子拿給曾卷,看他喝完水心情平復一些了才開始說。
“我當然不會這么做。咱們都是元老院的人,這點能不懂么?我和羅老爺又訂了個買賣,就是這兩分半呢,不給現錢。你知道的,我大世界的鋪子正全力以赴做軍糧,原來那些‘曲奇’‘蛋糕’之類的澳洲點心就只有這個老店能做了,根本做不夠賣的。這羅老爺打就是這老店里的澳洲點心的主意,他給我一個單子,說按常價供貨給上面的鋪子,以貨抵款。這沒什么不妥吧。”張毓抬了抬眼看著曾卷。
“似乎……沒有……”曾卷覺得好像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也有合同?”
“當然,”張毓胸脯拍的響,“老豆這個合同也是我弄的,你要看我去拿也成,不過就是合同不是和羅老爺,是和每家鋪子訂的。”
“嗯?和每家鋪子?”
“對,就是老店要供貨的那幾家。每家都簽個文書,羅老爺非得要這么干,再說又讓了半分利,咱是買家也就只能從了。”張毓一看曾卷又要發作,趕緊表態,“阿卷,你放心,這幾個文書都是貼足了貼花的!元老院的稅一分不少。”言罷干脆起身去找合同和稅票了。
“只有印花?”曾卷翻看著取來的合同和稅票。
“嗯啊?你還要什么?”張毓一臉茫然,“我買地不就是只有印花稅么?”
“你可是供貨給鋪子了,這是銷售行為,沒有流通稅?”
“阿卷,你搞什么!”張毓一聽買地還要自己交流通稅,立馬不樂意了,“我是買家,買家!我家的貨是抵款的不是賣的。誰賺錢誰繳稅,這筆買賣該賣地的羅老爺繳稅,哪有我這買地繳稅的道理?再說……”看曾卷還要反駁,張毓一把奪過合同一條一條指給他看“阿卷你可看好了,這文書上,沒一條說我家的貨賣錢了,就算你要收我的稅,按多少收?”
曾卷又拿過合同一條一條細細讀過,發現整個合同里只約定了張家老店供貨數量、次數、頻率、貨色等等,果真沒有一句提到價錢或者抵款之類的意思。真狡詐。望著澳洲油燈下下一臉不服氣的張毓,曾卷也不確定他是在罵羅老爺還是自己這個兄弟了。
不過自己兄弟畢竟是兄弟,曾卷覺得還是應該好好跟張毓講明白。說起來,這件事羅老爺的確作得頗為高明,要在過去,那是絕對能糊弄過去的而且雙方兩便的事情。張毓犯糊涂再正常不過——論到錢財上的道道,誰能比得了這些大戶門下的錢狗子精明!
可他曾卷知道艾局長正想著抓只雞給稽查局練手呢。以曾卷對元老院的理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文書鑿鑿,就算他不報告后續檢查也肯定很快就能把張毓送進去。想到這一層,他反倒是定了心,牛飲了一大口,潤了潤剛才著急上火發干的嗓子才慢慢開始跟張毓講:“阿毓,你要當我兄弟就別瞞我。這是誰的主意?”
“阿卷你知道我家的出身,水沒不過腳本的小生意,哪有這個本事。這是羅老爺家的賬房,廖師爺做的。怎么,有問題?”張毓看到曾卷轉了語氣,反倒心里惴惴起來。
“財稅局規定,你這種以明顯低于市場公允價格進行交易的收入是不能作為計稅依據的。老店無償提供貨物仍視同銷售,應按照一般市場價格作為計稅依據征收稅款……”
“不,不是,阿卷你聽我說。我是買地的,老店的貨是那兩分半的利,供貨我可真一分錢也收不到。賺錢的是貴人聚啊…………他算計我?!!”
“也不是……”曾卷覺得羅志祥應該沒這么大膽子故意算計戴著元老院特供商帽子的張毓,再說這件事的性質未定,也沒必要太過嚇唬老友,“他分開簽文書,只是為了省錢,少繳稅。老套路了!”
曾卷看過財稅局圖書室的明代稅賦資料匯編也聽處里老吏吹過水,知道這是慣用的陰陽合同,這次羅志祥的合同里只按平價買賣已經算是給足元老院面子了,依大明慣例,合同價格能有十分之一就很不錯了。
“那怎么辦?”張毓一聽就慌了,前兩天自己還發誓要做元老院的忠實走狗,哦不,子民來的。今天這就挖元老院墻角了。繳稅賠錢是小事,失了元老信任可是天大的,他張毓的身家性命全關乎于此。
怎么辦?明面上看是羅志祥打算通過分別訂立合同來偷逃稅款,這種套路在元老院治下壓根沒有用。在實際操作上,因為張毓家新店老店分別注冊登記,在現在財稅制度下他連帶著把張毓也坑了。按照曾卷的想法,如果張毓家兩個鋪子沒有分別登記,那么把老店的合同作為附件就好了,兩者并在一起勉強能說通是依市價買賣,最多算老店交易價格約定不明晰。現在張家兩個店連法人都不是一個,張毓又非常實在的老店合同讓自己老爹來簽章,這把戲是玩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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