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沒有見過受邀拜訪書院的老夫子趙軾,但是那頭扎眼萬分的白鹿,李寶瓶提起過。
高冠博帶的趙軾,行走時的腳步聲響與呼吸快慢,與尋常老人無異。
即便朱斂沒有看出異樣,可是朱斂卻第一時間就繃緊心弦。
這會兒,出現(xiàn)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極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術(shù)法,千變?nèi)f化,防不勝防。
仙家斗法,更是斗智斗勇。朱斂領(lǐng)與崔東山切磋過兩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寶的諸多妙用,讓他這個藕花福地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人,大開眼界。
如果不是跟隨了陳平安,譜牒戶籍又落在了大驪王朝,按照朱斂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話,此刻早已經(jīng)動手,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不過拗著性子不去暴起殺人,不意味著朱斂沒有手腕試探對方深淺。
朱斂瞥了眼道路兩旁的一棵梧桐樹,一片翠綠梧桐葉的葉柄悄然斷裂,如箭矢激射向那個擁有白鹿相伴的老夫子趙軾。
趙軾渾然不覺,只是繼續(xù)前行。
桐葉在即將割掉老夫子頭顱之際,驟然間失去駕馭,變成一片尋常落葉,飄飄蕩蕩,墜落在地。
朱斂走過兩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書院山主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書院,而是各國大儒自建籌辦的私立書院,就是一張最好的護(hù)身符。
這種身份,與人間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會得到儒家庇護(hù)。
修道之人,如果膽敢擅自刺殺,就會招來儒家書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鎮(zhèn),能跑到哪里去?要么通過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聲不顯的破碎洞天福地,要么干脆就只好遠(yuǎn)離世間。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將外戚之流殘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罷,七十二書院則不會插手。
朱斂如果真這么削掉了一位私人書院山主的腦袋,萬一趙軾不是什么死士,而是個貨真價實(shí)的年邁碩儒,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來此拜訪崔東山,那么朱斂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朱斂猶不罷休,以腳尖踢中一顆路邊鵝卵石,擊向趙軾小腿。
將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為。
可憐老夫子哎呦一聲,低頭望去,只見小腿一側(cè)被撕裂出一條血槽,滿頭冷汗。
趙軾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是誰?!為何要行兇傷人?知不知道這里是山崖書院!”
朱斂一臉意外,略帶一絲惶恐,先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都說書院山主是那口含天憲的高明練氣士嗎,既然有白鹿這等通靈神物相伴,怎么如今不經(jīng)打,竟是個廢物,慘也,慘也……”
然后趙軾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來,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方才神游萬里,踢石子玩來著,不小心就擋了趙山主的大駕,真是罪該萬死……”
趙軾吃痛不已,不得不彎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鮮血淋漓的傷口,狠狠瞪著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佝僂老人。
朱斂來到趙軾身邊,伸手?jǐn)v扶,“趙山主,我扶你去院子那邊療傷。”
趙軾任由朱斂搭住手臂,哀嘆道:“豈會有你這么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學(xué)了一點(diǎn)技擊之術(shù),就更應(yīng)該約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潑打滾,與青壯男子打架斗毆,能一樣嗎?俠以武亂禁,說的就是你們這些人!”
朱斂連連點(diǎn)頭稱是。
電光火石之間。
本就習(xí)慣了佝僂彎腰的朱斂,身形頓時收縮,如一頭老猿,一個側(cè)身,一步重重踩地,兇狠撞入趙軾懷中。
一把本該刺入朱斂眉心處的本命飛劍,在朱斂變作猿猴之身后,只是刺透了肩頭。
趙軾被朱斂勢大力沉的一撞,倒飛出去,直接將身后那頭白鹿撞飛。
趙軾身形飄轉(zhuǎn),落地站穩(wěn),心情大惡。
為何書院還有一位遠(yuǎn)游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斂對于鮮血浸透的肩頭傷勢,竟是半點(diǎn)不理會,眼神炙熱,咧嘴笑道:“總算領(lǐng)教了一名地仙劍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里邊,于祿躍上高墻,沉聲道:“來了。”
謝謝提醒道:“寶瓶,李槐,裴錢,你們?nèi)送巳胝輹浚浀藐P(guān)好門,除非我去開門,你們一步都可以走出!”
三個孩子沒有多問半句,飛奔進(jìn)屋子。
林守一輕聲道:“我如今未必幫得上忙。”
于祿盯著道路上對峙的朱斂和老夫子趙軾,“自己找機(jī)會。”
謝謝來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手掐訣,腳踩罡步,按照崔東山所授秘術(shù),開始駕馭小院靈氣,將此地臨時打造成一座玲瓏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機(jī)會嘗一嘗“一方圣人”掌控光陰長河的滋味,如果說茅小冬駕馭的光陰,是一條江河,那么謝謝就只能調(diào)動一條溪澗。
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現(xiàn)太大的漏洞。
那個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沒有駕馭本命飛劍與朱斂分生死。
那把飛劍在空中劃出一條條長虹,一次次掠向院子。
每次飛劍試圖闖入院子,都會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攔,炸出一團(tuán)絢爛光彩,如同一顆顆琉璃崩碎。
于祿已經(jīng)退回院內(nèi),輕聲問道:“能支撐多久?”
謝謝額頭滲出汗水,嗓音微顫,慘笑道:“就算朱斂能夠拖住這名劍修,不讓他全力駕馭飛劍,我仍是最多只能撐住半炷香……飛劍攻勢太迅猛,小院儲藏的靈氣,消耗太快了!”
劍修,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破開種種屏障的存在。
一劍可破萬法,可不是天下劍修的自我吹噓。
謝謝無奈道:“可惜茅山主離開了東華山。”
于祿搖頭道:“茅山主不離開東華山,對手就會有不離開的其它對策,說不定茅山主和陳平安這會兒,已經(jīng)成功誘使了敵人主力,比這里還要兇險。”
院外小道之上,朱斂身形快到了只見一陣青煙影像,而那名劍修則盡量避開,將更多心神放在御劍破開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綻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對一位占據(jù)地利、能夠近身搏殺的遠(yuǎn)游境宗師,那名劍修老夫子應(yīng)付得頗為吃力。
若是原本實(shí)力相當(dāng)?shù)募兇馕浞蚺c練氣士,一旦給前者拉近距離,后者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劍修之所以誰都不愿意招惹,就在于遠(yuǎn)攻近戰(zhàn),瞬間爆發(fā)出來的巨大殺力,都讓人忌憚不已。
朱斂一鞭腿掃得那名劍修腦袋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大樹斷折。
朱斂也不好受,給對手本命飛劍一劍穿過腹部。
朱斂不愧是武瘋子,抹了把肚子上流淌鮮血,伸手一看,放聲大笑,抹在臉上,一路而去,繼續(xù)追殺劍修。
大戰(zhàn)正酣,生死一線,朱斂猶然有閑情逸致提醒小院那邊,“小心這老家伙在隱藏修為,我覺得不是一般的元嬰境界,萬一再來點(diǎn)狗屁秘術(shù)……”
那老夫子趙軾嘔出一口鮮血,聞言后笑了笑,捏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當(dāng)起了縮頭烏龜。
然后轉(zhuǎn)頭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給我開!”
一劍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飛劍,劍身流溢飄蕩起一股至精至粹的離火。
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轟然作響,整座小院的光陰流水,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于祿作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夠站穩(wěn)身形,坐在綠竹廊道那邊的林守一如今尚未中五境,便極為難熬了。
謝謝嘴角滲出血絲,紋絲不動。
作為這座小天地陣眼所在,謝謝畢竟修為太淺,不敢挪動腳步,否則整座小院的天地就會不穩(wěn),破綻更多。
謝謝雙手掐劍訣,眼眶都開始流淌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趙軾穿上了兵家甲丸,與朱斂廝殺過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纏斗,任由我那飛劍破開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這把離火飛劍,如果本命劍修煉到極致,再等到他躋身玉璞境劍修后,焚江煮湖都不難,一座名不副實(shí)的小天地,又是個連龍門境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在坐鎮(zhèn),算什么?
謝謝已是滿臉血污,仍在堅持,只是人力有窮盡時,噴出一口鮮血后,向后暈厥過去,癱軟在地。
飛劍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樣子,被劍身蘊(yùn)含的那股離火燃燒,還能牽扯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
所以謝謝住持的這座小天地,不管清醒還是暈死過去,都已經(jīng)意義不大。
于祿高高躍起,一拳擊中飛劍。
拳罡炸碎,那把元嬰地仙的飛劍直接穿透手指,再從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書房那邊掠去。
身處于光陰流水就已經(jīng)遭罪不已,小天地驀然撤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轉(zhuǎn)換,讓林守一意識模糊,搖搖欲墜,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啞道:“擋住!”
石柔身形出現(xiàn)在書房窗口那邊,她閉上眼睛,任由那把離火飛劍刺入這副仙人遺蛻的腹部。
一個響指聲,輕輕響起,卻清晰響徹于小院眾人耳畔。
東華山的山腳,院門口那邊,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個身邊飛旋有一柄金色飛劍的白衣少年,厲色道:“崔東山,我信你一回,暫時將書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那個站在門口的家伙攥緊玉牌,深呼吸一口氣,笑瞇瞇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話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麥穗、名為“金秋”的飛劍,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邊提醒東華山有變故的飛劍。
崔東山一步跨過書院大門,閉眼抬頭,滿臉陶醉,“多少年沒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這浩然正氣了?”
崔東山睜開眼睛,打了個響指,東華山剎那之間自成天地,“先關(guān)門打狗。”
然后一步跨出,下一步就來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后是打狗,大師姐說話就是有學(xué)問,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謝謝已經(jīng)昏死過去,突然又被丟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
于祿即便是金身境,竟是都無法挪步。
石柔當(dāng)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yàn)橛兄桓毕?br />
人遺蛻,相對而言,神魂不太容易收到小天地中光陰長河的沖刷。
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離火飛劍后,飛劍如入雷池牢籠,無頭蒼蠅一般瘋狂亂竄。
害得擋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撲后仰,顛來倒去。
看到石柔這副德行,崔東山翻了個白眼,覺得太給自己丟人現(xiàn)眼,伸出一只手掌,輕輕虛空一拍。
石柔整副仙人遺蛻給拍入綠竹廊道中,地板碎裂無數(shù)。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巴掌,直接將躲在遺蛻中的石柔神魂意識,都給拍暈過去。
崔東山一腳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誤打誤撞,讓其“自投羅網(wǎng)”的離火飛劍,頓時消停安靜下來。
崔東山蹲下身,正要以秘術(shù)將那把品秩不錯的飛劍,從石柔腹部給“撿取”出來。
小院外道路那邊,那名元嬰劍修劃出一道長虹,往東華山西邊逃遁遠(yuǎn)去,竟是見機(jī)不妙,確認(rèn)殺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連本命飛劍都舍得丟棄。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虧得茅小冬不在書院里邊,不然看到了接下來的畫面,他這個書院圣人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個兒埋進(jìn)去。”
東華山西邊的書院小天地邊緣地帶,出現(xiàn)一位身高數(shù)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圣人法相。
劍修嚇得立即往北方飛掠而去。
又有一位陪祀圣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間。
大概是崔東山今天耐心不好,不愿陪著劍修玩什么貓抓耗子,在東方和南方兩處,同時立起兩尊神像。
劍修一咬牙,驀然筆直向書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頂一沖而去。
東華山之巔,出現(xiàn)最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驪國師崔瀺的老儒形象,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嬰劍修,攥緊后,手心里邊轟隆作響,如神人掌心有雷滾走。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繡虎法相的肩頭上,豐神如玉,他揉著自己眉心那顆紅痣,慢慢等待那個元嬰劍修被東華山的充沛靈氣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道行。
當(dāng)然,那個老家伙愿意破釜沉舟,一舉爆裂金丹和元嬰,崔東山不攔著,反正折損的,也只是東華山的文運(yùn)和靈氣。
只不過崔東山還是希望能夠從這個元嬰修士手上,擠出一點(diǎn)小彩頭的,比如……那把暫時被隔絕在一副仙人遺蛻腹中的本命飛劍。
崔東山轉(zhuǎn)頭看了眼小院那邊。
那頭白鹿,的確是那個酸儒趙軾的身邊靈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術(shù)。
至于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個老夫子,自然不會是趙軾了。
趙軾雖是一座世俗書院的山主,自身體魄卻沒有修行資質(zhì),學(xué)問又不至于達(dá)到天人感應(yīng)的境界,在某天“讀書讀至與圣人一起會心處”,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變成一個極其稀少的元嬰劍修。在寶瓶洲,元嬰劍修,屈指可數(shù)。
這個刺殺不成的可憐地仙,崔東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蓋猜,都知道不會是寶瓶洲的本土修士。
多半是那個大隋新科狀元“章埭”身邊的隨從死士了。
縱橫家嫡傳子弟,以各種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邊往往有一到兩位大修士擔(dān)任死士。
崔東山盤腿坐下,嘖嘖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雙雕,倒是好算計,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給你算計了,有我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嘛。咱們真該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點(diǎn)壞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神魂塞進(jìn)一個娘們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還必須是個黃花閨女!要你曉得一個大老爺們流血不流淚,其實(shí)根本不算什么英雄好漢。”
崔東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實(shí)則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則在石柔腹中。
對于這類現(xiàn)身的死士,根本不用什么做什么嚴(yán)刑拷打,身上也絕對不會攜帶任何泄露蛛絲馬跡的物件。
崔東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著那把離火飛劍?
他雖然法寶無數(shù),可天底下誰還嫌棄錢多?
那劍修元嬰即便沒有本命飛劍可以駕馭,可仍是戰(zhàn)力極其不俗,以陽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頭,再陰神出竅,三者各自挑選一個方向逃竄。
其中受傷慘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體魄,突然一個閃電畫弧,急急下墜,落在小院,對于刺殺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舊坐在那尊法相肩頭的崔東山嘆了口氣,“跟我比拼陰謀詭計,你這乖孫兒算是見著了老祖宗,得磕響頭的。”
遠(yuǎn)游陰神被一位對應(yīng)方向的儒家圣人法相,雙手合十一拍,拍成齏粉,那些激蕩流散的靈氣,算是對東華山的一筆補(bǔ)償。
那具陽神身外身則被另外一尊圣人金身法相打入書院湖水中,法相一腳踩踏而下,濺起巨浪,將那身外身踩得支離破碎。
已是魂魄不全、又無飛劍可控的那名老元嬰,就要將一顆金丹炸碎,想要拉上整個院子一起陪葬。
只是老人突然僵住。
那把崔東山當(dāng)年與人下棋賭贏來的仙人飛劍“金秋”,釘入老人金丹,一攪而爛。
隨后老人身上“爬滿”了一個個黑金色澤的古怪文字,與茅小冬坐鎮(zhèn)小天地之時,浩然正氣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東山站在這個“趙軾”身前,在老人臉上一抹,摘下一張鮮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剝離掉原本就屬于老人本來面目的那層皮肉,抖了幾下,抖落鮮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頭看著那張可見白骨的恐怖“臉龐”,笑道:“謝了啊,幫我小賺一筆。”
老人已經(jīng)無法開口言語,不但渾身肌膚碎裂如開片緊密的瓷器,就連眼珠子都是如此布滿了裂紋,破碎不堪,老人唯有神魂深處劇烈激蕩,充滿了仇恨和不甘。
崔東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與那人大眼瞪小眼,“干嘛,想用眼神殺死我啊?來來來,給你機(jī)會!”
片刻后,崔東山在對方額頭屈指一彈,其實(shí)生機(jī)已經(jīng)徹底斷絕的老人,倒飛出去,在空中就化作一團(tuán)血雨。
崔東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期間路過倒地暈厥不起的謝謝,惱火道:“沒用的玩意兒。”
一腳踹得謝謝撞在墻壁上。
于祿站在原地,有些苦笑。
崔東山跟他擦肩而過,沒好氣道:“我都不稀罕說你。”
臨近臺階。
崔東山一拍腦袋,想起自家先生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趕來,趕緊隨手一抓,將謝謝身形“擱放”在綠竹廊道那邊,崔東山還跑過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臉摸來抹去。
最后就變成了一個坐著微笑的謝謝。
崔東山看了看,比較滿意的自己的手藝,只是越看越氣,一巴掌拍在謝謝臉上,將其打醒,不等謝謝迷迷糊糊說話,又一把掌將其打暈,“還是剛才的笑臉順眼一些。”
又一陣搗鼓。
謝謝繼續(xù)保持那個微笑坐姿。
崔東山確定昏迷中的石柔,她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在悲傷顫鳴,暫時沒有掙脫牢籠的可能性。
他這才高舉雙手,重重拍掌。
撤去了東華山的書院小天地。
朱斂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頭看了眼腹部,有些遺憾,那元嬰劍修束手束腳,自己受傷又不夠重,估計雙方都打得不夠盡興。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入正屋,去敲書房門,諂媚道:“小寶瓶啊,猜猜我是誰?”
————
一場別說蔡豐苗韌等人、就連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里的陰險刺殺,就這樣落幕。
書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聲告訴幾位副山長和老夫子后,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
書院門口那邊,茅小冬和陳平安并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總有一天,你也可以護(hù)著身邊在意之人,將他們都護(hù)在那棟院子里邊,外邊的風(fēng)雨飄搖,山河變幻,都傷害不到他們半點(diǎn)。當(dāng)然了,長大之后,走出了那座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講理,不然晚輩們,該吃的虧,就讓孩子們自己吃去,該哭哭,該流血就流血,不然歲數(shù)再高,其實(shí)一輩子都沒真正長大。”
茅小冬感慨道:“”為人父母者,為人師長者,尚未無法照顧誰一輩子,學(xué)問高如至圣先師,照顧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靈眾生嗎?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是這個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將見到那個姓崔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茅小冬沉默許久,走在小院外那條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說了一些讓陳平安很意外的言語。
“我覺得天底下最不能出問題的地方,不是在龍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間大大小小的學(xué)塾課堂上。如果這里出了問題,難救。”
“那些窮酸秀才、功名無望、每天可能聽得見雞鳴犬吠的教書先生,決定了一國未來。”
“崔東山,或者說崔瀺,在大驪王朝,臺前幕后,做了無數(shù)厲害、或是齷齪的事情,在我看來,只有一件事,就連至圣先師都挑不出毛病。
國師崔瀺在大驪王朝奉行‘國之將興,必尊師重傅’之宗旨,為此推出了許多厚待教書匠的政策,并且親自盯著地方官吏,將此事納入決定官員升遷的地方考評中去。國師國師,這才有點(diǎn)國師的樣子。”
大隋輸在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相對務(wù)虛,所謂的蠻夷大驪,不但兵強(qiáng)馬壯,更勝在連書生都盡力務(wù)實(shí)。
最后茅小冬停下腳步,說道:“雖然有小人嫌疑,可我還是要說上一說,崔東山如今與你大道綁在一起,可是世間誰會自己坑害自己?他歸根結(jié)底,都是要跟崔瀺更為親近,雖然將來注定不會合二為一,但是你還是要注意,這對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一天不算計別人就渾身不舒服的那種。”
小院門口那邊,額頭上還留有印章紅印的崔東山,跳腳大罵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墳,還是拐你媳婦了?你就這么離間我們先生學(xué)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揮袖子,將崔東山藏藏掖掖的那塊玉牌,駕馭回自己手中,“物盡其用,你跟我還有陳平安,一起去書齋復(fù)盤棋局,事情未必就這么結(jié)束了。”
崔東山正要對茅小冬破口大罵
,下一刻,三人就出現(xiàn)在了那座書齋。
三人落座。
崔東山竟是出奇沒有糾纏不休,讓茅小冬有些驚訝。
茅小冬大致將文廟之行與那場刺殺說了一遍。
陳平安偶爾會查漏補(bǔ)缺。
聽完之后,崔東山直愣愣看著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東山哀嘆一聲,“人家袁高風(fēng)不都告訴你所有答案了嗎?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羨好不到哪里去,袁高風(fēng)用心良苦,膽子也大,只差沒有直截了當(dāng)告訴你真相了,你這都聽不出來?那袁高風(fēng)是怎么罵你來著,討價還價,商家伎倆,有辱斯文!”
茅小冬皺眉道:“真有商家參與其中?唯恐天下不亂?”
崔東山冷笑道:“還不止,有個以章埭身份現(xiàn)身大隋多年的家伙,多半是某位縱橫家大佬的嫡傳子弟,在參與一場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兩撥刺客?不是早就約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夠一步步走得如此隱蔽,并且將時間機(jī)會,拿捏如此之準(zhǔn)?不說其它,只說我和陳平安出去當(dāng)誘餌……”
崔東山譏笑道:“還不許壞人里邊有聰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揮揮手,“輪到你了。”
崔東山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轉(zhuǎn)頭問道:“小冬啊,就沒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閉目沉思起來。
崔東山嘆息一聲,笑望向陳平安,“勞煩先生,聽學(xué)生嘮叨一些粗鄙之見。”
茅小冬實(shí)在是聽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點(diǎn)臉行不行,少在這里惡心人!”
陳平安微笑道:“習(xí)慣就好。”
崔東山洋洋得意,斜眼茅小冬,“看不出來啊,小冬從大驪到了大隋后,很有長進(jìn)嘛,看來是與我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靈光,都知道早早著手準(zhǔn)備搬山一事了,占盡了天時地利和先機(jī)不說,還知道第一個打殺最關(guān)鍵的陣師,不然那場偷襲,給那兵家修士藏著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翹翹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尸體上吐唾沫的……”
結(jié)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陳平安道:“說正事。”
崔東山立即坐著作半揖,畢恭畢敬道:“聽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崔東山稍稍醞釀后,站起身,繞過椅子,習(xí)慣性踱步,緩緩說道:“這場布局,大致分四層人物和境界。”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孫,蔡豐之流,官職不高,人多了之后,卻能夠把朝野上下的持輿論風(fēng)評,鼓噪不已,寄希望于青史留名,內(nèi)心仰慕那開國儒將風(fēng)采。蔡豐在其中算是好的,有個元嬰老祖宗,懷揣著極大野心,奔著有朝一日死后美謚‘文正’而去
其余諸多書生意氣,多是不諳庶務(wù)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狗屎運(yùn)。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則死矣,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嘛,活得瀟灑,死得悲壯,一副好像生死兩事、都很了不起的樣子。”
“至于會不會留下一個殘局,以及爛攤子到底有多糜爛,他們可不會管,因?yàn)橄氩坏竭@些。書上記載將人以兩腳羊販賣烹食的慘劇,看過就算,到底距離他們太遠(yuǎn)。”
“我見過,還不少。”
崔東山笑道:“當(dāng)然,先生在藕花福地應(yīng)該也見過了。”
崔東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禮部左侍郎郭欣,龍牛將軍苗韌之流,豪閥功勛之后,大隋承平已久,久在京城,看似風(fēng)光,實(shí)則空有頭銜,將京城和朝堂視為牢籠,渴望將先祖勇烈遺風(fēng),在沙場上發(fā)揚(yáng)光大。加上外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邊軍實(shí)權(quán)武將的世交將種,與苗韌之流遙相呼應(yīng)。”
“兵部右侍郎陶鷲,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tǒng)領(lǐng)宋善,相對務(wù)實(shí),對于行伍之事,比較熟悉。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正醇‘暴斃’后,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稍縱即逝,不可錯過,在此時撕毀盟約,趁著大隋舉國上下憋著一口惡氣,打算順應(yīng)民心,借助戰(zhàn)力不俗的大隋邊軍,豪賭一場,不愿坐以待斃,被蒸蒸日上的大驪將來,以溫水煮蛙的方式,換了國姓,徹底淪為宋氏藩屬。這一類人,屬于權(quán)衡利弊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比起郭欣、苗韌,要高明一些,但仍是大致在一個層次上。而大隋的底蘊(yùn),就在于這樣的人,在廟堂,在邊關(guān),都有不少,這大概勉強(qiáng)能算一國國力所在了。”
崔東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來才是那位可憐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處境最為尷尬。本來做好了承擔(dān)罵名的打算,力排眾議,簽訂恥辱盟約,還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云山林鹿書院擔(dān)任質(zhì)子。結(jié)果仍是小覷了廟堂的洶涌形勢,蔡豐那幫崽子,瞞著他刺殺書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將其污蔑以大驪諜子,妖言惑眾,告訴大隋朝野,茅小冬處心積慮,試圖憑借山崖書院,挖大隋文運(yùn)的根子。這等包藏禍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
茅小冬沒有反駁什么。
文妖?
他茅小冬都覺得是在夸他了。
浩然天下曾經(jīng)被罵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誰?
他與崔瀺的先生。
崔東山笑道:“當(dāng)然,蔡豐等人的動作,大驪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后者可能性更大些,畢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過都不重要,因?yàn)椴特S他們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驪宋氏根本不在乎,那個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會破壞那樁山盟百年誓約。這是蔡豐他們想不通的地方,不過蔡豐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殺了茅小冬,再來收拾小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這些大驪學(xué)子。不過那個時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毀盟約,肯定會阻攔。但是……”
崔東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來確實(shí)讓大隋皇帝動心了,身為帝王,真以為他樂意給朝野上下埋怨?愿意寄人籬下,以至于國境四周都是大驪鐵騎,或是宋氏的藩屬兵馬,然后他們戈陽高氏就躲起來,茍延殘喘?陶鷲宋善都看得到機(jī)會,大隋皇帝又不傻,而且會看得更遠(yuǎn)些。”
“此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看待蔡豐這些人的搗鼓。怎么說呢,喜憂參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惱火。喜的是,戈陽高氏養(yǎng)士數(shù)百年,的的確確有無數(shù)人,愿意以國士之死,慷慨回報高氏。憂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沒有把握賭贏,一旦公然撕毀盟約,兩國之間,就沒了任何回旋余地。一旦落敗,大隋版圖必然要承受大驪朝野的怒火。”
崔東山那只手始終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當(dāng)初我說服宋長鏡不打大隋,是花費(fèi)了不少氣力的。為此宋長鏡大怒,與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說這是養(yǎng)虎為患,將外出征戰(zhàn)的大驪將士性命,視為兒戲。好玩的很,一個武夫,大聲訓(xùn)斥皇帝,說了一通文人措辭。”
“那會兒,咱們那位皇帝陛下瞞著所有人,陽壽將盡,不是十年,而是三年。應(yīng)該是擔(dān)心墨家和陰陽家兩位修士,當(dāng)時恐怕連老王八蛋都給蒙蔽了,事實(shí)證明,皇帝陛下是對的。那個陰陽家陸氏修士,確實(shí)意圖不軌,想要一步步將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斷了咱們皇帝陛下的長生橋,大驪宋氏,恐怕就真要鬧出寶瓶洲最大的笑話了。”
崔東山眼神瞇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后就輪到了幕后人物,又分兩撥。”
“那撥真正的高人,我猜測是出自商家與縱橫家這兩方,他們并無多余動作,不針對茅小冬,更不是針對先生你,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在順勢而為,對大隋皇帝誘之以利罷了,將大驪取而代之,不說大驪鐵騎已經(jīng)碾過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夠讓大隋高氏先祖?zhèn)冊诘氐紫拢Φ霉撞谋径家w不上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這撥山頂高人,而是那個打暈陸圣人一脈門生趙軾的家伙,以新科狀元章埭的身份,隱藏在蔡豐這一層人物當(dāng)中。之后連夜出城,大隋大驪雙方恨不得刮地三尺,可竟是誰都找不到了。就像我先前所說,縱橫家嫡傳,以這樁謀劃,作為學(xué)以致用的試練。”
“這個章埭巧妙在何處呢?”
“放過來說,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撥幕后人說服,孤注一擲,山崖書院死不死人,無論是茅小冬還是小寶瓶他們,已經(jīng)不會改變大局。若是還有猶豫,那么給章埭捅了這么大一個補(bǔ)都補(bǔ)不上的簍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條道走到黑。然后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個寶瓶洲的大勢卻因?yàn)樗淖儭!?br />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濫殺人間君主,導(dǎo)致改換山河,那可是大忌諱,要給書院圣人們收拾的。但是操縱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龍有術(shù),憑此翻云覆雨等閑間,儒家書院就一般只會默默記錄在檔,至于后果嚴(yán)不嚴(yán)重,呵呵,就看那個練氣士爬的多高了,越高摔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崔東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輕輕握拳,笑道:“之所以鋪墊了這么多,除了幫小冬解惑之外,其實(sh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東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與先生細(xì)說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這個世界,更加全面且透徹,曉得如今天地運(yùn)轉(zhuǎn)的規(guī)矩,到底有哪些條條框框。哪些必須不去觸碰,哪些可以破而后立,立起來,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統(tǒng)所認(rèn)可,哪怕儒家的學(xué)宮和書院圣人不認(rèn),都得乖乖捏著鼻子!因?yàn)橹潦ハ葞熀投Y圣,認(rèn)!”
陳平安陷入沉思。
崔東山走到窗口那邊,眺望山景,突然轉(zhuǎn)頭笑道:“先生,我也有個問題要問,希望先生為學(xué)生解惑。”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說說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實(shí)則如臨大敵。
崔東山問道:“若是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jié)果。對還是不對?”
陳平安笑了笑。
他與柳清風(fēng)聊過此事。
崔東山又問,“那么以錯誤的方法,達(dá)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jié)果,錯,有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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