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箴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道路上的年輕人后,心思急轉。
是身后的柳清風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獨霸青鸞國幕后江山?不應該。國師大人不會由著柳清風一家獨大,讓自己與柳清風相互掣肘才是正理。
那就是無巧不成書,今夜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
李寶箴嘆了口氣,如果自己的運氣這么差,還不如是有人算計自己,畢竟棋力之爭,可以靠腦子拼手腕,若說這運道不濟,難道要他李寶箴去燒香拜佛?
李寶箴站在那老車夫身后,輕聲問道:“怎么講?”
老車夫沉聲道:“此人身后扈從之一,佝僂老人,極有可能是遠游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寶箴一拍額頭,“諜報誤我。”
按照近期諜報上的說法,陳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棧,四位宗師扈從離開三人,只帶了兩位扈從,一人名為朱斂,深淺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為古怪,在獅子園風波中表現平平,實力應該不如朱斂。至于陳平安本人,以獅子園墻頭出拳水準來看,最低五境純粹武夫修為,能夠畫符,身穿一件品秩難測的仙家法袍,隨身懸掛的葫蘆,為養劍葫“姜壺”,其中是否溫養飛劍,暫時不知。
雖說將零零碎碎的諜報內容,拼湊在一起,依舊沒能給出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但是并不重要,李寶箴判定陳平安身在青鸞國京城,就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陸地神仙,與他李寶箴仍是沒有關系。
李寶箴是在借助大驪大勢作為自己的棋盤,逗弄那個身在棋局中的陳平安。
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版圖的諜報,隨著一顆顆棋子的悄然而動,就像一張不斷扯動的蛛網。
在離開大驪之前,國師崔瀺給了李寶箴三個選擇,去大隋,負責盯著高氏皇族與黃庭國在內的大隋舊藩屬;去眼下大驪鐵騎馬蹄前邊的最大攔路石,劍修眾多的朱熒王朝,南邊觀湖書院的動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后一個就是青鸞國,只是相對前兩者,這邊最早屬于偏居一隅的鄉下小地方,只是隨著寶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綠波亭最近兩年才開始加大投入,當然,這些都是他李寶箴新官上任后看到的一些表面現象,不然他也不會連這個老車夫的檔案都無法查閱,但是李寶箴不笨,世族官場有青鸞國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澤幫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國師崔瀺親臨此地,甚至破例見了獅子園柳清風一面……這一切都說明李寶箴的眼光不差,挑選此地作為自己在大驪廟堂的“龍興之地”,暫時遠離大驪宋氏中樞那場動輒讓人粉身碎骨的漩渦,絕對是賭對了。
李寶箴有些惱火,若是再等個幾天,等到一位負責保護他安危的大人物進入青鸞國,那就是萬事不懼的大好形勢。什么大都督韋諒、唐氏首席供奉周靈芝,都不值一提。
這個泥瓶巷泥腿子怎么就這么會挑時間地點?
李寶箴轉身彎腰,掀開簾子微笑問道:“柳先生,你有沒有后手?”
柳清風搖頭笑道:“與你一樣,需要等幾天才能有一位大驪武秘書郎,擔任我的貼身扈從。”
李寶箴苦著臉道:“柳先生難道忍心看著我這位盟友,出師未捷身先死?”
柳清風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國師的算無遺策。”
李寶箴哀嘆一聲,放下簾子,今夜看來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
李寶箴倒不是不相信那頭繡虎的棋力,而是國師大人未必真正把他這棵墻頭草當回事啊。李寶箴甚至堅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風做個取舍,崔瀺最少在當下毫不猶豫將柳清風留在棋盤上,而將他李寶箴隨手捻起,丟回棋罐了事,家鄉那座碎瓷山怎么堆積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憐棄子嗎?
李寶箴很早就喜歡獨自一人,去那邊爬上瓷山頂上,總覺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頂,感覺挺好。
陳平安讓石柔護著裴錢站在遠處,只帶著朱斂繼續前行。
崔東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給自己,說是李寶箴出現在了獅子園,言簡意賅,以“可殺”二字結尾。
陳平安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火速離開京城,直奔獅子園。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陳平安選擇信任崔東山,比如選擇枯骨女鬼石柔作為占據杜懋遺蛻的人選,再就是這次。
在距離那輛馬車不足五十步后,陳平安緩緩而行,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位站在車夫身后的年輕公子哥。
正是此人,以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拋出一個幫父女二人脫離賤籍、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誘餌,使得朱鹿當年在那條廊道中,笑語嫣然地向陳平安走去,雙手負后,皆是殺機。
那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鎮與正陽山搬山老猿命懸一線的對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細微與險惡。
“陳平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后,微笑著打招呼:“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李寶箴,是李希圣的弟弟,李寶瓶的哥哥。”
陳平安站定,問道:“如果你今晚死在這里,會后悔嗎?”
李寶箴點頭道:“肯定要悔青腸子。”
陳平安笑道:“是后悔做事情不夠小心吧?”
李寶箴仿佛破罐子破摔,坦誠道:“對啊,一離開龍泉郡福祿街和咱們大驪王朝,就覺得可以天高任鳥飛了,太不明智。陳平安你一前一后,教了我兩次做人做事的寶貴道理,事不過三,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如何?”
朱斂抬起手臂,雙掌手心摩挲,躍躍欲試,微笑道:“那個駕車老頭兒,雖是遠游境武夫,老奴完全可以應付,少爺,好歹是一個境界的,到時候若是老奴一個不小心,沒能收住手,可別見怪。”
老車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那個佝僂老人,青鸞、慶山和云霄三國,以及周邊那些小國,江湖水淺,又有職責所在,不好擅自遠游,白白糟蹋了純粹武夫第八境的稱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豈能錯過,只是身后還有個壞種李寶箴,以及車廂內的柳先生,讓他難免束手束腳,問道:“對付這名扈從就夠嗆,李大人,你有沒有錦囊妙計可以授我?既能護住你不死,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
李寶箴苦笑道:“哪里想到會有這么一出,我那些錦囊妙計,只害人,不自救。”
車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計來算計去,瞧著讓人眼花繚亂,結果就這么點出息。”
李寶箴笑道:“那就勞煩今夜你多出點力,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老車夫身為寶瓶洲武道第一人,實力高,肩上擔子自然就重,不至于因為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馬車微顫,李寶箴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老車夫已經長掠而去,直撲陳平安。
小路兩邊蘆葦蕩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
朱斂習慣性佝僂向前數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
接住老車夫拳罡激蕩、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
朱斂向后倒滑出去,剛好與陳平安并肩而立,老車夫則借勢向后飄落在地。
道路兩側蘆葦蕩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簌簌作響,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極為刺耳。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滴水不沾撐傘人。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家伙。
這個泥瓶巷小雜種,離開了驪珠洞天之后,看來際遇不錯啊。
李寶箴有些遺憾,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峰純粹武夫,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的那股磅礴武運,都給這家伙獨占了去?不對啊,藩王宋長鏡,李二,再加上鄭大風,三人瓜分,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才是。
朱斂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這位大兄弟,你拳頭有些軟啊。咋的,還跟我客氣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不用不用,盡管出拳,往死里打,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這么藏著掖著,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話音剛落。
朱斂身如山野猿猴,一竄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夫身前,還以顏色,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寶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斂那一拳,之后雙方對峙,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看得他頭暈眼花。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咽了口唾沫,這才稍稍好受些。
老車夫一聲輕喝,雙手連粘帶打,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蕩,他自己則一步后撤,重重踩地,另外一只腳輕輕提起,穩住身形。
如果不是擔心身后那個李寶箴,老車夫自然可以出拳更為酣暢。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蕩上,左搖右晃了幾下,微笑道:“大兄弟,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么多年,走得不順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車夫譏笑道:“這話說早了吧?”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蕩頂端,蜻蜓點水,隨著愈發筋骨伸展,發出黃豆崩裂的一連串聲響,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你到時候留不下遺言,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還是比較稀罕的,你要是這么暴斃而亡,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趁著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趕緊跟你嘮嘮嗑。”
老車夫默不作聲。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疾速畫弧,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
柳清風笑著坐回原位。
李寶箴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剛剛有所動作,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刺破他袖口,隨后將一張符箓釘入身后車壁上。
那張金色符箓,極其奇怪,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不但如此,符箓中央,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寶箴嘆了口氣,對老車夫說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
朱斂火急火燎道:“別啊,大兄弟,咱們打咱們的,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車夫點點頭,向朱斂一掠而去。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李寶箴坐在車上,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簾子那邊,“本來以為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鬼瞰其戶。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讀書人其實都懂。
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并且在官場歷練過的世族俊彥。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
生死榮辱,直來直往。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
他坐著,陳平安站著,兩人剛好對視。
李寶箴好奇問道:“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今夜殺了我后,你以后怎么回大驪,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陳平安看著這位兩人從未見過、卻一心想著置他陳平安于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
同樣是一家人,怎么跟李希圣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
見陳平安不說話,李寶箴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經不起你一拳,真是風水輪流轉,可這才幾年功夫,轉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變化這么大,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也不至于背井離鄉不說,還要死在他鄉。”
一拳。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身體蜷縮,差點嘔出膽汁。
陳平安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為。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發髻,一把從車上拽下,隨手一丟,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最后此人雙手雙腳攤開,滿臉淚水,卻不是什么傷心悔恨,就只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李寶箴大笑道:“不曾想我李寶箴還有這么一天,柳清風,記得幫我收尸,送回大驪龍泉郡!”
陳平安蹲下身。
李寶箴與他對視。
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這種眼神,不同于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尸體了,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去窺探那頭繡虎的內心深處所思所想。
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李寶箴記憶深刻。
隱隱約約,一個深淵之中,一個古井底下,皆藏有惡蛟游曳欲抬頭。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輕聲說道:“陳平安,我等著你變成我這種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陳平安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輕敲李寶箴喉結,在后者不由自主張嘴瞬間,將泥土塞入其中,然后手心捂住李寶箴嘴巴,問道:“好不好吃?”
李寶箴手腳掙扎,滿臉漲紅。
陳平安微微轉頭,“說啥?我聽不見,不然你大聲點說話。”
李寶箴驀然停止掙扎,一點點強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神色漠然的年輕臉龐。
陳平安抬起手掌,李寶箴臉龐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錯!”
陳平安點點頭,“這會兒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么難的。”
跟先前如出一轍,李寶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后,又給陳平安捂住嘴巴,這一次陳平安力道加重,李寶箴后腦勺開始微微陷入泥地。
在陳平安松手后,李寶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難至極,然后開始劇烈咳嗽,從嘴里噴出許多泥土。
陳平安舉起右手,輕輕一揮袖,拍散那些向他濺來的泥土。
與此同時,李寶箴哀嚎一聲。
陳平安左手攥住李寶箴左手,咯吱作響,李寶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攤開,是一塊被他悄悄從腰間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龍宮”古拙二字的那塊祖傳羊脂美玉,原本并不起眼,只是此時晶瑩剔透,其中更有一條細如絲線的光彩快速流轉。
陳平安捏碎李寶箴手腕骨頭后,李寶箴那條胳膊癱軟在地,只差一步就被開啟術法的玉牌,被陳平安握在手心,“謝了啊。”
飛劍初一和十五,分別從柳清風眉心處和外車壁返回,那張世人未必認得出根腳、陳平安卻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箓,連同“龍宮”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當中。
在那本《丹書真跡》上,這張日夜游神真身符,是品秩極高的一種,在書本倒數第三頁被詳細記載。
李寶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慘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這兩件東西,龍宮玉佩,是李氏祖傳的保命符之一,那張符箓,更是大哥李希圣的臨別贈禮。
最關鍵是兩件價值連城的仙家器物,必須由他李寶箴親自“開門”后,外人才能借機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誰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陳平安一腳踹在李寶箴腰肋處,后者橫掃蘆葦蕩,墜入湖中。
傷筋動骨一百天。
柳清風起身走出車廂,跳下馬車,“不管緣由是什么,還是要謝過陳公子對李寶箴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問道:“獅子園怎么辦,柳清山怎么辦?”
柳清風說道:“已經為他們找好退路了。”
陳平安有些神色疲憊,原本不想與這個老侍郎長子多說什么,只是一想到那個一瘸一拐的年輕書生,問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結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風應該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換了一條路在走,可是你怎么保證自己一直這么走下去,不會距離你想要的結果,愈行愈遠?”
柳清風笑容苦澀,舉目遠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們青鸞國,從皇帝陛下到士子書生,再到鄉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會被人打斷,到時候我們連路都沒法走。飲鴆止渴,誰都知道是壞事,可真要渴死了,誰不喝?就像在獅子園祠堂,那個我很不喜歡的柳樹娘娘唆使我父親,將你牽連進來,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柳清山那樣挺身而出,堅守著柳氏家風,而我柳清風權衡利弊之后,就只會違背本心。”
柳清風收回視線,笑道:“所幸事情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個當兄長的,就來念那難念的經,好讀的書,就讓我弟弟去讀。”
陳平安瞥了眼李寶箴落水方向,“你比這家伙,還是要強不少。”
陳平安望向蘆葦蕩遠方廝殺處,喊道:“回了。”
陳平安然后對柳清風說道:“你們可以救人了。”
柳清風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李寶箴?”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答應過別人,要放過李寶箴一次。”
朱斂一掠而至,滿臉遺憾,伸手抹了把臉上血跡,自己才剛剛手熱,接下去就該那老車夫筋骨酥軟、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陳平安不愿說話的樣子,朱斂便沒有說些玩笑話,只是默默跟隨。
柳清風突然對陳平安的背影說道:“陳公子,此后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機會,想著既遵守了承諾,又能夠再次遇上李寶箴。”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為何?”
柳清風笑著搖搖頭,沒有泄露更多。
大驪王朝即將會派遣兩人,分別擔任他柳清風和李寶箴的扈從,據說其中一人,是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砥柱。
但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處,在于大驪國師崔瀺如今極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鸞國。
陳平安一行人走出視野。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輕輕出手,幫李寶箴趕緊吐出一肚子積水。
李寶箴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鬼門關逛游了一圈,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
柳清風笑著搖頭。
于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后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里的水晃出來后,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給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后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么。
上車后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蕩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言傷人者,利于刀斧;以術害人者,毒于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白,盯著這個家伙,牙齒打顫,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么?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此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
石柔是心境最輕松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后,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只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后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里,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郁已久的濁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后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掙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箓和一塊玉佩。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只要是在外邊瞎逛蕩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后邊匆忙露個面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家伙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只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
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
她一手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捻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言。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游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強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愿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么全須全尾站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凄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肯定要怒發沖冠為紅顏,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尸身,給重新拼湊起來再鞭尸一頓……”
石柔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后,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于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 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身穿一襲鮮紅嫁衣,慘白的臉龐,只覺得瘆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箓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都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須拍馬了,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
朱斂呵呵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只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罵朱斂,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裴錢只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么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
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后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么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給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罵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么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頹頭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只是這種復雜情緒,隨著一起跋山涉水,石柔就開始后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
實在是這個裴錢,太野丫頭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于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逮著了一只灰色野兔,給她扯住耳朵,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只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只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舍,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只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臺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里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只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愿意去,還離著幾十里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臺”上,拋竿去云海里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
至于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云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御用道觀。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后。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致不高,心情不好,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就要離開。
陳平安喊住了她,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云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桿那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只手捻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別好酒葫蘆在腰間,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趴在欄桿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只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瞇起眼,雙指捻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跟那只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里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后站起身,后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呦,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
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面,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繡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于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后,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面無表情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鉤。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這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游歷乘坐渡船的七八人,一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眾,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
結果兩柄飛劍,恰好懸停在沖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只是那伙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么劍修不劍修,只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陳平安真沒少做,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后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后難兄難弟一起拼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后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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