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么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做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贊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子金精銅錢之外,都算順風順水,這副飛升境大修士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就開始挑瑕疵,“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沒問題,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占了這么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著修行資質就上乘,事實上石柔作為一頭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都沒能修出個花樣來,沒能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石柔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石柔的瓶頸比較要命,注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后,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后只需要石柔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么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積蓄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顆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得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后,又該如何牢牢掌控住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只說做買賣,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曾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艷鬼,問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聽聞春雷聲,晨鐘暮鼓聲,天地之間有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
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只說明天還要再修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
最后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兩人送到屋門口,關上門后,白衣少年和白發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
雖然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可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五指如鉤,將石柔按在墻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于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如今不過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一抓,不過是給石柔撓癢癢才對,可崔東山明顯用上了秘不示人的某種神通,神魂激蕩,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石柔那張滄桑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抬起另外一手,對著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心扉。
松開五指后,石柔癱軟在地,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后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著她,譏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占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將遺蛻當做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為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后,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后墻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怎么,不過是褲襠里多出只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著巨大屈辱和神魂痛苦,仍是抬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余燼,辛苦熬了這么些年,就積攢出這么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于流露出巨大的恐慌,那是比生死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彩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為是彩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為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跡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毀,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而且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又如何能夠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一下子抓住她這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東山伸出雙指,那把從眉心掠出的金色飛劍,繞指飛旋,最后竟是畫出一道早已失傳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東山指尖綻放出一朵氣象莊嚴的金色蓮花。
石柔想要開口求饒,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手指,不斷靠近她的眉心處。
石柔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以心聲默默吟唱那首當年所在道脈旁支的開篇歌。
束手就斃的石柔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那人已經收起了手,用一種憐憫眼神打量著她。
崔東山直起腰,鞋底板在“杜懋”臉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濘里臟了鞋底,得擦一擦。
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下不為例。”
石柔輕輕點頭。
崔東山剛走出去幾步,猛然間轉過身,一腳重重踹在石柔腦袋上,踹得大半顆腦袋都陷入墻壁當中,氣呼呼道:“不殺之恩,都不曉得跟我道聲謝?”
石柔將腦袋從墻壁中拔出來,向崔東山默默跪地磕了三個頭。
崔東山坐在桌旁,沒好氣道:“我不會陪著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離開后,記得別浪費了這副最能抗揍的身軀,要是在你沒有竭盡全力的前提下,我家先生受了傷,無論大小,我就將你那點道種靈光從你神魂深處,摘出來,再拿去種植在一個僧人身上。”
石柔緩緩抬起頭,滿臉悲苦,看著這個貌若神人卻心思縝密且歹毒的仙師,喃喃道:“世間怎么會有你這么可怕的人?”
崔東山嗤笑道:“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學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墻而站。
崔東山一拍桌子,“還不滾去自己屋子,杵在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將你褲襠里那玩意兒剁下來,再讓你吃下去?”
悲憤欲絕的石柔低著頭,快步離開這座好似人間煉獄的屋子。
崔東山翻開桌上那些青鸞國文人撰寫的書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書本,罵罵咧咧,“狗屁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看這些玩意兒,老子像是臉上給人抹了一大把屎,還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東山睡不著覺,百無聊賴,就悄然離開客棧,去外邊縣城逛蕩。
無意間見著了一位窮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錢術,駕馭十幾只鬼靈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戶市井人家的錢財積蓄,仿佛螞蟻搬家,三三兩兩合力搬著銅錢和碎銀子,修士蹲在墻根下,掂量著兩三顆最值錢的碎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積少成多,不嫌少。
結果一轉頭,看到一位蹲在自己身邊的白衣少年,算是陪著他賞月呢?
野修嚇得一哆嗦。
崔東山笑瞇瞇道:“你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戶人家的金銀?”
野修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道:“實在是那些個大戶人家的門神,太不好對付,白白給它們打殺了我辛苦養育出來的搬財小鬼,賠本買賣啊。”
崔東山點點頭,“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轉,就想跑路,將眼前古怪少年殺人滅口?為了幾兩銀子,至于嗎?再說天曉得是誰打殺誰?
崔東山伸出雙指,捻起一只拇指身高的偷錢小鬼,然后放在手心,雙手合十,胡亂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澤野修一陣眼自皮顫,得嘞,算是陣亡了麾下一員大將嘍,哪里經得起給人這么搓圓捏扁的,他養出來的這些個偷錢小鬼,品相極低,不然也不至于連殷實人家的門神那一關都邁過不去。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際,崔東山攤開手,那個呲牙咧嘴的偷錢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紅衣裳,將它丟在地上,命令道:“走,去富裕人家偷塊金子回來。”
小家伙雙手握拳,鼓著腮幫奔跑遠去,很賣力。
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還真給它扛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子回來。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后,趕緊抱拳道:“仙師神通廣大,讓人大開眼界。”
崔東山站起身,一閃而逝,留下一個興奮不已的山澤野修。
去了趟縣城文武兩廟,崔東山受不了他們的畢恭畢敬,胡扯幾句,很快就離開。
實在還是無聊的緊,崔東山又隨便給一戶人家的彩繪門神,以畫龍點睛之法,讓兩尊門神能夠凝聚金身雛形,距離真正的神祇還有十萬八千里,不過是能夠嚇唬些最沒用的陰物而已,遮擋煞氣更多些。又去這座縣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家中,將他們家屋檐上的脊獸給一個個掰斷了隨手丟掉。
漫無目的,隨心所欲。
一位地仙,無聊到這個份上,也算崔東山獨一份了。
這天晚上,陳平安在崔東山帶著石柔離開后,練習天地樁后,走出屋子,輕輕敲響隔壁房門,氣笑道:“這么晚了,還不睡覺。”
裴錢正挑燈翻看一本剛拿到手沒多久的游俠演義,在陳平安敲門后,趕緊吹滅油燈,飛撲床榻,假裝剛剛被吵醒,“睡了啊。師父怎么還沒有睡覺?需要我開門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計較這點撒謊,提醒道:“不用開門。書什么時候不能看,別看傷了眼睛。明天我們不用趕路,你可以白天再看。”
陳平安轉身就走,想起一事,又在在門口說道:“在我離開后,你別拿著油燈,躲在被子里看書。”
屋內裴錢張大嘴巴,師父真是有點厲害啊,這都猜得到?
她只得答應道:“知道了。”
陳平安離開后,雖然還是惦念著那本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劍影,可裴錢還是忍住誘惑,開始睡覺,只是始終睜大眼睛,沒什么睡意,迷迷糊糊,過了很久才緩緩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陳平安屋內,崔東山在教陳平安下棋,依舊在翻來覆去糾纏那個小尖。
先是盧白象旁觀,一看就入了神,最后竟是在間隙,快步離開,喊了隋右邊一起過來看棋,說是妙不可言,隋右邊曾經在棋盤上被盧白象以小尖開局,殺得丟盔棄甲,她偏不信邪,接連三盤任由盧白象以此定式,結果先手盡失,輸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破例下了一系列無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當盧白象說自己對這手天下第一小尖的理解,早先才悟得三四分精髓,隋右邊便生出一些興致,跟著過來看崔東山到底是怎么教人下棋的,陳平安又是如何跟人學棋。
很快朱斂也跟了過來湊熱鬧,魏羨最后走進屋子。
只是隋右邊很快就沒了看棋的心思,實在是陳平安的下棋天賦,太過平平,崔東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攤上陳平安這么個不開竅的,
難免讓已經在圍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邊感到著急且無聊,于是就默默離開了。在這期間,隋右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站在崔東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別扭,怎么感覺是個比朱斂還令人惡心的……老娘娘腔?你一個老爺們,不敢與人對視,還喜歡抿著嘴唇,蘭花指捻著衣角算怎么回事?
朱斂和魏羨在隋右邊離開后,相繼走出屋子。
老龍城那場廝殺,戰場被割裂得厲害,所以畫卷四人并沒有見過桐葉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黃紙符箓當中的枯骨艷鬼石柔,亦是不曾見過,所以當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現身后,隋右邊他們都被蒙在鼓里,只當是崔東山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拎出來的外人。
這天午飯之后,崔東山就開始閉門不出。
第二天清晨時分,一行人開始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本來隨行隊伍中有那頭黃牛在,十分扎眼,可是當崔東山騎乘黃牛之后,雖然依舊惹人注意,但是看到這一幕畫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測這位俊俏少年郎,應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帶著扈從們遠游江湖,怪是怪了點,可是年紀輕輕,就有幾分名士風流了。
有崔東山在,這一路走得就比較隨意隨性了。
畫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來,若說陳平安遇上那兩個朋友,張山峰和徐遠霞,整個人的狀態是活潑向上、再無老氣的,那么與這位弟子他鄉重逢,則是有分寸的悠然,先生學生兩者之間的相處,雖說不太符合世俗常態,可陳平安肩頭終究像是少了些擔子分量。而且陳平安作為先生,除了學棋之余,還會跟這位弟子討教法家學問。
一路上都是崔東山搶著掏腰包,絕不讓自家先生破費一顆銅錢。
趁著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閑聊,畫卷四人也有不少收獲,對這座浩然天下的認知,愈發清晰和廣泛。
比如盧白象知道了在這座無奇不有的天地間,除了一心登頂的證道和武道止境,其實還有那醇儒治學,真正在學問和修心上下苦功夫。
也有諸子百家的不少練氣士,被視為真人修道,重視道統學脈而輕視修為實力。
隋右邊見識到了崔東山展露出來堪稱光怪陸離的仙家術法,如何與日常生活點滴契合。
朱斂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又跟崔東山討教了兩次,想法很簡單,就想確定這個家伙到底擁有多少件仙家法寶。
魏羨依舊是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也就跟裴錢最聊得來,一大一小,整天沒大沒小的。
崔東山仍是像先前那趟離開大隋京城后,兩人結伴游歷,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陳平安從不過問。
“老者”石柔總算抖掉一些脂粉氣,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動,沒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轉,也不會不自覺地捻起蘭花指,終于像個正兒八經的白發老人了。
可石柔仍然是這支隊伍里最不討喜的那個,江湖地位恐怕連黃牛都不如。
裴錢練習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比較勤快,反正都是架子,還威風,不用吃開筋拔骨的苦頭,比起六步走樁,更喜歡用陳平安幫她做的竹刀竹劍,練習女冠黃庭傳授給她的這套刀法劍術。只是一次給盤腿坐在牛背上的崔東山,用陰陽怪氣的口氣,將她的背劍術說得體無完膚,崔東山捧腹大笑,以至于直接從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錢給打擊得消沉了好幾天,每天只敢練習走樁。
一行人到了距離青鸞國京師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東山怎么找到的,眾人在一座鬧中取靜的仙家客棧落腳。
陳平安確實沒什么下棋天賦,只是沒有就此丟棄一邊,也沒有鉆牛角尖,耽誤拳法劍術,每天拿出差不多一個時辰跟崔東山學棋。
到了這座名為百花苑的仙家客棧,據說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只是沒有在陳平安他們跟前露面。客棧占地頗大,而且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辯馬上就要在不遠處的京城召開,郡城這座仙家客棧,所剩房間不多,裴錢再次跟隋右邊睡一間,盧白象和朱斂魏羨三人擠一間,崔東山和石柔,陳平安是唯一獨占一間屋子的。
住在這邊,很燒錢,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許多千金難買的實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辯的山上內幕趣聞,以類似官府邸報的形式,客棧伙計每天都會贈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間屋子,都有幾樣討巧的小靈器物件,頂著仙家靈器的頭銜,其實多是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打造而成,總計價值兩三顆雪花錢,可以任由客人帶走。
這讓裴錢樂開了懷。
跟隋右邊說了好話,得了她們這間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邊,請他們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離開屋子,最后還是朱斂嫌煩,讓裴錢拿了那三件小東西趕緊消失,最后加上陳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錢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靈器,中五境仙師瞧不上眼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贅,下五境仙師則是根本住不起這里,結果就讓裴錢“一夜暴富”了,那只多寶盒已經“住不下”這么多,只好暫放在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
仙師下榻之地,必然靜謐疏遠,而且打點好官府關系后,可以打造藏風聚水的陣法,靈氣充沛遠勝市井坊間。
而且客棧大門這邊張貼的兩尊彩繪門神,可是實實在在的符箓門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執搏搓銳,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還會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農家修士的拿手好戲,也是這家開在山下的山上客棧的金字招牌。
裴錢在抄書的時候,幾次擱筆休息,扭動手腕,都看到陳平安對著那碟子棗子、香梨發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覺得師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開心的事情。
當她抄完書,發現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向了窗外。
裴錢有些擔心,開玩笑道:“師父,怎么啦?想師娘啦?”
陳平安回過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錢苦著臉。
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開始繞著桌子練習六步走樁。
裴錢愈發奇怪,如今陳平安多是練習三樁合一的天地樁,不太單純練習這個最入門最簡單的拳樁了。
裴錢收拾了紙筆,趴在桌上,隨口問道:“師父,你從小就不怕鬼怪嗎?”
陳平安一邊緩緩走樁,一邊回答:“跟你不太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間真的有鬼怪,經常一個人去家鄉小鎮外邊的神仙墳,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燒炭,或是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燒瓷的土壤,都沒怕過。”
裴錢哇了一聲,“師父真是天賦異稟唉。”
陳平安一笑置之,沒有解釋其中緣由。
這天正午時分,客棧伙計又送來一份仙家邸報,內容五花八門,上邊記載一事,最讓陳平安感興趣,在跟崔東山學完棋后,詢問了崔東山的見解。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在帶兵北上途中,路過一座州城,因為一件小事,揪出了兩位瀆職官員,一個武將貪贓枉法,受賄十數萬兩白銀,一個舞文弄墨,結果前者只是貶謫了事,對后者竟是先斬后奏,直接殺了。
崔東山沒有怎么思考,脫口而出道:“這就是法家的行事風格,對于后者,常人往往會視為罪責輕于前者,法家卻偏偏要罪加一等。”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想得通其中關節所在?”
陳平安深思之后,感嘆道:“真是厲害。”
崔東山隨口道:“三教之外的諸子百家,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傳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獨到之處。所以有個家伙早就說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會覺得妙在后半句。說到底,三教百家學問,單獨一門,恐怕修士窮其一生,都不敢說走到了學問的盡頭。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幾分學問真正變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抓起一顆香梨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只不過學問是學問,為人是為人,有些關系,卻無絕對關系。所以這才有了世事復雜嘛。一個人如何活,跟讀了哪些書,讀了書有無用,都是自己的緣法因果。世上笨蛋實在太多,不知道讀書一事,首要之事,是讓我們更多認識這個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賢們的苦口婆心。圣人傳授學問,一本本經籍,就像一盞盞懸掛夜間的燈籠,道路有不同,燈籠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睜眼瞎。”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崔東山本就是沒話找話,就轉移了話題,說了些關于小寶瓶的光輝事跡。
說去年末,李槐這個小愣子跟同窗起了爭執,一本書院剛剛分發的書籍,給同窗拿了去,說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證據來,結果李寶瓶剛好路過,立馬斷案,她用了個法子,拿過那本書,對李槐兩人說,反正說不明白,撕成兩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個孩子則高高興興答應下來,于是李寶瓶就將書本丟給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頓,一直在遠處袖手旁觀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個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哭著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狀,結果又挨了一頓板子。
陳平安聽完后,開懷而笑。
裴錢在一邊聽著,嘆氣道:“那個偷書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得辦法。”
陳平安一板栗砸過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書一開始就不對,偷了書聰明得不露馬腳,更不對。”
裴錢委屈道:“我沒說偷書就對啊。”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也不少。這些貨色,儒家學問是教不了的。”
裴錢深以為然,點頭道:“你們剛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對付壞人,感覺很管用。”
說到這里,裴錢立即住嘴,生怕陳平安生氣。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這么想是沒錯的,但是還需要看更多的書才行,不要覺得這會兒就已經得出正確答案了。”
裴錢想了想,“那還是儒家更好吧。”
她現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經夠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書籍來,不是自找罪受嗎?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斂所說的鐵骨錚錚。”
裴錢假裝沒聽見。
崔東山笑問道:“裴錢,你跟魏羨關系不錯?”
裴錢心生警惕,笑瞇瞇道:“關系一般哩。”
崔東山哎呦一聲,“見風使舵,很是靈氣嘛。”
裴錢翻了個白眼。
到了師父這邊,馬屁一個接一個,到了自己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這個家伙真是討厭。
哪天這個姓崔的惹惱了師父,而她作為開山大弟子,那會兒又練成了絕世劍術和刀法,就學那游俠演義上的,清理門戶!
崔東山好像裴錢肚子里的蛔蟲,笑呵呵道:“怎么,就憑你那拙劣的劍術刀法,也想要將來哪天,找機會跟我掰腕子?”
裴錢一臉茫然,“你在說啥呢?”
崔東山從小碟子里邊撿起一顆棗子,輕輕砸在裴錢額頭上,“小樣兒,跟我斗?”
裴錢伸手接住墜落的棗子,假裝要丟回去,崔東山不動如山,裴錢幾次動作,崔東山都笑著紋絲不動,裴錢想著自己應該是砸不中這家伙的,萬一真得逞了,估計最后還是她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干脆就將棗子塞進嘴里,狠狠瞪他。
崔東山驀然驚慌,“不好,這棗子是百花苑棗樹精魅的子孫,我們練氣士不怕那精魅纏身,你裴錢這么個小不點,那家伙肯定覺得是軟柿子可以欺負,所以你睡覺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門窗戶,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樹枝爬進屋子,實在太嚇人了……”
言語之間,崔東山還故意扭轉胳膊,繪聲繪色,模仿一頭樹木精魅如何潛伏入室害人。
嚇得裴錢立即拿出那張心愛符箓,重重貼在額頭,然后雙臂環胸。
崔東山哀嘆一聲,“不行啊,你這張符箓是寶塔鎮妖符,草木成精,不吃這一套的。”
裴錢再拿出那張陳平安很后邊贈予她的陽氣挑燈符,又貼在額頭上。
崔東山以拳擊掌,憂心忡忡道:“別啊,這張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說不定反而會吸引其它樹魅的注意力,覺得你是在挑釁它們呢,到時候花草精怪,浩浩蕩蕩跟著棗樹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時候你床邊啊,床底啊,全是。”
裴錢抿著嘴皺著黑炭小臉,眼眶里開始淚珠打轉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笑罵道:“少嚇唬裴錢。”
崔東山哦了一聲,然后一手捧腹,伸手指著恍然大悟的裴錢,“哈哈,小笨蛋一個!”
裴錢惱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間取出那根行山杖,畢竟她如今還是覺得自己獨創的瘋魔劍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
裴錢在崔東山溜掉后,跟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道:“師父,剛才我是假裝害怕哩。就算沒有這兩張符箓,我晚上睡覺前都會背誦圣賢書籍的,一定可以萬邪不侵,鬼魅不近,對吧?”
陳平安看著腦門上還貼著兩張符箓的小家伙,忍著笑,點頭道:“可能是吧。”
裴錢有些慌張,“只是‘可能’?”
陳平安笑道:“這里是仙家客棧,哪有敢禍害客人的精魅。”
裴錢可憐兮兮道:“萬一呢?”
陳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腦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嗎,怕什么。”
裴錢眼睛一亮,趕緊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邊踮起腳跟,對著花園念念有詞,無非是些我師父可是陳平安、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天真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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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別處,隋右邊主動找到了崔東山,問道:“你是不是有養出本命飛劍的秘法?”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
隋右邊徑直問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東山坐在桌旁,看著站在門口的負劍女子,微笑道:“很簡單,不忘本。”
隋右邊皺眉道:“怎么說?”
崔東山一臉嫌棄,揮手趕人,“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奢望以純粹武夫之身,早早溫養出本命飛劍的胚子?”
隋右邊臉如冰霜,轉身離去。
崔東山不以為意,想了想,去了魏羨住處。
朱斂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內,房門未拴,崔東山直接推門而入。
魏羨正在看一些沿途購買的地方縣志、稗官野史,放下書本,問道:“有事?”
崔東山大修飄搖,跨過門檻后,屋門自行關上。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握拳,“你魏羨不看過程只看結果,四人當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簍子,卻也是無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終有一拳,遲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處,不如我今天先將你打死了事。”
魏羨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崔東山一揮袖子,一幅畫卷落在魏羨身邊的桌上,還有三顆金精銅錢。
崔東山大步向前,一手負后,一手握拳,“錯殺便錯殺了,殺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傷勢痊愈,再順勢破開五境瓶頸,你到時候再想出手,已經做不到了。”
魏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損失更大,還是你丟了師徒名分更慘重。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卷是你崔東山的障眼法?陳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略微有些驚訝,放緩腳步,“之前倒是小覷了你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說吧,咱倆同樣心知肚明,你魏羨就是那個真正的隱患,可你為何遲遲不肯動手,我很是好奇,是因為……裴錢?”
魏羨面無表情,悶不吭聲。
崔東山笑著坐下,“與我先生借著下棋的機會,幫他復盤之時,事無巨細,關于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詢問過了,其中關于你們畫卷四人的來歷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沒有注意的蛛絲馬跡,我會留心。”
崔東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據后世南苑國野史記載,他們那位鐵血手腕的開國皇帝,最寵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為了她,派遣所有宮廷方士,出去尋訪仙人。那么在你魏羨眼中,裴錢與你女兒,有幾分相似?是不是殺了陳平安,你就能讓她在藕花福地復活,或是干脆是依附裴錢之身,在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興許你魏羨還是會死,可畢竟她能夠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國故鄉的南苑國,無所謂了,反正親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說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羨選擇默默等待,希冀著為她鋪路更多?積攢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結局?所以陳平安必殺,但是他身上的諸多寶貝,你也要,好留給新的裴錢,作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羨桌下一手握拳。
崔東山嘖嘖道:“我家先生說得好,那位老前輩真是道法通天,算無遺策,在規矩內,給陳平安,給裴錢,給你魏羨,都有自己的選擇余地,在某些規矩內謀劃大道。”
魏羨由衷贊嘆道:“我雖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術確實高明。”
然后魏羨笑道:“可我要是在陳平安那邊打死不承認,崔先生又能怎么辦?”
崔東山爽朗大笑,“你魏羨真以為自己了解陳平安?不說我一些獨門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確定,只要我原原本本與說過了陳平安這些推斷,你魏羨的下場應該是……我以飛劍畫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陳平安就以當下的修為境界,打得你魏羨連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你魏羨此生都注定見不著你最想見的人了。”
魏羨松開桌底下的拳頭,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應該是崔東山在畫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
崔東山駕馭那把飛劍,金光畫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馬圖,攤開后,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陰流水,笑道:“和氣生財,不用打打殺殺,你魏羨心性不錯,還是輸在了眼界窄,來來來,我告訴你這個土老帽,我之前在驪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細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爺,我崔東山一樣有機會讓你得償所愿,不敢保證肯定成,可機會之大,總大過你這位開國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險著吧?”
半炷香過后。
魏羨站起身,低頭抱拳而無言語。
崔東山收起光陰畫卷走馬圖后,也沒有開口說話。
魏羨抬起頭,依舊抱拳,“先生就是大驪國師,繡虎崔瀺吧?”
崔東山一挑眉頭,“不愧是當過皇帝的人,見微知著,比盧白象聰明不少。”
魏羨眼神炙熱,“國師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體是如何以大驪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東山笑容玩味,“你憑什么跟我提這種要求?”
魏羨收起架勢,坐回位置,“就憑國師大人愿意在這屋子,與我魏羨一個必輸之人,浪費這么多口水。我身上總有國師認為值錢的東西,今天沒有,以后也會有。”
崔東山點點頭,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羨猶豫片刻,正要說話。
崔東山擺擺手,“你想說的,我知道,這才是你真正活下來的關鍵。裴錢作為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對她意圖不軌,只將她當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絲馬跡,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殺你,是陳平安。”
崔東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機會,陳平安在等你出手罷了。有可能是這樣,有可能不是這樣,但是可能性比較大。”
魏羨搖頭,“此事我不信。”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道:“那是你還不知道,陳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過河,較過勁。所以說你魏羨眼界窄嘛。”
魏羨問道:“國師又想要什么?”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好說,等等看。記住,以后別喊我國師,如今我跟自己是半個仇家。”
崔東山站起身,一揮袖子,地上出現了一幅寶瓶洲形勢圖,是大驪宋氏吃掉盧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圖,崔東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圖方位上,意氣風發,朗聲笑道:“閑來無事,就與你說說我當年的豐功偉業,是如何一路南下,未來又是如何將一洲版圖變作一國江山!”
————
裴錢離開屋子后。
陳平安獨自一人,閉目養神,似乎有些疲憊。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將盡。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
云霞山一座新開辟出來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簡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鄰近山崖,視野開闊,可以遠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婢女,獨自一人,盤腿而坐在蒲團上,手持一幅從不示人的畫卷。
蔡金簡如今在云霞山名聲大噪,甚至在寶瓶洲諸多仙家門派當中,成為有資格與地仙前輩平起平坐的年輕翹楚。
除了她從驪珠洞天歸來后,境界暴漲之外,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與老龍城苻南華的關系莫逆。
而蔡金簡經歷過一番大起大落后,尤其是那場連師門祖師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難之后,蔡金簡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讓人感到驚艷。
蔡金簡在前些年經常會下山遠游,這兩年則經常閉關。
蔡金簡打開手中畫卷,上邊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繪畫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發堅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簡,低下頭,睫毛微顫,輕聲道:“齊先生。”
她緩緩收起畫卷,捧在懷中,神游萬里。
當年死而復生,與齊先生分別之際,他說有一事相求。
蔡金簡當然愿意。
齊先生要她將一幅光陰走馬圖,幫著寄往倒懸山劍氣長城。
而且在那之后,齊先生讓她幫忙,又陸陸續續寄了幾幅畫卷過去。
畫卷主要人物,正是那個泥瓶巷少年,畫卷內容,除了驪珠洞天里的孩子陳平安,到大隋遠游,再到獨自一人南下送劍,最后一幅,是在到達彩衣國之前,在那之后,齊先生就與她蔡金簡道謝和告別。
蔡金簡曾經壯著膽子好奇詢問,自己能否瀏覽畫卷。
那位齊先生笑容溫柔,點頭說可以。
最后一幅畫卷上,出現了齊先生,說了些臨終遺言。
是說給劍氣長城那人聽的。
“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寧姑娘考慮。”
“這樣的陳平安,會善待世人。那就請寧姑娘,善待陳平安。”
“若是最后寧姑娘仍是不喜歡陳平安,沒有關系,只請莫要讓我的小師弟,在情之一字上,太過傷心。齊靜春在此拜謝。”
此時此刻,蔡金簡抬起頭,怔怔望向遠方。
齊先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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