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領著裴錢他們很快找到了桂花島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劍修馬致駕車,范二送行,陳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島,所以沒有怎么接觸渡口范家子弟,只是當陳平安自報名號后,范氏管事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讓陳平安稍等片刻,立即去傳信回老龍城,并且很快喊了數輛裝飾素雅的馬車,親自將陳平安一行人送上馬車,恭敬得有些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
作為接連寶瓶、桐葉兩洲的樞紐,繁華程度猶勝大王朝京師的老龍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老龍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渡口就在這座距離老龍城三十余里的孤島。而當年陳平安初次來到老龍城,渡口在老龍城西邊,入城需要經過一條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長街,而那條長街,都是孫氏的祖業,家主孫嘉樹,是個差點成為朋友又差點成為敵人的年輕人,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陳平安和裴錢同坐一輛馬車,裴錢乘坐青色鳥雀托起的樓船,在天上飄了這么久,這會兒總算腳踏實地了,又到了陳平安的家鄉,有些興奮不已,掀開車簾子,對外邊的景象很好奇。
盧白象和隋右邊在車廂內開始手談,共處一室的魏羨和朱斂,則一個閉眼打瞌睡,一個瞪眼翻舊書。
陳平安通過范家管事的態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開始梳理頭緒,他陳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離開老龍城的時候,只是一位剛剛在孫氏祖宅打破瓶頸后的四境武夫,認識之人,不過是范二,早已分道揚鑣的孫嘉樹,灰塵藥鋪的鄭大風,在驪珠洞天結下死仇、卻沒有在老龍城碰面的苻南華,屈指可數。
而當時的老龍城,被鋪天蓋地的喜慶氛圍籠罩,因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準確說來,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聯姻對象,就是那個差點跟蔡金簡一起被陳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華。
“下嫁”這個說法,很有講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沒有覺得不妥。
富貴富貴,富未必貴,貴必然富使然,富不如貴多矣。因為后者意味著傳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霧繞的高處。
當然像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皚皚洲劉氏那么有錢,花錢比掙錢還難,則兩說。
云林姜氏是最早遷徙到寶瓶洲的中土豪閥之一,府邸位于東南部大海之濱,府門面朝大海,闕門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被譽為“囊括東海”,名動數洲。
在儒家剛剛成為正統之際,禮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復禮儀規矩,姜氏祖上有過數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大史、大宰皆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著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祁神降福的祝詞。
當時整座老龍城都在猜測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過對于陳平安而言,這種八竿子最多只打著一兩竿子的熱鬧,就只是跟鄭大風、范二喝酒之余的談資而已,他既不是老龍城人氏,又不摻和這些一洲大勢,所以感觸不深。苻南華就算娶了身份尊貴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這個修為境界不如他兄長苻東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僥幸當了整座老龍城的城主……那陳平安還真就有點煩心了,這意味著極有可能牽連到范二,甚至是整個范家。
只是萬般難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卻不可過于憂慮驚懼,否則就只能是自亂陣腳。
陳平安拎得清楚這點。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尚未入城就緩緩停下,陳平安彎腰掀開簾子,馬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馬車,小跑著使勁揮手,還是那般陽光燦爛,微微松了口氣的陳平安下了馬車,高高抬起手掌,跟來者重重拍打了一下,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了,成了個英俊的年輕公子,可是走哪兒,范二身上仍是帶著獨有的陽光氣息,沒變。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陳平安,感受到我這一掌的威力沒?說出來可能要嚇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過沒關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隨陳平安一起走下馬車的裴錢五人,都有些訝異。
陳平安笑瞇瞇道:“厲害的厲害的。”
范二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點沒敢認你。”
又伸手比劃了一下個子,范二有些喪氣,“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錢袋,然后朝陳平安攤開一手,使勁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約定,陳平安需要燒出一只瓷器送他當禮物,丑些沒關系,只是陳平安親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顯擺。
陳平安趕緊讓范二藏好錢袋子,然后輕聲道:“你說答應送你的瓷器?還沒做呢,到了老龍城里邊,我得先買好些燒瓷的工具,還得找合適的泥土,你以為很簡單?”
“行吧,到了老龍城再說,細工出慢活,到時候我幫你找土。”
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那袋子自己的私房錢,全是世俗錢財的金元寶,范家規矩還是嚴厲的,上上下下再寵溺他范二,可神仙錢那是一顆都不會有的,所以約好了請陳平安喝花酒,這小兩年里頭,范二沒少拍家族長輩們的馬屁,去年春節,范二恨不得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門戶,全部走門串戶了一遍,這才千辛萬苦攢下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車聊,去我那邊。”
陳平安點點頭,讓裴錢返回原先車廂,自己跟著范二上了車。
兩人坐入車廂后,陳平安問道:“有麻煩?”
唯有這輛馬車,才能隔絕某些窺探。
范二點點頭:“你離開沒多久,老龍城就變天了。”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遞給范二,“慢慢說,不急。”
范二笑開了花,接過那只姜壺,晃了晃,“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獨……哎呀,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釀不是一個味兒,各有千秋,剛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點再喝點……”
陳平安盤腿而坐,笑望向這個同齡人。
不管接下來會聽到什么壞消息。
見到了范二還是那個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養劍葫里的桐葉洲美酒,這才還給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實力,其實是符孫方侯丁,只是咱們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龍城城主,加上苻家又有一艘桂花島,所以有些人喜歡把方侯丁中的某個姓氏摘掉,把范氏丟進去占個位置。孫家因為有元嬰老祖坐鎮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極好,所以沒誰會質疑。”
陳平安點點頭。
范二雙手撐在膝蓋上,將小兩年的老龍城內幕與風波,與陳平安娓娓道來。
“老龍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罷,本來苻家沒想著一家獨大,大家就相安無事,摩擦會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臉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嬰地仙,還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夠駕馭這樣的仙家兵器,還有老祖躲在幕后。”
“孫氏家主孫嘉樹,不以修為見長,但僅是孫氏祖宅那邊就有一位元嬰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剛剛續約百年金丹修士,在咱們老龍城,跟登龍臺旁邊結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陽,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雖然沒有元嬰,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一位八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無論是王朝還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覷。”
“侯家就靠著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書院賢人,才能在老龍城站穩腳跟,本來是最弱勢的一個家族,可那位重來不返鄉祭祖的侯氏賢人,去年開春,突然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侯家原本差點失去了那條走龍道的渡船路線,多了個君子后,方家已經吃進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來,還補償了侯家許多。幾個侯家親手扶植起來的山上仙家門派,多是墻頭草。”
“丁家的情況跟侯家有些相似,都是靠一個‘外人’支撐門面,侯家是一個被家族傷透了心的君子,丁家是靠著一個當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與桐葉宗攀扯上了些親家關系。而那個嫡傳弟子,或者說那個女子,也委實念舊情,與鐵了心不理睬家族的觀湖君子,大不相同。去年,那個男人竟然帶著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龍城,而且身邊有數位金丹修士擔任扈從。”
范二一伸手,“口渴了。”
陳平安將養劍葫拋給他,“葫蘆你就一直拿著吧,來來回回,你不煩我煩。”
范二也不客氣,抿了一小口酒水,繼續說道:“但是在這之后,發生了兩件事,使得咱們老龍城天翻復地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絕對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給苻南華,是其中之一,這個我猜得到。”
范二點頭道:“那位女子帶來的嫁妝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學嬤嬤,是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劍修,隨她一起算是進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妝里頭還有……”
說到這里,范二嘆了口氣,又抿了口酒,“竟是一條從姜氏府邸一路從海底潛行到老龍城外的幼蛟,雖然才是金丹境修為,只是這等上古遺種,按照規矩,金丹可以當元嬰用的。”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苻家就有了徹徹底底一統老龍城的底蘊,最少氣勢有了。”
只是陳平安很快皺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妝助陣,又有你們范家作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龍城,會不會代價太大了,孫侯方丁四大姓,肯定會被逼著抱團,一旦開戰,金丹元嬰這些山上的地仙之戰,且不說會毀掉老龍城多少地盤,苻家也會肉疼才對。”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卻又誰都沒有‘大義’出手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怎么說?”
范二撓撓頭,“跟灰塵鋪子有關,也跟鄭先生有關,于是也就跟我們范家有關了。”
陳平安靜待下文。
范二這次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輕聲道:“你走后沒多久,鋪子里一位姑娘,給方家一位嫡系子孫糟蹋,死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二緩緩道:“聽聞消息后,我們范家管著祠堂族譜的一個長輩,趕緊親自去跟鄭先生說的情況,連同我爹在內,都在祠堂等著灰塵藥鋪帶回來的消息,當時那個長輩回到祠堂的時候,神色輕松,說鄭先生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會兒就在私底下提醒過我爹,事情沒這么簡單,要我爹多上心,幫著鄭先生抽絲剝繭,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搗鬼,真要有人針對范家或是鄭先生,前者,必須早作謀劃,后者,不可袖手旁觀。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題大做,說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開始結盟,范家若是在這個時候出頭,很容易會被視為苻家的馬前卒,說不得就要引來四大姓氏的敵視,甚至直接當個軟柿子捏,所以不可輕舉妄動。我去找我爹說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個月,床底下一直沒機會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嘗過了,你真是騙人的,哪里能當飯吃。”
陳平安見范二還要喝酒,就伸手搶過了酒葫蘆,“這都幾口酒了,借酒解愁就是句屁話,別信。”
范二點點頭,伸手揉了揉臉頰,“我幾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給攔了回去,等一個月后,聽說灰塵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如何能信,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鋪子,鄭先生當時就坐在門口上抽著旱煙,見著了我還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時候也是傻,與鄭先生扯東扯西后,見鄭先生好像真沒有將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離開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生氣的。”
范二慘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我那個很敬重的爹,在他眼中,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萬確的小事,老龍城嘛,有什么是銀子無法解決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給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沒覺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陳平安說道:“范二,你是對的,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這么久,終于有個人親口對他說,那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曾經在灰塵藥鋪里、眼神清澈得讓陳平安都羨慕的年輕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陳平安取回了酒葫蘆,卻沒有喝酒,事實上在登上天闕峰渡船后,就喝得極少了,只有偶爾會跟魏羨盧白象小酌幾杯。
他問道:“后來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后來鄭先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有這樣一個傳道人,是我范二這輩子最大的榮幸!”
范二隨即有些黯然,“只是在鄭先生對方家發難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內,一步不得離開大門。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來了解鄭先生的所作所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來,“聽人說,鄭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到了方家府邸門前,一拳打爛了大門,徑直而入,只說了一句‘金丹之下滾遠點’,方家起先勃然大怒,兩位龍門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鄭先生兩拳撂倒,昏死過去。隨后一位剛好駐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說要領教一二,鄭先生一拳撂倒,當場打死!在那之后,那個罪魁禍首被方家話事人帶了出來,說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其余任憑鄭先生處置,斷手斷腳,方家絕不阻攔,當時方家話事人身邊還有那位金丹老劍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針。我那鄭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話事人和那個小王八蛋,只是對金丹劍修夠了勾手指,最后……還是一拳將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酒來!”
說得豪氣。
陳平安只得遞過去酒葫蘆。
范二大口喝酒,“方家可沒有元嬰大佬,那金丹老劍修不愿認輸,又祭出了本命飛劍,竟是直接給鄭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鄭先生沒有當場殺了那個小王八蛋,撂下了一句話就走了,然后直接去了苻家,點名要那苻東海出來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龍城才明白,是苻畦長子苻東海精心安排的這場意外。苻東海比那真正為惡的王八蛋,自然更該死,可膽氣,比姓方的確實要大上許多。真讓人開了大門,出去挨了鄭先生一拳,只可惜靠著一塊祖傳的老龍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給一位陌生臉孔的老嬤嬤救了回去。”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
苻東海此舉,一箭雙雕,既可以離間鄭大風和范家的關系,又有希望將范氏推出去,逼著范家與抱團結盟的四大姓氏率先開戰。
只是苻東海大概如何都沒有想到,鄭大風身邊有一尊出自驪珠洞天楊老頭“小廟”的趙姓陰神,精通攝魂拷魄、隱匿潛伏等諸多秘事,會順藤摸瓜,找出了他這個隱藏極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傷,不再喝酒,只是捧著酒葫蘆,輕聲道:“當時苻家正是在老龍城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先是家主苻畦從別洲購買新添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寧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讓嫡女剛剛出嫁,就淪為一洲笑談?所以那位元嬰老嫗就出現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東海,只是沒有親自出手,只跟鄭先生說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來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車壁,雙手抱住后腦勺,“事后聽我爹說,那姜氏老嫗的元嬰境界,很圓滿,距離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許,極有可能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都只能與她斗個旗鼓相當。”
他望向陳平安,“我一開始總以為鄭先生是七境武夫,可能性更大,后來覺得說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戰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師。苻家很快就請出了登龍臺的楚陽,就是那個被譽為老龍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劍修還要善于廝殺,據說苻家門外,鄭先生終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對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豎起三根手指,“一拳打退楚陽,兩拳重傷了楚陽,不曾想楚陽竟然因禍得福,順利躋身了元嬰境,可還是被鄭先生第三拳撂倒!”
陳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濕潤,“我們范家當晚就吵翻了天,許多家里長輩翻來覆去,都說‘事已至此’四個字,我爹就算心里頭后悔,仍是覺得到了這般田地,再去跟鄭先生賠禮道歉,已經于事無補,在祠堂那邊,紛紛勸說我爹不如干脆就鐵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勢大,那就順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氏的結盟,范家即便元氣大傷,可無需百年休養生息,老龍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親娘,還有我姐范峻茂,都沒資格進入祠堂,不管我范二說什么,沒用,看我叨叨不休,我爹大概是氣急眼了,就問我到底誰是這個家的家主,我能說什么?”
陳平安問道:“最后你們范氏祠堂得出的結論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尋死路的鄭大風不管,投靠陰了你們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氏發難?”
范二眼神茫然,“本該如此的,可是后來突然又變卦了,我爹說傳話給所有人,說是再議。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我去問大娘和娘親,都說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繼續道:“三拳打敗了楚陽后,后者就返回登龍臺養傷,沒有對鄭先生糾纏不休,可是苻家眾目睽睽之下,丟了這么大一個面子,豈能罷休,于是苻東海和首席供奉楚陽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傳半仙兵的元嬰老祖苻揚,因為發生在苻家門口,又有半仙兵現世,苻家練氣士聯手遮蔽了戰場,只知道鄭先生走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他獨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豎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輕聲道:“就在那一天,孫家背信棄義,竟然臨陣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氣候的方家,聯絡侯家,選擇推舉丁家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顯是那位來歷通天的桐葉宗嫡系子弟。事實上,很快桐葉宗就來了一艘渡船靠岸,人不多,下船的就兩個。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為首的三姓結盟,反而比孫家在的時候還要胸有成竹。”
桐葉宗。
桐葉洲的山上第一家。
與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葉洲兩端,而桐葉宗明顯要更勝一籌。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初三人阻截追殺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劍,肯定是桐葉宗某位祖師之一,憑借鎮山之寶取走大妖性命。
陳平安對于老龍城的云詭波譎,心中大致有個脈絡了。
鄭大風那一記誰都沒想到的“無理手”,牽一發而動全身,極大加快了老龍城的形勢變化。
使得各大姓氏,說得好聽一點,叫浮出水面,說得難聽,就是原形畢露。
鄭大風,滿城皆敵。
就為了一個藥鋪打雜的少女。
陳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家主苻畦親自出馬,跟鄭先生有了一場半年之約,就在今年初冬,雙方在登龍臺那邊交手。只是就在大戰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簡出的桐葉宗子弟,親自去了趟灰塵藥鋪,內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攏還是威脅,總之鄭先生與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場,就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道上。有人說是鄭先生以一敵三,有人說是捉對廝殺,總之又受了重傷,于是苻畦放出話給灰塵藥鋪,大戰延后到年末,登龍臺公平一戰,直到分出生死!沒幾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邊,即將進入老龍城外城大門。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對范二說道:“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放我們下來。這會兒,我去你們范家很不合適。”
范二惱羞成怒,就要拒絕,陳平安笑道:“別犯傻啊,吃泥土充饑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沒你這么當的,落個你不孝我不義的,沒勁。”
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胸口,“范二還是不是鄭大風的徒弟,在這里擺著呢。范二是不是陳平安的朋友,也在這里。”
不等范二說什么,陳平安已經起身彎腰去掀起簾子,“停車。”
范二剛要跟著起身,陳平安已經彎腰走出,放下簾子前笑道:“千萬別送啊,像是給我送行一樣,我就是去灰塵藥鋪那邊坐會兒,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底下這么亂,處處都有不平事,我陳平安可管不過來。就是想著見一面鄭大風,你嘴里那個口口聲聲‘一拳撂倒’的鄭先生。”
范二瞪眼道:“別忘了那瓷器,還有約好了要一起去正兒八經喝花酒的……”
陳平安已經跳下馬車。
范二躺在車廂里發著呆。
喝了酒,見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還是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下了車,裴錢和四人也只好跟著離開車廂。
目送范家車隊率先入城后,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錢,不樂意給咱們免費吃住的地兒?看著不像是這種人啊。”
陳平安笑道:“瞎說什么呢,我們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交錢過了外城門,想進內城還是需要交錢。
這筆錢,灰塵藥鋪怎么都該幫著出吧?
陳平安知道去往灰塵藥鋪的路線,記性又好,只是老龍城實在太大,等到陳平安走到灰塵藥鋪的巷子和街道拐角處,已經是臨近黃昏。
帶著身后五人進了那條小巷,就看到了一個邋遢漢子坐在店鋪門口的小板凳上,學他師父抽著旱煙呢。
鄭大風嗆了一口,一陣咳嗽,嘖嘖笑道:“稀客稀客。”
陳平安看著還是吊兒郎當的漢子,也沒說什么,瞥了眼空蕩蕩再無鶯聲燕語的鋪子,陳平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問道:“藥鋪招不招人?”
鄭大風沒好氣道:“沒錢雇人了。”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借我四十顆谷雨錢,我就當你藥鋪的伙計。是借我,不是送。”
鄭大風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盯著陳平安,“咋的,漲了境界,換了身行頭,就能把谷雨錢當銅錢使喚了?滾滾滾,老子沒心情陪你說笑話。”
鄭大風突然抬起頭,望向背負癡心劍的隋右邊,正色道:“不過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們鋪子,另當別論,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著!”
隋右邊站在巷子中,對于這個邋遢漢子的搭訕,她無動于衷,臉上連細微情緒變化都欠奉。
陳平安對裴錢一揮手,指了指鋪子里頭,“就住這兒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歡呼一聲,先從袖中拿出她那張最喜歡的寶塔鎮妖符,貼在自己額頭,一溜煙跑進鋪子,先前在老龍城走得她累死,老早就想要拿出這張符?給自己“增加內功”了,這會兒終于得償所愿。
魏羨四人一言不發地陸續跨過門檻。
鄭大風無奈道:“我的陳大爺唉,你是真不知道老龍城這會兒的光景,還是覺得自己有了些本事,來我這破爛鋪子逞英雄?”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鄭大風像是頭回認識陳平安,瞧了半天,轉過頭,繼續吞云吐霧,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頭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應該不會讓你這么早死翹翹,大不了讓趙老哥盯著你就是了。登龍臺那邊,反正老趙也插不上手。”
一尊陰神出現在巷弄陰暗處,對陳平安說道:“別摻和,我和鄭大風都有可能死在登龍臺那邊。”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望向鄭大風的側臉,問道:“怎么回事?”
鄭大風抽著旱煙,吧唧嘴,“別把我想得多好,是關系了大道,不得不出手罷了。當初我死活破不開九境瓶頸,你這個狗屁護道人,其實只有后邊的一半功勞,先前那一半,是有個小姑娘的一本書,里頭有《精誠篇》,我從她手上偷了過來,給她發現了,就只好說是暫借,后來給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終于破境了,就想著重新買一本,四十好幾文錢,當時心疼,拖了幾天,然后就沒機會還了。”
鄭大風臉色晦暗,被煙霧籠罩,“當初不過是欠你陳平安五文錢,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錢,你覺得我坐得住?總得做點什么吧。再說了,不是我,她再過個兩三年,怎么都可以找個人嫁了,日子窮些,總好過窮日子都沒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鄭大風自己就一直這么做的,何況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趙好不容易幫著她聚了魂,傻丫頭也沒說啥,就是求我幫著照顧她爹娘和弟弟,哭著說不怪我呢。”
趙姓陰神淡然道:“是說她喜歡你,說這輩子臟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遇見你鄭大風,還要喜歡你,只是膽子要大一些。”
鄭大風驀然抬頭。
一股雄渾無匹的罡氣充斥著整條巷子。
鄭大風沉聲道:“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消逝。
“接著。”
陳平安拋給鄭大風一只瓷瓶。
只是鄭大風任由瓷瓶在身前劃過,滾落在地。
陳平安起身去撿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鄭大風身前,伸手遞給他,“桐葉洲元嬰地仙拿來養神的丹藥,有六顆,你鄭大風能吃幾顆就吃幾顆,死在登龍臺上,我回頭跟楊老頭要錢去,沒死,就是你欠我的。”
鄭大風抬起頭,皺眉道:“陳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這跟你有屁的關系?”
陳平安始終彎腰遞著那只瓷瓶,“你覺得我這么泥瓶巷的泥腿子,這么辛辛苦苦練拳又練劍,吃了不少苦頭吧,以前是為了吊命,這會兒你都說了,我這會兒已經人模狗樣了,你覺得我圖什么?”
鄭大風淡然道:“我他娘的知道你圖什么?我鄭大風上次在藥鋪早跟你說了,從來跟你陳平安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這件事,是跟我無關,可我也有理由留在這里。”
陳平安還是那個姿勢,問道:“想聽文縐縐一點的,還是泥腿子一點的?”
鄭大風不搭理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人生在世,何以解憂?唯有酒和錢。人間小不平,花錢買酒可以消之。人間大不平,我還有一劍與一拳。”
陳平安咧嘴一笑,“這些是書上學來的,按照我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的說法,就是老子已經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們啊!不然老子練劍練拳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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