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于兩岸水運的掌控,愈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幾乎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東西向的大河,之前是憑借一身煉化兵器,勉強維持埋河威勢,她面對一條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為碧游宮,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
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應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游宮,四面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絕非癡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漣漪微微蕩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涌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鎏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郁香火緩緩熏染神臺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圣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圣,必然最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游府更是水運升騰,祥云匯聚如一頂華蓋。
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了。
在驛館玩笑說是以身相許,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本身,其實就已是她所謂的碧游府鎮宅之寶。
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干,此后滄海桑田,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等等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矩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顏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里,這枚玉簡亦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就立即銷毀玉簡,其實就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陳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將其煉化為本命物,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她相信只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河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于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隨著水流往下游飄蕩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廟那邊飄去。
她突然捂住臉,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那些羞臊話,哪里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
好在很快就恢復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夸張就夸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游蕩水鬼,真是漲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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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杰,帶了一桿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只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后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只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竄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繡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
結果當天這伙人就給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后來還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試圖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干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只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后邵淵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連兩樁奇事。
只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里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里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系并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在山水邊界隔空對罵而已,結果近期因為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系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的口袋,小山神就讓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里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里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靠近河水岸邊趕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鬧。
陳平安跟在一行人當中,只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兇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站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愈戰愈勇。
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參天樹木斷折倒塌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仆役,搖旗吶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相互較勁,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就趕緊搬出一面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松太多了。
這場鬧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御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補子與陽間官員禮制相同,具體什么品秩,就是什么圖案,只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眾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任何一個掌國之姓,對于必須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鬧騰,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歷和兩次游歷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面終究是小打小鬧,談不上可笑,只是很難再有一次登上家鄉披云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余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用刀的宗師,悶不吭聲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群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兇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
許多時候,人心無需用眼看。
朱斂愈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的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臥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不波。
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感覺,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處,隱約有一條惡蛟在水底游曳,影影綽綽。
只是這條不為人知的蛟龍,大概是被禮儀規矩、善惡之分等,給死死束縛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頭顱都做不到。
朱斂不敢揣測其它,只確定一件事情,陳平安內心深處,必有一兩個放不下的極大執念。
這次騰云駕霧數百里的趕來勸架,讓城隍爺勞心勞力,心情大惡,恨不得將那河伯廟、山神廟一腳一個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極其敏感,一旦給人往京城禮部衙門捅上去,他這么個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城隍爺,下場比那兩個不知輕重的蠢貨好不到哪里去。
那城隍爺打發了兩個戰戰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見了河邊的姚家一行人,運用望氣之術,只是一瞧,就覺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淺,只是那些人跋扈得無法無天,直接有兩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話說不得靠近,不然視為行刺。城隍爺氣得差點要喊回那兩位轄境下屬神祇,所幸吃了幾百年的香火,養氣功夫還是有些,最終只是牢牢記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臉色陰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隊伍的途中,姚鎮來到姚近之身邊,輕聲問道:“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無奈道:“一路上的官場應酬,觥籌交錯,在所難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靈,可就說不清楚了,爺爺總不希望還沒進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彈劾吧?哪怕皇帝陛下當作玩笑,可是京城從官場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陣妖風妖雨,那么天底下有誰不愛看熱鬧?我們自己這趟不就是來看熱鬧的嗎?會在乎那兩位山神河伯的對錯是非嗎?”
姚鎮一點就透,深以為然。
老將軍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個男兒身,留在邊關,才叫放心。
裴錢撿了一大堆河魚,結果陳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著魚尾巴,一條條使勁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浹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騎鶴城,就算是距離大泉京師只有咫尺之距了。
這座郡城歷史悠久,郡名來源于相傳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騎鶴飛升,名聲大噪。郡內有一座小山,風景平淡無奇,只因為是那仙人騎鶴飛升之地,每年都有無數文人騷客來此游歷,小山四周,皆是京師權貴購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爺應該就在這座城中,只是姚鎮還不至于忌憚一個州城城隍。
掌握一國城隍升遷、貶謫的禮部尚書,品秩俸祿與他沒差,何況大泉尚武,兵部尚書不是什么虛職,不然也不會成為所有武將養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舊是下榻驛館,這是朝廷規矩,城內驛館占地極廣,竟是不輸王侯宅院,為了迎接姚鎮,刺史和郡守兩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幾趟驛館,幾乎清空了整個驛館。
事已至此,對此姚鎮只能領情,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尤為如此。
一般而言,廟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眾多墻頭草,唯獨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懸著一把照妖鏡,一眾國之棟梁們的種種瑕疵,纖毫畢現。
老將軍心中感慨萬分,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孫女姚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話。
有些時候,姚鎮會自嘲,自己這一大把年紀攢下的人生閱歷,難不成都當成馬草給喂了戰馬?
好在隊伍之中還有個陳平安。
姚鎮這次北行,就喜歡找這個年輕人閑聊。
陳平安先前按照約定,跟姚仙之切磋過,指點一二,姚仙之將陳平安的話語奉為圭臬,回去找爺爺談心的時候,很是憂傷,說自己這輩子練武都練到了狗身上。姚鎮就問他,你這個所謂的“一輩子”是幾十年啊,姚仙之啞口無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給逗樂了。姚近之雖然下棋就沒有贏過盧白象,可這斗茶,她堪稱國手。
風沙粗糲的邊關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養出這么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沒來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歡那個邵淵然,我喜歡陳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歡和不喜歡,關我什么事?”
姚仙之還要說話,給姚近之瞪了眼,就嚇得他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姚鎮笑得很沒有家主風范。
姚近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爺爺,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馬上就有密使來到騎鶴城,到時候爺爺再笑不遲。”
姚鎮笑不出來了。
跟這些官場染缸里浸泡過幾十年,一個個在公門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腸子,實在是讓老人頭痛。
陳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練習六步走樁,以虛握劍式,閉目觀想一位位劍修各具風采的出劍。
桌上擺放著一節竹筒,竹子是普通綠竹,從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隨手劈砍而來。
陳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筆筒,作為臨別贈禮,送給姚老將軍。
裴錢跑過來說想要去外邊逛逛,陳平安就讓她去問盧白象愿不愿意帶她出門,如果不行,那就老實待在屋子里讀書。之前陳平安給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錢背誦得滾瓜爛熟,有次她還一臉雀躍地來到陳平安房間,說她能夠真的倒背如流,陳平安拿起書,讓她試試看,竟然還真一字不差,背誦了千余字,然后陳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讓她回屋子閉門思過,只說了一句讀書要用心,給你當做了耳旁風?
那次裴錢氣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著桌上那本破書,捏著下巴,眉頭緊皺,用心?啥個意思?自己這還不夠用心?為了能夠做到把一本書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寫這本狗屁書籍的圣賢名字,記住了,等到自己練成了劍術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這個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沒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著那根相依為命已久的行山杖,練習了一通瘋魔棍法。
耍完之后,丟了行山杖,她頓時覺得自己距離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這才心情好轉,撲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兒得了陳平安的承諾,屁顛屁顛,去找那個私底下被她取了個“小白”綽號的盧白象,但是盧白象竟然在跟隋右邊下棋,說等他半個時辰,裴錢便轉頭,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為了等待分出勝負的魏羨,她正要說話,魏羨死死盯著棋局,突然說了個走字,就站起身,裴錢恍然大悟,兩人一起離開驛館去逛街。
裴錢笑問道:“老魏,你身上帶錢了沒?”
四人當中,裴錢對魏羨最不害怕,口口聲聲喊他老魏,魏羨也從不惡臉相向,事實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羨默不作聲。
裴錢埋怨道:“那上個屁的街,瞧見了漂亮玩意兒和好吃的,咱們都買不起。”
魏羨突然說道:“我有些銀子。”
裴錢皺眉道:“哪來的?偷的,搶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訴陳平安。”
魏羨說道:“教了客棧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幾錢銀子,最近傳授姚仙之拳樁,又得了十幾兩。”
裴錢滿臉艷羨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兒都能掙著大錢,這一點我服你。”
裴錢雙手負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嘖嘖道:“不過老魏你還騙小瘸子的錢,就不厚道了,騙他還不如騙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錢,可惜嘍,老魏你長得不討喜,遠遠不如我爹年輕俊俏,老魏,生了這副磕磣模樣,長大后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開國帝王,給一個小閨女這么說道,虧得魏羨還能無動于衷。
身材矮小的漢子一板一眼道:“當年宮廷畫師給我畫像,都稱贊我相貌英偉,我覺得他們說的是真心話。”
裴錢震驚道:“老魏,是你豬心蒙了心,還是他們眼珠子長在屁股上頭了?”
魏羨繼續修起了閉口禪。
騎鶴城無夜禁,城內富豪不計其數,很愿意一擲千金。
出了驛館,拐出一條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錢兜里沒有一文錢,但是氣勢上像是個腰纏萬貫的。
這也不奇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兒鎮,騙得一大幫同齡人,都以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最后還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騙得團團轉,畢恭畢敬把她護送回客棧。
裴錢突然問道:“老魏,我總覺得那個每天不敢見人的娘們,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對勁。”
魏羨淡然道:“帝王心術也。”
裴錢一頭霧水,“說啥?”
魏羨不再言語。
裴錢不再刨根問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饞了,笑瞇瞇道:“老魏,能不能給我買個糖人吃?”
魏羨搖頭。
裴錢氣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氣家家的?”
魏羨破天荒露出笑意,“我可沒陳平安那本事和耐心,養不熟你。”
裴錢懵懵懂懂,可憐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錢買糖人?”
魏羨點頭,“按照三分利算。”
裴錢愁眉苦臉,“雖然我知道三分利是個啥規矩,但我覺得還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餓不死人的。”
說是這么說,她腳底生風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攤子前邊,雙腳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窩了。
魏羨總不能撇下裴錢一個人待在這里。
弄丟了裴錢,陳平安這種人,肯定會對他出拳相向。
攤子那邊,吹糖老翁手法嫻熟,稚童扎堆,一個個瞪大眼睛流著口水,有長輩在身邊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異的糖人。
帶架子的長方柜,下邊有個木圓籠,裝著小炭爐,老翁以大勺子澆下粘稠的金黃色糖稀,兜兜轉轉,瞬間就能變出各色糖人。
魏羨掏錢買了兩串,眼巴巴盯著一手一串的魏羨。
魏羨遞給裴錢,“賞你了。”
這口氣,就像是帝王君主賞賜了一塊多大藩地似的。
裴錢眉開眼笑,“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說你的好話。我如今是半個讀書人了,一個唾沫一個釘!”
一大一小,啃著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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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內,棋盤上已經分出了勝負,仍是隋右邊輸。
隋右邊對于手談一事,并無勝負心,
盧白象在屋內獨自復盤,凝視著棋局,雙指捻著一枚空閑棋子,按在桌面上,輕輕滑動。
不遠處那間屋子,陳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嘗試著在筆筒外邊篆刻一整篇圣賢文章。
所幸這些年一直在竹簡上刻字,唯有熟爾,又有少年歲月燒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說氣韻飛揚,字里行間,蘊含著端正之意,沒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氣勢,卻也如溪水綿長,終歸還是有那么點意思在的。
有人說,下五境修士修了個長壽,中五境修士在求長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處更遠處大道獨行,幾乎一刻不得停歇。
陳平安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對,忙碌充實,不辜負光陰,只是偶爾還是需要停下腳步,或者是放緩腳步,靜下心來,欣賞修行路上的風景。
在竹簡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親手做個不甚值錢、唯有心意的筆筒,也是如此。
一夜無事。
陳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筆筒。
睡了兩個時辰就起床,繼續走拳樁的同時又虛握練劍。
即將入冬了。
不知道有沒有那份運氣,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場大雪。
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據說宛如仙境。
吃早飯的時候,陳平安得知姚家隊伍要在騎鶴城修整兩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來找陳平安,說大伙兒約好了,一起去游覽那座仙人騎鶴飛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邊早早通知驛館,無論姚老將軍去不去那邊,小山附近今天都會戒嚴,不許任何人登山。
碰頭后,陳平安發現人還不少,同輩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淵然,竟然還有極少拋頭露面的隋右邊。
魏羨和盧白象選擇留在驛館,只是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將軍此次沒有露面,有些不同尋常。
今天出門,陳平安已經換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籌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現身,若是有心人,就會發現發髻上還別著一枚白玉簪子。
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青壯男子本就身材高大,要比南方老龍城那邊高出最少半個腦袋。而且十五六歲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寶瓶洲市井鄉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閥世族和書香門第,才會講究二十及冠。
陳平安在練拳之后,個子一直在往上竄,不知不覺中,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年輕人相貌了。
屁股后頭跟著那個黝黑精瘦的裴錢。
只要是在陳平安身邊,她就沒那么害怕朱斂。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經過州城武廟門外,看到了一個怪人,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個身上帶著血污的高壯少年,闖入了武廟,結果很快被武廟廟祝帶人架著丟出了大門。
州城的文武兩廟,可不是閑雜人等可以鬧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丟出門外后,朝著武廟使勁磕頭,砰砰作響,懇求武廟。
廟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臺階頂上,對少年厲色道:“武廟圣人手持之刀,豈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無知,闖廟一事,不與你計較,速速離去,莫要癡心妄想!”
原來是一位闖入武廟,想要與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頭磕得額頭紅腫,已經有了血絲,他抬起頭,滿臉絕望的淚水,沙啞道:“師父為了本郡百姓,一心殺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障之中,命在旦夕!師父將我送出山霧瘴氣后,說只有跟武廟老爺借了那把長刀,才有機會斬殺那頭禍害一方的兇狠大妖!廟祝老爺,我求你了,這是積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爺不會生氣的……”
威嚴老者冷笑道:“武圣爺生不生氣,你說了算?!私自動用一位武廟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刑嗎?!地方官員,縣令就地免職!太守降一品,刺史罰俸三年!”
少年傷心欲絕,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當官的不管也就罷了,如今連武圣老爺也不愿意管嗎?”
老者看似疾言厲色,眼神冷漠,實則心中嘆息一聲。
你這少年郎,世間事哪有如此簡單啊。
朱斂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陳平安。
陳平安剛要抬腳,邵淵然已經大步走出,陳平安便悄然收起了動作。
邵淵然來到那少年身邊,蹲下身問道:“你師父被困在何處,可知妖魔修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稟明。
邵淵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微笑道:“我去救你師父,助他除妖。”
邵淵然轉過頭,望向頭戴帷帽的姚近之,歉意道:“姚姑娘,恐怕我去不了小山了。”
姚嶺之輕輕點頭,看不清面容。
邵淵然抓起可驚喜萬分的少年,一掠而走,躍上遠處屋脊,幾次蜻蜓點水,便不見了蹤跡。
挎刀少女姚仙之心生佩服,對邵淵然這位大泉年輕供奉的印象更好了幾分。
裴錢先前一直瞇著眼看那個姓邵的,她歪著腦袋,怔怔無言。
有了這場風波,隨后那趟登山之旅,就沒了太多興致,而且小山確實太小,并無任何出彩地方。
只有背劍的隋右邊站在山頂,仰頭看著天幕,眼神炙熱。
陳平安除了有些遺憾此處風景的平平無奇,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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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泉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也罷,騎鶴城的少年武廟借刀也好,終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書院去與太平山宗主匯合,聯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遠遁,才是大事。
而君子鐘魁去往太平山山門,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書院另外兩位君子、三位賢人和二十多位書院弟子,更南邊一些的那座文淵書院,來到太平山的讀書人數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有一位老邁君子領銜,其余書院弟子,修為遠遠不如大伏書院。
這就是文淵書院的尷尬之處,書院名聲不顯,是桐葉洲四大書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個,山上經常有傳言,這文淵書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因為這座書院,已經將近百年沒有出現一位新君子,書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賢文章。世人游歷文淵書院,不是沖著圣賢去的,而是那座藏書無數的文淵閣。
鐘魁到了太平山山門,果真依循先生的訓誡,告訴所有大伏書院弟子,聽從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動。
雖然四方禍事不斷,可是太平山道士無論何種輩分,都沒有任何手忙腳亂,一個個決議,井然有序,一撥撥練氣士下山去往各地圍剿妖魔,有折損有傷亡,戰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這讓兩大書院和許多仙家洞府的練氣士,都心生敬意,愈發精誠合作。一場場廝殺間隙,來自各地卻同仇敵愾的眾人,所談最多之人,肯定是扶乩宗那個一舉成名的外門雜役少年,據說已經被扶乩宗宗主收為關門弟子,賜給少年一把曾是宗主他道侶煉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這位少年撞破了那頭十二境大妖的陰謀,不得不提前發難,后果不堪設想,太平山那口鎮壓妖魔的井獄,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見天日,尤其是最底層的幾頭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嬰修為。
最近一旬內,不斷有潛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禍亂一方,而且這撥妖魔,多是龍門境和金丹境,極難圍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輕心,無論是本門道士還是馳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幾乎傾巢出動。
唯有君子鐘魁,選擇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此次行走四方斬妖除魔,就以鐘魁殺敵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護著自家書院弟子,數次下山兇險廝殺,他都主動進入其他山頭門派的練氣士隊伍,所以原本太平山負責住持大局的元嬰地仙,在親自下山之前,對鐘魁笑言,山門就暫時托付給鐘先生了。
那位元嬰地仙私底下透露給鐘魁,他們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很快就可以返回,說不定還會從藕花福地帶回那位女冠黃庭。
鐘魁便大笑說著趕緊回來才好,不用他每天盯著那口井獄了。
在那之后,鐘魁每天都會獨自巡查井獄底層。
這天深夜,他剛剛走出井獄,就看到了一位聽說過大名、卻素未蒙面的……大妖。
事實上別說是他鐘魁一個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許多輩分很高的道士,都沒見過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這頭大妖。
那是一頭背劍白猿,身穿黑衣。
身材與成人男子等高,只是境界極高的白猿,卻沒有幻化人形,始終保持著白猿原貌。
老猿雖是名動桐葉洲的大妖,卻也是太平山的鎮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歲月,僅是為太平山看護門戶一事,就已經三千年之久了。
這頭老猿的歲數,比那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碩果僅存的祖師爺,還要大。井獄的打造,是太平山開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筆,可在那之后的漫長歲月里,看押井獄一事,都交給了這位喜好背劍、極少現世的白猿,歷史上寥寥幾次大妖魔頭的逃離,無一例外,都是白猿親手解決,處理得干干凈凈,甚至連太平山許多地仙都不曾聽說。
此次大亂,正值玉璞境劍修的老猿閉關,試圖打破那仙人境瓶頸。
不料不過閉關三五年,老猿就出關了,難道是知曉了外邊的動靜,不得不提前現身?
秋風肅殺,山林寂靜。
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邊,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鐘魁仍是大泉邊陲客棧的那一襲青衫,問道:“是你,對吧?”
背劍白猿沒有說話。
只以背后升起的劍氣如虹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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