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欲,念頭一起,就信馬由韁,這趟三百里水路,就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沖突,養劍葫還在肉身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澀,又出了幾拳,更是軟綿無力,陰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雙眼,陳平安就有些后怕。
鐘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陰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竅神游,新生陰神別處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里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陰神身份嗎?”
鐘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岔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頭又有這么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她金身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陳平安汗顏道:“好像是這么回事。”
鐘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不過你放心,你這尊陰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
鐘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于是破例沒有刻意隱瞞,“差不多是這樣。”
既為此人身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為鐘魁稱呼的“齊先生”。
鐘魁揉著下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鐘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輪,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豎立了一堵墻。”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鐘魁舉了個例子,“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了。可當你陰神顯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更加清晰,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
鐘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縫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
碎的是本命瓷,在驪珠洞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斷的是長生橋,一副身軀四面漏風漏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
鐘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縫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身處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后有桐葉洲君子鐘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復雜深刻的感受。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么做,不會有問題?”
鐘魁有些忍俊不禁,“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么死板。”
鐘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
鐘魁嘴唇微動,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瑩光,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身形。
然后鐘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隨我一起去看好戲。”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涌跌宕,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處戰場。
陳平安遙遙望去,有一個嬌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揮動,都在水中滑出一條絢爛的銀色弧線,由于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凌亂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身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黑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女子個子很矮,顯得嬌小玲瓏,相貌年輕,其實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凌厲,很有威勢。
腰間挎長刀,背后負長劍,手里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她兩人高了。
刀鞘青紫色,以金絲纏繞了大半。
劍鞘與劍柄交界處,有五彩云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物的龐大身軀,鮮血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血腥氣味。
一次被水妖頭顱撞在身上,給砸入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聲響,轉瞬間身形暴起,就一槍刺透那巨妖的下頜,妖物的哀嚎震天響,瘋狂扭轉身軀,使得埋河開始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并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做了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罵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留下幾百斤肉在這里!”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碧游府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成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跺成十七段!”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面,味道極好!”
妖物體型巨大,呈現出金黃色,裸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后,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后來有一位泛湖游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一路給它暢通無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以此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曾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拼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并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生息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后,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里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它那次也是兇性大發,雙方法寶盡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都給淹沒大半,毀壞無數,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它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后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哪怕種種經營謀劃之后,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它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
至于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占到過便宜。
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好像那婆姨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么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得進展緩慢。
今夜它又毫無懸念地多吃了一場敗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罵罵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鐘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
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以至于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鐘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塊塊如雨后春筍。
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后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鐘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發現是一首詩,并無署名落款,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曬雨淋,只留下了約莫半數文字。
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縛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風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鐘魁問道:“能看出點什么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
鐘魁感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鐘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
陳平安笑呵呵。
兩人站起身,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鐘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
不過鐘魁很快無奈道:“后門那邊,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那扇小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只要不去后邊,能夠讓廟祝親自開后門,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那邊,有四字佛語,叫做莫向外求。”
鐘魁嗯了一聲,“此語極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于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里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說的‘莫向外求’,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鐘魁笑道:“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你試試看?”
鐘魁抬頭看了眼月色,“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吟詩。”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鐘魁惱羞成怒,“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
鐘魁嘿嘿一笑,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鐘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光乍現,“機緣!你此次陰神夜游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緊回去。”
鐘魁一副見鬼表情,世上還有人這么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鬧哄哄,鐘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麻煩事來了,去看看。”
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并肩站在山腳,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
原來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的慘白,不但如此,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可是細看之下,她身后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籃始終漏水,路上濕漉漉的,痕跡明顯。
老嫗手持龍頭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自尋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死路一說,似乎不太妥當。”
老嫗笑容陰森,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
小家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將其打殺了,也算一樁功德。
那水鬼女子戰戰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河妖的束縛,不用繼續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河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須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
卻發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并未說謊,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后十年百年可就要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鐘魁對那位先前給自己扯過頭發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愿,我幫你了了便是!就沖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
老嫗臉色漲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么?!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言語更是險惡,“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里應外合,幫著河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
鐘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鐘魁笑著點頭,“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罵,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鐘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
鐘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是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摔在十數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氣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
這是當初鐘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鐘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
收起笑容,鐘魁一臉耍無賴道:“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圣人,暫時還用不著。”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鐘魁氣勢渾然一邊,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鐘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并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鐘魁。”
陳平安發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鐘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世,得大福報。”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云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陰冥鬼物頭顱隱隱浮現,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后云海愈發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位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后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謹遵法旨!”
隨著他抬手抱拳,嘩啦啦作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鏈,一直垂到地上。
鐘魁收回手指。
女鬼開始神魂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鐘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
鐘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系了,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終被那位類似巡狩使節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和空中烏云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陰神陳平安。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該會喜歡上你的。”
鐘魁眼前一亮,“你真這么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真。”
鐘魁苦笑不已,然后喃喃道:“這等不合規矩的手筆,還真給我做成了?”
鐘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賬房先生。”
鐘魁哀嘆一聲,“跟你聊天,真沒勁。”
————
碧游府并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于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數里遠,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嶺,人煙罕至,所有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
金頂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
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言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愈發好奇,到底師父是為了什么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了這一頓閉門羹。
占地百余畝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面條。
準確說來,是一大盆。
比她兩個腦袋還大。
正是爆炒鱔魚面。
大廳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吃起面條來,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位廚子模樣、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漢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好像是個結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的娘,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啊!”
桌上出現一縷煙霧,如人焚香,只是煙霧裊裊,還有一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她凝神聽完講述后,殺氣騰騰的她,打了個飽嗝,趕緊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面,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么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額了。”
老管事愁眉苦臉,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如何畏懼,直接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后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
說是這么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后,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鬼。”
————
埋河水神廟內,憑空出現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
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首身前,“你們兩個,怎么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強行丟進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們說說看,我聽著便是。”
與陳平安和鐘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后退。
不是忌憚什么,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需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鐘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后,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么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
鐘魁見她真要說走就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事找你。”
她臉色凝重。
作為統轄埋河水運的正統水神,先前此地詭譎動靜,遮蔽了天機,好似方圓十數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查詢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比起那頭棘手的河妖,只強不弱,哪怕身處祠廟之中,她戰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面嘛。
不曾想眼前書生,還有正經事要說?
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鐘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住!”
她舉起一只手,打斷了鐘魁后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須拍馬,果然不假。”
陳平安覺得有趣。
鐘魁撓撓頭,“真不能換一本圣人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鉆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你的不知好歹。并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于不合常理了。”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么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么事,都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碧游府這點擔待,還是有的。”
鐘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么就非得討要那位圣人的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圣人認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識那位學問比天大的文圣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可惜措辭沉悶的禮圣、還有學問更差勁一些的亞圣,都要好很多,嗯,至圣先師跟文圣老爺相比的話,勉強算是不相上下吧……”
鐘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當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鐘魁終究是出身最正統的亞圣一脈,何況他的授業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亞圣府邸走出來的。
鐘魁氣歸氣,倒還不至于針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么。不嚇唬她一下,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鐘魁擔心坐鎮桐葉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異象牽引了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么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言,為自己所在這支文脈扳回點顏面,回去之后還不得給先生罵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已經屬于大不敬了,于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里還有碗面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
陳平安一言不發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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