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邊陲小鎮(zhèn)之前,途徑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
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yōu)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么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頭瘦桿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開始竄起身,呲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么待客之道?
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
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位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后,笑道:“客官別怕,咱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jīng)買賣!”
一瘸一拐的干瘦少年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頭對著里邊大堂喊道:“老板娘,來客人啦,快點抹干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這位店伙計給老板娘報喜之后,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里邊坐,咱們這兒老板娘祖?zhèn)魍练斓那嗝肪疲有我?guī)煾底钅檬值目救颍Ю镞吘常毚艘患覄e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此刻大堂并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里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么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么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膩。
婦人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而且一白遮百丑,何況她本就不丑,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仍是不會輸給那些十五六歲的漂亮少女。
她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呦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劃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一巴掌拍去,輕輕搭在那位白袍子英俊小哥兒的肩頭上,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不曾想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伙計說這兒有祖?zhèn)鞯那嗝肪疲恢朗窃趺磦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么急匆匆去那座狐子鎮(zhèn)?真不是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jīng)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都是不曾有,可在那邊瘋瘋癲癲的,一雙手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咱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頭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咱們這兒,到時候……”
說到這里,婦人眉梢?guī)е阂猓⑽⒁惶簦阂馐幯敖銉何矣H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后,就走不動路了。
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陳平安轉頭對那位老板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傅挑一頭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傅,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柜臺那邊,拿了幾碟子碎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陳平安對面,“聽公子口音,不像是咱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游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
狐兒鎮(zhèn)買來的干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fā)現(xiàn)那位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向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這讓婦人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道:“咱們先喝點小酒兒?我可以陪著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
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一起的四只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xiàn)出琥珀色,尤其干凈,并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好酒之人,估計就會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起這祖?zhèn)髑嗝肪疲职肽赆劊赆劊迥赆劊闶亲畈畹陌肽赆劊?jīng)有位游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酒后,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贊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后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肉笑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板栗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
陳平安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身側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兩碗而已,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么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
小女孩嘴唇干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zhèn)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板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花哨的老娘們,冷哼一聲,雙手環(huán)胸,轉過頭,看也不看那個婦人。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位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三人的時候,就往里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茶水,端到桌上,了無痕跡。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之外,已經(jīng)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后一定要裝滿養(yǎng)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jīng)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只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顆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婦人輕輕拍著胸脯,只是可憐了本就緊繃的那件衣裳,有些不堪重負。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過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算得上,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么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的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zhàn)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里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么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于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jīng)喝完了一大碗酒,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
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yǎng)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tài),沒有藩鎮(zhèn)割據(jù)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xiāng)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碗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喝酒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豪言壯語,就醉成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
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后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么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后差不多是強行撕下羊肉,往嘴里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板娘坐在柜臺那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給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么開客棧做買賣的。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就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裴錢居中,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fā)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自己屋子,關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就出門,準備下樓跟那位老板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發(fā)現(xiàn)客棧來了一位客人,胡里拉渣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癡癡笑望向柜臺那邊冷著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子上,坐著那個店伙計小瘸子,滿臉嫌棄望向男人。
大堂灶房門口懸掛的布簾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陳平安不著急下樓,趴在欄桿上。
先前阻攔兩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位劍修分明是留有后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處那若隱若現(xiàn)的股暴戾氣息,應該是一頭道行不淺的大妖,最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xiàn)、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強行鎮(zhèn)壓了,所以中年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就是此人,有可能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么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么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了,因為那人被老板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癡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的,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身份和修為,只說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待見,哪有這么跟女子說話的?哪里是什么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了。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陳平安又看了眼婦人。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么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著都覺得惡心人。”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余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向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繡前程?所以不愿跟我在一起?沒關系的,世俗眼光,我并不在意……”
婦人實在是受不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老駝背沒動作,小瘸子已經(jīng)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后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后,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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