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大街上,故人重逢。
懸停一把飛劍之上,站著顏色若稚童的俞真意,腳下劍光如琉璃,彩澤光潤。
湖山派掌門,天下正道領袖,習武至巔峰,毅然舍了一切去修習仙家術法,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神人。
終于在牯牛山第一聲鼓響后現身京城。
離開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飛升地的牯牛山,所見第一人,是昔年的生死兄弟,南苑國國師種秋。
種秋似乎早就預料到俞真意會來阻攔自己,并無驚訝,非但沒有停步,反而繼續前行,直到相距不過二十步才停下身形。
種秋笑問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為將來湖山派的掌門信物,感覺會不會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間的客套寒暄。
就像那風雪夜歸人,能飲一杯無?
俞真意問道:“已經三次了,為什么?”
這卻是在興師問罪。
種秋反問道:“是問我為什么救下陸舫,為什么幫助那個陳平安?”
以稚子之身破關而出的俞真意,那雙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漣漪微蕩,破天荒顯然是動了真火。
俞真意不說話,但是與主人心意相連的腳下飛劍,光彩流溢,越來越瑰麗迷人,像是一塊從天庭遺落人間的琉璃。
種秋瞥了眼俞真意腳下的仙家飛劍,收回視線,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
俞真意微微嘆息,心頭泛起一些緬懷情緒。
這可不是俞真意心腸軟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種秋過去這么多年,仍然執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腸了。
江湖上說什么俞真人和種國師,早年是為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尤物女子而決裂,那真是太小覷了他們。
當年兩人剛剛在江湖上名聲鵲起,也正是因為遇上了一位謫仙人,兄弟兩人分道揚鑣。
當時俞真意鐵了心要殺掉那位謫仙人,種秋卻認為罪不至死,而且風險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擲,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殺謫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種秋突然出現,替俞真意擋下了致命一劍,然后果然如丁嬰在南苑國對他們所說,那謫仙人被殺之后,從他身上跌落了兩份機緣,一部可修大道長生的仙家秘笈,一把無堅不摧的琉璃劍。
大雨磅礴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種材質的那部金玉天書,一手提劍,仰天長嘯。
種秋黯然離去。
俞真意輕輕拋去那把仙人佩劍,說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貴,以后這座天下的規矩,無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你種秋喜好讀書,便都由你來訂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會幫你守護,我要教世上所有謫仙人都俯首聽命,再不敢橫行無忌……
種秋卻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話說完,只是徑直離開,任由那把價值連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濘當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大雨天地間。
磨刀人劉宗離開了那條已經稀爛的大街,過了拐角,遠遠看到這一幕,頓時咋舌,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向前,既沒有畏縮不前,也沒有伺機逃遁。
劉宗相信那年輕人說的話,相信眼前御劍的“稚童”,一個本該與丁老魔大戰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會決心截殺曾是摯友的種秋。
之所以相信,是因為那個年輕謫仙人,竟然能夠讓種秋主動喂拳,幫著夯實某種境界,以便更好應對接下來的大戰。
種秋為人處世,從不隨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規矩。
種秋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是謀國謀天下的縱橫家?都不是,劉宗在南苑國京城待了這么多年,種國師為人如何,劉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師,兩者兼備,融會貫通,將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頂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對于正邪之分,種秋看得極其透徹,幾次朝堂輿論和江湖風評一邊倒的京城風波,本該一殺了之,大快人心,還省心省力,可都是種秋暗悄悄收官,處理得那叫一個中正平和,讓冷眼旁觀的劉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贊一聲真豪杰。
所以當那個年輕人說與種秋是“同道中人”。
劉宗就義無反顧地決定了,袖中那把磨刀,得出。
除了意氣相投,也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說實話,關于俞真意和種秋的古怪關系,天底下就沒有誰不好奇的。
磨刀人劉宗當然不例外,要知道他在綢緞鋪子那邊,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們,聊起街坊鄰里的雞毛蒜皮,聽說哪家老漢扒灰了,誰家閨女瞧上眼了誰,劉寡婦晚上家中經常有貓叫,哪戶漢子偷偷去了趟勾欄,花光了積蓄,媳婦鬧著要上吊,這些家長里短,劉宗聊得比女子還來勁。
劉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緊了那把磨刀。
自己還沒問出劉寡婦家那只夜貓子,到底是誰呢,今天可不能死在這里!
再說了,那幾個有望成為自己開山、同時也是關門弟子的人選,觀察了這么多年,大致也有結果了。
種秋看著踩在劍上御風而停的那個稚童,輕聲感嘆道:“俞真意,你有沒有想過,你如今跟那些謫仙人,尚有差異,但是你如果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遲早有一天,你就是他們,再有一天,就會有另外一個趙真意、馬真意來殺你,他們覺得殺得天經地義。”
俞真意搖搖頭,“種秋,你還不知道吧,此次飛升之地依舊是牯牛山,但是人數已經變了,不再是十個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這三個人,有資格從藕花福地的真實歷史上,分別挑選出五、三和一人,一起飛升離開,只是這九人,可能會淪為附庸傀儡,我演算推衍過,丁嬰,我,周肥,會是機會最大的最終飛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將最終榜上十人,說了一遍給種秋聽。
沒有了陸舫和童青青。
種秋直接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皺眉道:“你要離開?”
俞真意搖頭道:“我當然不會,第三聲鼓響之前,我不會登上牯牛山,自動放棄那個飛升機會,跟當年瘋子朱斂一樣,只不過他是為了能夠第二次以肉身飛升,而我,要向你證明,當年殺掉那個謫仙人,我俞真意是對的,你種秋是錯的,我要這人間,我在世一天,就安穩一天,你種秋的縫縫補補,毫無意義。”
這番話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說得很輕描淡寫。
種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緩緩說道:“你現在還有最后一個機會,與我聯手,殺掉謫仙人周肥,丁嬰不會阻攔。到時候你就能夠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選擇去往牯牛山白日飛升,隨你。”
種秋問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劉宗,臂圣程元山,北晉國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金剛寺云泥僧人。誰來殺?是你俞真意,還是丁嬰?這些人可不是謫仙人。”
好像兩人一直在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俞真意勃然大怒,“別人說這蠢話,我只當是村婦之見,懶得計較!你種秋身為南苑國國師,難道不知道世間哪有不枉死的變局?!”
種秋笑著點頭,“我自然知曉,這些年為了南苑國的勵精圖治,我也做了許多事情。但是我現在只是在問你俞真意,不是在問什么千年未有的變局,不是問這座天下,不是謫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問你,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頑不化,你種秋從小就是這副德行,讀了再多書,練了再多拳,也還是那個茅坑里的臭石頭。”
種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變了很多。”
劉宗聽得心驚膽戰。
他還真害怕種秋點頭答應下來,反過來與俞真意合力,絞殺連同他在內的榜上四人,還不像是殺雞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別提種秋還是南苑國地頭蛇,哪怕他劉宗和程元山、唐鐵意、云泥和尚聯手,依舊毫無勝算。
所幸種秋不愧是那個令劉宗心生佩服的種國師!
種秋抬頭看了眼家鄉方向,有些傷感,“說了這么多,你俞真意,不過想讓自己殺我殺得心安理得罷了。這一點,倒是從來沒變。”
俞真意站在飛劍之上,
種秋沒有轉頭,朗聲笑道:“劉宗!在這京師當了這么多年鄰居,不曾去串門,并非瞧不起你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種秋先出拳,你在旁壓陣,若是勝負懸殊,你劉宗能跑則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別覺得丟人!”
磨刀人劉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種國師,這馬屁拍得我劉老兒舒坦,舒坦!”
與妙人為友,如醉鬼飲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
不怕死卻也從不找死的劉宗,一步踏出,死則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體微微前傾,輕輕飄蕩而出,雙腳輕輕落在街上,隨手向前一揮袖,輕聲道:“走。”
身后那把劍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飛劍,劃出一道巨大圓弧,破墻而去,然后破墻而入,風馳電掣,重新出現在這條街上,剛好繞開國師種秋,直沖他身后的磨刀人劉宗。
俞真意閑庭信步,悠然前行,舉起雙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種秋,你不是被譽為天下第一手嗎,來,我不還手,你隨便出拳。”
種秋點點頭,然后突然問道:“能否出城一戰?”
俞真意笑道:“種大國師,你不用擔心殃及無辜,你根本就沒那個本事。”
種秋啞然失笑。
這家伙,修仙問道到最后,變成了一個口氣恁大的小娃娃,他種秋還真要領教領教所謂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雙手負后,示意種秋可以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還腳尖一點,懸停空中,與種秋身高齊平,竟是要方便種秋出拳!
種秋對此并未惱火,覺得被嘲弄,反而愈發神色凝重。
一拳遞出。
種秋的拳頭,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張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進,極其緩慢。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維艱。
兩人之間,短短三尺,卻是天地之別。
雙手負后的俞真意微微搖頭,眼神充滿了憐憫,“不曾想種秋不過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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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丁嬰出現,要為這亂局蓋棺定論,粉金剛馬宣還是沒有動靜,哪怕唐鐵意、程元山、周肥等數位宗師相繼離去,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這樣,水深水淺,都能淹死人,何況老話還說了,善游者溺。
馬宣的這條命,其實挺值錢,本該遠遠不止五百兩黃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這些黃金,只能買二流高手,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
看似擺脫了身陷重圍的險境,只跟蓮花冠老者一人對峙,一人而已,但是陳平安的手心,卻滲出了汗水,與膽識和心境都無關,純粹是丁嬰出現后,殺機太過濃重,遇險則避是一個人的本能,只不過若是能夠迎難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礪。
丁嬰有多么難對付,只需要看他雙指之間的飛劍十五,就明白了。
丁嬰微笑道:“這就是謫仙人所謂的本命飛劍吧?很新鮮的玩意兒,應該是第一次出現在藕花福地版圖上,而且以完整身體和魂魄進入這邊,也很罕見。怪不得你會惹來這么多意外,但是沒關系,因為藕花福地有我丁嬰在。”
陳平安二話不說,吐出一口濁氣,擺出云蒸大澤式拳架。
丁嬰環顧四周,右手雙指繼續禁錮住那柄幽綠瑩瑩的漂亮飛劍,然后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該動手了,我試試看能否一只手殺你。”
丁嬰瞥了眼陳平安的拳架,搖頭道:“勸你還是換一個利于攻勢的拳架吧,我還是很希望見到一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武學,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陸舫和種秋的拳架一樣,你會毫無還手之力的。”
丁嬰對陳平安笑著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幾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陳平安果真換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氣勢頓時從高山大城,變成了潮水鐵騎。
丁嬰笑著點頭,依舊一手約束那柄袖珍飛劍,只以一手迎敵,“來!”
剎那之間,只見陳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間塌陷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襲白袍則已消逝不見。
丁嬰點點頭,夠快。
難怪半步躋身御劍層次的陸舫還會那么狼狽。
丁嬰以掌心擋住了那個年輕謫仙人的拳頭,正要握住攥緊之際,拳勁一松,第二拳已經往他肋部去。
丁嬰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測,此拳招,拳拳遞進,速度,勁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處,在于拳拳銜接,避無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個小山頭,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開大地千萬里,就會發現不起眼的山頭,竟然整條“來龍去脈”,恍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嬰腳步都不曾挪動絲毫,每次都剛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身旁四周就像縈繞著一條雪白蛟龍,而不見人影。
第九拳,丁嬰后撤一步,依舊以掌心擋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而丁嬰看似最簡單的出手,卻蘊含著他從藕花福地各個宗門幫派,搜集而來九種武學的精髓,不用說那自家花園似的鏡心齋,俞真意的湖山派,種秋傳授嫡傳弟子的拳法,鳥瞰峰和春潮宮,程元山槍術的雪崩式,八臂神靈薛淵等各大宗師的不傳之秘,丁嬰用各種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為己用,有些已至武學頂點,就原封不動,有些尚有余地,丁嬰閑來無事,就幫著完善一二。
第十拳。
丁嬰橫移數步,但是卻有閑情逸致開口笑道:“你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第幾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厲害。”
陳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這一場架,沒有觀戰之人。
因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歡虐殺旁觀之人。
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喜歡壁上觀是吧,喜歡在旁邊指指點點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歡滿臉震驚好似白日見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與人交手的間隙,都會將那些旁觀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爛帳上蚊、墻上蠅。
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個瘦猴似的師父,才跑來沒多久,原本就在遠處藏著,見到是丁老魔親自出手后,第一時間就撤離。
不過丁嬰終究只有一個,此外諸如種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巔人物,雖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觀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觀看二流高手之間的生死廝殺,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諱,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壓箱底本事,給外人瞧了去,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路人皆知,還怎么叫壓箱底?江湖說大不大,尤其是躋身一流宗師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雙方間距始終就是在兩臂之內,但是第十一拳,丁嬰好似已經嘗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厲害,有意無意拉開了距離,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當時陸舫被十拳打得重傷,一是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應對,而丁嬰從一開始就蓄勢以待,二是陸舫一心修習劍術,功夫只在劍上,體魄遠遠無法媲美丁嬰。陸舫吃下陳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軍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銳騎軍,一觸即潰,自然兵敗如山倒。而同樣十拳,丁嬰是占據高墻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并非陸舫與丁嬰的真實差距,懸殊到了天壤之別的地步。
說到底,丁嬰應對得如此輕松,還要歸功于陸舫和種秋的前車之鑒。
十一拳過后,丁嬰站在一丈外,趁著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盤桓不去的拳罡,丁嬰戲謔道:“再來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點小傷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門,丁嬰第一次出拳,與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對了一拳。
陳平安退去數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陳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軌跡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遞出這一拳。
來不及出拳的丁嬰只得略顯滯后地抬起手肘,擋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處。
丁嬰砰然倒飛出去,但是長袍之內真氣鼓蕩,幫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勁道。
電光火石之間,察覺到對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線,丁嬰瞇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時,微笑道:“先前在你住處,有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不知死活,試圖偷偷帶著飛劍鉆地來找你,給我發現了,不知道有沒有被震死悶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仍是沒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來。
一拳過后。
丁嬰再次倒退,并且夾住飛劍十五的雙指,微微顫抖。
丁嬰不驚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這位穩居第一人寶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負托大,其實在丁嬰內心最深處,他比誰更想要獲得這一拳招的宗旨精義。
極有可能,悟得這一拳,能夠讓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嬰根本不在意開口說話,會使得一身真氣劇烈傾瀉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顆腦袋,是我讓鴉兒和周仕拎出來給你看的。那個小孩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叫曹晴朗,他遇上你這位謫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嬰都看不清那個陳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點”殺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種瘋狂流散的殺意,而是被刻意壓制成一條細線,再將一線擰成一粒。
這就有點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嬰所見、所殺謫仙人當中,獨樹一幟。
丁嬰一生所學駁雜,無書不翻,曾經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這段話:行于水中,不避蛟龍,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懼豺狼,此乃樵獵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視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窮盡時,臨大難而從容,方是圣人之勇。
欲要從容,必先心定。
什么叫人力有窮盡時?就是當眼前這個陳平安,他認為小院那戶人家人已死絕,那個小東西也可能死了,在這個前提上,不僅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無意義,只會自尋死路,唯有用心專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難。
但是陳平安沒有讓丁嬰失望。
出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沒有任何束手束腳,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會讓丁嬰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義無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要么丁嬰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經脈寸斷,神魂皆潰,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遞出過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嬰輕輕點頭,爽朗大笑,只見從那頂銀色高冠的蓮花當中,有光彩如瀑布傾瀉而下,遍布全身。
這一次丁嬰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發無損。
陳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彈之勢向后掠出數丈。
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鮮血。
丁嬰完全沒有攻防轉換的念頭,笑問道:“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氣象,最少還能支撐兩拳,最少。”
丁嬰看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揚起右手,“就沒有想過,萬一再多出一兩拳,就能打得我松開雙指?”
丁嬰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如果不祭出那頂蓮花冠,直覺告訴他會有危險,極有可能真的兩敗俱傷。
不過無需事事求全,這十數拳已經足夠讓他揣摩鉆研。
看得出來,這一拳招,已經是那名年輕謫仙人殺力最大的一式。
丁嬰已經覺得足夠了,接下來就該做正事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覺得心中不平之氣,幾乎就要炸開。
一如當年年少時,見過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羨陽后,他離開后,默默走向那座廊橋。
那種絕望的感覺,哪怕過了這些年,走了這么遠的路,練了那么多的拳,陳平安還是記憶猶新。
天大地大,獨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個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過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還能怎么辦?
此時此刻,腰間那枚養劍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無法離開。
身上這件金醴法袍還是死氣沉沉。
而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終被丁嬰牢牢束縛在雙指之間。
好在陳平安到底不是當年那個瓷窯學徒了。
陳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樣東西沒管?”
丁嬰哈哈笑道:“你是說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劍?你想要去拿了再與我廝殺?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為自己能夠走到那里嗎?”
丁嬰自問自答,搖頭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陳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經可以確定,你只是一名謫仙人所謂的純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劍修,否則這把小小的飛劍,我根本困不住。”
陳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嬰頭頂的道冠,“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占盡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嬰瞇起眼,殺機沉沉,“哦?小子,不服氣,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說了什么字來著,‘來’?”
陳平安一臂橫著伸出,“對吧?”
丁嬰默不作聲,報以冷笑。
心想這個很不一樣的謫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掙扎。
靜觀其變就是了。
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劍來!”
從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內,僅是劍氣就重達數十斤的那把長氣劍,瞬間出鞘。
仿佛是循著陳平安最后一次出門的大致足跡,仿佛是在向這方天地示威,長劍像一條白虹破開窗戶,離開院子,來到巷子,掠過巷子,進入大街,與丁嬰擦肩而過。
當陳平安握住這條“白虹”。
那條雪白的劍氣長河,猶在人間滯留,既有彎彎曲曲,也有筆直一線,卻都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當陳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長氣劍。
劍身如霜雪,劍氣也白虹,長袍更勝雪。
在這座人間,一臂之內陳無敵。
一臂之外,猶有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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