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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傳道人 傳道

作者/烽火戲諸侯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

    (元嬰境為練氣士第十境,金丹是第九境。之前有筆誤,特此說明。)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要宴請一位東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至于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任何解釋,在書房已經掐斷老宅與孫府的聯系,然后去往后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老祖不愿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位管事面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之后一番沐浴更衣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后,如同面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除了靈位,墻上還懸掛有一幅幅孫家歷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于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歷中土神洲,當年孫嘉樹以弱冠之齡,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孫嘉樹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

    孫嘉樹望著那些掛像,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有人開辟出新的商路,有人為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的至交好友,有人一生碌碌無為,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抬不起頭,有人決策失誤,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有人誤入歧途,潛心修道,家族大權旁落外戚之手……

    孫嘉樹很想知道將來自己被掛在墻上,后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亦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

    夜幕深沉,那位元嬰老祖緩緩走入祠堂,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安慰道:“事不過三,你愿意選擇相信那少年,賭第四次,已經殊為不易,輸在了第五次上,無需如此懊惱。那位有望躋身元嬰的金丹供奉,其實愿意陪你賭這四次,本就傾向于留在孫氏祖宅,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

    孫嘉樹沒有轉身,依舊抬頭凝望著一幅畫像,點頭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并無太多心結。在押注這件事上,事情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差,結果我能夠接受。退一步說,我孫家還不至于少了一位未來元嬰境,就要死要活。”

    孫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到孫嘉樹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隨便詢問。這就像孫氏祖宅三位供奉,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為,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而只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

    孫嘉樹攤開一只手掌,“我與陳平安相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而是陳平安此人,太過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沒辦法,我孫嘉樹是商人,是孫家家主。原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孫嘉樹轉過頭,舉起那只手掌,“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讓我一切謀劃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錯得離譜,以至于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龍城。”

    哪怕是被世間譽為地仙的一位元嬰老祖,也看不出年輕人那只手掌有任何異樣。

    但是老人無比確定,孫嘉樹看到的,就是最終的真相。

    孫嘉樹滿臉悲愴神色,“若只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龍城,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其實我照樣能忍!錢跑了,再掙就是,賺錢的能耐,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孫嘉樹收起手掌,握緊拳頭,顫聲道:“可是經過這番波折,我發現自己的取財之道,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為契合正大光明、源遠流長八字祖訓,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驗證為偏門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后世,偏財如流水,來去皆快,興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絕不可取。”

    孫嘉樹轉過頭去,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他微微低頭,仿佛也不愿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

    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事已至此,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孫嘉樹。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確定,陳平安認為我是怎么樣一個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老人皺眉道:“陳平安對你如何,不好說。可他的性情,你還沒有吃透”

    孫嘉樹無奈道:“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孫家該有的,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可現在,不好說了。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嘉樹,你很聰明,又有天賦,當個孫氏家主,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現在捅出這么個簍子,我還是這么認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不對一位孫氏家主指手畫腳,只以長輩對晚輩多說一句,拋開種種算計,家族榮辱,以及那寶瓶洲大勢,你到底還是孫嘉樹,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與之相處,暫時就不要考慮什么家族了。”

    孫嘉樹轉過頭,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試試看,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而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個坎不怕,努力走過去就是了,過不過得去,兩說,你好歹嘗試過。如你所言,孫家還扛得住。”

    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那我試試看”

    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別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龜的日子。”

    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祠堂,雖然下定決心,年輕人的步伐并不輕松。

    “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輸怕了。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輸谷雨錢,錯失一位有望元嬰的百年供奉。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最后輸道心,本心開始動搖,最是致命。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恐怕只會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掛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總好過將來闖下大禍,再難亡羊補牢。太過順風順水,一直自負于聰明才智,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諸位以為然”

    墻壁上一幅幅掛像,嘩啦啦作響,似在附和。

    ————

    符城內,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有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

    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早于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就已經敲定,宋集薪此行,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拋頭露面。這一切,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在大驪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于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生出一些錯覺,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游的真正主心骨。

    龍泉郡,老龍城。

    稚圭,王朱為珠。

    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加上大隋高氏愿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于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于大驪宋氏,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后,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而他毫無惻隱之心,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

    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面,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別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云佩和老龍布雨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這個人,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結交示好,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臺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

    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里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準,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

    那只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后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

    苻家有一座登龍臺,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符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臺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筑,但是空無一物,一直有位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位客人登臺觀景,此外只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臺腳就停下身影,只讓那位客人獨自登上高臺。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打過招呼之后,多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么聰明的人,只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

    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贊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眼界都沒有的話,哪怕是家族最強者,只知道為了一己私欲,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么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么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里長街。在那之后,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除了還算勤勉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

    就這么簡單

    苻畦雙手負后,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夸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位少女,她走上登龍臺后,她滿臉血污,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環顧四周。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盡是墳冢,皆是仇寇!

    ————

    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后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但是陳平安咧嘴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陰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

    看似與孫家無關的只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里頭的暗藏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

    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學問宗旨是什么孫嘉樹在閑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于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么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勾心斗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后,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面請你登上山海龜。”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么”

    孫嘉樹猶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后,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那么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么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么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后,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其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么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干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后,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后,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

    他轉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終于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后不管你陳平安做什么,我都不會后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借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腌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盡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

    老人試探性問道:“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后,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了。”

    聽到這個答復后,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至于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

    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問過了路,雇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

    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后,之后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

    因為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自稱姓趙,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柜臺后發呆,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后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后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別了養劍葫在腰間,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霧。

    只不過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

    鄭大風抽旱煙,就只有滑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

    然后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家伙,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

    這讓門簾后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抽著旱煙,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大驪渡口和云林姜氏的先后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陳平安則是想著如何將那五文錢的事情。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就會認命了。”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個白眼,愈發覺得沒勁。

    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

    鄭大風不愿死心,問道:“認命之后呢”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強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

    鄭大風瞇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圣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你似不似個傻子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你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家伙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吧,怎的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也如此莫名其妙,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學問當然很大,可是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著我好的,若是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但如果是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么可能會錯!”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么回答”

    鄭大風如遭雷擊,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桿,雙手直撓頭。

    鄭大風眼眶通紅,布滿血絲,直愣愣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里瘋狂打轉,腳步絮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陰神浮現在他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受業解惑,你一定暗藏玄機說與我聽了,只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內,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實質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

    最后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只是抬頭望向了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么,只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圣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只管說來……”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面無表情問道:“憑什么”

    鄭大風幾近哀嚎,“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么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真的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座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

    陳平安其實心境遠遠沒有臉色那么平靜,但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傳道人還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點一位八境巔峰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許多已經如條條溪澗匯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里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可鄭大風只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面,像一只斷線風箏胡亂飄蕩,并且七竅流血,慘不忍睹。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圣許多提筆寫在竹樓墻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盡可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事這位遠游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在空中踉蹌出拳,盡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后一絲清明。

    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比起三四和六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

    被稱為叩心關。

    至于九十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

    鄭大風這一切都知道,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

    他與李二私底下的交手,差點被打死的次數,一只手都數不過來!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偏偏他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是瓶頸有所松動,卻死活跨不過去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

    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這次若是阻攔鄭大風的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廢了。

    鄭大風突然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面容模糊不清,哀莫大于心死,“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

    陳平安仿佛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

    一句細若蚊蠅的自言自語。

    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

    鄭大風癡癡低頭,望向那只老煙桿。

    依稀記得,從來不愿跟他多說什么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就會讓心高氣高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歷,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跡,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不過八境武夫修為,就有資格去跟那位老人對視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系,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云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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