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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五千字,補上昨天的請假)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消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柜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業,鄭掌柜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過范府,范家對其十分重視,極有可能是范家嫡孫范高水的武道明師,至于此人容貌繪畫,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于范家如此禮重于鄭大風,陳平安不覺得意外,一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祛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了解一下途徑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里,風云難測,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夾雜有一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渡船,你陳平安坐我孫家的,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你說清楚。
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后,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設身處地,自己若是貨物需要在老龍城周轉的商賈,也愿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只不過陳平安有一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而不是家底,從來是挑選別人成為家族生意伙伴,而不是誰想要與孫家做買賣,就能夠做到,哪怕對方再財勢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吃過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一次十分飽,陳平安便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里是自己的一塊福地,以后若是還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致,跑回孫氏祖宅,跟一位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一一解釋過去,然后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一起去往河邊釣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是窮了就絕不講究,對于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么要求。自然不愿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強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于拋竿,就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一個時辰走樁后,又在河邊站了一個時辰的立樁,這才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一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顫顫巍巍。
河水緩緩推移,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
細如發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繃直時而松散。
陳平安一晚上,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鉤,然后就這么枯坐到天亮。
當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一幕。
圣人有云,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該只是艷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東方天空的絢爛朝霞之中,看到一條條金黃色的氣流,氣若游龍,在火紅云海之中緩緩游曳。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面對刺眼霞光和金黃氣流,陳平安雙眼渾然不覺有何不適。
不知是否錯覺,陳平安好像察覺到云霞滾滾而落,之后他心神微震,剎那之間,又有十數道金色游龍洶涌竄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位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松開魚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涌而出,布滿外在身軀和內里氣府,心隨意動,面對挑釁,陳平安只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并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云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后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底下一丈有余,不但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時激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蕩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但是各自懶洋洋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鬧,并未將那些朝霞云霄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沉浸于拳意之中,并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可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一座座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一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那么到底怎么一個快,就看當下!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一拳遞出,拳罡大振,以至于袖滿拳意,鼓鼓蕩蕩,獵獵作響。
一聲砰然巨響。
河水劇烈翻涌,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一大片。
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并無肉身,卻給磅礴拳意一拳擊中頭顱,暈乎乎給一拳打得倒飛十數丈。
之后一陣密集巨響。
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云蒸大澤式打回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又換了一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眼神既有費解,也有幽怨,只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云海之中,陳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復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
這一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葫蘆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于見人,滑入養劍葫。
脾氣相對暴躁的初一在錯愕呆滯之后,咻一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一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
本命飛劍之于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進出于養育飛劍的劍修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系,并非劍修與飛劍的主仆,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與東家,半個主人。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管初一的胡鬧,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你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后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一元嬰,總計四位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對待,很快聚頭在祖宅一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于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和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為此等奇異景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一顆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一種是純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后者則是常理。一旦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能夠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借機淬煉體魄神魂,是一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覽無余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是練氣士了,所以必然是純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爭執,這次三人堅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愿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云龍降落的巍峨氣象,只有一人堅信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應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恍然,俱是喟嘆。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
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一通王八拳給打過了回去……
然后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艷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會有一場天人感應,必須好好抓住,能夠幫忙穩固境界……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的高處,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么機緣,一樣屬于無異于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時此景,一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才是“陳十一”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后,見到陳平安之前,一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打趣笑道:“你請了一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手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一起吃飯的時候,陳平安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
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擔憂問道:“怎么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萬萬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窺探此地,所以你這次出拳,沒有什么問題……”
說到這里,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猶豫不決,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
孫嘉樹糾結半天,最后還是坦誠相見,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什么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后,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氣笑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跟著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玩笑道:“怎么,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后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你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后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著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也說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已經沒那么重要,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只需要到時候稍作準備,他肯定無法隨行,反而容易好心辦壞事,但是會讓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隨行扈從。
孫嘉樹作為一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坐在桌后,攤開一摞摞賬本,身前擺著一張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并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于算盤四周蹲坐著數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一脈相承,誕生于金庫,它們身后長有羽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鬧,寓意著財運滾滾。
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書房之外一切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于子孫:該省之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根本無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后一次遠望天色,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情,就拿出一枚谷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谷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一位第九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于一枚谷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癢,而是要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后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谷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臺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谷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術法,三枚谷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后取走那枚谷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翹首以盼,小家伙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后朝霞萬里,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后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云聚云散,并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谷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身為元嬰境大佬,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系,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一聲,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腌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不過一雙孿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強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余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范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幸購買了一只。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饅頭就腌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后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半魚簍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余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在內的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面皮后,再叮囑一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后,池水如鏡,里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只背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并未墜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只是腳底下的漣漪蕩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后,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
下一刻,陳平安在屋內一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面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并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于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一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一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后,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并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婦人女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面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瞇瞇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里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少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凈,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系”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系,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你,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你陳平安的事情,我一樣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么,楊老頭什么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么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你能這么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頭子打死罵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于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你,后來你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才是頂聰明的人。
一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才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么,覺得有一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只是躋身第四境之后,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云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入這條小巷后,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里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之后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一曬太陽了。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嘆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卷成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偷偷繃著個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楊老頭對你如今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于你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里,鄭大風笑問道:“你怎么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松許多,以身后劍匣輕輕靠著墻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愈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兇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只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于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并沒有如何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后以天價賣給你,但是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里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么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面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么張面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里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么術法可以查看城內動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于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一大堆人涌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你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眾怒,只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余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里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圣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一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墻角光線陰暗處,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你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身份,萬一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么,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后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身,將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歸根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陰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云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沒有動手腳,可之于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兇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抬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愿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墻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后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柜,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面皮。鄭掌柜,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才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
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帶上一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柜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么大,怎么不一口氣把云海吸進肚子里”
苻畦臉色難堪,然后伸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色平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柜現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后,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家伙,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里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頹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吁短嘆,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物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精誠篇》,還是一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后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里糊涂。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一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亂拼湊在一起,反而不美,整體丑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后一點尾巴。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仿佛是將書中的圣人教誨,當做了耳邊風。
他最后認命一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強求個什么都求了這么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幸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涂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后,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只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嘆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么悠閑逛街回去,身后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么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強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余年,歷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爹,為什么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柜,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系,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系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么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后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么,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于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才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那片云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只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才會發現,這才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云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么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后,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么,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柜,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范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余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只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后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后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想著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后干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云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娘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仿佛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
苻春花瞇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后,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里,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于有了一絲忌憚。
————
苻畦獨自御風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一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后,還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余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一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后,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么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一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后,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
之后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云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游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松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之后,還要假裝自己是一只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巨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里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么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后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后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后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發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舍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只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么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里,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云海差了點。”
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嘆息一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后醉眼朦朧,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里,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么。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后,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后,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么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一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以后的回報,注定只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后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一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谷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后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后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只見東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涌而下,然后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于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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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后,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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