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橋,拾階而上,陳平安走到拱橋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雙腿懸在橋外。
白發(fā)童子就有樣學樣坐在一旁。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好像小米粒剛巡山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那邊,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護法的巡山之勤懇,早晚兩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動,從無一天賴床偷懶。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時點卯,自認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遠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無人處,小米粒就開始演練一套武林絕學,是裴錢傳授的那套瘋魔劍法,只是裴錢屬于單手持劍,她就不一樣,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擔,雙手持劍,威力加倍!
別羨慕,羨慕不來的,因為這就叫自學成才。
再去溪澗里邊,扒開石頭找螃蟹猜拳,么的意思,總贏不輸,毫無懸念。這等行徑,也確實幼稚了點,不像話。
下次不欺負那些手下敗將了,抓條魚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輕輕一按腹部,魚兒一張嘴,就是個拳兒,唉,又是穩(wěn)操勝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時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總是跑來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里,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點不著急,在山路上耗費的光陰,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么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點下山遠游。
陳平安笑著收回視線,抬起腳脫下布鞋,盤腿而坐,撣去鞋底的些許泥土,再輕輕拍打布鞋布面幾下,問道:“那部拳譜?”
白發(fā)童子好似與隱官老祖心有靈犀,滿臉無所謂,說道:“只要別豬油蒙心,交予山下書商刊印版刻,賣了掙錢就行。”
陳平安笑道:“說正經(jīng)的。”
山上金玉譜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為前綴,歷來有兩層含義,一層務虛,提醒修士譜牒身份來之不易,一層在實,金書玉牒,材質(zhì)本身極其考究。而那本拳譜,與宗門秘傳的珍貴道書一樣,尋常材質(zhì)的紙張,根本承載不住那份濃厚道意,簡而言之,翻刻摹本極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跡的拳譜,說不定還需要陳平安設(shè)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個比喻,這部拳譜,就是一座山頭,山中有道氣,需要護山陣法來穩(wěn)固天地靈氣,不至于書中拳意外瀉流散。
白發(fā)童子說道:“除了隱官老祖自己觀摩、演練,將來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兩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親傳如裴錢、趙樹下等,再傳如周俊臣等,還是未來開枝散葉了,三傳弟子外加四五六七傳,只要是有譜牒身份的嫡傳,都可以翻閱此拳譜,但是不可外傳,不可以出門拳外教拳。”
陳平安點頭道:“就當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吳霜降的授意,吳宮主可沒份這閑情逸致,肯定是身邊這個落魄山外門雜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當然也可能是吳霜降故意為之,有意讓陳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歲除宮一個人情,前者可有可無,后者則全無必要。
白發(fā)童子眼珠子急轉(zhuǎn),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我有個極有遠見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擱在以往,話聊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可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陳平安微笑道:“說說看。”
白發(fā)童子神采奕奕,說道:“我作為外門雜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當略盡綿薄之力,就想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夜以繼日,給隱官老祖和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諸多大佬,編訂一部考據(jù)詳實、詞藻華美、精彩紛呈的年譜!”
山下文人和山上門派,都有編訂年譜的習慣,前者多是后人記載家族先賢的生平事跡,圍繞譜主展開,以年月為經(jīng)緯主干,后者也類似,不過范圍更廣,按照約定俗稱的規(guī)矩,頂尖宗門,可以記錄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歷,一般宗門和較大的仙府只記錄金丹修士,一般門派,就記錄洞府境在內(nèi)的中五境練氣士,總之都是有一定門檻的。
落魄山當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大概還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著假裝沒這回事了。
執(zhí)筆人,有點類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個門派里掌律一脈的修士職掌此事。
陳平安也不說話,低頭開始掏袖子。
先歸還拳譜,再來跟你算賬。
先前在騎龍巷木凳那邊,咱倆就有一筆舊賬要算。
白發(fā)童子趕忙雙手攥住隱官老祖的胳膊,“別這樣別這樣,編訂年譜一事又不著急,隱官老祖不用這么著急送我空白冊子。”
陳平安剛打算起身,白發(fā)童子拿起一只被隱官老祖整齊擱放在雙方中間的布鞋,仔細瞧了瞧,“好手藝,看得出來,很用心。”
陳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說道:“編訂年譜,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將此事納入議程,如果無人提出異議,就由你來負責編訂。”
白發(fā)童子開始得寸進尺,試探性問道:“編訂落魄山年譜,我能不能署名啊?”
陳平安又開始掏袖子。
白發(fā)童子一拍石橋,沉聲道:“罷了罷了,做好事不留名。”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說道:“由你來編訂山門年譜沒問題,我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文字推重樸實,措辭簡約,事跡求實,不許花俏,尤其不可文過飾非,也不必為尊者諱。第二個要求,就是從我十四歲起,開始編訂年譜作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寫了,也沒什么可寫的。”
白發(fā)童子小雞啄米,雙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圖了,有了這筆功勞,當個舵主啥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這茬,我其實是會主動提醒你的,可以年譜署名。”
白發(fā)童子懊惱不已,雙手撓頭,“是我畫蛇添足了,小覷了隱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隱官老祖的小肚雞腸。”
陳平安提醒道:“你再這副鳥樣,就真別想署名了。”
白發(fā)童子立即收斂神色,挺直腰桿,轉(zhuǎn)頭看了眼西邊大山,好奇問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顆金精銅錢就買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是因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會兒,誰樂意花這冤枉錢,買下個什么都沒有的小山包。”
白發(fā)童子問道:“隱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點?”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時就是覺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聽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離小鎮(zhèn)最近,最容易被小鎮(zhèn)那邊看見,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經(jīng)之地,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用一種不需要大嗓門說話的方式,默默告訴整座小鎮(zhèn),泥瓶巷的陳平安,如今有錢了,你們開心還是不開心,不管在意還是不在意,都得承認這個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br />
“這個說法,屬于題外話,你在年譜里邊別寫。”
白發(fā)童子難得沒有嬉皮笑臉,只是點頭答應下來。
人生可能沒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兩個人,就是兩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愿,此消彼長,教人間沒個安排處。
白發(fā)童子在騎龍巷待久了,對于陳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發(fā)家史,還是很清楚的,陳靈均經(jīng)常去跟賈晟喝酒打屁,一個青衣小童,總嘴上嚷嚷著好漢不提當年勇,一個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著酒桌上又無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萬丈,此間辛酸與不易,與外人道不得,難不成還不能拿來當一小碟的下酒菜嗎?
所以白發(fā)童子就坐在門檻那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那倆活寶在那邊瞎顯擺和相互吹捧,偶爾喝高了還會抱頭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就是陳平安第一次花錢買下的五座山頭。
好像那一年,陳平安就是十四歲。
之后買下落魄山北邊相鄰的灰蒙山,寶瓶洲包袱齋主動撤出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主動放棄的朱砂山,此外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邊的拜劍臺。再加上經(jīng)過陳靈均的牽線搭橋,又買下了一座黃湖山。
這屬于落魄山的第二次“擴張”地盤,落魄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再往后的照讀崗在內(nèi)山頭,就屬于第三次“招兵買馬”了。
白發(fā)童子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寶箓山在內(nèi)三座山頭,如今是怎么個說法?”
前不久龍泉劍宗突然更換宗主,變成了劉羨陽,結(jié)果就連祖山都搬遷走了,但是那三座山頭都沒動。
陳平安說道:“我用二十七顆谷雨錢,等于跟龍泉劍宗租回了三座山頭兩百七十年。”
白發(fā)童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他娘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那個阮邛是不是腦闊有坑啊……
難怪那個陳靈均經(jīng)常吹噓自己如何與阮圣人一見如故忘年交,原來真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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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你回騎龍巷鋪子吧,我沿著龍須河抄條近路去落魄山。”
之后陳平安就沿著龍須河往上游行去,期間路過了那座被當?shù)厝苏f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后繞路,路過了一直不曾動土開工的真珠山,再徒步進入西邊大山,陳平安沒有徑直返回落魄山,準備先走一趟衣帶峰,遠親不如近鄰,下山再去拜訪螯魚背的珠釵島,那艘龍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這些年來,其實都是劉重潤和珠釵島譜牒女修在幫忙打理。
說來奇怪,陳平安對于那些數(shù)目驚人的神仙錢收益,比如青萍劍宗收到的賀禮,光是皚皚洲劉氏就送了那么多的谷雨錢,可陳平安不能說不驚喜,卻總是不至于太過上心,但是對于任何細水流長的收入,哪怕再少,陳平安總是額外上心。
但是這種想法,陳平安沒跟誰提起過,反正說了,估計也是一通馬屁。
可要是劉羨陽聽了,肯定少不了要笑罵調(diào)侃幾句,你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大錢沒概念,只覺得小錢是真的。
最早寶瓶洲,山上每每論及泥瓶巷陳平安的發(fā)家史,都繞不過北岳披云山和龍泉劍宗,準確說來,是繞不過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云山在內(nèi),在小鎮(zhèn)西邊,曾經(jīng)總共有六十二座山頭,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經(jīng),緣于最后一任坐鎮(zhèn)驪珠洞天的兵家圣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讓弟子劉羨陽接任。
然后龍泉劍宗就將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在內(nèi)的所有自家山頭,搬遷去了北邊舊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當初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在外人看來,猜測可能是大驪宋氏的意思,不愿意兩座宗門挨得太近,防止出現(xiàn)一山不容二虎的趨勢,又或者兩座山頭之間,確實出現(xiàn)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間隙,畢竟如果所傳消息不差的話,陳平安這個出身驪珠洞天本土的后起之秀,曾經(jīng)在龍須河畔的鑄劍鋪子當過短工,但是他既沒有參加過龍泉劍宗的宗門慶典,就連好友劉羨陽繼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這邊,最早成立山門,一樣沒有邀請龍泉劍宗,之后繼而躍升為宗字頭,也不曾邀請阮邛,據(jù)說當時就只有劉羨陽一人現(xiàn)身霽色峰……
陳平安來到一座山頭的山腳,沒有山門顯示身份,衣帶峰山中修士不多,既無山門,也就沒有負責待客通傳的門房修士,只在山腳立了塊不大的石碑,刻了八個字,無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來提醒練氣士的,別閑著沒事就來這邊晃蕩,恕不待客。
不過樵夫砍柴和采藥之類的當?shù)厝耍侨徊淮蚓o的,衣帶峰也就成了西邊群山中為數(shù)不多,還能見著小鎮(zhèn)百姓身影的山頭。
這座衣帶峰,山中古木參天,好似蒼松化龍,翠柏成鸞,確實是一個極幽靜的風水寶地。
其實當年陳平安就曾相中這座山頭,因為山中草藥種類多,而且泥土適宜燒造瓷器,只是當時金精銅錢就那么多,而且買山的價格要比仙草山貴出一大截,最終在買下衣帶峰和同時買下仙草山、彩云峰之間,陳平安還是選擇了后者。
山主劉弘文,金丹老修士,來自黃粱派,按輩分,老人是現(xiàn)任掌門高枕的師伯。
當初就是劉弘文,執(zhí)意要用剩余一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這座衣帶峰,說是要在這邊清凈修行,省得留在黃粱派惹人厭。
老人的孫女劉潤云,養(yǎng)了一頭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攛掇著跑去舉辦鏡花水月,看客寥寥,卻好像還真被她掙到神仙錢了。
劉弘文曾經(jīng)帶著宋園在內(nèi)一撥嫡傳弟子,去落魄山拜訪過那位年輕山主,不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落魄山尚未躋身宗字頭,劉弘文跟大管家朱斂還經(jīng)常約個時間喝酒,邀請對方來衣帶峰這邊,幫忙下廚,炒幾盤佐酒菜,經(jīng)常一個下午,光陰就在閑聊中悠悠過去,后來等到落魄山變成天下皆知的名勝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與落魄山那邊疏遠了,就連跟朱斂也不約酒了。
年輕山主經(jīng)常不在家里,常年在外游歷,根本就見不著面。
不過每逢節(jié)慶,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這個落魄山上的小管家,還是會暗示來衣帶峰這邊,帶些騎龍巷的特色糕點、朱斂親手炒制的茶葉之類的禮物,最早陳暖樹身邊,還會跟著個黑炭小姑娘,再往后,多出了一個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再后來,那個叫裴錢的孩子,就不跟著了,聽說好像是要練拳,又后來,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紅燭鎮(zhèn)那邊鬧了一場風波,膽子小了,不太敢離開落魄山了。
一個原本在寶瓶洲屬于二流墊底仙府的黃粱派,如今祖師劉弘文,掌門高枕,再加上那位剛剛舉辦開峰儀式的祖師堂嫡傳,黃粱派同時出現(xiàn)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還是一位劍修。
如此一來,黃粱派已經(jīng)穩(wěn)居寶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嬰修士了。
至于玉璞境,依舊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師手捧一支黃楊木靈芝,笑臉相迎,單手掐一山門指訣,以禮相待,“黃粱派劉弘文,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拱手還禮,“晚輩見過劉老仙師。”
劉弘文笑道:“不敢當,山上輩分不以歲數(shù)定,陳山主以道友稱呼即可。”
先前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開峰觀禮,高枕其實有過擔心,擔心劉師伯在衣帶峰那邊,是否曾經(jīng)與落魄山那邊,說過自己和黃粱派的不是,畢竟以劉師伯的脾氣,高枕覺得什么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卻不知在衣帶峰這邊,劉弘文就算是自報身份,都不言“衣帶峰”,而是只說黃粱派。
陳平安主動致歉道:“這么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這邊拜訪劉仙師,確實不太
應該。”
劉弘文灑然笑道:“沒什么,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為離著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著急見面,拖著拖著,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jīng)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只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尷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后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閑了,起了興致,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隨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老修士,并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覺得再過個幾百年,
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屬衣帶峰與落魄山關(guān)系最為親近。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灶”的說法,算不得美譽,總之都對劉弘文和衣帶峰羨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處,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shè)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余本,錯雜蒔之,不同時節(jié)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凌霄藤每逢開花如斗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墻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干,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jié),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
修為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凈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為那場開峰典禮的關(guān)系,老仙師的孫女劉潤云,得意弟子宋園,暫時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計會跟陳靈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兩只出自龍泉郡燒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師先幫著給陳平安杯中倒?jié)M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jīng)喝到門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是跟朱斂學了不少小鎮(zhèn)這邊的鄉(xiāng)俗土話。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余著的禮數(shù)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劉弘文只得雙手持杯,兩只酒杯輕輕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陳平安幫忙倒?jié)M,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愿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觀禮,給了我一個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著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這邊假裝什么師門和睦、關(guān)系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著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顧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里里外外都需要權(quán)衡,想來并不輕松,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jīng)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jié),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jīng)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其實老人心里邊早就沒什么郁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當掌門,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別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這邊,只會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厭煩,我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罵都懶得罵,就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么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家伙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后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差不多是對半分的量,結(jié)果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內(nèi)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老仙師從袖中摸出一只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后,是一枚朱紅絲線穿孔串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粒珠子,老人將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躋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舍不得送給落魄山,并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不值幾個神仙錢,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趕緊的,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家伙,不等老仙師繼續(xù)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jīng)道了一聲謝,落袋為安了。
之后年輕劍仙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借著酒勁,只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guān)。”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并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范,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別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過謙,我這邊藏書頗多,以后隨便借閱。”
最后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
最終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云煙,文字哪爭三兩句,胸懷要有數(shù)千年。
等陳平安走到螯魚背那邊,在山腳溪澗那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跟落魄山簽訂一份山水契約,從書簡湖帶來十二位嫡傳弟子,她花了三十顆谷雨錢,跟落魄山租借螯魚背三百年。
這當然是劉重潤哭窮的結(jié)果,做買賣不砍價,還是女子嗎?
之后她再自己掏錢,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guān)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緊密攢簇若魚鱗,使得螯魚背這邊,由于山中建筑連綿,加上材質(zhì)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熠熠生輝,一金色燦爛,一銀白若雪,美輪美奐。使得如今的螯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事實上,當時珠釵島就那么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著,劉重潤也不在乎,偏偏很愿意在這方面一擲千金,更不愿意將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實上,很多在這邊擁有山頭的門派,都在這種事上賺了不少神仙錢,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愿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游歷,有個落腳地方,能夠在山中住下,怎么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陳平安不在家鄉(xiāng),鄭大風還是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別這樣了,真的,只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淳樸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
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跡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愿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螯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顆谷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財大氣粗,出手闊綽,自掏腰包,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魚背的壓勝之物,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的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魚背的水運愈發(fā)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簽一份新地契,珠釵島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礎(chǔ)上,再續(xù)簽……六百年!
因為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釵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為棟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會全部自動轉(zhuǎn)為落魄山名下的產(chǎn)業(yè)。
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簽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釵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他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么可能會如此刻薄、錙銖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螯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釵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為幫忙在大驪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條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為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顆谷雨錢。只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么一回事。后來劉重潤愿意主動提出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著珠釵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寶珠閣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螯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因為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
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為難如何開口續(xù)約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螯魚背這邊的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wěn)、資質(zhì)出眾的嫡傳弟子,去往那座蓮藕福地潛心修道。
十年為期,在兩處風水寶地,水運充沛到了一個堪稱夸張的地步,極其適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為她們珠釵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它們自然大有來歷,都來自北俱蘆洲,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這些年,劉重潤由于已經(jīng)躋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jīng)有過兩次外出游歷,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于修道胚子的資質(zhì)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zhì),就已經(jīng)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劉重潤的嫡傳弟子當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當侍女,名義上說是丫鬟婢女,其實也就是來螯魚背 能修行就修行,有機會加入譜牒, 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lǐng)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個月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數(shù),如此一來,鶯鶯燕燕,螯魚背便愈發(fā)熱鬧了幾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發(fā)跡后善待 甚至可能反而變本加厲,
只是劉重潤管教有方,對門中弟子的修道資質(zhì)要求不高,反而對心性極其在意,所以螯魚背這邊,不敢有任何欺下瞞上,門風是很好的。
陳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門房女修已經(jīng)通報祖師堂。
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一個喊一個的,陸續(xù)趕來三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對方為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只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只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為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guān)系,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釵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別說見著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釵島內(nèi)部的女子之間,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咱們珠釵島是小門派不假,但是我們山門的架子大啊!試問天底下,哪家山頭,能夠一次次攔著陳先生不讓登山?是那正陽山?還是神誥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過劉重潤管束嚴,誰都不敢往外傳,因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會被島主直接剔除譜牒,驅(qū)逐下山,沒有任何余地。
陳平安跟三位女修閑聊幾句,就告辭離去。
當年每次在珠釵島吃過閉門羹,去往青峽島朱弦府,陳平安可能還要被那個馬遠致拿言語戳心窩子,什么咱倆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啊,在女子這邊,都吃了模樣不俊俏的虧,陳平安你以后常來我府上,見著了你,比我更丑,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著陳平安發(fā)毒誓,你得跟我發(fā)個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別人丑多作怪,千萬別心存歪心思啊,跟我來啥不客氣那一套歪理,即便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沒有被我娶進門,也是你未來嫂子,你見著了她,記得一雙眼睛給我規(guī)矩點,別亂瞥,大家都是褲襠里帶把的男人,我還能不懂你……陳平安,你跟我說句心里話,見著了長公主殿下,你有沒有啥想法?沒有?真沒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見了長公主殿下這種尤物中的尤物,都沒點綺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個東西……
等到陳先生走遠,白鵲哈哈大笑,伸出手,“愿賭服輸,都趕緊的,掏錢掏錢!”
流霞是劉重潤的二弟子,白鵲是小弟子,當年她們幾個曾經(jīng)拿陳平安當賭注,結(jié)果流霞輸?shù)袅耸w雪花錢,白鵲還是當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當年那個唯一一個掙錢的,因為那次只有她押注陳平安可以登山,結(jié)果就是通殺!
陳平安停步轉(zhuǎn)頭。
那邊立即停下笑聲。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先生的身份多了,一個比一個嚇人。落魄山的山主,文圣的關(guān)門弟子,繡虎崔瀺的小師弟,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與曹慈問拳的止境武夫,四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仙……以前她們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當面,就有點不合時宜了,結(jié)果還是被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著打趣道:“管清,聽我句勸,第一,別跟白鵲師妹賭錢,她賭運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賭錢,也別跟流霞師姐一起押注,師姐押什么,你就反著來。”
她們一時啞然。
等到那一襲青衫走遠,三位關(guān)系融洽的同門師姐妹才驀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陳先生,偶爾言語風趣起來,還是很好玩的。
就像當年流霞埋怨陳平安,害她輸了十顆雪花錢,陳先生就詢問一句,如果他說一句活該,還能去見島主嗎?等到流霞不情不愿說可以,賬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該。
白鵲抬起手,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自顧自說道:“帥氣!”
當年,有個掙錢掙到雙手捧錢都快要
摟不住的少女,與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笑著道謝,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沒有轉(zhuǎn)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氣。
白鵲雙手攥拳,使喚晃了晃,滿滿當當都是雪花錢呢,興高采烈道:“哈,這件事可不能讓師父知道。”
掙錢開心,當然與陳先生重逢,陳先生還是這般 “沒兩樣”,好像是更開心的事情。
“為什么我們怕師父,都不怕陳先生呢?”
“我覺得就算陳先生以后境界更高,再見了面,還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為陳先生跟我們一樣是窮苦出身,所以對我們就沒什么架子,還不是那種假裝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誰變得富貴了都會這樣啊,就說書簡湖那邊,境界高了,翻臉不認人的,少嗎?他們作踐起別人不是更兇更狠?五花八門的手段,只有我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想不出的,如今離著書簡湖這么遠了,還是想想就后怕。”
“那是為什么呢。”
“因為陳先生天生就是個好人唄。”
“這種理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
珠釵島的祖師堂,名為寶珠閣。
劉重潤就獨自站在這邊門口,等著陳平安現(xiàn)身。
她梳高髻,體態(tài)豐碩,方額廣頤。
劉重潤習慣性瞇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看著那一襲青衫的漸行漸近。
這位昔年垂簾聽政多年、住持一國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當初若非被舊朱熒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糾纏不休,她原本有望成為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嚴格意義上說,真正首個與落魄山正式締結(jié)山上盟約的門派,是劉重潤的珠釵島。
萬事開頭難。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當年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都跟隨魄力極大的劉重潤遷徙到龍州,在螯魚背落腳,開府立派,等于放棄了舊家業(yè),重頭再來。
劉重潤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將一座水殿作為道場,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頸,主修水法,兼修符箓。
否則當初她也不會一眼相中藩屬山頭中的螯魚背,就因為此地水運最為濃郁。
因為那會兒落魄山還沒有買入黃湖山,不然如今珠釵島祖師堂估計就不在螯魚背了。
春日融融,劉重潤就直接在白玉廣場上擺了案幾,擱了一盆瓜果和各色點心,親自煮了一壺茶水待客。
劉重潤給陳平安遞過去一杯霧氣裊裊的仙家茶水,陽光照射,水杯上出現(xiàn)了一條袖珍彩虹。
長情之人,都喜念舊。
陳平安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笑道:“如今這虹飲茶葉已經(jīng)被真境宗壟斷,價錢都是按兩算的,一般仙府有錢都買不著了。”
雙方才剛開始喝茶,就來了個半點不怯生的活潑少女,走路帶風,毫不拘謹。
劉重潤笑著介紹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蕓香。”
難怪少女膽子這么大,敢擅作主張來這邊,只能用皇帝愛幺兒來解釋了,像流霞她們幾個是絕對不敢來這邊湊熱鬧的。
等到蕓香跟陳平安行禮,劉重潤就讓她自己去搬條繡凳過來。
劉重潤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陳平安笑道:“無事相求,劉島主不用緊張,就是隨便逛逛,鄰里之間的串門而已,珠釵島幫忙夠多了,哪敢”
劉重潤頓時啞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蕓香眨了眨眼睛。
嘖嘖,聽聽,陳先生真會說話。
師父話語綿里藏針,也難怪師父話里有話,師父都快成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寶瓶洲,都把祖師堂搬遷到螯魚背的珠釵島,視為落魄山的藩屬門派。她們這些珠釵島練氣士,其實對此是無所謂的,背靠大樹好乘涼嘛,何況落魄山風氣又那么好,故而不管寶瓶洲閑言碎語怎么傳,只說一事,是從無有任何流言蜚語的,那就是從不覺得珠釵島女修是靠著色相交好落魄山。
陳平安笑問道:“劉島主,嫡傳當中,最近有沒有人有機會結(jié)丹?”
劉重潤一聽這個就來氣,冷笑道:“你當所有山頭都是你們落魄山嗎?”
這落魄山,好像連個元嬰境都不被當回事。
因為有弟子在蓮藕福地修行的緣故,劉重潤與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來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
除了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當年那個被他帶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經(jīng)很由衷羨慕兩個人。
一個是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第一次跟著師父去那邊蹭吃蹭喝,她只見廣場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雜役弟子,一千多號人物,浩浩蕩蕩聚集起來,跪地磕頭,口呼老祖。娘咧,這種排場,這種陣仗,一下子就把裴錢給震懾住了,霸氣霸氣,小黑炭暗自下定決心,以后闖蕩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麾下千百號嘍啰,見著自己,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聲聲裴老祖,喊得震天響,打雷一般!
再一個就是珠釵島的劉重潤了,裴錢聽老廚子說過,這位劉島主,當年可是一位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覺得厲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邊站著一長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邊帶兵打仗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將軍,全是當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這個流亡民間的公主,畢竟是個冒牌貨,拿來隨便唬人的,劉姨可不一樣!
再加上劉重潤做了多年的龍舟渡船管事,靠著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負責幫忙落魄山轉(zhuǎn)售北俱蘆洲運來的貨物,按照暖樹的說法,自家財庫每個季度的入賬,那可是好大一大筆神仙錢!僅次于牛角山渡口從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賬了。所以裴錢那會兒,就對劉重潤格外親切,發(fā)自肺腑覺得這位劉姨,有義氣,做事敬業(yè),賊能賺錢,做人真講究!佩服佩服,必須佩服!
小時候的裴錢憊懶,能躺著絕不站著,能站著絕不挪步。
但是只有暖樹去螯魚背串門送禮的時候,裴錢才會格外勤快,一定會跟著,見著了劉重潤,一口一個劉姨,喊得熱絡(luò)親切。
而劉重潤也從不讓她失望,次次都有禮物贈送。
落魄山的某個小山頭,竹樓一脈,自己有自己的譜牒,門檻之高,只說就連陳平安這個山主都沒能加入,就更別提陳靈均了。
能夠同時讓裴錢仰慕,讓暖樹感激,小米粒親近的,還真不多。珠釵島劉重潤算一個。
做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做人,日久見人心,時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釵島不說在寶瓶洲橫著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況之前在龍舟渡船,米大劍仙與劉重潤,也是混成熟臉的,雖說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釵島女修們,都喜歡跟那個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幾句,一個男人,長得那么好看,多聊幾句而已,又不吃虧,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愛說話,實在是臉皮太薄了,所以她們就更喜歡拿他開玩笑,調(diào)侃幾句,呵,他偶爾還會臉紅呢。
劉重潤其實不太愿意跟陳平安聊生意,只是對方都登山了,她便忍著心中不適,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續(xù)簽螯魚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據(jù)一處道場,長達將近千年光陰,其實這等于是跟陳平安直接購買螯魚背了。
陳平安剛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飲茶水。
在北俱蘆洲,龍宮小洞天之內(nèi),陳平安買下一座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鳧水島,耗費八十顆谷雨錢。當然這是一個極低的價格了,有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幫忙,這些身份顯貴的大人物,對于一座水龍宗而言都是潛在壓力,何況水龍宗本身也愿意與陳平安憑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劉重潤都不好意提出價格,想著陳平安要是斷然拒絕,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種水丹藥方來作為交換。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顆谷雨錢,那么續(xù)約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價格算,再給我們落魄山六十顆谷雨錢,劉島主,你覺得怎么樣?這個價格當然是很低了,不過就像我前邊說的,這些年珠釵島幫助我們極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這份情誼。”
若是少年時,別說租借六百年,將整座螯魚背送給珠釵島就是了。
只是年歲漸長,就會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是與人給予善意這種事,我之心無愧疚,對待某事不曾多想,與他人之心思百轉(zhuǎn),反復思量,同一件事會是兩種心思。懂得這個道理,不叫無奈,而是成長。照顧他人內(nèi)心,本來就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劉重潤難掩訝異和驚喜,憋了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不再添點谷雨錢?”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劉島主做買賣可以的,我見過變著法子砍價的,就沒見過主動漲價的。”
劉島主瞇眼而笑,“我這不是良心上過意不去嘛。”
陳平安假裝什么都沒聽懂,只是呵呵一笑,低頭喝茶。
之后兩人喝茶,閑聊而已,意態(tài)閑適,美若畫卷,落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少女眼中,師父與他,不涉情愛,卻俱是神仙中人。
離開螯魚背后,臨近落魄山,陳平安停下腳步,路邊有座行亭,里邊擺了張桌子,始終沒有撤掉。
聽說白玄就在這邊認識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終編撰出一本英雄譜。
白首沒答應,到底是接連吃過大苦頭、栽過跟頭的,倒是才與白玄見過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陳平安走入行亭當中,暫作休歇。
只是人生不是閑逛西邊的大山,今天逛過了,明天、后天還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會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魚背,陳平安就會很想念裴錢這個看著長大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當年不在家鄉(xiāng)這邊,裴錢每天都會去學塾讀書,當年就在騎龍巷附近,曾經(jīng)有個不依不饒的婦人,說是裴錢打死了她家的白鵝,小黑炭賠了錢,但是始終堅持一點,不是她打死的白鵝,陳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個掏出錢的小女孩,滿臉倔強的模樣。
那可能是裴錢第一次攢了錢,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還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錢當時跟朱斂和石柔他們的說法,是下了場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記了,不曾鳴鼓收兵,都給滂沱雨水一澆,打散了。
但是陳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齡人給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丟遠,而是故意砸碎丟了一地,就那么留在原地。
生不生氣?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難過,也比不過自己年幼時逃難路上,娘親在一天夜里,背著她爹和她,偷藏了饅頭再偷吃掉。
很多苦難困頓坎坷,都可以用一個美好的童年來與之為敵,不落下風。
就像一個寒冬,可以用懷念暖春來抵御,不輕松的時日,總會過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后來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與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獨自在心中做一場不為人知的艱難拔河,這場架,可能會伴隨一生,至多打平,絕無勝算。
其實陳平安自己就是熬過來的,所以會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惻隱之心,但是真正讓陳平安最心軟的,還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卻不覺得有什么的小米粒,
也有當年還是頑劣小黑炭的裴錢,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收到禮物。
所以陳平安這么多年來,就一直好好珍藏著,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當中,始終隨身攜帶。
年少喝酒,總是喜歡用那枚養(yǎng)劍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養(yǎng)劍葫飲酒的次數(shù)就少了。
我與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別。
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旖旎和爭執(zhí),也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仇人一般的怨懟與和解。
一個頭戴貂帽、兩頰紅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現(xiàn)在行亭外邊,看著那個單手撐在桌面發(fā)著呆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問道:“謝姑娘,覺得拜劍臺那邊風景如何?”
謝狗笑呵呵道:“不錯,相當不錯。”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著喝酒?”
謝狗瞇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慣了市井鄉(xiāng)野的江湖兒女,不瞎講究,只要有不花錢的酒喝,還有啥不滿意的。”
不知為何,見著先前那個“陳平安”,她又不是個傻子,當然壓力很大,別看她當時在騎龍巷的光陰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渦中,從頭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著那個持劍者,可其實她憑借直覺,對那個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為忌憚。
等到瞧見眼前這個神色和煦的年輕山主,奇了怪哉,壓力更大!
謝狗看似隨意問道:“你記得之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知我見,也是一種修行。”
謝狗喝口酒,點頭,不知是覺得酒水好喝,還是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那么在陳山主看來,該如何安頓無限心呢?”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不跟謝姑娘聊這個了,我費神,你費酒,嗯,好像還是我的酒水。”
謝狗笑呵呵道:“覺得我是個門外漢,或是那自了漢,聊不到一塊去?”
換成別人,她就要換個說法了,比如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只是如今寄人籬下,談吐得講究點。
之前可不就是因為說話不得體,被朱老先生給趕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惱了眼前這位真正當家做主的隱官大人,豈不是慘兮兮。
還能把自己往哪趕?在槐黃縣城那邊買棟宅子?那豈不是混得還不如那個白頭發(fā)的矮冬瓜?
那她還不如直接花錢盤下天都峰在內(nèi)的三座山頭呢,唉,就是那三個門派開價不低啊,欺負她不懂山上行情,殺豬呢。
陳平安明顯不愿意跟她聊這些,轉(zhuǎn)移話題,笑問道:“說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獨獨喜歡小陌。”
謝狗先是滿臉哀愁,最終釋然,期間神色之復雜、心情之遞進,如一條山中清澗下山之婉轉(zhuǎn),只見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嘆息一聲,給出一句話作為答案,一下子就把陳平安給徹底整蒙了。難道如今蠻荒天下的大妖,都這么有文學素養(yǎng)了嗎?!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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