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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 青萍劍宗

作者/烽火戲諸侯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陶然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壯起膽子以心聲問道:“你真是那個誰?”

    陶劍仙都沒敢直呼其名,太不像話。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答道:“上次在燐河畔,不就已經說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我了。陶劍仙自己不信而已。”

    你讓老子咋個信嘛。

    半路上隨便見著個年輕男子,還腰間懸配雙刀,還青衫長褂布鞋的,然后自稱是陳平安,我就傻乎乎相信啊。

    就像天邊人,突然走到眼前,又像書中人走出書中。

    今天白衣佩劍的崔東山,在遠處朝陶然伸出大拇指,一旁的米大劍仙,正對著陶劍仙擠眉弄眼。

    距離開宗慶典的吉時,約莫還有半炷香的功夫,陳平安快步向前,與觀禮客人們紛紛寒暄幾句,趁著這個機會,腦子一團漿糊的劍修陶然,左顧右看,給自己挑選了一處落腳地,最后陳平安牽著師侄鄭又乾的手,在一處位于最邊緣位置的“小山頭”停下身形,這些即將成為仙都山青萍峰譜牒修士,說來好笑,大多數至今還不認識眼前這位青衫劍仙的真實身份,他們先前來到廣場后,就下意識聚在了一起,只是相互間也沒什么可聊的,等到廣場人多了之后,顯然就更局促拘謹了。

    此刻陳平安抱拳笑道:“正式介紹一下自己,我姓陳,名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擔任落魄山山主,我是文圣一脈儒生,我的先生便是前不久恢復文廟神位的文圣,我也是崔東山,裴錢和曹晴朗他們幾個的先生。”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擺明上宗山主身份,與他們正兒八經對話。

    陳平安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笑著介紹道:“鄭又乾,是君倩師兄的開山大弟子,我的師侄。”

    此刻站在陳平安對面的一行人,除了那位桐葉洲山澤野修出身的金丹劍修陶然。

    還有兩位地仙鬼修,是一雙道侶,精通陣法,吳鉤,蕭幔影。

    三位來自舊玉芝崗淑儀樓的流亡修士,蘭貽,俞杏樓,傅祝。

    真實身份是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的亡國太子,元嬰境劍修邵坡仙。以及跟隨他走南闖北、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逃亡生涯的侍女蒙瓏,她如今已經改名為獨孤朦朧,桐葉洲即將迎來第二位女子君主。這對主仆,崔東山先前就讓小陌幫著施展了障眼法。兩人身邊,還有來一位自北俱蘆洲打醮山的女修,石湫。

    陳平安望向石湫,石湫抿嘴微笑,輕輕點頭。

    陳平安再次抱拳致謝道:“仙都山創立宗門,從選址到建造,再到今天舉辦慶典,其實每個環節都是極為倉促,能夠在短短時日之內,就讓仙都山諸峰有此規模,等于是平地起渡口,實打實的白手起家,諸位都辛苦了。”

    撇開邵坡仙三位落魄山舊人不談,在燐河畔接管鋪子的劍修陶然,還有鬼修吳鉤和玉芝崗蘭貽這兩撥修士,都是被崔東山親自帶到仙都山的,故而可以算是追隨崔東山一起開山立派的元老了。雙方之前主要是在風鳶渡船和渡口營建兩事上邊出力,其中一條跨洲渡船的風鳶,無論是成員數量,還是戰力,本身就相當于一座山上小門派了。

    渡船之上,崔東山精心煉制的符箓傀儡、金甲力士,數量近百,分別取名為雨工、金師、挑山工、摸魚兒等,它們無論是皮囊,還是心智,都與真人無異。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維修和渡船航線上的地理勘察,后者的主要職責,其實也就是在桐葉洲各地山河,去“尋寶撿漏”了,它們因此被崔東山封了個臨時設置的官職,“山水點檢”,而精通陣法的吳鉤和蕭幔影,就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運轉。

    陳平安與邵坡仙以心聲說道:“我見過山君晉青了,你們在燐河畔立國一事,回頭我們細聊。”

    邵坡仙笑著點頭致謝一句。

    陳平安笑問道:“何時躋身上五境?”

    邵坡仙滿臉愁容,“難。”

    除了這些根腳古怪的“山水點檢”,另外還有兩百多具品秩遠遠低于雨工、摸魚兒的符箓力士、機關傀儡,數量多達兩百,擔任苦力,之前營造仙都山府邸、渡口,都是它們在出力,而玉芝崗淑儀樓出身的三位修士,先前臨時身份是渡口督造官,三人年紀都不大,百余歲,他們如今境界也不高,兩觀海一洞府。

    其實在陳平安到來之前,他們仨就都被徹底嚇傻了。

    因為身邊眾多觀禮客人的閑聊,誰都沒有刻意用上心聲言語,比如那個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并不陌生,在渡口那邊經常能見面,知道她叫裴錢,但是如何能夠與那個名聲鵲起的女子大宗師“鄭錢”掛鉤?等到通過裴錢與那個被她敬稱為“徐劍仙”的男子,聊起了什么金甲洲戰事,提到了曹慈,郁狷夫等人,裴錢還主動提起了自己曾經偶遇一位身穿紫衣的老神仙,符箓于玄!如此一來,男子的身份便水落石出了,正是那位被譽為“劍仙徐君”的金甲洲大劍仙,徐獬。這位皚皚洲劉氏客卿,跨洲來到桐葉洲后,就在驅山渡那邊落腳,按照幾封山水邸報的小道消息,聽說是為了防止玉圭宗對劉氏幾條渡船下絆子,玉圭宗那邊專門派出了祖師堂供奉王霽,去與這位“劍仙徐君”在驅山渡針鋒相對。

    很湊巧,王霽今天也來了,而且還帶著那個瞧著還不到十歲的孩子,竟然是玉圭宗九弈峰的新任峰主。

    蒲山黃衣蕓。

    她被選為桐葉洲歷史上十大武學宗師之一,與武圣吳殳是如今桐葉洲碩果僅存的兩位止境武夫。

    還有那個老人,竟然是如今桐葉洲十大王朝之首,大泉王朝當今女帝姚近之的爺爺,老將軍姚鎮。老人身邊兩位,一位是禮部尚書,至于那個瘸腿斷胳膊的年輕男子,則是大泉蜃景城的府尹大人。

    此外,以及自稱是中土神洲鐵樹山修士的。還有來自北俱蘆洲趴地峰的兩位道士,那可不就是那位火龍真人的再傳,甚至都有可能是嫡傳弟子?

    他們是與崔仙師事先說了,可以保證聲名狼藉的三人,在保留玉芝崗譜牒修士身份之余,能夠在仙都山這邊混口飯吃,至少不用在外晃蕩,受盡白眼。畢竟玉芝崗的宗門覆滅,屬于開門揖盜,最終被一頭舊王座大妖切韻帶頭登山,屠戮殆盡,尤其是貌美女修,下場極慘,但是如今幾乎所有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他們玉芝崗是咎由自取。

    其實蘭貽三位同門,對此已經足夠心滿意足了,不好說對那位崔仙師如何感恩戴德,可要說對仙都山由衷心懷感激,絕對是半點不夸張的。即便崔先生說話直接,早早挑明了意圖,就是看中了他們那門淑儀樓秘傳的獨門手藝,又有什么關系呢?有個安身之地,還能細水流長一起分賬掙錢,何況崔仙師不會與他們索要那份煉制符箓美人的淑儀樓秘法。

    陳平安沒有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三人說道:“你們只管在仙都山這邊安心修行,哪天想要恢復舊有身份,等到你們覺得方方面面時機合適了,到時候哪怕是主動提出要脫離仙都山譜牒,我可以代替崔東山與你們保證,仙都山這邊不會有任何阻攔,重續玉芝崗淑儀樓的香火傳承一事,甚至重建玉芝崗,仙都山會略盡綿薄之力,此外如果你們愿意的話,在我們仙都山這邊,日久見人心,信得過崔宗主和仙都山,到時候雙方就正式結為山上盟友。在這之前,你們可以主動尋找流散各地的玉芝崗修士,仙都山會拿出一座山峰,作為臨時道場,專門安置他們。”

    蘭貽三人,仿佛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光憑他們,連個地仙修士都沒有,在有生之年,重建淑儀樓都是一種莫大奢望,更別談為整座玉芝崗祖師堂重新續上香火了。

    崔東山會心一笑。先生顯然是故意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先生是要為玉芝崗覆滅一事,作出自己的一番蓋棺定論。

    大概在先生看來,若說時逢亂世,注定容不下一個可謂昏了頭的玉芝崗,那么未來的太平世道,桐葉洲就必然不可缺少一個玉芝崗。

    因此不管整個桐葉洲如何看待玉芝崗那場變故,從寶瓶洲落魄山,到桐葉洲青萍劍宗,愿意為玉芝崗重續香火。

    崔東山神采奕奕。

    這就很好了。

    先生管的越多越好。

    怕就怕先生徹徹底底當了甩手掌柜,從今以后,對仙都山不熱心,愛答不理的,那自己這個得意學生,當得多揪心啊。

    崔東山來到陶然身邊,拿手肘撞了一下身邊的陶劍仙,以心聲笑道:“陶劍仙,告訴你幾個事唄,首先,姜尚真是咱們仙都山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過用了個化名叫周肥。姜老宗主在咱們落魄山,脾氣老好了,口碑很結實的,所以你要是當上了仙都山的祖師堂成員,罵他幾句又如何,他不好還嘴的。驚喜不驚喜?”

    陶然繃著臉,默默告訴自己,連“陳平安”都是真的陳平安了,罵不罵姜尚真啥的,小事情。

    “再就是那個你怎么看怎么礙眼的余米,就是米裕,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意不意外?”

    陶然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了眼……米裕,陶劍仙笑容尷尬,下意識揉了揉腰,總覺得涼颼颼的。

    其實從陳平安,到小陌,再到米裕,都已經被陶然罵過了。

    作為淑儀樓師姐的蘭貽喜極而泣,更咽道:“陳先生何必如此厚待我們三個籍籍無名之輩。”

    陳平安給出自己的答案,“不談那場慘烈變故的功過是非,也不說鑄成大錯的既定事實,我只說一事。若無惻隱,何必開門。”

    陳平安說道:“路途坎坷,任重道遠,在這個過程里邊,肯定會有很多的非議,你們要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了。”

    隨后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要是你們哪天放棄了這個念頭,覺得實在太過艱難,竭盡心力,依舊力所未逮,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們仙都山也歡迎你們就此    屆時青萍峰祖師堂,會為你們某人專門安排一張椅子。”

    蘭貽,俞杏樓,傅祝,三人與陳平安和崔東山兩位宗主作揖致謝。

    吉時已到。

    曹晴朗掏出鑰匙,打開青萍峰祖師堂大門。

    陳平安和崔東山,先生學生兩人并肩走入大門,跨過門檻,率先走向前方的祖師堂正殿。

    作為仙都山的祖山,青萍峰祖師堂內,此刻只懸掛一幅畫卷。

    上宗祖師,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青衫背劍,頭別玉簪。

    極其傳神。

    崔東山到底還是沒有按照先生的意思,將霽色峰祖師堂三幅掛像,居中懸掛,然后將他和崔東山的畫像,分別懸掛著左右最兩端的位置上。

    今天仙都山建立下宗的慶典,還是照舊,與之前上宗落魄山一樣,都沒有什么繁文縟節,顯得極為簡單,毫不繁瑣。

    祖師堂內,一左一右,各自擱放了兩排的椅子。

    一上宗,落魄山。一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邊是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張嘉貞。

    后排座椅,納蘭玉牒,白玄,孫春王,柴蕪。

    總計十二人。

    另一邊有崔東山,仙人境。米裕,仙人境劍修。崔嵬,元嬰境劍修。種秋,遠游境巔峰武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曹晴朗,金丹修士。陶然,金丹境劍修。

    后排則有邵坡仙,元嬰境劍修。蒙瓏,石湫。蔣去。于斜回,程朝露,何辜。吳鉤,蕭幔影,兩位地仙鬼修。蘭貽,俞杏樓,傅祝。

    總計十九人。

    上下兩宗成員,加在一起有三十一人。

    在左右兩邊各兩排椅子之后,又有觀禮客人的座位,一撥是桐葉洲本土人氏,在崔東山身后,一撥是外鄉人,在陳平安這邊。

    大泉王朝姚鎮,府尹姚仙之,禮部尚書李錫齡。太平山山主黃庭,護山供奉于負山。蒲山草堂,山主葉蕓蕓,掌律檀溶,薛懷。

    玉圭宗的老祖師張豐谷,供奉王霽,九弈峰峰主邱植,韋姑蘇,韋仙游,云窟福地姜蘅。裘瀆,胡楚菱。鐘魁,庾謹。鎮妖樓青同。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馬宣徽。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翩然峰白首。鐵樹山果然,談瀛洲。鄭又乾。金甲洲大劍仙徐獬。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中土神洲玄密王朝,郁泮水。

    兩撥觀禮客人,總計三十五人。

    兩邊的觀禮座位安排也極有意思,因為根本就沒有安排,人人隨便落座就是了。

    上次落魄山霽色峰,負責遞香火的,是陳暖樹和周米粒。

    這一次青萍峰,換成了曹晴朗和周米粒,各自手捧一只香筒。

    而上一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是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觀禮之人在后。

    這一次下宗敬香儀式,除了身為上宗祖師的陳平安,無需敬香之外,一襲青衫,只是站在左邊為首的位置上。

    眾人依次敬香過后,各自找椅子落座。

    鐘魁明顯可以感受到陳平安的尷尬。

    太年輕有為,也不好啊。

    一個人杵在那兒,然后被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劉氏財神爺,郁泮水幾個敬香的個中滋味,想來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胖子庾謹倍感無奈,總覺得自己吃大虧了。只是一想到鐘魁還要為自己,與陳平安那邊討要回五成家底,也就忍了。

    張山峰也在忍住笑。

    青同覺得挺有趣的。

    之后崔東山便帶著曹晴朗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按照約定俗成的山上規矩,先去揭開山門和祖師堂的兩塊匾額幕布。

    青萍劍宗。

    在青萍峰山腳那邊,還得老老實實架好梯子,懸掛起吳霜降贈送的那副楹聯。

    然后才返回祖師堂。

    如果不是仙都山有意一切從簡的緣故,接下來就還會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修士,擔任類似唱名官的職務,負責大聲朗誦一些未能親自到場的宗門祖師、仙府掌門和王朝君主的各類賀詞。一般浩然天下的下宗典禮,因為有上宗的底子和各路香火情在,可能光是這一個環節,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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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會耗費半個時辰甚至更久,因為賀詞往往動輒多達百余份之多。

    跳過這個環節,崔東山開始按部就班介紹起所有在座諸人,先從上宗落魄山開始,再是青萍劍宗譜牒修士,最后就是觀禮客人。

    接下來就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宣布青萍劍宗的祖師堂成員。

    陳平安。首任宗主崔東山,掌律祖師崔嵬,首席供奉米裕,執掌一宗財政的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鉤,蕭幔影。

    之后是崔東山以宗主身份,為青萍劍宗正式邀請太平山黃庭,擔任首席客卿。蒲山葉蕓蕓和大泉姚仙之,為記名客卿。

    再邀請青同,裘瀆,皆擔任青萍劍宗記名供奉,以及今日未能到場蒞會的劍修曹峻,擔任末席供奉,三人等于是補任青萍峰祖師堂成員。

    客人們的觀禮一事,到此就算收官結束了。

    之后就要開始舉辦青萍劍宗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

    成員有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

    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鉤,蕭幔影,裘瀆。

    再加上五位祖師堂擁有座位的供奉、客卿,青同,裘瀆。黃庭,葉蕓蕓,姚仙之。

    陳平安親自將觀禮眾人送出祖師堂,除了極少數留在了廣場,都開始返回密雪峰各個府邸宅院。

    沒有著急返回祖師堂,陳平安來到留在山頂的劉聚寶和郁泮水這邊,笑道:“多有怠慢。”

    劉聚寶笑著打趣道:“不用去跟動輒上百號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從頭到尾當個閑人,如此輕松愜意的觀禮,我倒是希望多參加幾次。”

    郁泮水看了眼渡口那邊,笑呵呵道:“隱官大人,那條風鳶渡船,還不錯吧?”

    陳平安笑道:“再來一條就更好了。”

    郁泮水急眼了,埋怨道:“不去挑肥,專門揀瘦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生意經。”

    崔東山跳起來一把摟住郁泮水的脖子,扯得后者只得低頭哈腰,“郁胖子,你不肥誰肥。”

    劉聚寶輕輕咳嗽一聲,某人終于舍得從某處收回視線,趕忙笑著與隱官大人打招呼。

    陳平安看著劉幽州,點頭笑道:“桂花島一別多年,很是想念。”

    當年雙方都還是少年。

    仙都山青萍峰高聳入云,站在山頂眺望遠方,視野中云海滔滔。

    一襲青衫白云上,萬景都歸兩目中。

    ————

    玄都觀內,一個好像每個季節都能養出膘來的胖子,腰懸一枚老觀主親自賜下的關牒桃符,便可以無視那些足可讓一位飛升境修士鬼打墻的玄妙禁制,晏琢屁顛屁顛找到孫道長的道場,是一座大名鼎鼎的“觀內觀”,輕輕敲響大殿朱門,試探性問道:“老觀主,在閉關么?忙不忙?”

    屋內傳出一個不耐煩的嗓音,“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晏琢在門外搓手道:“我在來時路上,認識個世外高人,不穿道袍不戴道冠道巾,反而頭簪鮮花,老觀主幫忙掌掌眼?如果對方人品過硬,說不定就是一樁源源不絕的大買賣,一本萬利!”

    晏琢剛剛出了一趟門,美其名曰外出歷練,其實就是游歷玄都觀的一眾旁支道脈、藩屬山頭。

    之前在玄都觀這座祖庭之內,晏琢沒啥感覺,反正隔三岔五就能在桃林里邊瞧見老觀主一面,搬倆板凳坐在溪澗里,一起喝個小酒兒,至于雙方差了七八個輩分什么的,孫道長不講究,晏琢就不客氣,孫道長不當回事,上行下效,那些高功真人對晏琢就更客氣了,再加上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道官多背劍或是佩劍,自然而然就讓晏琢有了一種錯覺。

    好像還在家鄉,還在劍氣長城。

    輩分,境界什么的,都可以不用計較。

    結果等晏琢真正離開玄都觀,到了外邊的廣闊山河,才知道玄都觀一脈祖庭出身的度牒道士,出門在外,很有牌面的,那些個孫道長徒孫、玄孫輩的各國一觀之主、護國真人,在蘄州各地開枝散葉,見著了這個年紀輕輕的胖子,都不用晏琢搬出那套準備好的說辭,就對這個來自祖庭的年輕胖子極為禮重客氣。

    其實是晏琢誤會了,不是所有從玄都觀走出的譜牒道官,都有此待遇的,那些道門仙其實真是在好奇一事,這個胖子,到底與老觀主是啥關系,所以他們都用一種“老觀主該不是在外邊找到了私生子帶回家”的玩味眼神,打量著那個比較面生的晏姓劍修。

    畢竟敢打那片桃林主意的玄都觀道士,不多的。

    老觀主一貫秉持某個宗旨,既然收了弟子,師門這邊自己不教,難道讓他們跑到外邊,再讓外人教做人的道理嗎?

    再加上老觀主某些獨樹一幟的鮮明作風,順帶著整個玄都觀在青冥天下,都是獨一份的,白玉京地界之外,大可以橫著走。

    至于晏琢的真實身份,作為諸脈祖庭的玄都觀這邊,一直沒有對外宣揚,有意隱瞞此事。老觀主不提這茬,誰敢往外泄漏消息。

    故而即便是如今的玄都觀里邊,知曉晏琢來自劍氣長城的道官,連同道號“春暉”的道觀“門房”韓湛然在內,不會超過十人。

    反正玄都觀也從不缺少故事和談資。

    孫道長嗤笑道:“是那個喜歡扮婆姨的瘋癲漢?”

    聽說這廝一路晃蕩到了蘄州邊境那邊才停步,真是個狗鼻子,這不師姐一出關,立馬就飛奔過來了。

    不過對方還算懂點規矩,沒有直接進入玄都觀地界。畢竟玄都觀與他所在的山頭,不太對付,這家伙約莫是擔心被套麻袋。

    至于晏胖子嘴上所謂的買賣,還不是去禍害那片桃林。

    晏琢一開始騙到個大傻子的笑容逐漸凝固。

    沉默片刻,晏琢跳腳大怒道:“莫不是個騙子?真是造反了,都敢坑蒙拐騙到咱們玄都觀的門口。我這就喊上湛然姐姐,與他討要個公道去!”

    原來對方揚言,晏琢精心制造的桃枝筆、桃符牌、桃葉書簽等物,他可以幫忙賣到與蘄州并不接壤的永州去,保證能掙大錢,雙方分賬三七開。只要晏仙官點個頭,以后就可以等著收錢了。

    此外玄都觀不是每年還有一筐筐的桃子嘛,反正年年有,你們玄都觀的道官們吃又吃不完,送人不收錢,何必浪費,永州大大小小的仙府、道館那么多,簡直就是每天都有慶典,有慶典,就需要一簸箕一籮筐的仙家蔬果,在整個青冥天下都鼎鼎大名的玄都觀仙桃,能愁銷路?

    晏琢就覺得可行,對方膽子再大,靠山再高,總不至于敢騙到咱們玄都觀頭上吧?

    “他是怎么跟你自報名號的。”

    “這家伙自稱青零,有名無姓,也沒個道號啥的,說自己就只是混江湖久了,道上的朋友多,都愿意賣他幾分薄面……”

    聽到這里,屋內老觀主嗤笑一聲,這是混黑幫呢,還道上朋友多。

    “我問他境界如何,他老實交代了,是個仙人境,來自永州首屈一指的山頭,在他家門派里很有威望的,而且我看他身邊帶著三個隨從,瞧著好像都是些陸地神仙,大概是怕我不信,這位青零道友,還主動要求將一支隨身攜帶的鐵笛,算是作為押金,我沒敢收。他就報了個收信地址,估計這會兒,還等著我的消息呢。”

    孫道長笑了笑,猶豫要不要將此人的消息告知師姐。

    此地其實就是玄都觀的祖師殿,天下道門劍仙一脈所有枝葉的根本之地。

    大殿內懸掛著道觀歷代祖師爺的畫像,得有四五十幅之多。

    白玉京之外的天下宗門以及子孫廟道觀,掛像一事,也看各自底蘊高低,不一而論,有些是金丹道士,去世后掛像就可以在祖師堂占據一席之地,享受香火,但是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就需要是玉璞境修士起步了。

    只因為他這位當代觀主,道法夠高,活得夠久,占著茅坑不拉屎實在太多年,所以眾多掛像上邊的“祖師”,其實輩分都要比孫懷中低。

    祖師殿內的掛像,按照輩分,從高至低,依次排列,最終就像一座寶塔。

    墻上較高處,有三幅掛像,是空白,并列兩幅,分別屬于未來的觀主孫懷中,師姐王孫。

    就像一種“虛位以待”,在青冥天下,不算如何奇怪,這就跟市井坊間,老人不忌諱談論生死,在世時就會為自己早早備好棺材是一個道理。

    一座山上仙府祖師堂,空白掛像越多,自然就意味著這座門派的在世祖師越多。

    祖師殿大門緩緩打開,孫道長跨過門檻,走出大殿,撫須瞇眼,“他是找貧道的師姐而來。跟你找買賣,就是個添頭,把你當塊敲門磚了。”

    在開門時,晏胖子低下腦袋,不去看大殿內的光景,等到關上門,晏琢重新抬頭,問了個很務實的問題,“觀主,能不能與我說句到底話,我跟他合伙,真能掙著大錢?”

    孫道長點頭道:“能。”

    晏琢聞言如釋重負,“只要不是騙子就好,這種高人,多認識幾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事。”

    孫道長笑道:“這個龍新浦,不喜歡待在山上好好修行,最喜歡跑去江湖里邊攪混水,時日一久,就被那些眼窩子淺的,尊稱為‘龍師’了,只是與林江仙的那個‘林師’相比,含金量差得有點遠,反正龍新浦臉皮厚,就算有那不怕死的,愿意喊他一聲龍掌教,他一樣敢收下。”

    那個化名青零的老道士,真名龍新蒲,是那永州境內兵解山的一位老祖師,如果按輩分算,還是當代山主的太上祖師。

    兵解山是永州數一數二的山頭,作為兵解山碩果僅存的“同輩老人”,自稱在門派里邊有威望,云游在外略有薄面,確實不算吹牛不打草稿。

    不過兵解山這地兒,風氣比較怪,修士道齡都不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說法,而且也不是越老越能打。

    因為那邊的修士不夠長壽,所以此人的輩分,實則占了大便宜,否則要說玄都觀、采收山這些宗門里邊,有個觀主、宗主的太上祖師,傳出去,還不得嚇死人?

    畢竟能活個五六千年,境界能低到哪里去?

    這個兵解山的龍新蒲,與師姐是同鄉,還是同年,都來自永州境內一個小地方。

    可要說境界,修行資質,打架本事,比起自家師姐,又都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廝在外晃蕩,沒餓死,也沒被人打死,就靠一張嘴。先后三次跌境,也都是嘴巴沒把門惹來的禍事。

    晏琢好奇問道:“這位前輩,是奔著觀主的師姐而來?這里邊,有說頭?”

    孫道長瞪眼道:“不該問的就別問。”

    你小子要是大嘴巴亂傳話,以師姐的脾氣,不會跟你這個小輩計較什么,那么回頭師姐收拾的,就是貧道了。

    當年道齡不大的時候,也沒啥,如今好歹是一觀之主了,多少要點面子,每天伸手捂著半邊臉出門,不像話。

    孫道長帶著走出這座屬于禁地的觀內觀,隨口問道:“出門一趟,有何感想?”

    晏琢感慨萬分道:“威風八面,走到哪里都吃香,好得很,不枉費我慧眼獨具,早早相中了老觀主的玄都觀,在這件事上,董黑炭就不如我了。”

    其實這就要歸功于年輕隱官的舉薦了,否則滿身銅臭的晏胖子,在那規矩森嚴的白玉京,在生財有道這條路上,恐怕空有十八般武藝,也沒有太多的施展余地。

    林江仙的鴉山,在那汝州的地位,靠著人多勢眾,又是赤金王朝鼎力扶持的江湖門派,鴉山嫡傳武夫,在那一洲山河,當然可以橫著走。

    而玄都觀在這蘄州,也是當之無愧的……扛把子。

    不像殷州,自古就有兩京山和大潮宗敵對相峙,勢同水火。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兩家人成了一家人,而且還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種一家人。山上宗門聯姻,多是弟子們相互間看對了眼,然后喜結連理,哪有兩位一宗之主結為道侶的?這在青冥天下,確實是頭一遭。

    翥州,亦有采收山,與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宮爭鋒。

    就算是幽州那邊,不也有個守山閣,能夠與地肺山華陽宮板板手腕。

    很難說是誰一家獨大。

    永州則有仙杖派和兵解山,兩個頂尖宗門仙府,始終在爭那個一州魁首的位置。

    當然那白玉京,是整個青冥天下的主人,即便是玄都觀,與之對比,還是極大差距的。

    甚至可以說青冥天下所有的宗門,都是白玉京的“外門”藩屬。

    晏琢問道:“老觀主,我能跟他做買賣嗎?”

    孫道長嗯了一聲,“隨你,錢財往來,買賣而已,這里頭沒什么忌諱。”

    何況玄都觀與兵解山的那點舊怨,在孫懷中看來,談不上死結,只是兵解山那個當代山主死腦筋,鉆牛角尖,自己不肯出來。

    孫道長問道:“當真就這么喜歡賺錢?”

    晏琢笑道:“喜歡是真喜歡,打小就喜歡,況且修行練劍之外,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幫著分分心,走走神。”

    孫道長點點頭,“蠻好。”

    如果有機會,通過這樁買賣,能夠讓雙方緩和關系,以后舉薦晏琢擔任玄都觀祖庭的賬房執事,好歹自己也有個說頭。

    免得被誰說成是任人唯親,如今玄都觀暫時又不缺掃地道士。

    孫道長說道:“你去喊上狄元封和詹晴,跟著貧道一起出門散散心。”

    晏琢點頭答應下來,這就去喊那倆福緣深厚的幸運兒。

    晏琢試探性問道:“我先飛劍傳信給那位兵解山老前輩?”

    孫道長搖頭道:“不用。”

    孫道長上次陰神出竅遠游,再次游歷了一趟浩然天下,最終在北俱蘆洲那邊收了兩個親傳弟子,一并收入袖里乾坤當中,帶回玄都觀。

    只是名義上的親傳,丟了幾本道書幾篇仙訣給他們,其實真正為雙傳授劍術、道訣的,是“門房”韓湛然這樣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孫道長的說法,給人傳道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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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貧道有個缺點,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兩個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的外鄉年輕人,哪敢有任何怨言。

    只覺得能夠與一位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搭上關系,即便只是有個有名無實的師徒名義,已經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幸事了,實在不敢奢望更多。

    況且只要是玄都觀祖脈道士,修行都安心。至少誰都不用擔心在外被人欺負。

    老觀主孫懷中,就像一棵參天古樹,遮風擋雨,庇護著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樹蔭里邊避暑納涼,只需要專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說是你們師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們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門散心去。人比人氣死人,這倆同齡人,作為老觀主的嫡傳,在玄都觀里邊,輩分高得無法無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結茅修行。狄元封兩個,見到了這個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覷心思,二話不說,立即跟著晏琢去覲見師尊。

    當年在他們家鄉的北俱蘆洲,一處仙府遺址,狄元封和詹晴,切身領教過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風格。

    難怪能被自家師尊稱呼一聲陳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們事后得知,對方竟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開始各自慶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以及因禍得福了,愈發珍惜如今穩穩當當的修道歲月。

    晏琢笑道:“以后陳平安來了玄都觀,你們三個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還不得好好喝頓酒?這酒水,有無想法?我可以幫你們早早備好幾壇仙家酒釀,價格嘛,好說,保證原價!”

    狄元封不搭腔。

    詹晴卻是笑道:“這敢情好,就有勞晏兄多費心了。”

    其實與狄元封他們的初次相逢,也是陳平安繼誤入藕花福地之后,首次壯起膽子,主動學那山上修士進入山水秘境,尋道訪仙,追求機緣。

    如果只看結果,陳平安當然收獲頗豐,但要說過程之兇險,也確實讓人心有余悸。在這之外,陳平安又等于無形中接下了一樁分量不輕的因果。在那山巔小道觀內,供奉著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實身份,正是玄都觀孫道長的小師弟,當年被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穿法衣攜仙劍,親自問道、問劍玄都觀,死在真無敵的劍下之人,便是這位玄都觀道官。

    而此人的嫡傳弟子宋茅廬,更是一個被譽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道士。

    按照當年在龍宮小洞天鳧水島,火龍真人的說法,這位按輩分屬于老觀主師侄的道士,曾經以永州作為大本營,聚攏起了白玉京之外將近六成的道門法脈。這個說法,當然會有一定的水分。因為天下最頂尖的那一小撮宗門、仙府,當年并未真正與宋茅廬結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約,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沒有與永州聯盟,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夠驚世駭俗了,就像當時火龍真人用了一個比喻,擱在我們浩然天下,這就像有個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與中土文廟分庭抗禮。

    而宋茅廬的師尊,孫道長的師弟,這位飛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陳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關鍵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觀主收入袖里乾坤,好似一場雞犬升天,化虹而起,飛升青冥天下,其實當年原本彩雀府女修柳瑰寶,她也差點成為老觀主的親傳弟子。

    晏琢滿臉好奇道:“啥時候咱們兄弟幾個喝個小酒,給我好好說道說道當年那場游歷,是怎么認識的陳平安。”

    因為陳平安的關系,晏琢跟他們特別親。

    至于這兩位是怎么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著答應下來,說當然沒問題,狄元封則倍感無奈,他實在是不愿多提那個老奸巨猾、掙錢不要命的“陳好人”。

    當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間懸佩一件祖傳之物的寶刀,曾經與一位邊關武將出身的家族供奉,學了點刀法,他曾經用了個嘉佑國秦巨源的身份,當然是與后者栽贓嫁禍潑臟水了。一路上先后認識了“孫道長”,黃師等人,幾個不受待見的山澤野修,合力求財,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去搏命求個大富大貴了。反觀詹晴,作為北亭國小侯爺,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薄情郎,當初竹杖芒鞋,腰別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貴公子做派,拎著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簡直就是去游山玩水的。

    至于老觀主,為何愿意收他們為徒,帶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還一頭霧水,渾渾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觀內,莫名其妙就會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師伯師叔,甚至是師伯祖、師叔祖,甚至還曾被人畢恭畢敬喊那太上師伯、師叔祖的。

    只是兩位同門之間,其實如今關系也一般,說到底,雙方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當然只是他們自己這么覺得。

    詹晴小心翼翼問道:“晏兄,那位隱官大人,作為外鄉人,最早是怎么在劍氣長城那邊立足的?”

    晏琢認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誠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時候,孫道長找到了師姐王孫,試探性問道:“兵解山的那個龍新浦,找上門了,你要不要見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對方是打著同鄉敘舊的幌子,就免了,不見。如果你覺得他是來跟我們玄都觀談事情,而且比較重要,反正你才是觀主,我這邊無所謂。”

    孫道長問道:“如果對方兩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孫說道:“當然是公事大過私事,見一面無妨。”

    孫道長如釋重負,沉默片刻,沒來由感慨一句,“師姐,我們師父,是個有晚福的人。”

    作為孫道長和師姐王孫的師尊,那位道號“清源”的老道士,是壽終正寢,屬于無疾而終。幾個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個幾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孫點頭說道:“虧得師父走得走,不然多活幾年,要被我們幾個活活氣死。”

    哪怕是提到師尊,王孫說話還是沒什么忌諱。

    孫道長笑道:“你們一個個的,當年都不樂意接過師尊的位置,繼任觀主,我一直懷疑,師尊當年選我,是不是師姐你這邊,與師尊偷偷說了什么?”

    “沒證據的事情,少胡說八道。”

    王孫坐在桃樹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長劍,教訓道:“當師弟的,沒大沒小。”

    孫道長啞然失笑。

    當年被玄都觀上任觀主,“清源”道長,被老真人同時領進玄都觀修行的一撥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后,這位老真人就再沒有收取嫡傳了。

    不過是七個孩子,結果其中光是飛升境修士,后來就有三個!

    除了剛剛“出關”的王孫,現任觀主孫懷中,還有雙方那個喜好手持行山杖、負笈云游的小師弟,家鄉來自一個盛產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貧寒,名叫黃柑,后來道號“青李”。

    三位同門,孫懷中,師姐王孫,師弟黃柑,都先后躋身了飛升境,也曾分別擔任玄都觀住持,首座,都講。

    故而上任觀主最后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后世視為玄都觀歷史上,最為豐收年景的一個“大年份”。

    即便是擱在整個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黃歷書頁中,也注定屬于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老秀才上次帶著一個虎頭帽孩子,做客玄都觀,就專程來這祖師殿,給上任觀主敬了三炷香。

    掛像上面的人,與掛像以外的敬香客,雙方都擅長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與上任觀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樁不淺的道緣。

    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老道士第一次為入室弟子們正式傳道授業,就是丟給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孫只是看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開篇六字,她就合上了書籍。

    那年還只是在玄都觀擔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頷首而笑。

    讓她可以玩去了。

    當時還扎兩羊角辮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離開屋子,獨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孫懷中在內的同門師兄弟,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對驚為天人。

    孫懷中事后問師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時師姐的解釋是我又不認識字,師父丟給我一本書算咋回事。

    孫懷中還就真信了,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啊。

    確實,家鄉是那永州的師姐王孫,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讀書識字,并不意外。

    反觀孫懷中他們這撥大多出身不錯的修行胚子,別說認字,就是各脈道書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認修道資質最好的小師弟黃柑,不到十歲,早就熟讀整部道藏了。

    孫懷中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真相,原來師姐就只是覺得剛認識沒多久的師弟“小孫”,年紀再小,可好歹是個修道之人,竟然能問出這種白癡問題,瞧著怪可憐的,她就隨便找了個蹩腳借口安慰他罷了。

    反正在那些年里,師姐每次看到孫懷中,就都眼神格外“和善”,也從不冷著臉,多半是當個需要她可憐可憐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后王孫的修行路,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完全就是碾壓同輩,一騎絕塵,都只能遠遠看著那個王孫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觀所有徽字輩的道士們,就都認命了,明擺著沒法比,那就不跟王孫比。

    切磋道法,探討義理,誰都不找那個王孫。

    王孫先是碾壓同輩,繼而是追上師輩,然后是徽字上邊的兩個輩分,其中不乏驚才絕艷的修道天才,結果都被王孫一一超越。

    后世評價王孫的“總角聞道”一說,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為修道資質僅次于王孫的小師弟黃柑,進入玄都觀之前,有那一句“當是天仙”讖語,反而是修行最為遲緩的一個。

    至于孫懷中,在那段無憂無慮的修道歲月里,自認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類拔萃,既然有師姐王孫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沒了意思,至于后來被說成是什么大器晚成,厚積薄發,聽著也當是些罵人的話了。

    玄都觀祖庭這邊,在那撥徽字輩道士成長起來之后,玄都觀作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其實在蘄州,是一處出了名與世無爭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紅塵,跟外界打交道極少。

    等到徽字輩道官開始成長為玄都觀的中堅力量,紛紛占據道觀要職,原本清靜高妙的玄都門風,隨之一變,變得鋒芒畢露,涉世漸深。

    經常是有同門在外吃了虧,王孫大手一揮,就是數十號同齡修士,背著師長們偷偷聯袂遠游,每次都由孫懷中打頭陣,小師弟黃柑當出謀劃策的軍師,師姐王孫次次負責對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殘局,比如回到道觀后,都是她跟師門長輩們掰扯道理,挨訓過后,就得面壁思過,每次都是一窩一窩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那邊,這就叫有難同當。

    等到孫懷中從徽字輩當中脫穎而出,出人意料擔任玄都觀的住持后,數千年以來,在孫觀主的默認、甚至是暗中推波助瀾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道士,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單挑”門風,更是被發揚光大到了頂點,玄都觀的那數十套精妙劍陣,堪稱蔚為壯觀,是怎么來的,當然是一場場圍毆而來。

    而從小孫、變成年輕觀主、再變成老觀主的孫道長,那些個臭毛病……得換個更加公道的說法,是某些個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優良傳統,其實就是年少時跟師姐王孫依葫蘆畫瓢而來。

    比如打人要趁早。

    ————

    青萍劍宗,祖師堂第一場議事。

    椅子旁邊都有擺放有茶幾,上邊擱放著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樣子,估計就要成為以后祖師堂議事的某種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錢負責提壺倒茶,小米粒負責分瓜子。

    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認真,么法子嘞,分到每個碟子里邊的瓜子總數,她得保證精確到一顆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著裴錢一起守歲,她為此演練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夠保險,至多做到誤差在兩三顆瓜子之內,著急啊,裴錢就幫她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時候,若有誤差,裴錢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兩顆有差兩顆的暗號,差一顆有差一顆的提醒。哈哈,完美!

    陳平安率先磕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門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顆,果然小米粒還是很向著自己的。

    賈晟最為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為這次開宗立派的首次祖師堂議事,是沒有自己份的,不曾想陳山主還是這般念舊,崔宗主果然還是如此尊師重道。

    裘瀆也比賈老神仙好不到哪里去。

    其實賈晟和老嫗之外,姚仙之是最別扭的一個,當年與陳先生半開玩笑,討要一個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沒有太當真,不曾想當了記名客卿不說,還能在青萍峰祖師堂有個固定座位。

    至于陶劍仙,當然也沒打瞌睡。

    “大家都隨意些,不是什么‘就當’自家人關起門來聊天,本來就是了。”

    陳平安端起茶碗,停頓片刻,好像是有感而發,微笑道:“必須承認一點,我們上山下宗,風氣很正,大家都有功勞。”

    略顯冷場,陳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很好,開始議事。

    所幸賈老神仙滿臉誠摯神色,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沉聲說道:“必須的!”

    于是崔東山,裴錢,曹晴朗幾個,都直愣愣看著賈老神仙。

    陳平安猛然間站起身。

    青萍峰山門口那邊,憑空多出了一個眉眼飛揚的紅棉襖女子,腰懸酒葫蘆,她一手牽著馬,招手喊道:“小師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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