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因為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shù)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一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箓,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匯。”
老書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灶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xiāng)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么舍得讓你離開云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jié)一樁宿緣過后,還是要回去繼續(xù)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nèi)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jīng)遠游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后所斬妖物,真身是一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借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shù),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等于為云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jīng)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shù)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為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xù)舊緣,恢復(fù)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涂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陸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里邊,一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并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nèi),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zhì)驚艷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云窟福地,早就涌現(xiàn)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zhuǎn),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墻,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后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nèi)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么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辟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shù)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只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后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后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后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圣賢添加注解,“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圣”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尸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后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zhuǎn)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jīng)有句自嘲,天下豪杰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沉可以為昔年完整為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nèi),身處于不同的朝代年月里,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于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nèi),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幸“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shù)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沖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后,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尸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么煙消云散了。
在那之后,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后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xiàn)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么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甲,該是怎么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杰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占據(jù)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shù)闷稹皠πg(shù)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么萬眾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
至于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后,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后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升”一事,頗有幾分墻里開花墻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升,動靜極大,以至于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樁仙跡,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shù)匕傩湛诳谙鄠鳎?jīng)有仙人在此騎鶴飛升。所謂仙跡,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之后盧生奉命去往玉圭宗,隱居在姜氏云窟福地,撐船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老舟子,守著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金丹”。
而這顆
金丹的舊主人,曾是老觀主在遠古歲月里的一位道友,后者經(jīng)常做客碧霄洞落寶灘,與老觀主論道說法。
陸沉說道:“以純粹真氣‘填海’,是你的首創(chuàng),至于‘肝膽相照’,也是你率先摸索出來的一條煉氣路數(shù)。可惜隋右邊得了你的親傳,依舊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后世俞真意是只得其神,因為你留下的那些書籍,隋右邊當年有意將其珍藏起來,并未銷毀,但是輾轉(zhuǎn)流落到俞真意手上的,到底不足半數(shù)。”
盧生抿了一口酒水,神色蕭索,“我當年翻遍官家史書和一些稗官野史,最終發(fā)現(xiàn)歷朝各代,好像都有那些外鄉(xiāng)人的謫仙降臨,一些人是性情大變,某些人是憑空出現(xiàn),在人間橫行無忌,我因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既然人外有人,那就定然是天外有天了,古書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可能就是個笑話,比如我所處的‘天下’,可能是一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山野之地。”
“我當年不自知亦是其中一員,頗為憂愁此事,就想要出去看看,舍不得一身武學,半途而廢,只好自己一邊默默摸索道路,再尋找一個最接近書上所謂‘修道胚子’的弟子。只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作為一個儒家門生,修道學仙,參禪學佛,結(jié)果三事都不成。”
否則隋右邊又豈能說舍了武道不要,轉(zhuǎn)去修行,就真能一下子就成為劍修?
陸沉點點頭。
三教融合一事,最早想到這條道路的,正是白玉京大掌教,陸沉的師兄,寇名。
這也是青冥天下一小撮山頂修士,為何會覺得大掌教的道法似與佛法相參的原因所在。
鄭居中,吳霜降,眼前的盧生,道號“純陽”的呂喦,還有如今的陳平安……
其實在這條大道上,都各有嘗試。
當然還有那個驪珠洞天一甲子的齊靜春,走得最遠,最高。
陸沉放下筷子,揉了揉下巴,瞥了一眼門口的少女,最后又剝了一顆荔枝干,丟入嘴中。
之前在那采伐院,與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林正誠,有過一番打開天窗說亮話的閑聊。
齊靜春當年護住一座驪珠洞天,選擇以一己之力承擔天劫。
這件事,落在中土文廟眼中,有點類似后來白也的仗劍遠游扶搖洲。大體屬于可以勸,無法阻攔。
即便是佛門那邊,在那場浩劫當中,對齊靜春的態(tài)度,也遠遠沒有白玉京紫氣樓仙人那般氣勢凌人。
當時出手阻攔齊靜春肩挑全部因果的三教一家,其實唯獨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這邊,準確說來,是在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這里,性情道心與行事風格可算迥異的一對師兄弟,雙方的態(tài)度和立場,在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了共識,可謂極其鮮明,沒有任何余地。
因為他們擔心這是齊靜春的破而后立,一旦成功了,就會是一種足可立教稱祖的證道之舉。
陸沉不是擔心齊靜春的境界變得更高,對陸沉來說,別說什么十四境,就算是十五境,與我何關(guān)?
但是陸沉卻不愿眼睜睜看著一件事發(fā)生,那就是與齊靜春起了大道之爭的大師兄,因此而大道斷絕。
這就意味著陸沉希冀著大師兄來幫助自己驗證的那件事情,落了空。
而在師兄余斗看來,一旦被齊靜春捷足先登,做成了此事,就等于白玉京再無大掌教、人間再無師兄了。
而師兄寇名,于他余斗,有代師收徒與代師授業(yè)之恩。
所以在陸沉離開白玉京之前,余斗近乎是以一種警告的語氣告誡師弟。
“陸沉,你要是敢在最終關(guān)頭有所猶豫。”
“我來動手。”
事后陸沉一句貧道明明什么都沒做啊。糊弄得過別人,如何騙得過閽者林正誠,就更不談騙得過陳平安了。
陸沉只覺得愁啊,重新拿起筷子,自言自語道:“修行一事,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反客為主’。”
斜眼門口那邊的少女,陸沉微笑道:“你覺得呢?”
少女嗤笑道:“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那就當貧道是替大師兄、孫觀主、趙天師他們說的。”
陸沉嘿嘿笑道:“對吧,隱官大人?”
盧生聞言悚然。一位玉璞境劍修,道心震動不已,這才幾天沒見。那陳平安就有這份道法造詣了?
竟然能夠躲在某地,遙遙掌觀山河,讓自己都毫無察覺?那么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是早就知道了?故意瞞著自己?
與盧生對視一眼,陸沉神色尷尬,信誓旦旦保證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此事跟貧道沒有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啊!”
暫借給年輕隱官十四境道法一事,算不算挖坑埋自己?今兒這事,要是被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知道了,還了得,還不得笑話自己幾百年幾千年?
陸沉收斂神色,難得如此嚴肅,拿起一雙筷子,輕輕一磕桌面。
被筷子敲擊的那張桌子,竟然如流水一般起了陣陣漣漪,如夢如幻,真假不定。
陸沉深呼吸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可怕,真是可怕。”
門口那少女似笑非笑,抬起手,輕輕一彈肩頭符箓,符箓隨之飄落在地,她后退一步,身形漸漸消散。
與此同時,灶房之外的整個“呂祖祠”舊址,如同出現(xiàn)數(shù)以億計的細微縫隙,同樣開始“褪色”。
一絲一毫,一點一滴,恢復(fù)真正的宅邸原貌。
什么三頭女鬼,什么山澤野修,什么斗法,什么請神降真淫祠大仙,原來皆是虛妄,根本就不存在。
就像有人為陸沉……精心編寫了一個故事。
陸沉苦笑一聲,貧道豈不是白挨了一記飛鏢?
汾河神祠外的水池岸邊,青同猛然間從竹椅站起身,顫聲道:“你在我出門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陳平安依舊是坐在竹椅上,保持那個持竿垂釣的閑適姿勢,緩緩開口道:“剛才不是說了,讓你暫作水觀。”
青同搖頭道:“不可能,就算你騙得過我,如何能夠騙得過陸沉?!”
一個不小心,青同都開始對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直呼其名了。
那陸沉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
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內(nèi)的五岳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游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頭,已經(jīng)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后,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視線游曳,依舊會纖毫畢現(xiàn),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lián)袂神游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并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nèi),陳平安除了設(shè)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xiàn)的建筑,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nèi)畫面,就是當下發(fā)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你?再者你以為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zhuǎn)頭,往汾河神祠里邊看幾眼。”
青同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jīng)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
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zhuǎn),祠廟內(nèi)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huán)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云發(fā)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一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一并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jīng)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后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
就說是“陸沉”。
陸沉轉(zhuǎn)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后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jié)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里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shù)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么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zhuǎn)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抬起一只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nèi)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nèi),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某種意義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靈的一切言行,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尤其是那個由一本千年牡丹煉形而成的少女,只說她當時主動走到灶房門口,與陸沉可謂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語,神態(tài),嗓音,種種心境起伏,所有的心弦之聲,尤其是她編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對“她自己”而言,不是真?
當然,對陸沉來說,全然無所謂也是真,所以才會掉以輕心。否則數(shù)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親自設(shè)局,陸沉別說是誤入一座夢境,以陸沉的脾氣,估計巴不得多夢游幾次。
可是作為旁觀者的青同,愈發(fā)覺得頭皮發(fā)涼,背脊生寒。
因為就像一場大考,考卷給了,答案也給了,甚至就連批注都一并給了,青同卻依舊未能想明白所有關(guān)節(jié)。
只說這場被自己當做游山玩水的夢中神游,身邊這個陳平安,或者說鄭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鮮門道?!
陸沉抬起頭,仰頭望向那個站著的青衫客,笑問道:“懇請隱官幫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貧道的些許‘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陸沉自認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頭撞入夢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覺到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師讓我送客,將陸掌教禮送出境。”
陸沉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身,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誠摯神色,喃喃道:“禮重了,至圣先師實在是太客氣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這種勾當,那位至圣先師倒是真有可能這么做。
陸沉感慨道:“陳平安,這種壓箱底的殺手锏,不該這么早就顯露出來的,就不怕貧道將這件事傳遍白玉京?”
陳平安說道:“練手一事,機會難得。今天錯過了陸掌教,我上哪去找一個十四境的修士。”
陸沉踮起腳尖,使勁招手道:“青同道友,這邊這邊。”
青同只好硬著頭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沒有用上縮地山河的神通。
這種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魚的。
陸沉與青同笑著解釋道:“要不是文廟規(guī)矩重,只許我游歷兩洲山河,否則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鎮(zhèn)妖樓的,青同道友,別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謹?shù)溃骸爱斎徊粫橐狻!?br />
廊道內(nèi)的那幾個小道童,又開始丟擲銅錢,一門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無邪。
那兩位來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輛馬車,老車夫輕輕吆喝一聲,祠廟外便響起了車轱轆聲響。
手捧一支玉如意的廟祝老嫗,也滿臉笑容返回了神祠內(nèi),添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香油錢,可以過個好年了,祠廟這邊明年開春時分的那些個慶典,就都可以辦得闊綽些了。
廟祝見著了臺階那邊的三位香客,便與他們點頭致意,廊道三人,也與老嫗各自點頭還禮,尤其是那個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還開口笑道:“年尾還有香客來這邊敬香,是好兆頭啊,明年咱們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嫗聞言心情大好,愈發(fā)神色和藹,點頭笑道:“預(yù)祝道友云游順遂。”
等到廟祝步入月洞門后,陳平安說道:“云霞山那邊,比我預(yù)期的結(jié)果還要好,果然陸掌教做事情,還是很老道的。”
陸沉說道:“黃鐘侯是個不錯的酒友,下次我返回這邊,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問道:“接下來作何打算?趕回去見至圣先師?”
陳平安說道:“不一定能見著。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黃粱派,那邊有場觀禮,落魄山這邊已經(jīng)有人趕過去了。不可能待到觀禮那天,只是都來到了夢粱國,沒理由不過去打聲招呼。”
陸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貧道一起湊個熱鬧?”
陳平安笑道:“隨意。”
陳平安說道:“那么陸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夢境了?”
陸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雞。
陸沉輕輕一跺腳。
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經(jīng)麻木了。
接下來隨便你們兩位怎么折騰。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點得了,一夢還一夢,清清爽爽。”
陸沉嬉皮笑臉著再次一揮袖子,廊道三人,依舊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陳平安側(cè)過身,抬起一腳就要踹過去。
陸沉往旁邊一個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陸沉雙腳落定之時,三人已經(jīng)來到那座破敗府邸之內(nèi),就在那棟小樓外,樓內(nèi)三口棺材,里邊并無枯骨,空無一物。
陸沉站在門檻外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道:“棺材棺材,升官發(fā)財。”
其實山下市井,對棺材是絕無半點忌諱的,從不會覺得有半點晦氣,否則許多富貴之家的老人,也不會在早早為自己備好一副棺材了。至于帝王之家,幾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會選擇陵墓地址,動土開工,準備身后事。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只要陸掌教自己不躺進去,就沒陸掌教的份。”
陸沉置若罔聞。
青同卻是噤若寒蟬。
老書生來到這邊,笑著搖搖頭,神色間頗為無奈。
陳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說盧生,灑然笑道:“本就是陳先生技高一籌,何況也無半點兇險風波,完全可以視為一場不同尋常的山上游歷,不花錢白看了一場走馬燈。”
陳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當晚輩是禮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當是道高者說了算。”
陸沉臉上掛滿了委屈二字,在貧道這個被請君入甕的正主兒這邊,也沒見隱官大人你這么禮數(shù)周到啊。
陸沉環(huán)顧四周,雜草叢生,了無生氣,瞧著好像還不如先前夢境呢,忍不住翻轉(zhuǎn)手腕,感嘆道:“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時此地見此景,心不可得。
一襲青衫。
五岳歸來一塵不染,百城坐擁萬法皆空。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當年我們初次相見,算不算……哎呦喂,貧道詞窮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陸掌教是想說一句‘初逢兩少年’?”
陸沉拍掌而笑,“一生癡絕處,無夢到龍州。青山立眼前,初逢兩少年。”
陳平安說道:“原來好詩都不押韻。”
青同與盧生對視一眼,竟有幾分同病相憐。你怎么會與陸沉同桌喝酒的?你怎么會給陳平安當跟班的?
黃昏中,黃粱派的山門口。
擺放有長條桌案,桌上備有筆墨紙硯。負責記錄觀禮客人的名字、山頭,同時還需要勘驗請?zhí)完P(guān)牒,當然也就是過個場。
來了幾位陌生面孔的訪客。
黃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種眼窩子淺的小門小派,一般來說,來自附近山頭、周邊數(shù)國的山上貴客,都能認得出來。
為首之人,是個青衫長褂的年輕男子,神色溫和。
總覺得此人看著有點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長袍的女子。
一位儒衫老者,還有一位頭戴游魚冠的年輕道士,瞧著就有點吊兒郎當了,走路的時候,喜歡甩袖子。
偏是這個年輕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賀禮,兩顆谷雨錢,然后第一個提筆落款,寫上名字。
神誥宗秋毫觀,道士陸浮。
年輕道士沒忘記用蠅頭小楷添上四個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來道賀的訪客,也就跟著各自取出兩顆谷雨錢,再寫名字和山頭。
桐葉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葉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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