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陰長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么沒有直接返回鎮妖樓?是寶瓶洲這邊還有山神要見?”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曾來過此地,只是有人臨時起意,讓我算是幫忙待客一番,來這邊為某人送客。”
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誰能夠對你指手畫腳?
遙見不遠處有一處波光粼粼,一片樓閣掩映在綠樹蔭中,依稀聽到樓上數聲悠揚清磬。
陳平安說道:“我們去前邊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處規模頗大的祠廟,榜額汾河神祠,門前有兩株古槐,門外是一口大池塘,楊柳依依,繞水而栽,門外有幾匹青驄馬系在柳蔭中,又有一輛繡幃馬車,停在廟墻角根,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內眷,年老車夫穿著厚重棉袍,攏手在袖,迷迷糊糊,正打著盹兒。
青同跟著陳平安步入祠廟,由于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暫時未見來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見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幾個道童裝束的孩子,蹲下底下丟擲銅錢玩耍,見著了陳平安他們,也只是抬頭一瞥,并不出聲招呼。
兩側有月洞門,要想去祠廟后殿游覽,是必經之地,陳平安站在大殿門檻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那邊,未見人影,先聽一陣環佩聲響,清脆悅耳,迎面走出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婦人,挽朝云髻,斜著兩個翠翹,身穿一件素雅的紡綢大衫,身邊跟著一位妙齡少女,約莫是那位婦人的貼身婢女,藕白衫系蔥綠裙,一雙略舊的繡花鞋。
還有個老嫗,穿件竹葉對襟道袍,手執玉如意,多半是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務的廟祝。
陳平安立即挪步讓出道路。
為首婦人目不斜視,徑直走去了,妙齡少女與那香客男子擦肩而過時,卻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此人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瞧著倒是干凈清爽,三十歲的年齡,就是與書上說的那種“顧盼不凡,豐神澄澈”,差得有點遠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不出意外的話,是個縣城里邊的貧寒士子,尚無功名在身,便來這兒燒香祈愿,好求個金榜題名?
青同忍不住輕聲問道:“我們是在等誰?”
走出月洞門的這三位,顯然都只是肉眼凡胎的尋常人。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陸沉。”
青同臉色微變。
實在是不想與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牽連。
只是就目前形勢看來,想要不與陸沉碰頭都難了。
寶瓶洲夢粱國內,距離汾河神祠并不遠。
一個行走在山野小徑的年輕道士,頭戴一頂蓮花冠,手中有幾本不告自取的地方縣志,抬頭看了眼如飛鳥掠過的一條渡船。
道法有深淺,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見對方,渡船卻未能發現下邊的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輕身舉形,蜻蜓點水,一路飄蕩遠游,有那“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之感。
這年輕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絲萬縷的絲線,或遠或近,紅塵萬丈,此線名為“因果”,伸出雙指,輕輕一扯其中絲線,遠處似有回響,動靜很小,幾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計,只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夠高,舉目遠眺,看中一人,便循著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緣,來到這夢粱國境內,最終在一處山野村落的村口處,瞧見一個孤零零的孩子,年輕道士湊上前去,停步后,一個彎腰,一個抬頭,雙方對視片刻,孩子羞赧,低下頭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與林正誠道別過后,沒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余師兄坐鎮,出不了紕漏,如今天外天鎮壓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師尊親自收尾,要不是文廟催得急,陸沉真想在這浩然天下多待幾年。方才御風遨游飛升天幕之際,陸沉突然道心微動,尋其根本,原來是在這夢粱國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幾乎同時觸動心弦,便改變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云霞山,只是這次沒有現身,耕云峰的金丹修士黃鐘侯,很快就會成為云霞山的新任山主了,云霞山如今因禍得福,已經有了一份宗門雛形氣象,萬事俱備,就只欠一玉璞了,舊山主,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內,宗門可期。
男子借酒消愁,若與天祿緣深,成就一個癡情人。
不知道下次與那位深陷情網不得出的黃山主喝酒,又是猴年馬月了。
陸沉低頭看著那個并無修行資質的孩子,開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約莫是貧道生得面善,婦孺瞧見了,難免心生親近的緣故?對了,你會不會說大驪官話,最不濟,能聽懂官話?”
孩子點點頭。夢粱國與青鸞國,雖然都已脫離大驪藩屬身份,但是大驪官話,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夢粱國君臣,推行雅言,可謂不遺余力,許多學塾的教書老先生,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歲數了,不曾想還要給那些年紀輕輕的縣教諭當學生。
陸沉蹲下身,說道:“貧道看你骨骼清奇,龍吟虎嘯,鳳翥鸞翔,有猛烈丈夫之大氣象。”
孩子一臉茫然。
對牛彈琴了。
陸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樹,野者為上,園者次之。”
顯然在陸沉眼中,如園中花木的譜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澤野修有靈氣的。
陸沉問道:“上過學塾嗎?”
孩子搖搖頭。
陸沉指了指孩子腳邊,地上有些“鬼畫符”,“那這些是跟誰學的。”
孩子老老實實回答道:“上山放牛,石頭上邊都有,會經常看到。”
陸沉笑問道:“你家里還有牛可放?”
孩子說道:“給村里人幫忙。”
陸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頓飯吃?”
孩子赧顏一笑,黝黑的臉龐,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縫補厲害的破舊棉襖,靠著蹩腳的針線,才沒有棉絮翻出。
陸沉抬了抬屁股,伸長脖子,望向那座山頭,既無山神,也無崖刻,卻是塊風水寶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干,久雨不盈。
曾有個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難怪會被蠻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驪豫章郡內的自己遙遙感知,此山道氣,積淀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條法脈仙緣,即將有那流溢而出的跡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氣牽動山根水脈的震動漣漪,宛如一聲心跳。
只是這種被譽為“天地共鳴”的心跳聲,動靜極小,卻間隔極長。只是剛好被那位乘船路過的嫩道人撞見,不然就算是個飛升境,在這兒待上一年半載的,也只會將此山當做一處尋常的道場遺跡。
陸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嘖嘖稱奇,很不俗氣了,雖說在此地“證道”之人,當時練氣士境界不高,離開山中那處石室洞窟之時,只是個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沒有師傳,沒有任何仙家機緣,只憑自悟,就修出了一顆澄澈金丹,這種人,在山上被稱之為“天地青睞,無運自悟”,要是福緣再好一點,成就會很夸張的。
不談與凡俗夫子的比例,只說練氣士的數量,修道之人,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鯽過江。
能夠走到山頂的得道之士,來來去去,終究是鳳毛麟角的那么一小撮,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顯風流,又被風吹雨打去。
陸沉嘆了口氣,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間的“洞府”,打了個道門稽首。
因為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只不過陸沉的這個禮數,卻不是因為對方是誰,而是對方做成了什么。
慧劍揮時斬群魔,萬里誅妖電光繞。
依稀可見,當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為呂喦,道號純陽。
在此結金丹,于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靜待后世有緣人。
下山時,手攜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瓢,頭裹逍遙巾,背劍執拂,衣黃衫麻鞋,就此云游四方。
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讖語,“異日此地當出金仙,他日聞鐘聲響處,乃得聞金煉之訣,煉陽神,完玉煉,結道果。”
在山腳處遇到一位入山的采藥人,問話不答,道人只說四字,“謝天謝地。”
那個孩子見這位年輕道長如此作為,猶豫了一下,也面朝山中,有樣學樣,懵懵懂懂,行了一個大禮。
陸沉見此情景,嘆息一聲,“與道有緣,與我亦然,難怪貧道會被你一線牽引至此。”
對待修行一事,山上尋常的仙府門派,看中實打實的修行資質,畢竟萬法無常,福緣一事太過虛無縹緲,難以揣度,但是對久在山巔的大修士而言,卻是重視緣法大過資質。
而眼前這個孩子,就是無修行資質,卻有一份慧根,就像曾經某人的境況,后者本命瓷一碎,等于手中無碗,就接不住東西。
陸沉重新蹲下身,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答道:“只有個姓,沒有名字。姓葉,樹葉的葉。”
“好姓氏,一葉浮萍歸大海,果然我們仨,都有緣分。”
陸沉笑道:“至于有姓無名一事,有好有壞,不用太過傷心。我認識一個朋友,他那才叫慘,長得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學問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厲害。孫道長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卻是板上釘釘的墊底第十一人,湊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給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滿仙氣的道號,比那皚皚洲韋赦只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么?”
孩子搖搖頭。
陸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壯。”
孩子看著那個年輕道長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有個這樣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再說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于那些聽不懂的內容,孩子覺得像是在聽天書呢。
陸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不過如今曉得他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貧道湊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頭禪,活夠一百年就可以殺了吃肉嗎?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還是個秉性難改的火爆脾氣,遇到不順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過是將“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與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那邊獨一份的,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打死你,就是他選擇先站著不動,任由對方轟砸術法,直到靈氣耗竭,徹底技窮了,他才動手。而且只要對方不點頭,他就不動手,所以有一場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開始只是個仙人,硬生生在斗法途中,打成了一個飛升境修士,結果到最后,三百年的朝夕相處,如影隨形,就那么被硬生生逼瘋了。
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
陸沉撿了一根樹枝,絞腕畫符,筆搖散珠。
神意出塵外,靈怪生筆端。
陸沉一邊“鬼畫符”,一邊隨口問道:“知道自己是個傻子嗎?”
孩子視線低斂,神色黯然。
只聽那位年輕道長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過此地,給孩子輕輕一拍后背,幫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負的“舊賬”,如老黃歷翻篇一頁。
孩子好像就一下子開竅了。
陸沉丟了樹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兩種,都可以視為‘白癡’,首先聲明,與你說好了,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也不是一個褒義詞。聽不懂褒義貶義的意思?那么往簡單了說,就是沒什么好話壞話的區別,就只是一句家常話。”
“一種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獨自做夢,這場夢,只有你自己知道,對夢外人事,就一無所知了,所以會被夢外人,當做一個傻子。”
“還有一種白癡,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書上所謂的山上神仙了,他們為了證道長生,追求壽與天齊,不得不摒棄了我們生來就有的七情六欲,與之交流者,唯有天地,只有道法,再不是身邊人了,在貧道眼中,這屬于一場天下共夢中,所有人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既然是生而有之,那么摒棄情欲,此事即是‘天予不取’,當然了,也有人視為一種還債,唯有債務兩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為在這些人看來,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爺放租多年,要收取利息的。”
所謂的天生道種、仙胎,幾乎都有一種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許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這份仙氣,眼神是冷的,氣質是冷的,骨子里是冷的。
遠離紅塵,離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張小小的蒲團,或一座小小的心齋,修個金枝玉葉,煉個肝腸如雪。
能夠將天下修道之士說成都是“白癡”的,估計真就只有陸沉說得出口了。
反正從來不怕被打。
陸沉挪了挪屁股,又將先前丟出的樹枝撿回來,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郎”,稍作猶豫,又添了一個字,“覺”。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著那兩個字,不愿說謊,抬頭后,一臉難為情道:“看著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呦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后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只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
陸沉拎著樹枝,指了指那個“覺”之,微笑道:“只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吶。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嘆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只有古樹,只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松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熠熠光彩,聽是全然聽不懂的,只是覺得聽著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里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么多,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你只是在家鄉蹭吃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吃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只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只是不屑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只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為誰傳道,喜歡走門串戶,去別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斗,吾為星君說長生。
只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注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吶。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么名字?以后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能多不可少。
至于這個道理是怎么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為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為之踐行之事。
所說與人說道講理,才會那么難,只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愿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頭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里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只能教書呢。
陸沉洋洋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瞇瞇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處是吾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對桃花醉臉醺醺,淚水稀里嘩啦。
“天打雷,轟隆隆。”
陸沉微笑道:“抬頭。”
言出法隨,空中驀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
孩子被嚇了一跳,聞言茫然抬頭,望向這位年輕道長。
陸沉雙指并攏,輕輕一敲孩子眉心處,嘴上念念有詞。
為這個孩子如開天眼。
從這一刻起,這個姓葉的鄉野孤兒,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只等自己離開后,再學了地上那道符箓,那么孩子今后一雙眼眸,如得了一門望氣術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蔭陰德與福報氣運,比如市井流傳一句老話,說一個人氣數已盡,即是此理,形容一個人鴻運當頭,也是如此。又比如那種“碧紗中人”,當然就會官運亨通。
陸沉再手腕擰轉,雙指一搓,如點燃一炷清香,孩子頭頂即香爐,好像敬奉那頭頂三尺有神明。
又是陸沉贈送給孩子的一張護身符,是一張天書符箓,如同賜名“無鬼”。
陸沉蹲在地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后一下一下搖晃,微笑道:“以后哪天離開家鄉了,就去找一個叫神誥宗的山頭,等到見著了那個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說自己是陸沉讓你登山的,讓他傳授你仙家術法。”
孩子點點頭,只是又好奇問道:“道長又改名啦?”
陸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終究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是想起先前那個禮數,與這位學問恁大、還曾出過書的年輕道長,再次行了個道門稽首。
陸沉站在原地,受了這份禮后,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只是與孩子揮手作別,年輕道長左右張望幾下,走到村邊,一個彎腰,將一只雞抄手而起,揣在懷里,飛奔離去,幾下功夫就不見人影了。
只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長偷了雞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幫忙望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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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妖樓,梧桐樹下。
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難辨。
出竅陰神,便是跟在陳平安身邊那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法袍的模樣,身姿婀娜,也難怪會被誤認為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陽神身外身,則是滿頭白發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處青同收攏了陽神,至于出竅遠游的陰神倒是享福了,當下在穗山那吃過了一碗素面,只是不知為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閑來無事,雙手反復擰轉鬢角一縷青絲,發現小陌一直保持那個抬頭姿勢,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緒一直朝著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認為小陌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才會如此分心,以至于連那尊法相都顯得有幾分呆滯。
這就說明,小陌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對如今擔任陳平安身邊死士的小陌來說,眼下能有比護道更重要的事情?
只有兩種可能,鎮妖樓之外,有強敵試圖窺探這邊,伺機而動,并且是連青同都無法察覺到蛛絲馬跡的那種大修士。
還剩下一種可能,就是小陌陷入了一種類似破境契機的靈犀境地。
小陌確實是在神游無窮遠,這位萬年之后身處人間的妖族劍修,想到了萬年之前的諸多畫卷,或慘烈且壯觀,或古怪詭譎或神異萬分,畫面最終定格在那座還算熟悉的飛升臺,神思所至,小陌如同故地重游,沿著那條道路,視線一直攀升而去,最終心中不可抑制得生出一個念頭。
我在此遞出一劍,就等于鋪出一條道路。
最終這條劍光,就是登天之路。
這份劍氣之長,在我酣睡于明月皓彩之中的后世人間萬年,應該從未有過?
故而這就是一條自己躋身十四境的道路。
小陌有此心念之后,并且愈發堅定,人身小天地之內,便是異象橫生。
根根筋骨如山岳,千山拜草廬,條條血脈如江河,浩蕩百川流。
各大氣府,經脈,劍氣,劍意,“道路”,就是劍道,就是大道,都開始有那天地共鳴的跡象。
一粒心神芥子的小陌,來到一處自身天地的空虛境界中,不再是那黃帽青鞋的裝束,而是如外邊的法相,手持一劍。
因為一旦踏足此路,走此大道,就意味著小陌沒有回頭路了。
一旦失敗,后果極重,一著不慎就會重傷根本,甚至有可能直接跌境。
這就是為什么飛升境圓滿的山巔修士,為何會將一步之隔的十四境視為天塹。
也是為何會有一些名動天下的大修士,閉關閉關,就再無出關之日了。
不然就是像那韋赦,破境不成,道心蒙塵,從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否則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哪個沒有大毅力,道心之堅韌,個個超乎常人想象。
委實是此道,不同于尋常的登山路。
青冥天下的那位道號復勘的女修朝歌,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在河畔議事中見過一面的女冠,她名為吾洲,道號“太陰”。
吾洲的合道之法,曾被吳霜降稱之為“煉物”,又被陸沉比喻為“支離”。兇險程度,只是旁人聽說,就知道。
她們之所以會被誤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就在于閉關太久。
但是就在此刻,小陌的心湖之中,突然響起一個嗓音,對方先喊了小陌的一身真名,然后說道:“喜燭道友,晚了,恐怕你得換一條路走才行。”
那人繼續說道:“其實比那先行一步的某位劍仙,你晚了沒多久,也就相當于山中人打個盹的功夫,甚為可惜。好個‘倚天萬里須長劍’。”
小陌雖然已經知曉對方的身份,卻仍是問了兩個問題。
“此人是已經十四境,還是尚未十四境?”
“以及此人是否與我家公子是山上好友?”
如果不是公子的好友。
對方尚未真正躋身十四境,我小陌管你是否一只腳跨入十四境的門檻?
即便對方已經是十四境,無妨,那我們就來一場大道之爭,雙方等于遙遙問劍一場。
結果那人笑道:“實不相瞞,他已經是十四境了,只不過數座天下暫時只有三人知曉,而且此人恰好與陳平安還是忘年交,喜歡稱呼陳平安為陳小友。”
小陌當然不會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開玩笑,先與那位可算半個“故人”的存在,由衷道了一聲謝。
既然率先走出這條道路的,并且已經成功,是那位玄都觀的孫道長,那么小陌就只好更換道路了,不然就會大水沖了龍王廟,只會兩敗俱傷。
小陌嘆了口氣,只得強行壓下那份氣勢磅礴的大道氣象,收起一粒心神,退出小天地。
黃帽青鞋的小陌,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臉色微白,喉嚨微動,硬生生咽下那口鮮血。
青同神色驚恐,道心震顫不已,問道:“怎么回事?!”
難道就在這鎮妖樓,就有強敵隱匿其中,自己卻渾然不覺?
而且此人還傷了小陌?
小陌原本懶得搭話,只是一想到對方陰神,還處于與公子聯袂神游的境地,這才開口說道:“至圣先師就在此地盯著我們。”
難怪先前會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卻找不出半點痕跡。
整座天下就是一人之道場,加上這位讀書人,又是十五境。
遠古天庭,五至高,俱是后世練氣士眼中的十五境。
結果那場水火之爭,導致其中兩位至高神靈,各自金身出現了裂縫。
持劍者叛變,使得披甲者如獨木支撐將傾之廈。
但是所有親身經歷過、或是作壁上觀卻算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修士,誰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真正的變數,其實只有一件事。
是那天庭共主,不知所蹤。
在那場“翻天覆地新人換舊主”的大戰中,從頭到尾,這位天上天下的至高共主,竟然都沒有現身。
而昔年天下,也有一個流傳不廣的說法。
那位存在的境界,可能是在十五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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