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國,一處小縣城內,縣名遂安,遂愿之遂,平安之平。隸屬于嚴州府,而這嚴州府又是黃庭國出狀元、進士最多的一處文教勝壤,此縣不通大驛,但是多書香門第,在陳平安進入縣城之前,就可以見到一處屹立在小山頂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風鼎盛之地,往往就是這樣,不見城鎮先見文昌塔。
青同散開神識,將這縣城內打量一番,好像怎么看都不像是 要說是那“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可是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說也該瞧出幾分端倪才對,只是縣城周邊的河水溪澗,好像連個河婆都沒有,一縣之地,靈氣稀薄至極,武運更是慘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文運倒是有那絲絲縷縷的跡象,只是不成氣候,多是祖蔭庇護的一種綿延傳承,來自某些敕建牌坊樓,以及那些懸“進士及第”的祠堂匾額,陋巷貧寒之家也有些,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巔大修士、或是功德圣人之流在此隱居,故意遮蔽了天機?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我們這趟是要找誰?”
陳平安笑道:“不找誰,就是隨便看看,等到桐葉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將來會來這邊久居……也不算久居,有點類似衙門的點卯吧,在一處鄉塾里邊開館蒙學。”
之前陳平安暫借陸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態,在那場遠游途中,就相中了此處,黃庭國本就與舊大驪版圖接壤,距離落魄山不遠不近,打算將來就在這邊當個教書匠。
青同誤以為聽錯了,“鄉塾蒙學?!開館授業,當個教書先生?”
要說一個暫無文廟功名的陳平安,是即將住持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擔任書院山長,甚至都沒個副字,青同都不至于如此震驚。
陳平安點點頭,“就我這點學問,半桶墨水晃蕩的,當然就只能教教蒙學孩子了。”
青同哪里會相信陳平安的這套措辭,立即提起精神,覺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識巡游,肯定是馬虎了,錯過了某些痕跡,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異所在,剎那之間,整座遂安縣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給籠罩其中,衙署祠廟,宅邸街巷,各色店鋪,甚至連那些古井底部都沒放過,只是依舊尋覓無果,幾個眨眼功夫過后,青同猶不死心,將縣城外的幾處山頭、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嶺、河流之來龍去脈,都仔細勘驗一番,終于收起神識,試探性問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無量的修道胚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著我崔師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青同聽出言下之意,是在說自己無利不起早呢。
陳平安雙手籠袖,帶著青同步入縣城內,雙方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為是大年三十,哪怕兩邊鋪子都關了,依舊處處熱鬧喜慶。
陳平安說道:“先前路過此地,在縣衙那邊翻了幾本地方縣志,已經百余年沒有出一個進士了,就像一個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這才記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畫卷中,這位出身文圣一脈的年輕隱官,顯然對科舉制藝一道,極為熟稔。
難不成真打算在這兒當個隱姓埋名的鄉塾夫子,成天與一些穿開襠褲、掛鼻涕的孩子廝混?
堂堂兩宗之主,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然后花幾年甚至十幾年功夫,就只是為了栽培出一位所謂的進士老爺?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竇乂。”
青同問道:“是益稷篇里邊‘丞民乃粒,萬邦作乂’的那個乂?”
陳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聲,“不曾想青同道友的學問,相當不淺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隱官謬贊了。”
陳平安說道:“謬不謬不清楚,反正贊揚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瀧岸邊,年輕隱官與陳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青同笑問道:“隱官大人要是致力于科舉,能不能連中三元?”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連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驪王朝,別說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進士都難。可要說在這黃庭國,幫著遂安縣帶回一塊進士及第匾額,還是有幾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學多高,只不過制藝一途,越是小國訣竅就越多,是有捷徑可以取巧的,試卷上邊的字體,館閣體是有細分門道的,可以根據座師房師閱卷官們的學問脈絡,來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說道:“聽說你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種子,曾是大驪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這么會說話,我早就請青同前輩喝酒了。
陳平安笑道:“補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試的榜眼,還是先前那場京城春闈的會元,所以說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選中曹晴朗為狀元,上次在京城那場婚宴上見面,自己哪怕不答應那件事,但是怎么都會起身相迎吧。
只說之后在春山書院,陳平安與先生閑聊,說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說法?一個為學生,一個為再傳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帶著青同一路嫻熟穿街過巷,期間陳平安沒來由問起一事,“先前在酒肆里邊,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還挺開心?是有什么……掌故?”
青同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
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我保證不給小陌當通風報信。”
關于小陌的事跡,別說浩然天下沒有任何記載,就算是在蠻荒天下,山上都沒什么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會記錄在冊,加上小陌又極少聊自己的事情,
青同依舊是搖頭如撥浪鼓,只是突然間就笑了起來,趕緊伸出拳頭抵住嘴巴,咳嗽一聲。
這可就是此地無銀三萬兩了。
陳平安斜瞥一眼,說道:“回頭我自己問問看小陌。”
青同生怕陳平安在小陌那邊添油加醋,只得說道:“仰止說了件小事,說小陌早年曾經被一位女修糾纏。”
陳平安馬上眼睛一亮,追問道:“怎么個糾纏不清?她叫什么名字?”
青同硬著頭皮說道:“化名白景,至于她的道號,就比較多了,跟女子換衣裙差不多,更換頻繁,比較出名的幾個,有那‘朝暈’,‘外景’,‘耀靈’。”
“反正我從沒見過她,只是聽說一些傳聞,劍術極高,殺力極大,脾氣極差。白景跟小陌一樣,都是劍修,她還是那副‘緯甲’的主人,與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齡,她卻要比小陌稍早躋身飛升境。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之中開辟道場,但是無法久居,每過數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蠻荒天下的妖族,煉日拜月一道,其中半數修士,都繞不開她,需要孝敬這位劍修。”
陳平安聽著那位女子劍修的化名和那堆道號,好奇問道:“難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異,各有出身。
只說“外景”這個道號,真心不俗。
青同搖頭道:“外界一直有這樣的猜測,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先前在酒鋪,我與仰止就問了這一茬,仰止說這白景,大道根腳,真身并非‘神異’一途,就是從妖族開竅煉形、一步步登頂的。仰止還說緋妃,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陳平安愈發疑惑,“那她怎么就糾纏小陌了?是起了一場大道之爭?還是劍修之間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著,“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與小陌結為道侶,小陌不肯,期間先后問劍三場,打又打不過,就只好一路逃,這不就逃到了落寶灘那邊躲起來,跟著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釀酒了。”
其實仰止說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話說得青同只覺得胸中郁氣一掃而空,所以之后跟著陳平安游歷,一直心情不錯。
而仰止當時那句話,便是“白景差點睡了小陌。”
陳平安說道:“仰止碎嘴,你也跟著?”
青同頓時無言。你要是不問,我會說這些?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嘖嘖道:“沒想到咱們小陌也這么有故事。”
這黃庭國,一國境內,寒食江,御江和白鵠江,還有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正神。
作為大驪朝廷藩屬國之一,能夠擁有如此之多的水運,確實也算祖上積德了,畢竟繼承了昔年神水國一部分正朔“祖業”。
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女修吳懿遠游歸來,乘坐一條彩色樓船形制的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盤,路過那條鐵券河,吳懿飄然下船,一揮袖子,先將渡船上邊的十數位婢女丫鬟,變成一摞符箓紙人,再默默掐訣,將一條雕欄畫棟的三層彩船,變成一枚核雕小舟,與那疊符箓一并收入袖中。
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祠廟內供奉的那尊彩繪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模樣,感知到那位紫陽府開山鼻祖的一身濃厚道氣,神像頓時金光閃爍,水氣彌漫,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間飄出祠廟百余里,見著了對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人立即作揖到底,行了個大禮,扯開嗓子喊道:“鐵券河小神高釀,恭迎洞靈元君鑾駕!”
誠意夠不夠,就看嗓門高不高。
他雖是黃庭國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實上卻是紫陽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廟,有點類似“家廟”了。
吳懿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又是紫陽府開山祖師,因為是女修,精通道術,故而又被尊稱為洞靈元君。
當然是一種僭越了,元君頭銜,可不是隨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頭上的,不過在浩然天下這邊,只要不是道門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廟這邊,是不太計較的,這一點,類似各國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絕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門科儀森嚴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是大掌教訂立的一條鐵律。
吳懿以前對這“洞靈元君”的敬稱,一向頗為自得,總覺得沒什么失禮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幾百年,反正總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獲得元君稱號。
只是今天吳懿卻皺眉不已,訓斥道:“什么元君,懂不懂規矩。”
鐵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之所以轉性,當然是得了父親的一道法旨,程龍舟要她在家鄉地方上,規矩點,少擺些無聊的空頭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與那大驪禮部的山水考評上,得了個不太好的評語,就會讓她去大伏書院關門讀書個一百年,省得外人說他程龍舟教子無方。
前不久吳懿剛剛乘坐一條老龍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葉洲,覲見父親,也算是為父親的高升道賀,吳懿當然不敢空手前往,將紫陽府密庫直接掏空一半作為賀禮,弟弟因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離開轄境,更無法跨洲遠游,就只好讓姐姐吳懿幫忙捎帶禮物。
父親程龍舟,從披云山的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桐葉洲大伏書院山長。
其實對這雙姐弟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再不用擔心,自己哪天會被父親當做進補之物了。
然后吳懿趕在年關時分返回寶瓶洲,走了趟老龍城新址,幫著黃庭國皇帝牽線搭橋,與那幾個地頭蛇的大姓門第,談了幾筆買賣,再去東邊大瀆入海口附近的云林姜氏,最后去拜會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誼”的淋漓伯,這條舊錢塘長水蛟,升任為大瀆侯爺后,府邸依舊建立在七里瀧風水洞那邊,按照輩分,勉強算是吳懿的世伯,可其實真要計較起來,雙方就是平輩,畢竟吳懿的道齡,其實要比后者年長,只是那條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后來者居上,在吳懿還在為躋身元嬰苦苦掙扎時,這位錢塘長早就是一條得道的元嬰境水蛟了。
吳懿懶洋洋問道:“蕭鸞已經在府上候著了?”
老河神沉聲道:“回稟洞靈老祖,那婆姨已經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鑾駕回府。咱們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行事風格,不曉得這次擺出堵門的架勢,又是圖個什么。”
他與那蕭鸞不對付,所以但凡有點機會,就要在吳懿和紫陽府這邊給蕭鸞下絆子。
白鵠江祠廟與水府,距離紫陽府不過三百里水路,但是吳懿當年“出關”之前,數百年間,白鵠江水府跟紫陽府一直沒有什么香火情。
之前吳懿飛劍傳信一封紫陽府,讓自家府上準備一桌年夜飯。
府主黃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讓府上修士出門采辦各種山珍海味,如今在各處仙家渡口都能見著的那座珍饈樓,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后給紫陽府送來了五六只食盒,只說其中一道菜肴,就有書簡湖那邊特產的金衣蟹,而且是最為罕見的“竹枝”,據說是從池水城珍饈樓那邊專門派人送到紫陽府上的,傳聞即便是書簡湖當地野修,一輩子也吃不著兩回“竹枝”金衣蟹,因為能夠吃上一頓,就是運氣極好了。
吳懿瞥了眼那位一貫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高釀,今兒府上的年夜飯,有你一份,可別遲到了。”
不給那廝阿諛奉承半句的機會,吳懿已經掐了個道訣,使了個水法,身形好似化做一條碧綠色的流水綢緞,如有雷電激繞其身,一時間空中云煙沸涌,如龍擘青天而飛去,以至于遠處的整座紫陽府都要擺簸不已,然后在一處大殿之中,吳懿重新凝聚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個哈欠。
吳懿置身于劍叱堂。
一般的譜牒修士,返回山門,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師堂,敬香祭祖。
不過吳懿本就是紫陽府的開山鼻祖,總不能祭拜自己吧。至于那些牽線木偶一般的歷任府主,其實好些個都淪為她的盤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點不惜命吶。有那學了點房中術便想要與她雙修的,也有趁她閉關就想謀權篡位的,還有勾結外人試圖欺師滅祖的。
洞靈老祖打道回府,動靜又大,就算是那些離著大殿頗遠的地界,府內譜牒修士和丫鬟雜役們,紛紛停下手上活計,都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開山老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著,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吳懿轉頭望向大殿門口,等著黃楮等人來這邊恭迎大駕。
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以前的寶瓶洲,別說地仙,就是個龍門境,便足可橫行一方,隨處游歷,招搖過市。如今哪里成,任你是位元嬰境,恐怕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吧。
鐵券河邊,高釀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腳邊河流,被吳懿遁法的氣機牽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陣陣驚濤駭浪,老河神都沒敢平穩水勢,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靈老祖的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這江河正神都要抖摟得順溜了,高釀不由得嘆息不已,輕輕搖頭,喃喃道:“人各有命,羨慕不來啊。”
只是高釀又有幾分心疼,紫陽府的年夜飯,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門,畢竟于禮不合。
半點不比參加魏大山君的夜游宴來得輕松啊。
耳邊驀然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嗓音,“確實令人羨慕。”
高釀猛然轉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外鄉人,有幾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實在是對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隨便拎出一個,都能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老河神只覺得畢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勁了。
陳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局促。”
高釀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此次出門,是要找洞靈老祖敘舊?”
陳平安點頭道:“是要找吳懿談點事情。”
高釀立即說道:“小神愿為陳山主帶路!”
這位以“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著稱朝野的的鐵券河神,金玉譜牒上邊的品秩,遜色于白鵠江這樣的江水正神,祠廟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若論金身堅韌程度,卻半點不輸蕭鸞,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了,世俗王朝的公門修行,講究一個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靈,若是山上有人,一樣事半功倍。像這條鐵券河,就因為與紫陽府的關系,河廟庫房就有神仙錢,有錢就能拉攏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幫忙揚名,名聲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誠的善男信女,來此虔誠燒香,許愿便靈驗幾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紫陽府,有勞高河神帶我逛一逛鐵券河。”
“柴門有慶,榮幸至極。”
高釀都沒敢大嗓門說話,戰戰兢兢,顫聲道:“小神怕只怕鐵券河景致尋常,入不了陳山主的法眼。”
陳平安搖頭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過鐵券河的風光,這次怎么都得補上。”
之后隨便聊到了紫陽府那頓異常豐盛的年夜飯,陳平安神色古怪幾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報上邊,都夾雜有一句“人生難見兩回竹枝蟹。”
估計光憑這句話,就能讓書簡湖的金衣蟹銷量暴漲,別說將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錢有關系,能信這個邪?
吃過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過了第三、四次,興許覺得滋味也就那樣了,但是能夠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們的身邊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給這撥人送什么禮,或是每逢金秋時節,相互間打點關系,贈送此物,又非錢財俗物,想來總是無錯的。
一看就是咱們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經了。
什么叫天賦異稟,大概這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趟游歷,一路上巧合多了點。”
齊渡碧霄宮那邊,邵云巖和酡顏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腳做客,不然陳平安是絕對不會主動去南塘湖的。
之后在七里瀧風水洞,除了曹涌與純陽道人的那份道緣,還遇到了陳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這紫陽府,又有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恰好在府上。
其實青同就一直走在附近,頭戴冪籬,一身碧綠法袍,姍姍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種苦兮兮嗓音說道:“畫卷一事,確實是鄒子的安排,可在這之外,我真就半點不知情了,難道一連串巧合,也是鄒子的手段不成?”
陳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隨此人一路同游,親眼見親耳聞陳平安與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青同心中某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都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怎么到了這家伙這邊,反倒是百家飯養出一個人?青同一時間心中惴惴,只是不知為何,發現陳平安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會去南塘湖,是陳平安想起了某個很……欠揍的道理。
是一個“書本上不說,老話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愿去做的好事,那么行事之人,最好別把好事當做一件好事去做,就可以為自己省去許多麻煩。
既符合書上道理所謂的君子施恩不圖報,關鍵是可以保證未來不管發生了什么,都不會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報,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陳平安之所以會有此想,是因為學生崔東山,早年曾經說過一番極其“誅心”、十分刻薄的言語,說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問題,在于他們興許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絲毫回報,卻難免會索求他人人心之上的某種回響,一旦如此,那么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還不如前者來得清爽、輕松。
陳平安一邊繼續與高釀閑聊,與這位河神討要了幾本鐵券河周邊府縣的地方志,高釀當然是滿口答應下來,這等小事,真是輕飄飄如鴻毛。
遂安縣所在的嚴州府,其實與這鐵券河和紫陽府只隔著一個鄆州。
在那鄆州地界,大驪朝廷曾經找到一處古蜀國龍宮遺址,那條溪澗好像剛剛命名為浯溪,水質極佳,猶如甘泉。
與家鄉龍須河一樣,同樣建有一座差不多樣式的石拱橋,只是橋下不掛古劍罷了。
青同問道:“之前都到了紅燭鎮,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陳平安笑道:“這就叫近鄉情怯。”
紫陽府劍叱堂那邊,吳懿高坐主位龍椅上,黃楮領著一大幫祖師堂成員,腳步匆匆,論資排輩,一個個井然有序,進了大堂后,各自站定位置,跟著府主黃楮一起拜見洞靈老祖。
吳懿笑容玩味。
因為想起了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就會發生的一幅場景,相信會比今日這種小貓小狗三兩只,更加氣勢恢宏。
到時候她會是站在一國嶄新廟堂之上,唯一的變化,就是她會變個身份,成為女子國師,吳懿可能會披紫裳、執青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擔任過多年黃庭國侍郎的父親,曾經為吳懿泄露過天機,當年做客林間別業的高大少年于祿,其實是舊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
于祿那一身龍氣,對于吳懿來說,確實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補之物。
只是當時父親都沒出手,吳懿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與父親搶食,找死嗎?
前幾年,吳懿終于憑借一門旁門道法,打破金丹瓶頸,躋身了元嬰境,而她將來躋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機所在,便是那條齊渡的出現,只要她未來能沿著那條大瀆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為一洲版圖上,屈指可數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于那個轉去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這條大道算是與他無緣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么說,比起之前,他們這些四海、諸多陸地龍宮余孽、蛟龍后裔,已經好了太多,需知在世間沒有一條真龍的漫長歲月里,而那位斬龍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條,懸在所有蛟龍后裔的頭頂,故而元嬰境,就是大道盡頭了。父親是如此,那位風水洞錢塘長亦是如此,只能停滯在此境上,絕對不敢走水。
況且此次跨洲為父親道賀,還有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父親為她面授機宜,指出了一條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陽關大道。
所以這趟重返紫陽府,是吳懿要與黃楮商議搬遷事宜,吳懿除了要掏空財庫,還會帶上府內半數的譜牒修士,聯袂去往桐葉洲,靜待一事。說是“商議”,其實就是吳懿一聲令下,紫陽府照做便是了。至于剩下半座空殼一般的紫陽府,吳懿會承諾府主黃楮,以后這邊大小事務,都無需過問她這個開山鼻祖了,她也絕對不會插手半點,等于是徹底放權給了黃楮,讓一個有名無實的府主,真正開始手握權柄,足夠黃楮在黃庭國境內呼風喚雨了。
聽說老祖的那個決定后,黃楮在內眾人,面面相覷。
老祖這是鬧哪出?年夜飯還沒吃呢,這就開始分家了?
吳懿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黃楮心一緊,立即說道:“我這就去取祖師堂譜牒,任由祖師挑選弟子。”
很快黃楮就拿來一本冊子,畢恭畢敬為開山祖師雙手奉上。
吳懿攤開那本紫陽府譜牒,看見上邊順眼的人名,她便伸出一根手指,將其圈畫出來。
大堂內,可謂落針可聞,只有老祖師窸窸窣窣的翻書聲,黃楮大氣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幾分,因為祖師在譜牒冊子前邊圈畫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書頁,選人最多,這就意味著未來紫陽府,龍門、觀海兩境的中堅修士、供奉,大多都會留下。如果老祖當真愿意信守約定,此后不再插手府上事務,遠游桐葉洲,對黃楮這個形同傀儡的府主來說,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吳懿依舊維持低頭看書的憊懶姿態,只是一個驟然間的視線上挑,黃楮卻已經視線低斂。
吳懿將那本冊子隨手丟還給黃楮,再抖了抖袖子,“除了黃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黃楮將譜牒冊子收入袖中,屏氣凝神,等著老祖發號施令。
吳懿站起身,走下臺階,黃楮后退幾步,再側過身,等到老祖與自己擦肩而過時,才轉身跟上。
吳懿臉色不悅,問道:“蕭鸞這趟不請自來,她到底想求個什么?”
黃楮硬著頭皮答道:“口風很緊,我與她兩次見面,都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她只說要與老祖面議。”
吳懿臉色愈發陰沉,對那白鵠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當年蕭鸞頭回拜訪紫陽府,吳懿就曾讓她難堪至極,如果不是陳平安當時打圓場,幫忙緩頰,那會兒吳懿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這個有“美人蕉”美譽的蕭夫人,在自家大堂內,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說你這位江神娘娘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嗎?那我就讓蕭鸞丑態畢露,讓那些將你視為畫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勝收”的畫卷,會作何感想?
曾經有一位外鄉元嬰老神仙,路過黃庭國,乘船渡江,與好友月下飲酒,興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只白鵠。
后來跟黃庭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而那位元嬰修士的“好友”,正是吳懿的父親,萬年老蛟程龍舟,與這位云游至此的道士虛心請教道法。
所以在吳懿眼中,這位來歷不正、毫無出身可言的白鵠江水神娘娘,也配與自己平起平坐?
只是至今,吳懿也不知曉那位道人的真實身份,連個名字都不清楚。
只記得那中年容貌的外鄉道士,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確實仙風道骨。
吳懿事后與父親問過一次,就不敢再問了。
程龍舟當年只是說了兩句言語,打啞謎一般,說了等于沒說。
“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結成無雙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顯而易見,父親對這位云游道士是極為推崇的。
要不是有這么一層關系在,蕭鸞休想坐穩白鵠江水神的位置。
吳懿加重語氣,問道:“那邊還是封山的架勢?”
黃楮點頭道:“始終是閑人止步,不許訪客登山。”
吳懿撇撇嘴,神色復雜道:“敢信嗎?”
黃楮識趣閉嘴不言。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頭,變成了宗字頭門派。
一些個好不容易開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過去,也就才收了幾個弟子,道場的府邸營造、締結護山大陣等,堪堪有了個雛形,在當地站穩腳跟,與鄰近仙府、山下國家混了個熟臉,就可以高燒香了。
所以黃楮當然不敢信。
只是他哪敢隨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其實對那落魄山,吳懿和紫陽府,當年其實并未如何上心,也就沒怎么想著拉攏關系,去維持香火情。
事到如今,就算紫陽府想要攀高枝,也是萬萬高攀不起了。
披云山附近,那座名不見經傳的落魄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剛剛晉升宗門的正陽山,就像是個可憐的陪襯,墊腳石。
就像風雪廟那邊就說了句公道話,竹皇宗主的這場慶典,是給落魄山舉辦呢。
吳懿立即讓現任府主黃楮親自走了一趟舊龍州,送去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哪怕明知不討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當時年輕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門遠游了,落魄山那邊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斂,也算是半個熟人了,當年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紫陽府,好像與黃楮一番敘舊,聊得挺好。
之所以吳懿沒有親自去落魄山,說來可笑,既是她抹不開面子,更是……不敢去。
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的那個黑炭小丫頭,竟然就是后來的女子大宗師鄭錢!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那場寶瓶洲中部戰役,吳懿是出過力的,也是遙遙見過鄭錢在戰場出拳的。
那個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經常是殺妖、救人兩不誤。
私底下,在戰事間隙,寶瓶洲的眾多譜牒仙師聚頭,說來說去,約莫最后就是一個共同感想了,虧得鄭錢是自家人。
大驪陪都甚至為她破例通過了一項決議,準許鄭錢趕赴戰場時,由她獨自一人,單開一條戰線。
吳懿如何都無法將那個英姿颯爽、每次出手裹挾雷霆之威的年輕女子大宗師, 與當年那么個小黑炭形象重疊在一起。
吳懿還記得那晚酒宴上,陳平安身邊確實跟著個小拖油瓶,是個古怪靈精的小姑娘,她用了個蹩腳借口,想與當師父的陳平安討要一杯府上仙釀,結果最后還是只能喝一杯果釀解解饞。
當年吳懿在陪都內,一次街上乘車訪友,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輕宗師,那會兒吳懿還曾一頭霧水,不知那個出了名不茍言笑的鄭錢,為何愿意主動與自己點頭致意,臉上還有幾分笑意,可能對方是誠心誠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實怪滲人的,
因為等到鄭錢出錢次數多了之后,大驪陪都就開始流傳起一個諧趣說法,“鄭錢一笑,戰場遭殃”。
她每次投身戰場,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結果,她路過之地,皆是滿目瘡痍的模樣。
鄭錢只有遇到妖族強敵,或是她受傷不輕的時候,才會稍有笑臉,好像終于覺得有那么點意思了。
黃楮問道:“祖師何時見那蕭鸞?”
吳懿冷笑道:“再晾她幾個時辰,等到年夜飯開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談正事?那我就給她說三句話的機會。”
這次蕭鸞拜訪紫陽府,只帶了一名隨從,孫登,是位純粹武夫,還是白鵠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府上幫忙安排的住處,與上次一樣,好歹是個獨門獨院的僻靜地方,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名號,在黃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黃庭國的皇宮大內,蕭鸞同樣會是君主的座上賓,唯獨在這紫陽府內不管用。
世上施恩千萬種,求人只一事,低頭而已。
蕭鸞在屋內焚香煮茶,茶具茶葉與那煮茶之水,都是蕭鸞自帶的,此刻她與孫登一起飲茶,放下茶杯后,苦笑道:“連累孫供奉一起給人看笑話了。”
剛才府上那么大的動靜,一聲聲洞靈老祖喊得震天響,再加上吳懿鑾駕降臨的水法漣漪,蕭鸞卻可以斷定自己一時半會兒,肯定是還是見不著吳懿的。
孫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蕭鸞一雙美眸熠熠瑩然,笑道:“孫供奉若是修道之人,白鵠江水府就要廟小了。”
孫登搖頭道:“習武都沒大出息,就更別提修行了。”
登山修道,太講究資質根骨與仙家機緣了,孫登自認沒有那個命。
蕭鸞為孫登添了茶水,幾句閑聊言語過后,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難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上次是運氣好,蒙混過關了,這次呢?
她此次登門,是要與吳懿商量一件與自身大道戚戚相關的緊要大事,因為蕭鸞剛剛得到一封來自黃庭國禮部衙門的密信,大驪空懸已久的那幾個關鍵水神位置,例如暫無主人的鐵符江水府,還有那淋漓伯曹涌騰出來的錢塘長一職,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補缺了,大驪朝廷為此籌謀已久,蕭鸞作為大驪藩屬國的一方水神,山水譜牒只是六品,她當然不敢奢望太多,其中最關鍵的,還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似乎有意更換江水轄境,愿意平調別地,她甚至不惜主動降低半級,也要離開玉液江。
而黃庭國這邊作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補缺那條鐵符江,而蕭鸞的白鵠江,與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夠升遷,蕭鸞就有希望跟著更進一步,一并更換水神金身與祠廟水府所在,繼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當然不會
蕭鸞會與紫陽府承諾,自己愿意去往黃庭國京城,面見皇帝陛下,鼎力推薦鐵券河水神,同樣順勢升遷一級,擔任白鵠江水正神,畢竟此舉不算違禁。
官場就是這樣,一人官身變動,挪了位置,不管是升遷還是丟官,往往“造福”下邊一批官員。
而山水官場,尤為明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往往是一時錯過,就要動輒干瞪眼百年光陰甚至是瞎著急數百年之久了。
蕭鸞就想要來這邊走動走動,碰碰運氣,因為上次吃了個悶虧,如果不是某人的仗義執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陽府都兩說,其實蕭鸞這近些年里,沒少亡羊補牢,主動與紫陽府縫補關系,只是始終沒能再見著吳懿一面。
可要說讓蕭鸞學那御江水神,耗費香火,以水神身份,與朝廷求得一張過山關牒,跑去某地攀附關系,蕭鸞還真做不出來這種沒臉沒臊的勾當,況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閉門羹不算什么,就怕惹惱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氣的年輕山主。
這些年,蕭鸞夫人對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孫登,可謂禮敬有加,因為這位半路投靠白鵠江的純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廟的天字號貴人。
而且孫登早年是黃庭國行伍出身,親自帶兵打過仗的,這些年也確實將一座原本規矩松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條,運轉有序。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云散雪消花殘月缺人散酒杯空。
蕭鸞不愿在孫登這邊顯得太過黯然,強打精神,與孫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
鐵券河那邊,與高釀散步片刻,陳平安就告辭離去,與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紫陽府,直接來到了劍叱堂外,站了片刻。
之后吳懿便與府主黃楮一起走出大堂門檻,其實有兩個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邊。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外,看著那塊高高懸掛的祖師堂匾額,一看就是出自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的手筆。
先前在那遂安縣城內,陳平安帶著青同去往一處大門緊閉的簡陋學塾外。
當時陳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柵欄外邊,怔怔出神。
畢生功業在心田,心齋即是磨劍室。
今晚就是舉家團圓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辭舊迎新的立春了。
每年二月二龍抬頭之后,就是三月三的上巳節,以及多在仲春與暮春之間的清明節,此間外出皆為踏春。
再那之后,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覺不惑年,一生半在春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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