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圣在鋪子這邊喝過了一碗酒,問道:“怎么說?”
老秀才笑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道:“機會難得,容我忙里偷閑,稍微再喝會兒,皇帝不差餓兵嘛。”
如今文廟和功德林那邊,如今其實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務,說句“忙里偷閑”,不算過分。
禮圣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記得別做得寸進尺的事情,文廟拿你沒辦法,我就找陳平安。”
極少有人,能夠讓禮圣如此額外“提醒”。
畢竟與他們,禮圣的道理,都是講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這話就說得多余了。”
外人還在呢,多少給我點面子。
禮圣說道:“那就勞煩文圣給句準話,我不希望下次文廟議事,陳平安第一次主動跟文廟這邊開口求情,就是幫著自己先生收拾爛攤子。”
經生熹平之所以喊來自己,還不是擔心老秀才一個沖動,就誰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只有學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學生兜底的道理。”
禮圣說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好酒當然要好好喝!”
禮圣一走,老秀才便翹起二郎腿,卷起袖子,準備開喝。
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就能夠與一位萬年道齡的蠻荒舊王座大妖,在一張酒桌上,談買賣,翻舊賬。
青衫斗笠客,意態閑適,談笑風生。
不管他說了什么,仰止都得認真聽著,還得好好思量,反復思量,希冀著嚼出些余味來。
對老秀才來說,有這么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隨便一張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頓時瞇起雙眼,縮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笑開了花。
喝酒真那么有意思嗎?光喝酒當然沒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見那身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她數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問道:“是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酒桌上無身份。”
老山神又開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別瞎說話。
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話的,“文圣老爺,你怎么跟文廟里邊的掛像一點不像?”
之前聽說文圣恢復了文廟神位,她曾經偷溜出去一趟,去過一次郡縣,
文廟當然是要去的,畫像上邊的文圣,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貌聳神溢,與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當真半點不沾邊。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這就得怪吳老兒的畫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問道:“那繡虎崔瀺,當年好好的,為什么會叛出文圣一脈啊?”
老山神已經開始眼觀鼻鼻觀心了。
就連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小姑娘別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點不生氣,看著酒肆外邊除了山還是山的荒涼景象,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緩緩道:“當學生的,被先生傷透了心,聰明人騙不了自己,又不愿與先生惡語相向,就只好一聲招呼都不打,默然離去了。”
何謂遺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遺憾。
老秀才捻須不語,嘆了口氣,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們的言語,既會千山萬水,迷障橫生,也能鋪路搭橋,柳暗花明。故而與親近之人朝夕久處,不可說氣話,不可說反話,不可不說話。”
龔新舟由衷贊嘆道:“文圣此語,真是顛簸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關門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過是借來用一用。”
龔新舟見風轉舵道:“難怪陳隱官能夠成為文圣老爺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連忙擺手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騙來的,因為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辯論沒輸過的文圣老爺。
甘州又問道:“都說皇帝愛幺兒,文圣老爺也是嗎?”
因為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個外鄉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讀書人啊,更像是個混江湖,慣會黑吃黑的主兒。
一個晃手掌的動作,只用一句話,就把梅府君給鎮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學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別偏袒誰,各有偏愛吧。”
自己的學生,幾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們,一個個學問當然都是極好的,無需多說什么。
早先問劍一事,有左呆子。問拳一事,有君倩。后來布局者,有崔瀺。破局者,有齊靜春。
那么作為小齊代師收徒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是師兄們各自所長的集大成者,當然現在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未來如何,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說如今,誰見到陳平安,會去質疑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師弟?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學生們實在太好,太過優秀,當先生的除了欣慰,還會有些慚愧。
甘州覺得文圣老爺說了句場面話,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小姑娘便喝了口悶酒。
老秀才捻須而笑,望向鋪子外邊的荒涼景象,一般景象,兩種心情,便是兩種風姿,大概這就是人心與修行了,任你遠古神靈再神通廣大,是絕無此心此想的,鐵石心腸,不由自主,豈不悲哉。
浩然九洲,事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風俗。而眾生頭頂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墳場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這些思緒,笑道:“龔老哥,能否將那皕劍仙印譜借我一看?”
龔新舟趕忙從袖中掏出那本印譜遞給文圣,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老哥稱呼。”
老秀才打趣道:“這有什么當不起的,我不也經常被人喊老。”
龔新舟點頭如搗蒜,已經滿臉漲紅,語無倫次,“小神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翻過書頁,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頁,看到了陳平安的那方鈐印,會心一笑,將印譜交還給龔新舟,“好好珍藏,以后哪天龔老哥升了官,能夠在山上學那梅鶴開辟府邸,照例可以與你們當地書院討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廟的圣賢書籍,終究都是死物,龔老哥何必舍近求遠……”
龔新舟沉聲道:“小神必須好好供奉起來,作為鎮山之寶。”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兩碗酒,才思如涌泉,兜不住了,望向龔新舟那座山頭的山神祠廟,慢悠悠吟哦兩語。
誰家好山,我愿為鄰,山氣挽日夕,飛鳥結伴還。滿目奇峰最可觀,邀君共風光。
壁立千仞,峰擎日月,秀極破青天,舉手近日月。撐持天地與人看,為我開天關。
祠廟內那尊彩繪泥塑的山神像,一時間金光燦燦,酒鋪這邊的龔新舟立即站起身,與文圣作揖行禮,如領法旨。
這就是文廟功德圣人的口含天憲。
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只需一句話,便可以拔高山水神靈的神位,瞬間抬升金玉譜牒的品秩。
老秀才趕緊抬手虛按兩下,“別客氣,小事一樁,又沒有抬升龔老哥的神像高度,我只是美言幾句,惠而不費的小事。”
畢竟是在中土神洲,是亞圣合道所在,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
老秀才看了眼朝湫河婆,只有替老山神高興的心情,并無艷羨或是嫉妒,老秀才暗自點頭,便斜瞥一眼仰止。
仰止立即心領神會,以心聲說道:“我愿意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為她傳授幾種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這道祖煉丹爐遺址之內,偏有一位河婆懷揣著一柄蛇盤鏡,又與你仰止朝夕相處,這要是都不算道緣,什么才是道緣,先前陳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計還覺得是強人所難,不太當回事。你就沒聽過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你就不想想,為何禮圣會將你拘押在此,偏偏不太過限制你的自由,是為了什么?”
老秀才說到這里,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陰陽交替如圓圈,人事循環似蛇盤,你這幾年,只顧著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卻不知禮圣對你是給予一份不小善意的,他希望你能夠在此,別開生面,另辟蹊徑,不在術法而在道心一途,走上一條更為寬闊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機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為破境之路,你就沒有仔細想過一事,你們這些蠻荒王座大妖,為何相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因為天生命長,躋身飛升境如此容易,到頭來躋身十四境卻如此之難,癥結所在何處?”
老秀才笑道:“一來是要還債的。再者因為你們煉就人形,其實卻不像人。劉叉在這件事上,就要比你們做得更好,你們都覺得他是劍修的緣故,得天獨厚,其實不然,只因為劉叉的道心,早已與人無異。”
仰止幽幽嘆息一聲,起身與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她確實由衷感激對方的指點迷津,“謝過文圣點撥。”
其實這頭舊王座,更是松了口氣,終于不用擔心,自己在這煉丹爐遺址內,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給“煉”了。
老秀才搖頭道:“我只是為你指出一條道路的方向,此后修行,依舊不會輕松的,看在酒水的份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話,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這兩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老秀才與自己這般和顏悅色,想來以后在文廟那邊,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張護身符?
這些年,仰止在這邊賣酒,就像置身于一場旱災中,每天等著天下雨的滋味,并不好受。
這也是仰止為何愿意與陳平安做一樁買賣的原因之一,只要與這個當隱官的年輕人扯上點關系,那就等于與文圣一脈結緣了。
而文圣一脈的護犢子,幾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對關門弟子的寵愛,那真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況且陳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那么他就是那幾個“怪物”共同的小師弟。
因為仰止很清楚,關于自己的當下處境,文廟陪祀圣賢當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廟教主之內,不是沒有異議,如果不是禮圣開口,只說當初在海上與柳七聯手將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當初肯定會直接痛下殺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瞇瞇道:“還是那句話,行善有功,犯錯有過,好好壞壞,都是要還債的。只說這改錯補過一事,未必比躋身十四境輕松,勸你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將來怨我把你拐到溝里去。我這個人,被人罵,向來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氣,唯獨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強有力者,肆意踐踏在泥濘中。只要被我瞧見了,我就會發火,我一發火,你就要后果自負。莫說是禮圣,就是至圣先師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禮圣不在,老頭子又不知所蹤,我喝高了說幾句醉話咋個了嘛。
仰止聽到了這番直白無誤的威脅言語,她半點不惱,也不敢惱,不管怎么說,文圣都還是個恢復文廟道統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動起身,又給老秀才倒滿了一碗酒,老秀才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后笑道:“當瀘沽酒和翻看雜書之余,還是要多讀幾本正經書,不要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
仰止還能如何,只得點頭稱是。
青同先前確實給她留下了一大堆用來打發光陰的雜書。
朝湫河婆愣了愣,文圣老爺莫不是含沙射影,說我呢?
打小就覺得讀書煩啊,天生的,文圣老爺你怨我,我怪誰去嘛。
龔新舟察覺到甘州的臉色,擔心她誤會文圣老爺,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為窈,美貌為窕,故而讀書一事,足可為佳人增色。當然要多讀圣賢書,這就叫性如白玉燒猶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圣老爺就在《禮論》一篇中,有那‘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一語,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吶,與禮圣老爺的那句‘清廟之琴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遙相呼應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間的所謂詩詞唱和,哪里能比,差得老遠了。”
仰止聽得直皺眉,老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是聽這龔山神在那兒拽文掉書袋,酸不拉幾的,真是聽他一席話,白讀十年書了。
老秀才便換了一種說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讀書而已。欲想更上一層樓,眼中無有三界五行,唯有書讀完了,再無半點文字障。”
少女聽得云里霧里,老山神在想著如何跟上馬屁,唯有仰止卻頓時神色凜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鋪這邊喝過三碗酒就返回文廟,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間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見一回老。
歷史就像一只火盆,裝著一堆有余溫的灰燼。
所有的灰燼,都是已經被徹底遺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卻依然留在天地間的痕跡。
比如劍氣長城的刻字,圣賢們的傳世著作,白也蘇子的詩詞,各座山上祖師堂的掛像,名山大川之間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后世子孫上墳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后,所有依舊被后人嘴上心中掛念之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圣收了個好學生。”
“這等廢話……”
老秀才停頓片刻,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再聽一
萬遍,都不覺得煩啊。”
天事不可長,高朋滿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靂,驅轉山川不費力。
舊情猶可追,山風激蕩來如奔。
何似青衫御劍白云中,俯瞰五岳丘垤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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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中部,鎮妖樓內,梧桐樹下。
陳平安閉目凝神,盤腿而坐,如坐心齋,夢中神游千萬里。
青同真身與陰神,都已經跟隨年輕隱官入夢,周游天下,唯有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膽。
因為那個小陌,竟然再次呈現出巔峰姿態,將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凝為丈余高度,白衣白發,赤足持劍,就那么盯著青同陽神,偶爾斜瞥一眼那棵參天古樹。
明擺著是信不過青同。只要稍有異樣,這位巔峰劍修,就要砍斷梧桐樹。
魁梧老者沒好氣道:“已是盟友,還跟防賊一樣,至于嗎?”
小陌橫劍在身前,雙指抹過粹然劍光,微笑問道:“如今劍術裴旻身在何處?”
青同搖頭道:“那場雨中問劍過后,裴旻就不知所蹤了。”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空無一人的鎮妖樓內,有些古怪。
只是他數次分出心神,巡視那片廣袤建筑的角角落落,始終未能發現半點道痕。
小陌問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設置的十二幅畫卷,都是鄒子預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聲。
小陌又問道:“鄒子又如何收回這十二張‘答卷’?”
青同依舊不言不語。
小陌眼神冷漠,“問你話,就別裝聾作啞,非要我與你問劍才吭聲?”
青同再不敢當啞巴,神色無奈道:“我哪里知道鄒子是怎么想的,將來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鄒子!鄒子又不是那種尋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評論鄒子的這個說法,幾乎可謂與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數,其實何來“尋常”一說?委實是這個一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太過古怪了。
青同繼而小聲嘀咕道:“說不定我們這會兒提及鄒子的名字,就是一種天地共鳴的響應了,早已落入鄒子耳中,可以完全無視重重天地隔絕。”
避諱一事,在某些山下王朝,不僅要在書中避諱皇帝君主,還要避諱家族長輩,都需要避稱其姓名、字號。而在山上,只有那么一小撮山巔大修士,才會有此待遇,練氣士若是冒冒然口呼其名,極有可能就會立竿見影,言語無忌的練氣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門越大”,對方心生感應的可能性就更高。
就在此時,一直心神沉浸在夢境中的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故意方便鄒子收取答卷。小陌,還記得我們剛來此地,青同道友說了什么?”
小陌恍然大悟。
這個青同在布下畫卷幻境之前,一開始就問陳平安“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讖語”。
可能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宛如天地攤開。
就像一場科舉,青同只是考場的閱卷官,真正的出題之人,以及住持考試的正總裁官,都是鄒子。
考題便是那句鄒子讖語。
所以反觀陳平安的那句破題之語,也同樣早就提筆落在畫卷紙面之上了。
正是借用鄭居中的那句話,“不當真就是了。”
這就意味著,當不當真,信不信都由你鄒子。
之后在十二座天地間,陳平安的種種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陳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陳平安對鄒子的一場反問。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覺,也有了應對之法,那么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擾了。
而且青同主動提起“”,勉強能算一種亡羊補牢的泄露天機了。
小陌只是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青同。
青同一時無言,好的,我是個白癡。
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小陌笑了笑。
不巧,我是劍修。
想事情、解謎題非我所長,可要說問劍砍人,怎么都得算我一個。
而在鎮妖樓一處殿閣頂樓廊道中。
至圣先師與純陽道人憑欄而立,不過他們雙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來事,當下的小陌當然尋覓不得。
被陳平安尊稱一聲呂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劍,見狀稱贊道:“這位喜燭道友,神識還是很敏銳的。”
至圣先師點頭道:“這些飛升境巔峰劍修,就沒哪個是吃素的。”
等到純陽真人聽到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后,一時間頗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氣徘徊于崇山峻嶺間,一著不慎,腳步打滑,就會失足山崖間,粉身碎骨。與鄒子如此勾心斗角,險之又險。”
至圣先師微笑道:“這就是寇名所說的‘所安者自然,所體者自解’了,當然也可以視為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說得再直白點,無非是日上三竿曬衣服,下雨天出門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純陽真人還想就這幾句話蔓延開去,借機與至圣先師多請教一下三教學問之根祇。
不過至圣先師好像不愿多聊這個,已經轉移話題,笑問道:“你久在青冥天下云游,就沒有偷摸去玉皇城聽寇名傳道?”
視線朦朧之間,依稀可見更早時候,有道士在梧桐樹下獨自飲酒,日斜風冷,故友不來,立盡梧桐影。
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盡得“玉樹臨風,樹大招風”之神趣。
純陽道人笑道:“旁聽過三次,不過每次都有陸掌教作陪。”
至圣先師說道:“因為陸沉當時早就預料到未來之事了,還是擔心你將來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氣。”
純陽道人說道:“陸沉要是不曾離鄉,至少可以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個半的龍虎山。”
至圣先師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墻外花開,也是開花。”
純陽道人感嘆道:“陸沉道心難測,唯獨愿意對這位掌教師兄,刮目相看。”
按照陸沉當年的說法,他那師尊,是道法自然,幾近于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陸沉對那位代師收徒的大師兄,同樣可謂推崇備至,從不掩飾自己當年之所以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著與白玉京大掌教問道去的,在見到寇名之前,陸沉便對其不乏溢美之詞,“疑是沖虛去,不為天地囚”,“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一人泠然御風無所依,雙肩撓挑大道游太虛”……
陸沉甚至一直揚言要為師兄著書立傳。
大概在陸沉眼中,師兄寇名,獨占“真人”一說。
所以陸沉在成為三掌教后,對白玉京內的兩位師兄,從來只稱呼寇名為“師兄”,卻會稱呼余斗為“余師兄”。
此外關于這位師兄,陸沉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語,旁人至今無解,比如天根,一變為七、七變為九,復歸為一,假人……
純陽道人首次云游白玉京之時,陸沉剛剛成為道祖小弟子沒多久。
那會兒陸沉還比較“年輕氣盛”,與純陽真人說那天下道法,起于道祖,續香火于寇名,盛于我陸沉,將來蔚為大觀還與天下。
陸沉一貫游戲人間,喜歡與俗人說俗語,與高人便說那恐驚天上人的高語。
等到純陽道人第二次造訪白玉京,陸沉就已經成功躋身十四境,有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五夢七心相”。
事實上,當時與純陽真人一同游歷玉皇城的身邊道友,便是陸沉化身之一的那位白骨真人。
純陽道人猜測陸沉這條大道之一,比如五夢之外的七心相,極有可能是脫胎、證道于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變之始也,一變為七”。
這種事情,在山上雖不多見,但確實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懸在空中的某個假想,荒誕不經,空中閣樓,之后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圣先師輕拍欄桿,緩緩道:“寇名要是早生幾年,不敢說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補當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當世關于最早締造出“無境之人”的道法源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來源于西方佛國,追本溯源于“無無”一說,一種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萬物之上,蹈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
又因為此說的緣故,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遠的得道之士,總覺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時常“似與佛經相參”,偶爾“又與儒法相近”。
只是他們出于對大掌教的尊重,這種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會對外宣之于口,只在山巔好友之間,閑聊時提幾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傳頗廣的志怪,無名氏所著,名為《述異志》,說遠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風遠游天下,立秋日則返歸風之窟穴,風至則人間草木生發,去則天下草木搖落。
這位看上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未來如果也有類似天下十豪的說法,先前鄒子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有幾人能夠登榜?”
純陽道人思量片刻,說道:“在貧道看來,至多二成,能夠登評。而且在這之前,一場各有機緣造化的爭渡,沒有個千年光陰,恐怕很難塵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寧姚,以及蠻荒共主斐然,因為他們已經名正言順,其余眾人,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勝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個年輕人,可以成功躋身“最山巔”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純陽道人此語,其實又有一個更深層的含義,那就是如今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當中,必然有人會落選。
這還要加上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的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樣會擠占掉幾個名額。
至圣先師打趣道:“純陽呂喦,怎么都得算一個吧?”
純陽道人卻搖頭道:“貧道是散淡人,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想要從小處覓大道。”
至圣先師似乎半點不覺得奇怪,問道:“只因為覺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劍斬情絲?選好道場了?”
純陽道人點點頭,“選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淪陷其中,萬劫不復,所以可能還需至圣先師幫忙挑選一人,稍稍護道,只在關鍵時刻,說幾句‘題外話’。”
至圣先師笑道:“好巧不巧,應了那句老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呂喦有些無奈。
倒不是對至圣先師的人選不滿意,而是一旦選擇了此人,估計自己就得拿出一點什么了。也不是心疼這點“什么”,而是到了呂喦這種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結緣一事,無論好壞,其實都會比較麻煩。
呂喦說道:“容貧道再看看?”
至圣先師說道:“這是什么話,說得好像我在強迫你點頭一樣,屬于你們雙方必須你情我愿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答應了,我不得一樣問過陳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應,我能強求啊?”
————
大雨滂沱,有人頭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邊,遇到山峰,只需腳尖一點,身形飄忽如一抹青煙,轉瞬間便來到山巔。
這條錢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兩源,支流眾多,此刻陳平安就站在那條七里瀧的口子上,舊錢塘長曹涌,如今的寶瓶洲齊渡淋漓伯,道場所在,就在附近,是一處名為風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傳聞龍氣盎然,是不少古蜀國蛟龍的收尸葬身之地。不過如今道場設置了幾層環環相扣的障眼法,尋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術,手上再有一幅堪輿圖,也只會兜兜轉轉鬼打墻,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刻意收斂氣機,壓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遠眺一處商貿繁華的縣城,岸邊店鋪林立,建造有眾多會館,供同鄉水客行商在此歇腳、議事,岸邊除了停靠著各色商船,還有一種名為茭白船的花舫。按照本地縣志記載,水上居住著九姓漁民,都是賤籍,不得參加科舉,不得穿鞋上岸。
他們即便離船登陸,衣衫服飾,都要與平民百姓作出區分,就像此刻 光憑手中雨傘,船戶身份,便會一眼分明。
而那條老蛟道場的入口,不同于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靜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門”,竟是就在那縣衙附近,恰好位于西北角那邊的玄妙觀和昭德祠之間。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看了眼那邊的,輕聲道:“傳聞這條錢塘老蛟,性情暴戾,馭下酷烈。”
陳平安點頭道:“世間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為人、帶著一種從娘胎里帶來的天性。”
比如紅燭鎮,三江匯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無常,沖澹江水烈,繡花江水柔。而這條錢塘江主干的水性如何,只說那些吟誦大潮的詩篇,就是明證。曹涌在尚未躋身元嬰之前,治理轄境水域,手段極其嚴苛,與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鄰近江水正神,多有廝殺,動輒打殺水族生靈數十萬,傷稼數百里。
察覺到那份天地異樣,有袞服老者,氣勢洶洶從道場內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觀外,身材魁梧,深目,輪廓鮮明,多須髯,穿一件袞玉滲金袍。
這位真身幾乎常年待在風水洞內的大瀆淋漓伯,瞇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扶住腰間玉帶,望向那處山頭的一抹青色。
運轉本命神通,能見尋常練氣士所不能見,只見那山巔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邊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隨從。
曹涌朗聲開口道:“道友既然來都來了,還要藏頭露尾,就如此見不得人嗎?”
不等言語落定,就已經運轉神通,凝聚漫天雨水為一道水法,化作一條長達百丈的青色長龍,直撲山巔那對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盤之上,與一位相當于玉璞境的大瀆公侯,抖摟這種……海市蜃樓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來,只見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記類似袖里乾坤壺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將那條水龍收入袖中不說,再換手抖袖,左手進右手出,好似將一條河水悉數倒入山腳滾滾江水中。
青同有點幸災樂禍,在這夢中,陳平安就是老天爺,你一條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鎮小天地的優勢,還怎么與之斗法?
陳平安跨出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曹涌身邊,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輩陳平安,見過淋漓伯。”
晚輩?
曹涌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后,吃驚不小,尤其是對方這個自謙稱呼,更是意外。
雙方見都沒見過,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執晚輩禮?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還禮,“大瀆曹涌,見過陳隱官。”
曹涌側過身,伸出手掌,笑道:“隱官請。”
洞府出現了一道小門,門額是“別有洞天”四個金色大字,還有一副楹聯。
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視線透過冪籬,掃了一眼對聯,輕聲道:“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換了一個說法,“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問道:“敢問這位道友,莫不是寧劍仙?”
陳平安一時語噎。
冪籬薄紗之內,青同也是狠狠翻了個白眼,這條老蛟是啥眼神啊。
難怪如今才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當自己什么都沒說,領著兩人一起步入風水洞中。
洞府之內,三人穿廊過道,只見那白璧梁柱青玉階,珊瑚床榻水精簾,琉璃門楣琥珀橋……人間珍寶畢盡于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這座風水洞內,雖然靈氣充沛濃稠如水,只是空無一人,就連符箓傀儡都沒有,顯得了無生氣。
得知年輕隱官來意之后,曹涌沒有急于表態,只是問道:“隱官為何會找我?”
陳平安說道:“我們落魄山有位前輩,我跟弟子裴錢的拳法,絕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與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試探性問道:“是那崔誠?”
不難猜,寶瓶洲一洲山河,能夠教出陳平安和裴錢的純粹武夫,不是大驪宋長鏡,就是那個失蹤多年的崔誠,加上陳平安是文圣一脈的關系,而崔誠的孫子,繡虎崔瀺,曾經有個文圣一脈首徒的身份,顯然要比宋長鏡可能性更大,何況陳平安都說了,此人與自己屬于不打不相識,那就只能是崔誠。
果不其然,陳平安笑著點頭。
其實曹涌身為錢塘長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躋身玉璞境,只是那會兒錢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旱,曹涌無計可施,只得現出真身,牽引海水,倒灌錢塘江,這才帶來了一場甘霖。這等行事,無異于悖逆自身大道的行徑,也就是已經沒有了頂頭上司的緣故,故而老蛟“只是”落個折損三五百年道行的下場,要是擱在三千年之前,或是萬年之前,曹涌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剝皮抽筋掉腦袋的斬龍臺了。
在這之前,崔誠對性情暴躁的錢塘長,是不太看得上眼的,還曾因為一樁風波,登門找到曹涌,有過一場氣勢凌厲的問拳。
在那之后,崔誠才對曹涌的印象有所改觀,再次主動登門,不問拳,只是……問酒一般。
不過崔誠當年在落魄山竹樓那邊教拳,與陳平安從不提及任何過往,好像一次都沒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這邊,才會一點架子都沒有,樂意與兩個小丫頭,主動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聽裴錢說,暖樹姐姐每次都會認真傾聽,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聽到了某些已經說過一兩遍的故事,就使勁搖頭,半點面子都不給的,直接撂下一句,說過啦說過啦,換個更加精彩的、嚇唬人的山水故事聽聽……之后的故事,老人也從不讓小米粒失望,當然小米粒的捧場,也是很了不起的,聽得一驚一乍的,會有無數的感嘆詞。
陳平安給曹涌介紹身邊那位道友,道號青同,來自桐葉洲。
曹涌自然從未聽過此人,就只當是某位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青同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曹涌愈發對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與純陽道人有過一場不淺的道緣。”
曹涌沒覺得這是什么不可說的秘事,點頭道:“曾經有幸聽聞一個自號純陽的道門真人,講解《火經》,我憑此證道小成,得以躋身元嬰,可惜純陽道人的這份傳道恩德,始終未能報答。”
那位外鄉道人,當年在風水洞為曹涌傳道說法時,大道顯化,妙語如珠,降下一場火雨。
經過這場火雨淬煉,之后曹涌走江,就極為輕松順遂了,就像一個殿試金榜題名的進士老爺,轉頭去參加一場府試甚至是縣試,當然是手到擒來的一樁小事了。
曹涌知道了年輕隱官與崔誠的那層關系后,毫不猶豫就答應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涌突然問道:“又有客人登門了,一船兩撥人,都是我水府這邊的舊友,陳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見個面?”
陳平安笑道:“悉聽尊便。”
其實陳平安比曹涌要更早察覺到那一行人的行蹤。
江上一條小船中,坐著三位別洲練氣士,兩位寶瓶洲本地水神。
見陳平安在一條水蛟這邊如此禮數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這邊,隱官大人怎么就沒半點客隨主便的意思。
曹涌自然不知內幕,依舊為年輕隱官率先介紹那條船上乘客的身份。
兩位水神,都是有資格開府的湖君,一位治所是那鄰近錢塘江的青草湖,位于龍游縣和烏傷縣附近,女子水君名為竹湘。
另外一尊湖君,名為王象晉,治所在那當涂縣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寶瓶洲本地修士,其中有來自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陳真容,擅長畫龍。
此外是兩個來自中土神洲,女子修士名為秦不疑,還有一位自稱洛陽木客的漢子,是個包袱齋。
那三位外鄉修士,其實之前就來過這邊做客,只是陳真容臨時起意,說是要去游歷一趟龍游縣。在上古時代屬于姑篾之地,設置為太末縣,后來數次改名,最終才定名為龍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歸舟獨行。
江水中有一條烏蓬小船隨波起伏,白雨跳珠亂入船,看上去隨時都有傾覆之憂。
船上有五人正在飲酒,談笑自若,他們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閑聊之事,也與修行有關,只是各執己見,是說那飛升之下總計十二境,到底是哪個境界最為關鍵。
有人說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經由柳七首創,再由某人拓寬道路,可以讓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輩修行一事,往難了說,腳下道路何止百千條,旁門左道,歪門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過是開門、關門兩事,關了門,身與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開門,萬丈紅塵,紅塵滾滾,更是修行,與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說當是觀海境最為重要,修行之人,開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樓觀滄海,境界不高,卻反而是氣魄最大的一層,只說那無名氏傳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盤鏡”,是一種何等廣闊的視野,之后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所處位置高則高矣,其實依舊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見那陳平安并不排斥此事,曹涌便帶著他與那青同道友一起離開洞府,來到岸邊,迎接那條即將靠岸的小船。
疾風驟雨,白晝如夜,他們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么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見了岸上三人后,須臾間,便是香氣環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無需任何雨具,飄來岸邊,看著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幾分臉色靦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眼神熠熠光彩,柔聲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風鬟雨鬢,慘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嘖嘖不已。
陳平安微微低頭,抱拳笑道:“見過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水君王象晉,身材修長,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后,見到那位青衫客,如書生見書生,作揖行禮道:“讓陳先生見笑了。”
王象晉生前是一介文弱書生,并無功名在身,也非戰場英靈,屬于志怪里邊最典型的那種福緣深厚,因緣際會之下,嫁入舊碧螺湖內的龍宮水府為婿,龍君在壽終正寢之前,便遜位于王象晉,因為相貌生得文質彬彬,龍君擔心王象晉無法懾服水怪,贈予一張鬼面,戴上之后赤面獠牙,獰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寶,讓那女婿晝戴夜除,既可輔助修行,亦能震懾群雄。繼位水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廟內其余陪祀從神亦然。
陳平安作揖還禮,微笑道:“久聞碧螺湖水君大名。”
那背木槍、腰佩白楊刃的中土女修,與神色木訥的包袱齋,都只是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陳平安也就跟著點頭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陳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陳山主,咱倆算不算遠方親戚?”
陳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較勉強。”
老人玩笑道:“難怪阮鐵匠最不喜歡聊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話。
老人突然問道:“先前我們幾個,在船上聊十二個境界里邊,到底哪個最重要,陳山主是個什么看法?”
陳平安神色認真道:“都重要。”
老人愣了愣,豎起大拇指,“高見!”
之后曹涌便讓他們先去府上,自己則要為年輕隱官送出一段山水路程。
陳平安離開七里瀧之前,與這位淋漓伯詢問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雙手扶住腰間玉帶,神色灑然道:“有道之士證道得道,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征得老蛟同意過后,陳平安便一揮袖子,風雨驟然停歇片刻,金光點點,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涌入袖中。
歷史上曾有先后一千多位文人騷客,留下了兩千多首詩詞。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縣志記錄在冊的詩詞,文字多達數十萬,如獲敕令,便從一本本書籍中好像“剝離”出來。
曹涌見此異象,哪怕陳平安與那青同道友已經離開,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心中感慨萬分,不曾想年輕隱官在劍術、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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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中,呂喦問道:“至圣先師之前就見過鄒子了?”
“見過了,還聊了幾句,最后鄒子與我說了句硬話,‘同桌吃飯,各自端碗。’”
至圣先師點點頭,“因為我先與鄒子說了句軟話,‘你一個算命的陰陽家術士,就不要欺負我們的儒家弟子了。’”
純陽道人發現身邊的至圣先師,好像心情不錯,滿臉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
純陽道人問道:“至圣先師,是看到了什么……未來景象?”
“看了些過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俗夫子,我們每一個人,站在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們無一例外,都是頂天立地的姿態,各有高低罷了。我們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頭,彎下腰去,依舊是腳踩大地,背負青天。”
至圣先師微笑道:“至于未來事,看破不說破,說破就不靈。”
那是無數條細微的軌跡路線,造就出無數幅模糊不清的畫卷,最終卻在某一處重疊、聚攏為一。
天地間云霧散去,依稀可見有人領銜,數道身影緊隨其后,漸次登高。
但是在這之前,至圣先師又看出了某個不同尋常之處。
至圣先師忍不住拍欄而笑。
那幅畫面一閃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師聯袂去往驪珠洞天舊址,當時在小鎮之內,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見了陳平安。
道祖與陳平安并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條泥瓶巷。
最終道祖止步于小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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