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陪著小米粒一起巡視渡船,迎面走來兩位渡船管事。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她因為要參加下宗慶典,便暫任風(fēng)鳶渡船大管事,姍姍而來,停下身形,儀態(tài)雍容,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見過公子。”
身為年輕山主欽點(diǎn)的渡船二管事,賈老神仙從頭到腳,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相貌清癯,須發(fā)如雪,居移氣養(yǎng)移體,愈發(fā)有世外高人的風(fēng)范,老神仙算是搬出壓箱底的行頭了,如今身穿道袍、踩云履,腰別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從騎龍巷草頭鋪子買下的一見心儀靈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樸,銘刻有一行蠅頭小字的古篆:天風(fēng)吹磬,吾誦黃庭,金聲玉振,諸天相敬。
賈晟站在長命身邊,位置稍微靠后幾分,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畢恭畢敬道:“拜見山主。”
至于老神仙腳上這雙藕絲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贈送的禮物,之一。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剛剛拉著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來。”
賈晟滿臉遺憾道:“山主夫人就沒有一起回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她要閉關(guān),脫不開身。何況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適合經(jīng)常往來于兩座天下。”
老神仙喟嘆一聲,“天定的姻緣,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還是聚少離多,山主與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笑著沒說話。
掌律長命看了眼年輕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聾兒的牢獄內(nèi),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場。
溪畔有搗衣女子,浣紗丫鬟,乍一看,就如兩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已多年。
當(dāng)初兩個被老大劍仙丟入牢獄的少年劍修,各有機(jī)緣造化,杜山陰成為豪素的唯一嫡傳弟子,性情淳樸的幽郁,成為老聾兒的弟子。
作為谷雨錢祖錢化身的少女,最終跟隨主人豪素一起離開劍氣長城,化名汲清,跟隨杜山陰,一起游歷浩然天下,曾經(jīng)現(xiàn)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內(nèi)。
當(dāng)年白發(fā)童子曾經(jīng)口說“現(xiàn)行”二字,幫助“隱官老祖”看到她們的真容,只說那汲清,她當(dāng)時肌膚便呈現(xiàn)出一種古意幽幽的碧綠顏色,額頭處如同開啟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樣錢誕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陳平安欲言又止。
長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銅錢一物?”
一語中的。
陳平安對金精銅錢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泥瓶巷的少年窯工,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見過金精銅錢的數(shù)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銀還多了。
昔年作為進(jìn)入驪珠洞天的過路錢,金精銅錢有三種,分別是迎春錢,供養(yǎng)錢和壓勝錢。
最早是邀請墨家鉅子鑄造而出的三種制范母錢,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不然那會兒的大驪宋氏,不過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那個一國即一洲的大驪朝廷,以當(dāng)年宋氏的淺薄底蘊(yùn),根本請不動墨家鉅子幫忙鑄錢。
而這三種錢,是世間金精銅錢的第一等極美品,只因為當(dāng)年大驪宋氏管得嚴(yán),每一袋子錢,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進(jìn),這才沒有流傳到別洲,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扎根大地,從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為福地品秩,一些大驪朝廷秘密鑄造的三種金精銅錢,宋氏庫藏,才開始漸漸流散出去,悄無聲息還清了一部分山上債務(wù)。
按照白發(fā)童子的說法,世間祖錢的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都能夠大道顯化而生出靈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侶。
陳平安不再繼續(xù)藏掖,開誠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在飛升城那邊,寧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說是足夠了我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了,只是這種煉劍,跟一般情況還不太一樣,就是個無底洞。”
長命笑意盈盈,柔聲問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簡單明了不過了,公子何必為難?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還是說我們落魄山,就只許山主一人勤勤懇懇,燕子銜泥,添補(bǔ)家用,不許他人為山主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一時語噎。
其實道理不是這么講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錢往來,陳平安當(dāng)然沒有半點(diǎn)為難,只是金精銅錢一物,涉及到長命的大道修行,陳平安煉劍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實長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別無他法,就是吃錢,而且只吃金精銅錢。有點(diǎn)類似山水神靈,就只能靠人間香火淬煉金身,此外世間一切道訣仙法都是虛妄。
長命笑問道:“長命身為落魄山掌律,難道是靠境界嗎?周首席是仙人境劍修,米裕也即將成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騎龍巷箜篌更是飛升境,那我還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職,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劍仙?”
落魄山山主與掌律的雙方言語,沒有刻意隱瞞,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顯然是沒有把賈老神仙當(dāng)什么外人了。
賈晟在一旁聽得真切,只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妙。
長命道友生氣了。
而且第一次生氣,竟然就是奔著咱們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擱自己,哪敢吶。
長命繼續(xù)說道:“前后兩次意外收獲,若非跟隨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長命豈能收入囊中半點(diǎn)?”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nèi),在隱官與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個嶄新身份的長命,曾經(jīng)施展本命神通,將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靈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積成山,大小相當(dāng)于一座寧府的斬龍崖,規(guī)模相當(dāng)可觀。最終那些由神靈殘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金沙,依附在長命的衣裳之上,凝為一件價值連城的珍稀法袍。
長命為何對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機(jī)緣,看似唾手可得,卻在漫長歲月里,始終不曾染指半點(diǎn),當(dāng)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會兒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劍仙不默認(rèn),老聾兒不允許,這些屬于劍氣長城的私產(chǎn),刑官豪素和長命,都是帶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實的“金山”,擱在青冥天下,可以煉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師兄君倩,曾經(jīng)在那寶瓶洲,與天幕處的越界神靈余孽遞拳,在北岳地界,下過一場場金色大雨。
那會兒在劍氣長城的牢獄內(nèi),長命就遠(yuǎn)遠(yuǎn)要比汲清更對年輕隱官心生親近,那是一種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靈。
陳平安只得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回了仙都山再議具體事。”
看到長命有些疑惑,陳平安解釋道:“馬上要帶著小陌再出趟遠(yuǎn)門。”
小米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好人山主身邊。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笑道:“能有此行,還要?dú)w功于右護(hù)法的一句無心之語。”
北俱蘆洲,三郎廟,陋巷飯館內(nèi)。
只因為袁宣多問了幾句關(guān)于隱官的事情,就變得氣氛凝重。
柳勖依舊保持那個手掌覆蓋酒碗的姿勢,笑問道:“是舊識?怎么說?”
樊鈺聚音成線問道:“劉爺爺,真不用通知三郎廟那邊?”
元嬰老劍修以心聲說道:“沒事,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題大做。”
其實劉有自己的顧慮。
惹誰都別惹柳勖這種一根筋的人。
好說話時,萬事好商量,不好說話時,別說袁宣的太爺爺,恐怕連騾馬河柳氏家主都攔不住柳勖。那就別弄巧成拙,靜觀其變就是了。
不過由此可見,從頭到尾,只稱呼那人“二掌柜”、而從不喊“隱官”的柳勖,對陳平安,不可謂不敬重。
什么只比點(diǎn)頭之交略好?
誰信?
唯獨(dú)袁宣,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問道:“柳伯伯,聽說那位陳隱官既是劍修,還是一位武學(xué)大宗師?”
按照當(dāng)年那份榜單顯示,作為數(shù)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
柳勖挪開手,夾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點(diǎn)頭道:“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二掌柜其實還不是劍修,不過拳法確實很高,我聽黃綬說過,二掌柜少年時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好像輸給過曹慈三場,后來再回劍氣長城,曹慈已經(jīng)離開了城頭的茅屋,不過二掌柜贏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兩場問拳,我都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
袁宣又問道:“陳隱官是不是喜歡背劍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夾菜,喜歡細(xì)嚼慢咽,緩緩道:“平常時候,不穿法袍,不過到了戰(zhàn)場,喜歡多穿幾件。不少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尤其是年輕一輩,就都有樣學(xué)樣了,再不覺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緊,說不定還能多賺一筆戰(zhàn)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幾件法袍,一直是個謎。那會兒二掌柜已經(jīng)去了避暑行宮擔(dān)任隱官,沒法問他。”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如今流傳不廣,以后你們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義了。”
“在戰(zhàn)場上,寧肯遇到寧姚,也別碰到隱官,不是開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關(guān)門弟子離真,還有甲申帳那撥劍仙胚子,一個比一個出身隱蔽、來頭大,一場處心積慮的圍殺,結(jié)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樣吃了大苦頭。而且如今那個身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也曾暗算過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shù)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樣來過咱們北俱蘆洲,天底下真有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皺眉道:“袁宣,說話就不能爽快點(diǎn)?”
袁宣哈哈大笑,這才不繼續(xù)兜圈子,與柳勖說起了自己當(dāng)年那場鬼蜮谷游歷的細(xì)節(jié),在那銅綠湖,是如何見著了那個頭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劍游俠,自己還曾邀請對方一起垂釣,看得出來,對方與自己這位“袁一尺”,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游歷,除了奔著蠃魚而去,也想要垂釣一種在山上被譽(yù)為“小湖蛟”的銀色鯉魚,一年生長一斤,百年之后,便會生出兩根“龍須”,每三百年須長一寸。長至一尺,鯉魚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純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劍修的年輕游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雙方離別之際,還曾夸贊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聽到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氣客氣,別當(dāng)真。”
袁宣吃癟不已,悶了一大口酒。
樊鈺和老劍修相視一笑,還真被柳勖說中了。
約莫是相信了少年的這番言語,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沒有說什么,只是一飲而盡。
袁宣也有樣學(xué)樣,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兩位扈從如釋重負(fù),亦是抬起酒碗同飲十分。
“小宣,有空就帶著劉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騾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辭,最后笑道:“記得結(jié)賬。”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飯館,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顯然并沒有表面那么輕松。
老人以心聲笑道:“少爺,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的威勢了吧?”
袁宣使勁點(diǎn)頭。
方才的柳伯伯,讓少年覺得太陌生。
男人獨(dú)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勁大。
就像去過劍氣長城。
寶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誰占據(jù)的秋風(fēng)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贈予機(jī)緣的山市觀海樓,扶搖洲那條蘊(yùn)藏著無窮商機(jī)和財富的潛藏礦脈,在那四海之中,眾多遺失多年的龍宮舊址、仙府遺址,不斷浮現(xiàn)……
這就是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再與青冥天下短暫銜接的結(jié)果。
新雨龍宗,有個女子劍仙,前段時間來跟云簽收賬了。
是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
這讓最近幾年焦頭爛額的云簽如釋重負(fù)。
處理宗門事務(wù),真不是云簽擅長的,所以云簽毫不猶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約定,二話不說就主動辭去宗主,讓位給納蘭彩煥這個外人,自己則擔(dān)任掌律祖師。
幸好如今的雨龍宗,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因循守舊的大宗門了,曾經(jīng)的宗門祖訓(xùn)和祖師堂舊制,早已形同虛設(shè),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簽,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納蘭彩煥的出身和劍道境界,就明晃晃擺在那里,故而更換宗主一事,還算順利。
納蘭彩煥還帶了一撥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龍宗,人數(shù)不多,就六個,三位劍修,三頭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師堂,舉辦了一場簡單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繼任典禮。
說實話,云簽也確實邀請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帶著宗門弟子們游歷東邊三洲,并未攢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場祖師堂議事結(jié)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門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個龍門境修士,都能隨便占據(jù)一座海上大島開辟道場。
只留下一位宗門掌律。
納蘭彩煥此刻坐在為首那張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翹著腿,一顛一顛的,隨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譜牒。
早年在春幡齋賬房里邊,老娘一樣是這副德行,誰管得著?
當(dāng)然,只有某人來倒懸山查賬的時候,納蘭彩煥才會稍稍收斂幾分。
其實納蘭彩煥到了雨龍宗的首場祖師堂議事,所有人一聽說她的名字,就沒什么異議了。
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真半點(diǎn)沒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說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擺在臉上,要是被那個納蘭彩煥瞧在眼里,天曉得會不會被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給當(dāng)場剁死丟出去喂魚?
跟你講道理?納蘭彩煥的飛劍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貫行事風(fēng)格,就是擺在臺面上的無聲道理。
要知道,在這位新任宗主的家鄉(xiāng)戰(zhàn)場上,納蘭彩煥,齊狩,以及那個元嬰境贏得一個米攔腰綽號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轍的殺妖手段,極其嗜殺,暴虐殘忍,落在他們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沒一個有好下場。
故而納蘭彩煥,與生性溫婉、言語軟糯的云簽,兩任宗主,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納蘭彩煥幾眼就看完了阿貓阿狗沒幾只的祖師堂譜牒,只得重新翻閱一遍,斜眼那云簽,笑問道:“聽說你找了好幾次水精宮?”
云簽略帶幾分愧疚,赧顏道:“都無功而返了。”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你當(dāng)蠻荒妖族都是有寶貝在地上不撿的傻子嗎?云簽,有你這么位掌律祖師,我這個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簽微微臉紅,不說話。
風(fēng)涼話什么的,聽過就算,反正她這輩子沒少聽,從以前的宗主師姐,到雨龍宗祖師堂成員,甚至是一些資質(zhì)好的晚輩,更甚至是水精宮內(nèi)部……
雨龍宗早年建造在倒懸山的水精宮,當(dāng)初被倒懸山看門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墜海,明知道被她尋見水精宮的可能性極小,可云簽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幾次施展辟水法,潛入海底,都未能尋見蹤跡。
一座宗門,撇開云簽這個撐場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個,元嬰就只有一個。
當(dāng)下祖師堂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其實也才九十多個,這還是云簽將那些舊宗門藩屬島嶼歸攏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慘淡。
其中那個老元嬰,前些年在云簽跑去拉攏的時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恥地提出一個建議,說只要與她云簽結(jié)為道侶,就愿意擔(dān)任新雨龍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開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幾晚,**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要是在早年一貫以女子修士為尊的雨龍宗,一個藩屬勢力的元嬰修士,膽敢如此信口開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簽也知道自己確實太過性格軟弱,空有境界,不然當(dāng)年也不會那個殺伐果決的師姐,打發(fā)到倒懸山,而且還只是名義上管著一座水精宮。
具體的生意往來,云簽從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師姐一脈的心腹,所謂的每年查閱賬本,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說來可笑,云簽主要是擔(dān)心自己若是顯得太不管事,會被師姐訓(xùn)斥一句不關(guān)心水精宮事務(wù)。
納蘭彩煥笑瞇瞇道:“那個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沒聽我說什么,神色鬼祟經(jīng)常瞥你,是不是與你心聲言語了,說了些什么悄悄話?”
云簽搖搖頭,“沒什么。”
納蘭彩煥皺眉道:“云簽,別忘了如今誰是宗主,我問什么,你就老老實實回答什么。”
云簽仍是猶豫了很久,最后說得含糊,只說那位前宗門掌律,希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從今往后同舟共濟(jì),一起讓雨龍宗重新崛起。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要是不來當(dāng)這個宗主,就你那點(diǎn)腦子,早晚要被那個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勁翻拱。”
云簽漲紅了臉,惱羞不已,瞪了一眼那個口無遮攔的女子劍仙。
納蘭彩煥嘖嘖不已,視線從頭到腳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簽這娘們,看著顯瘦,實則體態(tài)豐腴,看似神色清冷,實則藏著一分天然嫵媚的艷冶容態(tài),大概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納蘭彩煥拿出一壺酒水,還沒開喝,就開始說葷話了,“我
要不是個娘們,肯定也要對你眼饞,每天幫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簽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納蘭彩煥,請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來氣得不輕。
納蘭彩煥撇撇嘴,“真是不經(jīng)逗。擱在劍氣長城那邊,你就只能躲起來不出門了。”
云簽深呼吸一口氣,“宗主,以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納蘭彩煥看了眼她的峰巒起伏,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聲道:“人比人氣死人。”
云簽開始閉目養(yǎng)神。
納蘭彩煥合上譜牒冊子,橫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簽,不然我?guī)湍阕龅暨@個光吃飯不做事的元嬰?留著也沒啥意思,又糟心又礙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定額俸祿,讓納蘭彩煥一想就心疼。
云簽立即睜眼,神色慌張道:“行事不能如此隨心所欲,哪怕只是辭掉他的祖師堂身份,都需要找個正當(dāng)理由,不然我們雨龍宗以后就很難招徠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們,我們真的敢收嗎?”
云簽神色認(rèn)真,沉聲道:“納蘭彩煥,我雖然不擅長經(jīng)營之道,更不適合當(dāng)個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殺人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絕對不可取。你如果執(zhí)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讓你繼續(xù)當(dāng)這個雨龍宗的宗主了,你罵我篡位也好,說我背棄誓言也罷,我都要與你說清楚這個道理,我寧肯雨龍宗再次分崩離析,修士流離失所,就算因此徹底失去宗字頭名號,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親手將一座宗門交給一個喜好濫殺的修士手上,我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雨龍宗走上一條歧途。”
納蘭彩煥身體后仰,翹著腿,靠著椅背,不言語,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椅把手。
云簽與她對視,眼神堅定。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嚴(yán)肅的。那個元嬰,我會好好與他講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學(xué)學(xué)你,用一種心平氣和的態(tài)度,和顏悅色的臉色,和風(fēng)細(xì)雨的語氣,保證既可以讓這位雨龍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夠為我雨龍宗所用。”
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啊。
回頭就找到那個老元嬰,問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個元嬰又不是個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來就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門多做事就可以做掙錢,對咱們的掌律云簽,少流幾斤哈喇子。老元嬰興許會口是心非,那就給他一劍,小傷,不殺人,那么老元嬰就能長記性了。最后再問他一個問題,敢不敢偷偷離開雨龍宗,想不想當(dāng)個一年到頭風(fēng)餐露宿的山澤野修。
云簽試探性問道:“宗主當(dāng)真不是開玩笑?”
納蘭彩煥有些無奈,光憑稱呼,就知道云簽的心思了。
納蘭彩煥都有些舍不得戲弄、欺負(fù)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聲說道:“我其實已經(jīng)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誰不長眼睛,欺負(fù)到雨龍宗頭上,好與他們名正言順問劍一場。這件事,你記得保密。”
云簽趕緊起身,就要與宗主道賀。
納蘭彩煥氣笑道:“剛說了保密,趕緊坐回去!”
云簽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滿臉雀躍神色,嬌憨如少女。
納蘭彩煥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搖洲的山水窟,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接管了這座宗門,然后與一座山下鄰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買賣,期間有個扶搖洲叫宮艷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過在納蘭彩煥眼中,這類宗門譜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簽差不多,用某人的話說,也就只是個紙糊竹篾的境界,不過宮艷這個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經(jīng)還不錯,算是同道中人,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納蘭彩煥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賣出家當(dāng),右手收回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很快就掙了個盆滿缽盈,當(dāng)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兩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給文廟管錢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搖洲一座書院當(dāng)副山長,不是納蘭彩煥嫌錢多,而是擔(dān)心被某人秋后算賬。
雖然那個年輕隱官并未約束她什么,納蘭彩煥的生財之道,還是會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蘊(yùn),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歷,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還是一路游歷一路買賣。
只說納蘭彩煥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隨身攜帶了六件,何況還有兩件咫尺物。
納蘭彩煥笑問道:“咱們那位隱官,于你云簽和雨龍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嗎,將來是怎么個報答法子?”
云簽一聽說此事,便顯得很有一些主見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言語,便聽納蘭彩舊態(tài)復(fù)萌,開始說那些不正經(jīng)的言語,“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許?見不著人又如何,你們雨龍宗,不是相傳有一門極難修煉成功的不傳之秘嗎?聽說連你師姐都未能學(xué)成,倒是你,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譽(yù)為……芙蓉暖帳,**境地?”
云簽嘆了口氣,干脆就不搭話了。
那位年輕隱官,何等運(yùn)籌帷幄,何等高自標(biāo)持,只可惜至今未能親眼一見。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為何,云簽聽過了一些劍氣長城的傳聞,每每想象一位年輕外鄉(xiāng)人在那酒鋪,于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她反而覺得,當(dāng)他低頭飲酒時,會顯得格外孤單。
云簽與納蘭彩煥各懷心思,一并走出祖師堂。
沒過幾天,就有貴客登門,云簽都不陌生,是那春幡齋劍仙邵云巖,和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如果再加上劉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懸山的四座私宅就算湊齊了。
酡顏夫人要走一趟寶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觀,打算見一見那個周瓊林。
身邊沒有劍仙的保駕護(hù)航,酡顏夫人自己哪敢一個人四處亂逛。
于是就路過了那個“改朝換代”的雨龍宗,對于納蘭彩煥莫名其妙成為宗主,酡顏夫人倍感驚訝,邵云巖對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龍宗,酡顏夫人跟云簽聊往事,邵云巖則跟納蘭彩煥并肩而行,昔年春幡齋賬房,除了他們兩個,還有晏溟,此外韋文龍打下手,米大劍仙負(fù)責(zé)看大門。
邵云巖笑道:“其實也沒過去幾年,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納蘭彩煥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談錢,就沒啥感興趣的了。
邵云巖以心聲說了些事情,納蘭彩煥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什么?!當(dāng)真?!”
陳平安竟然能夠在城頭刻字?!
邵云巖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頭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沒幾步路。”
納蘭彩煥重重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有什么信不信的,擱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說實話,納蘭彩煥還真對那個年輕隱官犯怵,不比酡顏夫人好多少。
她們倆都在對方手上吃過結(jié)結(jié)實實的苦頭。
這家伙跟長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嗎?
可他在云簽這邊,不就挺照顧的。
納蘭彩煥壓下心頭震撼,開始拉壯丁,邀請邵云巖和酡顏夫人擔(dān)任自家宗門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談錢就傷感情了。
靠那串葫蘆藤結(jié)出的多枚養(yǎng)劍葫,邵云巖劍術(shù)造詣,如果擱在劍氣長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脈不俗,
邵云巖也無所謂多出個掛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個生財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頭銜一大堆,而酡顏夫人與云簽早年關(guān)系就不錯,當(dāng)然更沒有意見。
邵云巖沒有在雨龍宗久留,只是小住了兩天,拉著那個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顏夫人繼續(xù)跨海游歷。
期間路過蘆花島造化窟,酡顏夫人又開始閑逛起來,邵云巖只得提醒道:“你真當(dāng)是游山玩水呢?”
酡顏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著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diǎn)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巖好不容易才攔下酡顏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顏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為那串葫蘆藤的關(guān)系,邵云巖對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nóng)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巖點(diǎn)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qiáng)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巖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fù)舊貌,就不遺余力。”
酡顏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fēng)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顏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zhì),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云巖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fēng)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顏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云巖不讓酡顏夫人繼續(xù)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著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fā)的山水關(guān)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guī)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dāng)回事。
邵云巖點(diǎn)頭道:“有的。”
他從袖中摸出兩份山上的通關(guān)文牒,當(dāng)年觀禮落魄山的宗門典禮,就用上了,何況龍象劍宗在南婆娑洲落腳扎根,他跟酡顏夫人又都是實打?qū)嵉淖V牒修士了,如今出門在外,當(dāng)然會隨身攜帶關(guān)牒。
邵云巖那份,當(dāng)然是真名,關(guān)牒按例需要標(biāo)明山頭,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寫上籍貫。
酡顏夫人用了個化名,姓梅名清客,還給自己取了個道號,“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見關(guān)牒上邊那個“龍象劍宗”,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后,立即歸還關(guān)牒,朝邵云巖打了個道觀稽首,再與酡顏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邵劍仙,梅劍仙。”
別管對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喊劍仙,準(zhǔn)沒錯!
再孤陋寡聞,少女也是知道龍象劍宗的,那可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門。
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領(lǐng)銜!宗門內(nèi)還有那位名叫陸芝的女子大劍仙!
聽說如今宗門內(nèi)弟子極少,無一例外,俱是劍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遠(yuǎn)在天邊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運(yùn)氣這么好,今兒一見就是兩位。
酡顏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嬌笑道:“哎呦,被人敬稱為邵劍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劍仙?”
酡顏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巖愈發(fā)無奈。
一路領(lǐng)著兩位貴客去見觀主,少女壯起膽子,小聲問道:“邵劍仙,梅劍仙,你們認(rèn)得陸先生嗎?”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陸芝之人,不計其數(shù)。
這位女子大劍仙,故鄉(xiāng)分明是浩然天下,卻特立獨(dú)行,始終將劍氣長城視為家鄉(xiāng),并且能夠?qū)π抟暈橥l(xiāng)。
戰(zhàn)功卓著,性格鮮明,傳聞陸芝還長得傾國傾城,更是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可以參與傳說中的那種城頭議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聽途說了好些劍氣長城的事情,因為有太多人喜歡說,有更多人喜歡聽,便有了“一頓酒說不完萬年事”的說法。
對于這位青梅觀少女修士而言,更多興趣和心思,還是在陸芝身上。
當(dāng)然還有那個據(jù)說與末代隱官是一對神仙眷侶的寧姚啊。
邵云巖微笑道:“如今我們宗門人不多,當(dāng)然認(rèn)得陸先生。”
酡顏夫人伸手揉了揉身邊少女的臉頰,笑道:“獨(dú)獨(dú)仰慕咱們陸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臉紅。
一座青梅觀的眾多枯敗梅樹,枯木逢春一般,霎時間開出無數(shù)新枝。
酡顏夫人以心聲道:“折損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巖微笑道:“自己跟隱官大人說去。”
酡顏夫人立即心虛改口道:“至少兩百年。”
“我說了又不作數(shù),以隱官大人的脾氣,肯定會來這邊查驗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虛報為一百五十年,我看問題不大。”
“邵云巖,你不會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們畢竟是同門,這點(diǎn)信任都沒有嗎?”
“莫要誆我!我會當(dāng)真的!”
“算了,與你交底好了,其實本就是隱官大人的意思,允許你虛報個兩三成。”
“……”
寶瓶洲中部齊渡水域,疊云嶺,山神祠廟。
剎那之間,水霧升騰,彌漫整座祠廟。
今天山神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長,腰間懸佩一把長劍,墜有金黃劍穗。
一身濃郁至極的水運(yùn)氣息,如果不是對方刻意壓制了水神氣象。
竇淹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覺了。
竇淹認(rèn)出對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從神像金身走出,還要急匆匆換上一身許久沒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禮。
方才定睛一看,對方懸佩長劍之外,還有一塊大驪禮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趙氏家主的字體。
齊渡長春侯,楊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禮,“疊云嶺竇淹,拜見齊渡長春侯,上官大駕光臨,小神有失遠(yuǎn)迎。”
楊花漠然點(diǎn)頭,瞥了眼神像腳下那張長條桌案上的香爐,看來憑疊云嶺的自身山運(yùn),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疊云嶺龍脈與山根的穩(wěn)固程度,倒是讓楊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遜色昔年一座小國五岳的堅韌程度。
如果說一座宗門的底蘊(yùn),看那開峰地仙的數(shù)量,那么如楊花這類大瀆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得看轄境內(nèi)山水祠廟的數(shù)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廟有無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觀的“門檻”,跨過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過去,就是年復(fù)一年“靠天吃飯”,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類似修士結(jié)金丹。
竇淹到底還是憂心好友岑文倩的處境,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官場話術(shù),打算硬著頭皮也要與單刀直入,與長春侯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是楊花今天真是親自問罪跳波河而來,竇淹與疊云嶺也好為岑河伯分擔(dān)幾分,便小心翼翼問道:“侯君蒞臨寒舍,可是因為岑文倩那邊的改河為湖一事?”
實在是由不得竇淹不心虛,不通過大驪朝廷和齊渡侯府的許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個不好說話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廟都難說。
楊花置若罔聞,率先跨出祠廟門檻,走向一處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觀景亭,小涼亭懸“疊翠排云”匾額,與楹聯(lián)一樣,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筆,覆面具不見真容的女子大瀆侯君,步入涼亭后,一手負(fù)后,一手按住劍柄,眺望那條已經(jīng)因為改道而徹底干涸的跳波河,不遠(yuǎn)處就是一座與疊云嶺山脈接壤的嶄新湖泊,水氣清靈,原本跳波河諸多水族,都沒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牽引進(jìn)入大湖,看來這個岑河伯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這次大瀆改道,事關(guān)重大,牽扯廣泛,光是需要背井離鄉(xiāng)的百姓,就多達(dá)百萬人。故而大驪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調(diào)了禮、工和戶三部總計五位侍郎大人,專門籌建了一個大瀆改道臨時衙門,聯(lián)手督辦此事,中岳與長春淋漓一山兩府負(fù)責(zé)協(xié)同,只說此地,就廢棄了跳波河在內(nèi)的六條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運(yùn)道好,因禍得福,得了一座從天而降的湖泊,無需遷徙別地,其余五條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大驪既定方案,不得不舍棄原先的祠廟水府,必須更換金身位置,或平調(diào)至別處高位水神的府邸,擔(dān)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譜牒,擔(dān)任新河神靈,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損耗,大驪朝廷只能給出一定數(shù)量的金精銅錢,至多彌補(bǔ)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過當(dāng)?shù)氐陌傩障慊鹑パa(bǔ)窟窿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種類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遷徙,雖然讓山水神靈傷筋動骨,卻不會傷及神祇大道根本。
竇淹一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楊花后邊,心里便愈發(fā)打鼓,看她架勢,真是與岑文倩興師問罪來了?
官場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個新上司,都喜歡刨根問底,問個根腳來歷。
比如富貴子弟,就問郡望姓氏。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問授業(yè)恩師,科舉座師、房師又是哪位,尤其是要問老丈人是誰。
竇淹不是那個死腦筋的好友
鄰居岑文倩,無論是生前做人做官,還是死后轉(zhuǎn)為庇護(hù)一方的英靈神祇,顯然都要更活絡(luò)些,山水官場上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靈通,所以早早聽說了這位長春侯君一籮筐的傳聞事跡,來頭很大,靠山更大,堪稱是個手眼通天的,當(dāng)之無愧的朝中有人!
大驪京畿之地,一眾大小仙府的執(zhí)牛耳者,好像就叫長春宮,其中某位老祖師,還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傳聞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驪太后南簪,早年還是皇后時,曾經(jīng)“奉旨離京”,就在長春宮那邊結(jié)茅清修,而楊花當(dāng)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來當(dāng)過幾年鐵符江水神的楊花,如今恰好就是補(bǔ)缺為齊渡的長春侯。巧不巧?誰不羨慕?
楊花雖然水神品秩高低不變,仍是三品水神,可無論是管轄水域,還是手中實權(quán),楊花都屬于毋庸置疑的高升,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門的一把手,豈能跟官品一樣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論。
再者那條鐵符江,位于大驪王朝本土的舊龍州,龍州地界本就是神靈扎堆的一處是非之地,還與一洲北岳山君坐鎮(zhèn)的披云山是鄰居,處處掣肘,類似山下官場的“附郭縣”,寄人籬下,所以趕來一洲中部大瀆“當(dāng)官”,當(dāng)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關(guān)于暫時空缺的鐵符江水神,有說是從紅燭鎮(zhèn)那邊的三江水神當(dāng)中順勢升遷,也有說是從外邊抽調(diào)水神擔(dān)任,眾說紛紜。
竇淹還不真不知道,小小疊云嶺,真能替岑文倩承擔(dān)多少侯君震怒?
楊花就任大瀆長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所有下屬山水神靈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們登門祝賀。
所以至今還有許多大驪南境的州城隍老爺,連這位長春侯君都沒能見著一面。
因為楊花打算在兩年之內(nèi),走遍自家地盤的山祠水府、土地廟和各級城隍廟,類似微服私訪,事先不會通知任何祠廟,她要親自勘驗各路神靈的陰德多寡和功過得失,兩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屬,升遷一撥,貶官一撥,是該封賞,還是該懲治申飭,一切按侯府規(guī)矩行事,侯府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為能夠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等著便是了。
按照文廟那場議事后頒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譜牒的禮制,幾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驪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們還制定出一條山水定例,各洲大瀆,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兩位水正,當(dāng)下寶瓶洲齊渡還只有一侯一伯,楊花的長春侯,錢塘江風(fēng)水洞那條水蛟的淋漓伯,寶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夠獲得大瀆公爵水君,水正一職也暫時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儀式的中土文廟圣賢,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會是文廟某位副教主親自露面。
大瀆公侯伯,是某個學(xué)宮的祭酒主持儀式。然后接下來就是學(xué)宮司業(yè)、一洲當(dāng)?shù)貢荷介L了。
離開了那條光有品秩虛銜、其實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鐵符江,但是如今一條浩浩蕩蕩的中部大瀆,四成水域都?xì)w她管轄,并且在官場上,那條道場建立在風(fēng)水洞的“錢塘長”老蛟,只是敕封為淋漓侯,還要比她這位長春侯低半籌,只要齊渡一天沒有公字后綴的水君,楊花就是大瀆諸多水神第一尊。
大驪朝廷是有意為之,就是要讓一洲水神憑功業(yè)、憑自身履歷,去爭奪那個顯赫位置。
楊花收回視線,坐在涼亭內(nèi),也沒有故意讓那竇山神落座,好顯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竇淹站著答話就是了,有無資格落座,得憑本事。
若是一場問答下來,讓她覺得極不滿意,你竇淹能不能保住疊云嶺山神之位,還兩說。
接下來她便與竇淹詢問了一連串問題,例如疊云嶺地界百姓戶數(shù)的增減變化,幾處府縣的賦稅和糧倉儲備,還有幾個上縣訓(xùn)導(dǎo)近年來的文教成果,各地縣志的重新編撰,各種官家、私人牌坊樓的籌建情況,驛路修繕,一些義莊停用后如何處置,五花八門,楊花不但問得極其詳細(xì),就連最近十年內(nèi)的童生數(shù)量變化,大體上是增加還是減少,均攤在具體的府縣之內(nèi),又是怎么個光景……
楊花都一一詢問了,總之疊云嶺地界的一切文教、物產(chǎn)和商貿(mào)事項等,十幾個大類,楊花都會各自挑選出兩三個問題,竇淹只能勉強(qiáng)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個答案,楊花顯然并不滿意,為這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答題的竇山神,當(dāng)場指出紕漏或是數(shù)字上的細(xì)微偏差,聽得竇淹頭皮發(fā)麻,感覺自己就是個課業(yè)荒廢的學(xué)塾蒙童,遇到了個教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慕虝壬谶@兒仔仔細(xì)細(xì)查詢功課呢。
這讓竇山神內(nèi)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幾分古怪,竟然開始羨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類似問題,肯定只會干脆利落,一問三不知!
竇淹沒來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異士,一位當(dāng)時被自己誤認(rèn)為是大驪工部官員的青衫客,最早現(xiàn)身跳波河畔時,還曾對岑文倩有過一番調(diào)侃,聽著那叫一個陰陽怪氣,說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經(jīng)營,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兩百年間只有兩位同進(jìn)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種相當(dāng)于科場考題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為他對長春侯楊花的行事風(fēng)格,極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當(dāng)時還當(dāng)個笑話看待,覺得那家伙說話拐彎抹角罵岑文倩,聽著還挺解氣,結(jié)果好了,這會兒自己成了個笑話。
楊花還算滿意,畢竟其中三成問題,她都問得超出山神職務(wù)范疇了。
只能說疊云嶺山神竇淹,沒有帶給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個“盡職”考語,是毫無問題的。
楊花突然說道:“聽說岑文倩生前擔(dān)任過一國轉(zhuǎn)運(yùn)使。”
竇淹小心醞釀措辭道:“侯君明鑒,岑文倩當(dāng)年力排眾議,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夠處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種種官場虛實、利益關(guān)系,最終一手主導(dǎo)漕運(yùn)疏浚和糧倉籌建兩事,在任三年,成果頗豐。不敢說什么功在千秋的場面話,只說岑文倩的那個文端謚號,是毫不虧心的。”
楊花默不作聲。
竇淹也無可奈何,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雙方官銜相差懸殊,最重要的,楊花身為長春侯,位高權(quán)重,故而大瀆諸多事務(wù),大驪朝廷都不會太過干涉。
楊花轉(zhuǎn)頭看了眼跳波河舊址,沒來由笑言一句,“聽聞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魚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譽(yù),雖說如今改河為湖了,少了河中獨(dú)有的杏花鱸,難免小有遺憾,辜負(fù)歷史上那么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篇佳作。”
竇淹心中大喜。
只是楊花下一個問題,就讓竇淹瞬間如墜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與河伯府詢問具體緣由、過程,為何久久沒有答復(fù)?”
竇淹心中罵娘不已,倒是不敢罵侯府稽查司官員的秉公行事,而是罵那個岑河伯竟然如此悶葫蘆,完全不跟自己打聲招呼。
如今大瀆長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掛兩塊匾額,大瀆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朝廷封正的官職,一個是神靈開府的山水道場。
按例設(shè)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屬于一旦與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緊要衙門。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來自疊云嶺的書信,信的末尾鈐印有一方私章,“陳十一”。
結(jié)果差一點(diǎn)就鬧出了幺蛾子。
雖說封面上邊寫著“長春侯親啟”,并非一般封面詞比較客套的那種“賜啟”或是“道啟”。
但是專門負(fù)責(zé)收發(fā)各路公文、書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隨隨便便收到一封書信,瞧見了封面上的“親啟”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給堂堂大瀆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讓侯君殿下“親手啟封”?
況且寄信人,是那疊云嶺山神竇淹,水府胥吏還得去翻查檔案條目,才知道是個芝麻大小的山神,這就出現(xiàn)了紕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個侯府負(fù)責(zé)此事的輔官,在這位官員的親眼見證下一起打開書信。由于帶往大瀆侯府的鐵符江水府舊人不多,楊花也沒有那種任人唯親的習(xí)慣,就用了一些大驪陪都那邊調(diào)派而來的新面孔,多是運(yùn)氣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舊水神、水仙,哪怕沒升官,可到底算是成為了侯君近臣。
總之是些山水官場上彎來繞去的是非,有數(shù)位職務(wù)不低的水府諸司官員,都與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對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順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著檔案處的主官,大概是覺得找到了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立即帶著那封“罪證”,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職責(zé)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給跳波河伯岑文倩,內(nèi)容措辭嚴(yán)厲,大體上還算公事公辦,其中就有讓岑文倩必須說清楚一事,那個明明自稱為“曹仙師”卻鈐印“陳十一”之人,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來自什么山頭。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將此事稟告長春侯,楊花當(dāng)時也沒說什么,只是并未讓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長春侯點(diǎn)個頭,就可以緝拿那個擅自造湖、開拓私家地盤的岑河伯了。
但是楊花內(nèi)心深處,對于稽查司并無追責(zé)的念頭,但其實已經(jīng)十分惱火那個檔案處水府佐官的公報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楊花看過了就會丟在一邊,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楊花會不予理會,她只當(dāng)沒有收到過那封信。
說不定還會直接交給京城的大驪太后處置。
她跟落魄山半點(diǎn)不熟,與陳平安可沒什么香火情可言。
楊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賞罰分明,疊云嶺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違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讓自己將來照顧那兩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陳平安想多了。
結(jié)果自家水府這么一鬧,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類似申飭跳波河的公文,還繞過疊云嶺竇淹,牽扯到了岑文倩必須公開“陳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親自走一趟疊云嶺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擺著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已經(jīng)親筆書信一封,打過招呼,而楊花不對疊云嶺刻意照拂幾分,陳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這件事情,就當(dāng)是水府和落魄山雙方心有靈犀一筆揭過了。但是現(xiàn)在就成了楊花明明收到書信,卻依舊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難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了,一個處置不當(dāng),就等于是自己的長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臉上甩耳光。
楊花又不是半點(diǎn)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與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與落魄山因此交惡。
只好寄信一封給大驪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皇宮的密信。
不過一律是來自長春宮。當(dāng)然是那位大驪太后的親筆手書。
信上就一句話,“按信上所說,不違反大驪山水禮制律例的前提下,長春水府可以善待疊云嶺、跳波河。”
這讓楊花如釋重負(fù)。
只是她難免猜測一番,陳平安這個家伙,是在算計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讓疊云嶺竇淹代勞?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辭,什么遠(yuǎn)親不如近鄰的龍州舊人,寫得云遮霧繞,尤其那句“常年遠(yuǎn)游在外,一直未能拜會鐵符江水神府”,還有什么“如今大瀆公務(wù)繁忙,只等侯君閑暇之余,知會一聲,小子才敢登門叨擾”。你要臉不要臉?
陳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寫明身份,水府諸司衙署,誰敢為難?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開啟,估計就要倍感與有榮焉了吧?
何況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誰不擔(dān)心你陳平安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年輕劍仙,要是與誰寄信一封,里邊就只寫了“與君問劍”四個字?
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dāng)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為山神,就當(dāng)造福一方,以后務(wù)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nèi),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巨細(xì),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jǐn)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wù)虛,反而不怕務(wù)實。
楊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著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dāng)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guī)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么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dāng)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dāng)什么父母官,當(dāng)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著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dāng),能臣難為。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里說出口,就有點(diǎn)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后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謚,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后擔(dān)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為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著朝政暗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lián)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shù)位在冥冥中身后懸有跳波河秘制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tài)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wù),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據(jù)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dá)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yǎng),以后自己水府就只當(dāng)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jīng)推進(jìn)大半,水文脈絡(luò)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jīng)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于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yuǎn)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nèi)極容易出現(xiàn)奪河憂患……”
說到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xù)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后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shè)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為何不早點(diǎn)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為大驪朝廷早有相關(guān)的明確規(guī)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于“不準(zhǔn)”、“可以”以及“準(zhǔn)許破例”為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謂的事后“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為清晰、精準(zhǔn)。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里邊占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shè)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注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復(fù),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jìn)入檔案房,專門負(fù)責(zé)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核內(nèi)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xì)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xì)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干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為官之道,遠(yuǎn)遠(yuǎn)不如竇山神,請上司喝酒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花笑道:“來你這邊之前,我其實先去了趟疊云嶺,倒是未能領(lǐng)教竇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楊花說道:“竇淹還不錯,不少看似無需他過問的事情,都很上心,當(dāng)個疊云嶺山神綽綽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氣。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長春侯水府,只是為了照顧岑文倩,楊花放緩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聲問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驪朝廷,還能保持今天這種昂揚(yáng)向上的精神氣嗎?”
在山下,終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如今的大驪王朝,已經(jīng)沒有了國師崔瀺。
誰敢保證下一任大驪宋氏皇帝,就一定還是位雄才偉略的明君?不會改弦易轍,大驪國勢不會江河日下?
楊花點(diǎn)頭笑道:“肯定可以。”
其實這是一個極有僭越嫌疑的問題,不過楊花回答得沒有半點(diǎn)猶豫。
岑文倩問道:“楊侯君為何如此篤定?”
楊花心情復(fù)雜,思緒飄遠(yuǎn),片刻后回過神,笑道:“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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