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勒緊脖子的楊凝性滿臉漲紅,只得使勁拍打背后那人的胳膊,希望對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認識的朋友,何必拳腳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氣不小,非但沒有松開胳膊,反而一個氣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體后仰,后背幾乎要地面持平。
楊凝性當真有點頭暈眼花了,艱難開口道:“好人兄,管管,趕緊管管,別見死不救,你這學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只瞧見個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紅痣,滿臉殺氣,白衣少年轉頭望向鄭大風,雙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個狠狠擰轉,勒得楊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只是燦爛笑道:“大風兄!”
鄭大風笑道:“多年不見,崔老弟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論交情,鄭大風自然還是跟老廚子、魏山君關系更好,三人對這只大白鵝都比較忌憚,只能說不疏遠,也不如何親近。
鄭大風問道:“怎么來這邊了?”
崔東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陳平安提醒道:“東山,差不多了,再這么下去,木茂兄就要裝死了,回頭找我訛一筆藥費。”
崔東山這才松開胳膊,將木茂兄扶起,后者一手揉著脖子,咳嗽不已,崔東山就幫著敲打后背,笑瞇瞇道:“怪我,太熱情了,實在是對木茂兄神往已久,這不一見面就情難自禁,木茂兄不會記仇吧?”
楊凝性尷尬笑道:“不會不會。”
在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練氣士一旦開始登山修行,就會看到了一個嶄新天地。
豁然開朗,如開天眼,四周人物,纖毫畢現,睫毛顫動,衣衫細密針眼會大如漁網的網格,女子言語時魚尾紋的顫動幅度,清晰可見,她們臉上涂抹脂粉的縫隙,如縱橫交錯的田埂。
附近的腳步聲,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聲,落在修士耳中,都會響如雷鳴。
所以每一位練氣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適應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此外一切術法神通,還有劍修的飛劍,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氣機漣漪,
修道之人,面對這點蛛絲馬跡,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邊,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蕩漾的水紋,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漣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靠近酒桌,已經讓這個楊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還會被人偷襲,勒住脖子,毫無還手之力,更是嚇了一大跳。
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龍蛇處處蟄伏的北俱蘆洲。
我要這元嬰境有卵用?!
一張酒桌,陳平安,鄭大風,崔東山,楊凝性,剛好一人一條長凳,不過崔東山死皮賴臉與那位木茂兄擠一條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臉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術,看得出來,你運道那么好,正值運勢命理兩昌隆的大好時節,到了這邊,肯定是有大收獲了,咱哥倆不如坦誠相見,擺開地攤,來場以物易物的包袱齋?”
楊凝性赧顏道:“說來慚愧……”
崔東山抬起雙腳,一個身形擰轉,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楊凝性立即說道:“并非那么慚愧,其實小有收獲,包袱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他娘的,不愧是好人兄帶出來的學生,都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說翻臉就翻臉,比翻書還快,當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這般不講江湖道義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崔東山的荒誕行徑,只是端起酒碗,跟鄭大風磕碰一下,各自飲酒,就當是以這場熱鬧當下酒菜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坐回原位,“不著急擺攤,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歡說自己的游歷過程,偶爾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幾句話就帶過,但是這個木茂兄,先生還真就很是多說了幾句。
而且聊起那個黑衣書生,先生在言語之時,臉上頗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蘆洲,陳平安曾經與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機,那個被譽為“小天君”的云霄宮楊凝性,是當之無愧的天生道種,而且要做那無比兇險的斬三尸之舉,打算將心中惡念聚攏凝為一粒心神芥子,再將其斬出,如此一來,等到楊凝性將來打破瓶頸,從元嬰躋身玉璞,期間心魔作祟一事,心關阻礙就會小很多。
斬三尸之舉,算是道家的一條獨有登天路,佛門亦有降服心猿意馬一途,有異曲同工之妙。
恰好這兩事,陳平安都親眼見過,除了楊凝性,還曾在荒郊野嶺,遇到過一位鑿崖壁為洞窟道場的白衣僧人,常年與一頭心猿作伴。
至于黑衣書生說自己與陳平安并肩作戰,一起分賬掙錢,確實不算假話,雙方在鬼蜮谷一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最終各有收獲,只說楊凝性得到了老龍窟那條“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而“相當值錢”這個說法,可是從姜尚真嘴里冒出來的評價。
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所以這筆賬,陳平安時隔多年,卻一直記得很清楚,原來到頭來辛苦一場,還是自己小賺,木茂兄偷偷摸摸掙了大頭?
楊凝性見那姓崔的白衣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雙指一捻,啪一聲打開,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門獨門秘術,可以幫你脫離楊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遙自在,到頭來依舊免不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艱辛,結果就是桌上的一盤菜,何苦來哉。”
崔東山滿臉誠摯神色,語重心長道:“不如咱哥倆做筆大買賣,如何?這樣的包袱齋,天底下獨一份的。千萬要珍惜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
楊凝性笑著搖頭道:“崔兄何必誆我,即便白裳這樣的大劍仙,斬得斷紅繩姻緣線,也斬不斷這種大道牽引的因果線。”
崔東山使勁搖晃折扇,嗤笑道:“術業有專攻,白裳算哪根蔥。”
楊木茂轉頭望向陳平安,疑惑道:“好人兄,這位崔仙師,真是你的學生,而不是領你上山的傳道恩師?”
陳平安笑道:“是學生。”
崔東山擰轉折扇,換了一面朝向楊凝性。
不服打死。
楊凝性瞥見上邊的那四個大字,一個身體后仰,滿臉驚恐狀,趕緊抱拳說道:“難怪與崔道友一見傾心,原來寥寥兩語,便道出了我的心聲,楊木茂的立身之本,處世之道,盡在崔道友兩邊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東山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餞,望向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崔東山便捻起一塊蜜餞放入嘴中,再將瓷碟推給鄭大風,含糊不清道:“大風兄趕緊嘗嘗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會很難吃到了。”
鄭大風也就不客氣了,抓起蜜餞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門道,嘖嘖稱奇道:“好手藝。”
陳平安拿起瓷碟,遞給楊凝性,后者小心翼翼以雙指捻起一塊蜜餞,瞧著像是以桃干制成,陳平安再將瓷碟放回鄭大風身前,這才隨口問道:“木茂兄,接下來你是怎么個打算?”
楊凝性細嚼慢咽,驀然神采奕奕,原來自己的一魂兩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淺,就像吞咽煉化了一爐的靈丹妙藥,眼角余光打量著那只瓷碟,還有三塊蜜餞呢,嘴上說道:“繼續閑逛,既然是從南方來的,就準備再去北邊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請我當個國師啥的。下次好人兄路過,我來當東道主,必須盛情款待!”
陳平安點點頭。
楊凝性問道:“好人兄,我與崔道友擺完攤子,可就真走了。”
陳平安還是只有點頭。
楊凝性見好人兄油鹽不進,只得硬著頭皮問道:“真不邀請我進入避暑行宮?說不定我一個熱血上頭,就留下了,不是劍修,當個客卿總是可以的,也好為飛升城和隱官一脈,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宮廟小,哪里容得下韜略無雙的木茂兄,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沒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餞這種吃食,若是一年能夠吃上兩三次,硬掰下來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說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門在外,最是能夠吃苦了,當了避暑行宮的客卿,俸祿都不用給的。”
楊凝性強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餞,悄然運轉小天地靈氣,將其分別牽引去往幾處本命氣府“儲藏起來”,再伸手去瓷碟那邊,想要再來一塊,結果被崔東山合攏折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楊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遠,一個白撿的現成便宜都不要,怎么當的包袱齋。”
崔東山扇動清風,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去過了北邊,當了護國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塊地盤,扶植起個傀儡皇帝,等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國師白藕的某個嫡傳弟子,好與青冥天下的那個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談成一樁買賣吧?你是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塊飛地,以及多個藩屬仙府,相信以木茂兄當下的運勢,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凝性收斂神色,默不作聲。
崔東山趁熱鐵道:“但是距離下次開門,還有不少年頭,木茂兄的元嬰境,一路遠游,看似四平八穩,可既然會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齊明天就會遇到誰,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誰,照理來說,就要懸了。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陳平安由著崔東山在那邊蠱惑人心。
崔東山反復說黑衣書生運道好,其實是大實話,如果運氣差一點,作為楊凝性所斬三尸之一,本該早就煙消云散了。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與黑衣書生離別之際,為何會有一種雙方“經此一別、再無重逢”的傷感。
楊凝性笑了笑,望向陳平安,“好人兄,我還是信你更多,你不如與我說句準話,這位崔道友,當真有兩全其美之法?”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但是依舊算不上什么一勞永逸的法子,不過保證木茂兄無需找那‘姚雅相’,便能憑空增加數百年道齡,想來問題不大,在這期間,如何與楊凝性相處,能否躋身玉璞境甚至是成為仙人,將來又能否找到那個打開死結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機緣與運道了。”
楊凝性好像吃了顆定心丸,撫掌贊嘆道:“果然還是好人兄買賣公道,童叟無欺。”
別的不說,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極多,主動害人之心絕無。這不是好人是什么。
眼前這個擁有楊凝性一魂兩魄的木茂兄,之所以會來五彩天下這邊歷練,其實是楊凝性出人意料,選擇了一條更加高遠的大道。
尋寶撿漏什么的,修行破境之類的,都是障眼法,要與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搭上關系,等到重新開門,就去往青冥天下,拜會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才是真正稱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楊凝性的一道旨意,作為三尸之一的“木茂兄”,違抗不得,何況此舉也是黑衣書生的一種自救。
因為一旦謀劃落空,楊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煉化、融合身為三尸之一的“楊木茂”,重新歸一為完整的楊凝性。
一旦黑衣書生與姚清談不攏,無功而返,楊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間再無木茂兄。
陳平安突然問道:“真正的楊凝性,是不是早已通過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書生神色黯然,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視著桌上碗中酒水的那點清淺漣漪,“顯而易見,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楊凝性的心性,豈會放任我不管,由著我這個他最瞧不上眼的壞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話,他已經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個地方,開始修習道法了。”
他抬起頭灑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輕輕晃動,“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過沒什么可惋惜的,終究是好酒。”
崔東山唉聲嘆氣道:“姚清可行,楊凝性卻未必可行。論資質,論根骨,論福緣,北俱蘆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獨厚,還是要遜色不少。當然木茂兄要是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我也攔不住。”
道門斬三尸的證道手段,既玄妙又兇險,不是誰都能做成的,歷史上不少走上這條道路的道門高真,都功虧一簣,后患重重。
即便成功,對于道人自身而言,當然是裨益極大,可對于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一種身死道消,下場形同被大煉之本命物,重歸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歷史上,也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個涌現出一大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輔姚清,道號“守陵”,這位經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講課傳道的道門高真,便做成了一樁壯舉,姚清不單單是斬卻三尸而已,且憑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關,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之外,等于額外多出了一仙人兩玉璞的“大道之友”,從三尸中脫胎而來的三位修道之士,與鬼仙相似卻不相同。
而作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那兄長楊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躋身山巔境,然后去找白藕,希望讓她幫忙喂拳?”
楊凝性搖頭笑道:“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長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讓外人難以揣測。”
青神王朝的國師白藕,是一位女子純粹武夫,腰別一支手戟“鐵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層。
楊凝性好像終于下定決心,“這筆買賣做了!即便還有幾分藕斷絲連,總好過牽線傀儡。如此一來,我也自由他也輕松,楊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無旁騖修行大道,于我楊木茂于他楊凝性,長遠來看,終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鋪里邊,仔細翻看墻上那些無事牌。
崔東山使勁招手道:“小陌小陌,快來快來。”
小陌快步走出店鋪,笑問道:“崔先生有事?”
崔東山笑問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條主次分明的因果線?”
小陌瞥了眼黑衣書生,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條紫金道氣的因果長線,一直蔓延到了天幕,與別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稱為‘一線天’的光景。
”
一般情況,小陌從不會主動探究他人的心弦,也無所謂對方的境界高低、師承來歷。
因為沒必要。
遠古時代,許多因為各種原因隕落人間的神靈,如果罪罰不是太重,舊天庭就會準許那位神靈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這就是一部分人間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長線,牽引大地。
這便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魚隨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氣候的“大魚”,到死都難以掙脫束縛。
后來那位小夫子的絕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此事。
圣人以自身大道,分開天地,而這位禮圣的代價,就是不得躋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
遠古時代,因為這等天地異象,被一小撮福至心靈的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某些循環有序的道法流轉,后世便逐漸演化出了諸多條道脈,比如其中就有望氣士。
崔東山問道:“能斬開?”
小陌點頭道:“如今‘天不管’,徹底斬斷這條長線都可以,何況就算是當年,我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保證可以毫發無損。如果這位楊道友,心狠一點,舍得以跌幾境的代價換取自由身,我可以幫忙從其道心之中,剮出那小半粒道種,然后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還舊主人,算是一筆賬兩清了,還是再心狠一點,讓我幫忙一劍擊碎道種,壞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沒問題。”
陳平安瞇眼笑道:“木茂兄,怎么說?”
黑衣書生搓手笑道:“暫時斷開因果線就行了,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于是咱們這位木茂兄,開始凝神屏氣,已經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類的心理準備,幾件楊凝性留給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氣府內蓄勢以待,收攏各地道氣,如兵馬聚集,紛紛勤王,趕赴某個至為關鍵的“京畿重地”,嚴陣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傷及大道根本。
結果那個被崔道友稱呼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邊,在頭頂處,五指張開,手腕擰轉,好像輕輕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書生還耐著性子等了片刻,見那小陌已經落座在空凳子上邊,這才一頭霧水試探性道:“這就完事了?”
這個黃帽青衫的青年修士,當自己是位飛升境劍修呢?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聯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場?
陳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氣象,尤其是仔細瞧瞧那小半粒道種的動靜,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東山趕緊來到小陌身后,抬起手肘給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損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說一句不辛苦,只是舉手之勞,不過忍住不提,反而比較辛苦。
片刻之后,黑衣書生再無半點玩笑神色,臉色肅穆,與陳平安問道:“如何報答?”
陳平安笑道:“以后路過某處寶地,楊國師記得盡地主之誼。”
黑衣書生抬起一只手,攤開手掌,承諾道:“在重新開門之前,我要是真當了某個新王朝的護國真人,可以變著法子送給飛升城五十萬人口。”
崔東山望向先生,眼神詢問,這樁買賣虧不虧本?要是并未掙錢,就由學生出馬,與這位木茂兄撒潑打滾一番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有賺,回頭你們倆的包袱齋,
黑衣書生如釋重負,仿佛一顆壓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遷一空,道心憑此瞬間澄澈幾分,竟然依稀摸著了一份破境契機,如竹筍剝落現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雛形,壓下心頭驚喜,神色復雜道:“從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實的楊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當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場,不然就要與他勾肩搭背,發自肺腑說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將也”。
陳平安抬起酒碗,說道:“木茂兄,我這次算是主動攬事上身,那么下次江湖重逢,可別讓我做那亡羊補牢的改錯勾當。”
楊木茂大笑道:“為人豈能不惜福。”
鄭大風笑著聚碗,“那就在座各飲十分。”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問道:“蜀中暑來過飛升城了?”
楊木茂搖頭道:“沒有,不然就他那排場,這邊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門子弟嘛,既嬌氣又貴氣,出門在外,講究賊多。”
“而且這家伙就是個憊懶貨,不愛挪窩,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氣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說打算躋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給他隨隨便便躋身了玉璞境,楊木茂甚至無法確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積薄發,還是一時興起。”
其實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還是略遜一籌的候補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別太目中無人,得意忘形,就不會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稱之為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
就像寧姚,斐然,如今就已經是飛升境,而且都還是劍修。
一個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個蠻荒共主。
若是純粹武夫的話,就都有希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甚至有機會去爭取一下傳說中“有此拳意,我即神靈”的“神到”。
陳平安隨口道:“他對飛升城觀感如何?”
楊木茂毫不猶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當初之所以會跑來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當年不準他去劍氣長城游歷,蜀南鳶哪里敢放行,所以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蜀中暑引以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對此極為愧疚,所以瞞著道侶,偷偷讓這個獨子下山。”
陳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劍修?”
楊木茂點頭道:“確實是劍修。”
因為蜀中暑已經在超然臺邊境,與一撥犯禁修士遞過劍,而且并未斬盡殺絕,所以蜀中暑身為劍修一事,也就沒什么忌諱了。
而且蜀中暑擁有了兩把本命飛劍,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圓百里之內,靈氣熏蒸,另外那把“黃梅天”,剛好與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礴,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氣極重,練氣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于陰風陣陣的古戰場遺址。
只是兩把飛劍的品秩,暫時還稱不上自成小天地。
陳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點點頭,是真心話。
陳平安繼續問道:“能不能捎句話給蜀中暑,超然臺愿不愿意與飛升城締結盟約?”
楊木茂想了想,“這就比較難說了,蜀中暑這家伙實在太懶散,即便對飛升城極有好感,卻未必愿意搞些盟約什么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個習慣,只要是他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會追求某種極致,那就一點都不懶了。”
“如果真與飛升城成為盟友,他說不定會主動要求擔任這邊的供奉,首席供奉是當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撈個次席當當嘛。
估計你們刑官隱官泉府三脈,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會被他煩死。”
“極致?”
陳平安疑惑道,“打個比方?”
楊木茂說道:“比如背誦道藏。”
陳平安驚訝道:“全部?”
楊木茂點頭道:“全部!”
陳平安就像聽天書一般,將信將疑道:“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一千兩百多卷,雖說版本眾多,但是最少的,也該有大幾千萬字吧?”
楊木茂點頭道:“對啊,他還專門挑選了一個字數最多的道藏版本,雖說自幼看書就過目不忘,能夠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親,當年差點沒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確實就有點‘頭疼’了,畢竟那會兒剛剛開始修行,境界不高,還只是個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鳶破例擺出當爹的架勢,再不準他背書,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鋪了,蜀中暑就轉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躋身了中五境,才開始繼續背書,最終還是被他全部記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東山嘖嘖稱奇,“有前途。”
鄭大風揉著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強迫癥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
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為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箓于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著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親不舍得讓兒子去當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于玄透露出來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為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
能夠成為于玄的嫡傳,哪怕不是關門弟子,這等造化,確實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楊木茂嘿嘿笑道:“何況蜀中暑之所以不來飛升城,是因為這家伙有些亂七八糟的怪癖和講究,他說飛升城里邊,有個隱官大人的避暑行宮,跟他的名字不太對付,故而不宜來此游歷。”
陳平安揮揮手,“你們的包袱齋,我不摻和,身上沒錢。”
崔東山就帶著楊木茂屁顛屁顛去了店鋪,倆人躲柜臺后邊蹲著,開始以物易物,法寶一多,難免雞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兩人就勾肩搭背離開鋪子,返回酒桌,一個要給對方倒酒,一個說我來我來,相親相愛得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楊木茂約莫喝過了一壇酒,剛好微醺,起身告辭離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邊落腳了。
陳平安帶頭走街串巷,將楊木茂送到北邊的城外,崔東山和小陌尾隨其后,因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招呼不斷,期間陳平安都會停步聊幾句。
楊木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相送,笑道:“萬千珍重。”
從頭到尾,楊木茂都沒有詢問那個小陌的身份,只是臨了,單獨為小陌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謝,晚輩定然銘記在心,山高水長,總有機會報答小陌先生。”
陳平安代為解釋道:“木茂兄的話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夠?”
楊木茂也是個混不吝的,并不否認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楊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將來若是有幸再會,不管是身在何地,楊道友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話直說,無需客氣。”
這個黑衣書生的心弦,頗有意思,與自家公子久別重逢,還真有幾分相當心誠的親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說。
而自家公子對此人,好像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遙想當年,整座天下,能夠讓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間道友,屈指可數,落寶灘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個。
一切言語反而是累贅,只需相視而笑,便是莫逆于心。
楊木茂怔怔看著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劍修,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境界?”
小陌坦誠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問劍之人的境界了。
崔東山樂不可支。
楊木茂心里大致有數了,最少是個仙人境劍修,極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難道是那位老大劍仙留給末代隱官的護道人?是那劍氣長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還是更為隱蔽的祭官?算了,想這些作甚,楊木茂收斂思緒,感慨道:“這一遭,沒白走,先是他鄉遇故知,又認識兩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陳平安以心聲道:“那種‘我不是我’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實不用多想。”
楊木茂小心翼翼問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還是‘不可不想’?”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那就當是我一語雙關?”
楊木茂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誰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機,煉制得當,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寶庫里邊的一件重寶,不然當年楊凝性也不會選擇穿著這件法袍外出游歷骸骨灘。
陳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沒喝高,少說幾句醉話,小心御風途中崴腳。”
楊木茂放聲大笑,身形化作一團黑煙,轉瞬間便往北方飄然遠去。
目送楊木茂遠去數百里之外,陳平安轉身走回飛升城,說道:“東山,那處草堂,最好還是歸還玄都觀。”
這次陳平安臨時起意來到飛升城,當然主要是還是想念寧姚。此外陳平安原本還想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東山一次。
畢竟崔東山最早想要創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這個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邊,老秀才曾經給過陳平安一個地址,路線清晰,不算太好找,因為山水迷障比較多,卻不至于難如大海撈針。
說是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得空,就去那邊看看。老秀才當時說得大義凜然,既然先生與白也是兄弟相稱的摯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輩了,替長輩灑掃庭除之類的,是本分事,推脫不得。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我就是在那邊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會久留,只等玄都觀道士過去接手,我就會離開,絕無二話。”
先生學生,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以孫道長的脾氣,不得投桃報李?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曾經問過崔東山,陽神身外身在何處。
崔東山沒有隱瞞,說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幫忙打理那座廢棄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經在五彩天下一處形勝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為臨時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樹,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樁莫大道緣。
當年與老秀才聯袂遠游嶄新天下,白也仗劍,遞劍不停,開天辟地,白也擁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處道場,卻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準備送給玄都觀,稍稍報答孫道長的借劍之恩,而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會將那桃樹、草堂一并交給玄都觀,只是后來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劍去往扶搖洲。
無法歸還仙劍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個心結。
所幸轉世后,一個頭戴虎頭帽的
孩子,被老秀才帶去玄都觀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經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湊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儉持家,便在樹下撿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凈凈,裝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來釀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長釀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于釀酒剩下的桃花瓣,還可以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
而桃樹旁,那些在文廟老黃歷上記載為“天壤”的萬年土,老秀才當初也沒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約莫矮了一兩寸吧。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場,看過就算,估計就只當沒看見,但是那個老秀才竟然連桃樹的枝丫都沒放過,足足掰走了幾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后,這才有了為老秀才專門遞出的送客一劍。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憑借三山符趕來飛升城的?”
崔東山小雞啄米,“果然難逃先生法眼。”
他的陽神身外身,當年隨便編撰了個山澤野修的身份,大搖大擺從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
與那扶乩宗的獨苗,還有那個化名楊橫行的楊凝真,其實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浩然天下。
當時桐葉洲的看門人,是自家左師伯,咋的,不服,你們也認一個?
崔東山進入贊新天下后,就開始獨自游歷,終于找到一處可以開辟為下宗的形勝之地,水運濃郁,云霞絢爛,崔東山見之心喜,一見鐘情,便設置了數道陣法,將方圓數百里山水占為己有,再將一處小山頭,取名為“東山”。
閑來無事,崔東山還繪制了兩幅畫卷,分明命名為《芥子》和《山河》。
憑借記憶,長達數十丈,繪畫有百萬里壯麗山河,卻名為《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畫卷,分明只有墨汁一點,卻被崔東山取名《山河》。
崔東山撓著臉,遺憾道:“學生到了這邊,當過牽線搭橋的月老,為數對修士,當那撮合山,當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夠心誠,可即便如此,學生依舊未能造就出這方天地的第一對山上道侶,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樁福緣失之交臂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東邊的白玉京,還有隱藏在扶搖洲和桐葉洲難民中的高人,一樣做過類似嘗試,而且注定一樣落空了。天心不可測,人算不過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慢上一步,此事無解的。不要小覷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決斷,東山,以后類似事情,不要做了,會被記賬,也是要還的。”
陳平安抬頭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違,不是隨便說說的。”
崔東山點點頭,“若非如此,我就會順著本心,先揀選下宗地址,就立即趕回南邊,在那幫桐葉洲遷徙流民之中,揀選一兩個身負龍氣的,廣撒網,為幾個有資質當那人間君主的家伙,做扶龍之舉了,實在是憑人力造就道侶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陳平安笑著轉頭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順勢而為,說不定反而會有些意外之喜。”
崔東山笑道:“聽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漸漸開竅。
一座嶄新天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隨之機緣四起。
第一座懸掛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師堂,被飛升城獲得。
故而飛升城所有劍修的外出游歷,其實可以得一份無形庇護。
如果不是得了這份大道眷顧,在那些“古怪”橫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飛升城劍修的傷亡,恐怕翻幾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認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勢如破竹的寧姚。
此外寧姚還是劍修,又有額外的一份饋贈。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士。
誰與爭鋒?
所以就算是一位來自別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膽敢擅闖五彩天下,只要被寧姚問劍一場,都有可能有來無回。
崔東山問道:“收集金精銅錢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進展?”
陳平安無奈道:“正愁呢。”
劍修的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淬煉飛劍,例如憑借斬龍臺砥礪劍鋒,就是一種捷徑,再一種要更難,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陳平安的籠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過與萬瑤宗仙人韓玉樹一戰,還有后來的托月山一役,將后者提升了一個臺階的品秩,才有了現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與陸沉借來的一身十四境道法,當時一劍曾經成功分化出數十萬計的飛劍,陳平安做過一番粗略推衍,未來那把煉化至巔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陳平安自身足夠高的劍道境界,大致能夠一鼓作氣支撐起百萬把飛劍。
除此之外,陳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場內,就一直試圖憑借井中月的眾多飛劍,將心相大道顯化出一份“真相”。
這就意味著井中月的煉制,不但有了最終方向,一種是增添飛劍數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種本命神通,所以陳平安此刻腳下,等于有了一條從無到有的道路。
唯獨籠中雀,一直停滯不前。
但是陳平安在閉關期間,有一個設想,但是暫時無法真正嘗試,理由很簡單,缺錢。
而且說不定這種“煉劍”,就是個無底洞。
不是缺少三種神仙錢,而是金精銅錢,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離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當初杜懋“飛升”失敗,為了爭搶其中一塊琉璃碎片,寶瓶洲那邊,連神誥宗祁真都親自出手了。
前者相對簡單,也僅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個王朝不想要?哪個大宗門不想買?尋常修士,誰又能真正買得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將已經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籠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種“大道循環無缺漏”的境界。
這就需要陳平安在籠中雀之內,打造出一條完整的光陰長河!
在此境界內,誰不是籠中雀?
那個至今還半藏掖的劉材,此人擁有兩把飛劍,專門克制陳平安的這兩把本命飛劍,到時候你劉材再來試試看?
你來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東山笑道:“掌律長命又不是外人。”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跟長命客氣的。”
崔東山忍住笑,“就怕長命道友一給就全都給,先生也愁。”
陳平安自嘲道:“愁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會被打吧。”
崔東山問道:“大驪宋氏那邊?”
陳平安說道:“當然也會開口,不過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免得被坐地起價,畢竟又不是咱們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歡主動上門被人殺豬。”
崔東山小聲道:“還有師娘那邊呢?”
陳平安倍感無奈,沒說什么。
這座天下的“古怪”,寧姚可不止斬殺一尊,除了那位遠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實還有。
倒不是陳平安矯情,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妥。
當然還有皚皚洲,流霞洲,這兩個絲毫未被戰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穩固,兩洲本土山水神祇都無任何折損,這就意味著大修士、大宗門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買賣,當然前提是價格合適,足夠高。此外像皚皚洲劉氏,還有當初在鴛鴦渚打過一次交道的包袱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蔥蒨所在宗門,而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靄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與大龍湫龍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飛升境老修士……這些人或者山頭手上,傳聞都有不同數量的家底,關鍵是金精銅錢和金身碎片在他們手上,都不算那種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價而沽,要么就是找買家,得看眼緣。
崔東山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縫補山河一事,咱們下宗所在的桐葉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來源,還可以隨便殺價。”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就干脆別去想了。”
崔東山問道:“先生何時返回仙都山?”
陳平安無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我是打算趕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樹。”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鎮樓,只有兩處,象征意義大于實際用處,其中就有桐葉洲的鎮妖樓,它與那座“鎮白澤樓”差不多,形同虛設,就真的只是讀書人做點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這座鎮妖樓,又有不同尋常之處,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歲月悠悠、道齡無窮的梧桐樹,相傳這棵古樹,年歲之高,存世之久,猶勝三教祖師,簡單來說,就是它的歲數,要比人間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連師兄君倩,都曾說自己年少時,喜好游歷四方,就曾見過這棵參天大樹。
可能,只是一種可能,此樹唯一壓勝之道士,正是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
而大戰之中,老觀主確實沒有半點照顧蠻荒天下,反而給出了那枚道祖親手煉制的鐵環,幫助浩然天下護住梧桐樹,始終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東山欲言又止。
顯然還是不放心先生的那個選擇。
這讓小陌頗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樹,在崔宗主這邊,怎么好像是去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叫事在人為,跟你的作為能一樣?”
崔東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發奇怪了。
之后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酒鋪,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帶著兩人御風掠過飛升城,來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處稻田的田壟旁邊,稻田內種植有鄧涼贈送的重思米,暫時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對水土要求極高,栽種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兩熟。
一位年紀輕輕的農家練氣士立即趕來,眼中充滿戒備神色,問道:“你們是誰,不知道規矩嗎?”
只聽那個青衫客笑道:“我叫陳平安。”
那人愣在當場,回過神后,小聲問道:“隱官大人會久留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說道:“隱官別著急走,等我去取紙筆,千萬別著急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
很快那位跟隨師父一起來到飛升城討生活的年輕修士,就拿來了一支蘸墨的毛筆和兩本印譜,厚著臉皮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寫上名字,若是能夠添一句贈言吉語就更好了!”
陳平安滿臉尷尬,好像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自己又不是蘇子柳七那樣享譽天下的文豪。
年輕修士滿臉希冀神色,陳平安只得接過印譜和毛筆,分別在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書頁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各寫了一句贈語,吹干墨跡后,遞給那位年輕修士,不曾想對方漲紅了臉,不著急接過手,硬著頭皮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再寫上年月日?”
陳平安便笑著又寫下日期,末尾還添加四字,“于田壟畔”。
其實面帶微笑的陳平安,比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修士更尷尬。
打定主意,這種勾當,真不能再做了。
年輕人手持毛筆,懷抱印譜,與那位平易近人的隱官大人連連道謝。
看著那個興高采烈離去的農家修士,崔東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著草根。
陳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別悶悶不樂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東山還是揪心不已,輕聲道:“先生好不容易攢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嗎?”
以先生的脾氣,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樹,就一定會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無功德可掙,甚至會賠上之前文廟功德簿上邊的所有戰功。
陳平安目視前方,神色淡然說道:“爭取可以留下一點,下次來這邊用得著。實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東山嚼著草根,問道:“如此一來,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辦?”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修行嗎?”
崔東山啞口無聲。
小陌就像聽著先生學生兩個在打啞謎,因為聽到了崔東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崔東山,能不能給我說道說道?”
崔東山唉聲嘆息,“歲星繞日一周,十二年即為一紀。”
小陌愈發如墜云霧。
崔東山只得詳細解釋道:“當年桐葉洲淪陷,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在蠻荒軍帳的有意逼迫和牽引之下,種種人心丑陋、種種舉止悖逆,人與事不計其數,只說在那期間誕生的孩子,怎么來的?他們的親生父母當真是夫妻嗎?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蠻荒天下占據桐葉洲那天算起,還是從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計算,不管是已經一紀,還是尚未一紀,有區別嗎?這些個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該有此劫,誰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葉洲還是蠻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說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蠻荒修士眼中,并無半點異樣,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來,他們就會是異端,是一種可能嘴上罵幾句都嫌臟的賤種,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帶著罪孽來到這個世上,不該來,偏偏來了。就算這些孩子在未來的歲月里,熬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經得起各種戳脊梁骨的謾罵,躲得過眾多人禍,也躲不過‘天災’,因為他們就算僥幸長大成人了,一樣始終不被桐葉洲恢復正統的山河氣運所接納,別說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著,就是一種艱難,不一定死,不一定會早早夭折,但是這輩子肯定會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們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吧,無緣無故的苦難,莫名其妙的災殃,天經地義的不順遂。”
“都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這些孩子,好像也沒得選擇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紀再一紀,甲子光陰過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崔東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語。
小陌盤腿而坐,轉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
小陌沒有聽到任何豪言壯語。
青衫男人只是輕聲言語一句。
“我覺得這樣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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