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獨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說道:“并無紕漏。”
崔東山點頭笑道:“先生需要閉關(guān)片刻,我們等著就是了。”
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黃帽青鞋的小陌懷捧綠竹杖。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除了最緊要的某件事,先生還會稍稍煉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宮,可能是外邊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經(jīng)不存在的避暑行宮,也可能是家鄉(xiāng)墜地前的驪珠洞天,先生對‘迷宮’了解得越細(xì)微,就越趨近于‘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于讓這把本命飛劍在數(shù)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種‘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籠中雀,可以更加萬無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問道:“敢問崔宗主,公子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籠中雀?”
崔東山啞然失笑,“萬事開頭難,從零到一,與從一到十,永遠(yuǎn)是前者更難想到、做到。何況我說了,先生追求,是‘真相’,并非假象,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實,已經(jīng)很難很難了。”
小陌一點就明,點頭道:“如此說來,確實無異于登天之難。”
陳平安的靈感,源于中土文廟議事,李寶瓶的那場手勢比劃,“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以及后來與托月山元兇問劍,后者一手打造出來的那條密率長廊。陳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樓后邊的無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語的“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后陳平安又記起了在劍氣長城那座牢獄里的自建“行亭”。
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館那邊,讓小陌幫忙護道,陳平安就有了兩次嘗試,一次是憑借心湖書樓的眾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纖毫畢現(xiàn),只是試圖“花開”時功虧一簣,當(dāng)時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后,陳平安就不再貪大求全,僅是大道顯化出一顆紫金蓮子的生長,只是在花開未開之時,依舊主動放棄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東山好像猜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點頭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么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只是此舉太過耗錢,而且都不是那三種神仙錢,而是極其稀缺的金精銅錢,況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還是養(yǎng)傷和恢復(fù)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暫時擱置了。”
“屋四垂為宇,舟輿所極覆也曰宙。”
崔東山仰頭看天,一腳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飛劍數(shù)量的多寡,與境界的高低直接掛鉤,例如陳平安跟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時,與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場問劍,曾經(jīng)一鼓作氣演化衍生出將近五十萬把飛劍,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有意無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神氣的折損,放開手腳傾力施展當(dāng)時那把品秩近乎巔峰、品相近乎圓滿的“井邊月”甚至是“天上月”,飛劍數(shù)量,估計可以達(dá)到驚世駭俗的八十萬把。
而籠中雀,陳平安確實如崔東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種本命神通的某個可能性,與光陰長河有關(guān)。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近期游歷,會學(xué)那楊老頭抽起了旱煙,哪怕再不適應(yīng),還是硬著頭皮吞云吐霧。
楊老頭每次在藥鋪后院與人議事,都會抽旱煙,憑此遮蔽天機,大道根祇所在,就是混淆攪亂一條光陰長河,除非是三教祖師,否則任你是一位精通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觀道觀的老觀主,都休想試圖憑借沿著一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線索。
只是那些旱煙的云霧,卻是唯有神靈才能掌控的人間香火,或者退一步說,類似書畫的次一等真跡,就是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在風(fēng)鳶渡船,就跟長命悄悄要了幾袋子金精銅錢,當(dāng)然會記賬。
在崔東山看來,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幾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籠中雀,能夠掌控一條小天地內(nèi)光陰長河的流轉(zhuǎn)。
外人置身其中,下場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答應(yīng)靈椿道友了。”
崔東山轉(zhuǎn)頭,笑問道:“怎么說?”
原來是道號靈椿的上宗掌律長命,之前在風(fēng)鳶渡船上邊,她想要為新收的嫡傳弟子納蘭玉牒,就跟小陌購買幾種已經(jīng)失傳的上乘劍術(shù),價格隨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銅錢來換。
小陌覺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記名供奉了,哪里好意思收錢,為納蘭玉牒傳授劍術(shù)一事,就是一句話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話,若要給錢,就不給劍譜了。
結(jié)果掌律長命還真就不要劍術(shù)了。
反正花錢購買劍術(shù)一事,她本就是廣撒網(wǎng)。
崔東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實誠太耿直了,這種事情豈可死板,與長命姐姐隨便討要個一袋半袋的金精銅錢,劍術(shù)也送了,人情也有了,兩全其美。”
小陌虛心受教,點頭道:“我還是未能真正入鄉(xiāng)隨俗。”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建議,次山謫仙峰的山腳那邊,不是有條青衣河有個落寶灘嘛,回頭我送給你當(dāng)修道之地,搭個茅屋什么的,你就在那邊定時傳道,”
小陌有些為難,“小陌只能說是境界尚可,可這論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實是道行淺薄,為人授業(yè),估計只會貽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為人師。”
在遠(yuǎn)古時代,不論“道人”是何種出身,“傳道”二字,分量之重,無法想象。
修道,證道,得道,傳道。
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別業(yè)那邊,自家公子與那個名叫蘆鷹的元嬰修士,無償贈予十二字。
靜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簡直就是說到了小陌的心坎里去。
修道之人需要靜心思慮,敬重天地萬事萬物,同時還要對這個世界懷有警惕,所以不要輕易說自己已經(jīng)修出了一個大道。
還差得遠(yuǎn)呢。
崔東山抬起雙手,分別握拳,最后掌心相對,輕輕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看輕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無我,看輕自己。只有不走極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點頭道:“有理。”
其實崔東山還有件事沒有多說。
此地舊主是田婉,那么她的師兄鄒子,就一定走過這座洞天遺跡,一旦先生可以隨意行走在光陰長河當(dāng)中,未來就可以找機會與鄒子問劍一場。
雖說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經(jīng)不是什么絕無可能之事。
千山萬水,都擋不住、敵不過先生腳上的那雙草鞋。
小陌說道:“離開這里后,等風(fēng)鳶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靈椿道友,討要幾袋子金精銅錢。”
崔東山點頭道:“如今想要購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寶瓶洲那邊,就不用想了,大驪朝廷不會有任何遺漏的。就算有人賣,也會是天價。桐葉洲這邊,再加上那個扶搖洲,興許還算有點機會,那些山水神靈金身破碎后,當(dāng)年未必全部被蠻荒軍帳搜刮殆盡,不過也只能算是些小漏可撿,經(jīng)過這些年的休養(yǎng)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經(jīng)緩過來了,一個個鬼精鬼精的。”
一襲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東山心情復(fù)雜,以自欺來欺天,可不是什么掩耳盜鈴。
有人天高聽下。
先生偏要與之分庭伉禮。
一行人來到山腳,崔東山介紹道:“此山名為赤松山,能夠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實一開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攔阻田婉離開寶瓶洲,是奔著那座大名鼎鼎的蟬蛻洞天去的。”
這座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洞天遺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東山命名為長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陽山,水龍峰那位管著諜報的天才兄……
陳平安和崔東山對視一眼。
崔東山使勁點頭,此事可行。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臨時起意,不適宜不妥當(dāng)?shù)摹?br />
崔東山眼神示意,先生你總得問問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種另類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小陌面對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員,都會自己設(shè)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談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只是依稀察覺到此事與自己有關(guān),試探性說道:“公子在小陌這邊,若是還有什么為難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職了。”
崔東山笑道:“與先生無關(guān),是我想要給小陌加個擔(dān)子,能不能將落魄山諜報一事管起來,可惜先生拒絕了。”
小陌思量一番,說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輔助,如果事實證明小陌還算得心應(yīng)手,當(dāng)然愿意為公子稍稍分憂幾分。”
陳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個飛升境巔峰劍修,每天去跟諜報邸報打交道,就不覺得跌份嗎?”
小陌搖頭道:“就當(dāng)是不花錢就能翻閱書籍了,如此看書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錢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我是自己開鋪子釀酒的,喝酒花什么錢。”
崔東山繼續(xù)介紹道:“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過方圓百里,但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不會輸給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總量至多差了兩三成,這還是我沒有往里邊砸入神仙錢的緣故。”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洋洋,“哈,誰讓我認(rèn)了個異父異母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人間俗子看天,碧空如鏡,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實也是一把鏡子,只是相對坑洼而已。”
一著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見深淵。再起種種人我見。
崔東山點點頭,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腳有條流水潺潺的溪澗,溪水泛紅色,宛如仙家精心煉制的丹砂,流水重量遠(yuǎn)超尋常。
在家鄉(xiāng)驪珠洞天,阮邛當(dāng)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鐵匠鋪子和鑄造劍爐,就是相中了龍須河水的那份陰沉,適宜鑄劍。
陳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有美玉光澤。
崔東山蹲在一旁,解釋道:“溪澗之所以有此異象,是山上那些動輒大幾千年歲數(shù)的古松,與一眾仙家花卉自然枯榮,年復(fù)一年滋養(yǎng)流水,將那個‘赤’字不斷夯實了,天然就是一種絕佳的符箓材質(zhì),回頭咱們可以憑此跟于老兒或是龍虎山做筆買賣,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會影響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過至少在甲子之內(nèi),崔東山不打算靠這座洞天掙一顆錢,有大用處。
赤松山中,芝參茯苓在內(nèi)的奇花異草,都已經(jīng)被崔東山一一標(biāo)注出來,記錄在冊。
登山途中,陳平安隨口問道:“有賬簿嗎?”
崔東山說道:“我這邊是有的,種夫子那邊暫時還沒有。這些奇花異草,山中多不勝數(shù),百年‘周歲’是一小坎,有兩百一十六棵,此后三百年是一中坎,過三百歲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類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過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獨有的赤松,總計三百六十棵,相對花草更為歲月悠久,千歲樹齡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總體而言,數(shù)目極為可觀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此外山巔那邊,還有一座云海茫茫的絳闕仙府。
陳平安來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敗古松旁,年輪細(xì)密至極,大致掃了一眼,竟有約莫四千多年的樹齡了,陳平安掰下一大塊金黃色松脂,入手極沉,無論是用來入藥,還是煉墨制香,都極佳,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錢,只要登山,就可以隨便撿取。
沒來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蘆洲的那場探幽訪勝,顯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說落魄山的下宗,崔東山一手打造起來的仙都山,其實并不缺錢,缺人也只是暫時的。
難怪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可以當(dāng)?shù)萌绱擞矚猓?dāng)然挖起上宗的墻腳更是不遺余力。
陳平安沒有將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隨便放在那棵腐朽枯敗的松樹枝干上。
小陌發(fā)現(xiàn)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翹首以盼,眼中充滿了期待,等到見著了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陳平安拍了拍手,繼續(xù)登山,隨口問道:“那個蟬蛻洞天,消失已久,卻始終沒有被除名,如今還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這里邊,有說頭?”
崔東山點頭道:“那座蟬蛻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沒有之一,因為傳聞曾經(jīng)有數(shù)位上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后世類似大瀆、江河龍宮之流的遺址,根本沒法比。因為每一具劍仙遺蛻,道韻殘余,興許就會承載著一種甚至是數(shù)種遠(yuǎn)古劍道。”
陳平安好奇問道:“蟬蛻洞天,當(dāng)年是怎么從寶瓶洲消失的?”
崔東山笑道:“本是鄭居中那個師父的證道之地,這家伙劍術(shù)高,脾氣犟,當(dāng)年屬于跨洲游歷寶瓶洲的外鄉(xiāng)人,可這份最大的機緣,還是被他得著了,正是在這座小洞天里邊,給他躋身了飛升境,后來不知怎么的,這家伙惹了眾怒,被十?dāng)?shù)位本土和別洲劍仙圍毆一場,雙方大打出手,打了個山崩地裂,死傷慘重,八個上五境劍修,六個元嬰劍修,總計十四人,一個都沒跑,全被那家伙做掉了。因為是劍修之爭,雙方遞劍前就訂立了生死狀,戰(zhàn)場又在蟬蛻洞天之內(nèi),故而不曾傷及山下無辜,中土文廟也就沒怎么管。”
小陌稱贊不已,難怪能夠成為后來的斬龍之人。
哪怕不談劍術(shù)高低,只說脾氣,就很對胃口。
陳平安說道:“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衰弱的?”
崔東山點頭道:“戰(zhàn)死劍仙當(dāng)中,大半是寶瓶洲本土劍修,就像個豪門世族,仿佛一夜之間被抄了家,形勢自然就急轉(zhuǎn)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還是一蹶不振,加上后來田婉和白裳暗中聯(lián)手,從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們崛起,才算恢復(fù)了幾分元氣。”
“那場問劍的后遺癥極大,對于寶瓶洲來說,不單單是那些劍仙悉數(shù)隕落在蟬蛻洞天之內(nèi),連累許多劍道仙家,就此斷掉師承香火,所有劍修身負(fù)的劍道氣運,都被封禁在了蟬蛻洞天之內(nèi),還有個更麻煩的事情,就像整個寶瓶洲的一洲劍道,等于完完全全被一個外鄉(xiāng)劍修鎮(zhèn)壓了。”
崔東山最后嬉皮笑臉道:“畢竟是鄭居中的傳道人,還是很有點斤兩的。”
陳平安問道:“為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沒有出現(xiàn)一頭開竅再煉形的山中精魅?”
崔東山嘆了口氣,“此地舊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廣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個名副其實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熱鬧,故而用上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過個幾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舊不會開竅的。哪怕他離開此地,當(dāng)初還是沒有解開這道山水禁制。”
陳平安忍不住感嘆道:“奇人異事。”
按照當(dāng)時田婉的說法,蟬蛻洞天不在她身上。
她沒有說謊,準(zhǔn)確說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是用上了比大驪太后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個師兄鄒子的手筆,當(dāng)初崔東山“搜山”巡檢一番,只是尋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門,就差點讓崔東山著了道,陰溝里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開山”的鑰匙,她推測是被師兄帶去了驪珠洞天。可不管崔東山事后如何算卦推衍,都沒能找到線索。
臨近山頂,崔東山小聲建議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潛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道山中,安心研習(xí)劍術(shù),修行大道,將畢生所學(xué)和駁雜術(shù)法熔鑄一爐,最終道成飛升。
同時這就意味著先生可以在下宗駐足久居了。
至于上宗落魄山那邊,反正先生是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的,又有老廚子操持事務(wù),你們還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身為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先生當(dāng)記名供奉,一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當(dāng)雜役弟子了……還好意思跟我搶先生?
陳平安婉拒此事,反而建議道:“我就算了,不如讓柴蕪和白玄、孫春王三個孩子,來這邊修行。”
如今的柴蕪,得到小陌贈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經(jīng)成功將其中煉為本命物,勉強能算是一位劍修。
陳平安先前還有些擔(dān)心,之前南游途中,在靈璧山的野云渡那邊,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給崔東山送去一幅親眼目睹、親手繪制的沿途山河形勢圖,信上也專門詢問了柴蕪的煉劍事宜,得到那邊的回信,小姑娘煉劍一事,十分順?biāo)臁?br />
在一般山上門派,哪怕是大宗門內(nèi),如何對待那一小撮修道資質(zhì)當(dāng)?shù)闷稹绑@艷”二字的祖師堂嫡傳,其實一直是個不小的難題。
要么容易養(yǎng)出一身的驕縱習(xí)氣,不然就是行事過于古板,只知修行,半點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龍洞的馬麟士,作為洞主許清渚的嫡傳弟子,輩分高,天資好,又是山上道侶的仙裔,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直到現(xiàn)在為止,落魄山在這件事上,可謂“別開生面”,與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樣,簡直是門風(fēng)清奇。
有此門風(fēng),卻不是陳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后與阮邛和火龍真人有樣學(xué)樣,幾乎照搬了龍泉劍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門規(guī)。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蕪。孫春王,白玄。
這三個孩子,無疑是修道資質(zhì)最好的,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會刻意追求所謂的一碗水端平。
崔東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魚眼小姑娘,資質(zhì)實在太好,我肯定都會帶在身邊,為她們悉心傳道,不過她們?nèi)缃穸加辛嗣鞔_師傳,我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為她們傳下幾門旁門道法,再教點劍術(shù)。
“比如那個柴蕪,我爭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長,又不浪費她的修行資質(zhì),看能不能幫她……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玉璞境,就目前來看,把握是有一些的,運氣當(dāng)然也還是要需要一些的,總之先生可以期待幾分。”
陳平安聞言只得取出一壺酒,喝酒壓驚。
只是這種壓驚酒,陳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幾次。
柳七,周密。
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躋身年輕十人候補之列的天才女修。
以及李柳的某次轉(zhuǎn)世,都是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上五境。
哪怕還有些遺漏,可還是當(dāng)之無愧的屈指可數(shù)。說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夸張。
崔東山正色道:“柴蕪三個,來不來此地修行,其實差別不大,就算要來,也不急于一時。所以我還是堅持先前的說法,希望先生能夠在此獨自修行。”
陳平安笑道:“好讓我在此閉關(guān),占盡這個‘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剛好可以支撐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躋身飛升境。
小陌恍然,難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著公子收起那塊不起眼的松脂。
崔東山悻悻然,沒有否認(rèn)此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等我跟劉景龍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再返回這里,我再給你一個確切答案。如果到時候真要在此閉關(guān),你還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崔東山心領(lǐng)神會,點頭道:“學(xué)生會先卸任下宗宗主職務(wù),再跟隨先生一起游歷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前者無所謂,你和曹晴朗商量著辦,但是后者必須作數(shù),不許失約。”
走到了山頂,云霧繚繞身側(cè),崔東山打了個響指,瞬間云霧散盡,視野豁然開朗,朱紅大門緩緩開啟,門內(nèi)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陳平安跨過門檻后,仰頭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致解釋了此山來歷,只是文字內(nèi)容晦暗不明,簡單來說,就是字都認(rèn)得,意思大多
不明白。
道山絳府,仙城萬里鎖嬋娟……大道爭渡,鋒鏑在先,玉石俱焚。性靈隨軀皆腐朽,飲恨黃泉……銷鋒鏑鑄金身,豈是弱天下薄人間之舉……
繞過石碑后,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開口說道:“是曾經(jīng)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靈。”
陳平安心生感應(yīng),猶豫了一下,還是取出那把狹刀“行刑”,雙手拄刀,狹刀抵地,剎那之間,其中一尊神像迷霧散盡,現(xiàn)出真容,緩緩睜眼,仿佛在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手心抵住的這把狹刀,來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麾下,被后世命名為“行刑者”。
崔東山突然說道:“小陌,我們退出去。”
小陌點點頭,跟隨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當(dāng)他們重新站在門外,大門轟然關(guān)閉。
除了沉睡于劍氣長城附近的這尊“行刑者”。
還有在五彩天下蟄伏萬年,被寧姚仗劍斬殺的那一尊高位神靈“獨目者”,昔年神職隸屬于披甲者,司職晝夜更迭,此刻這尊神像就同樣屹立在大殿之中。
從天外出現(xiàn)在桐葉洲的那位高位神靈,曾經(jīng)走過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結(jié)果被陳平安的兩位師兄阻攔登岸,其名為“回響者”。
男子地仙之祖,藥鋪后院的楊老頭,身為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樣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遠(yuǎn)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雙方分別執(zhí)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飛升臺。
而這兩位對待作為故鄉(xiāng)的人間大地,始終報以善意。
他們與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還有早年身為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的老觀主,算是同一個輩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這幾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齡稍小。
“寤寐者”,是夢境之主,讓神靈之外的一切有靈眾生,尤其是開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顛倒夢想,繼而生出心魔。
“無言者”,擁有一門“止語”神通,故而又名“心聲者”。修道之人的心聲言語,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相傳都來源于此。
“復(fù)刻者”,造就出無數(shù)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象者”或是“鑄造者”。
雷部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負(fù)責(zé)所有神靈尸骸的安置。
“撥亂者”,水神麾下,執(zhí)掌光陰長河的流轉(zhuǎn)有序。
最后還有一尊高位神靈,不管是中土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還是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后世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使用任何稱呼,就像一種遙遙禮敬。
遠(yuǎn)古五至高。
天庭共主,持劍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后便是十二高位。
那位唯一的“不記名”之外,分別有行刑者,獨目者,寤寐者,心聲者,復(fù)刻者,回響者,雷部諸司之主,布局者,撥亂者,再加上兩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
封姨,遠(yuǎn)古風(fēng)神之一。
雨師,那個家鄉(xiāng)窯工。
至于大驪京城那個當(dāng)老車夫的,神位要略低些,與前者類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別,但是后者雖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職顯赫,權(quán)柄極大,因為老車夫是舊天庭雷部諸司之一的主官神靈。
陳平安先后兩次,分別從袖中捻出三炷香,朝兩尊神像敬香。
其中一位,于天地有靈眾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于陳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話說吃虧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只會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說的苦難,當(dāng)一個人好不容易熬過去了,自己默默消受著就是了,別與正在吃苦的旁人說什么輕巧話了,那是作妖作怪。
走出大殿,繞過石碑,打開大門。
雙眸湛然,視野開闊,天清地明。
今年桐葉洲,小雪時節(jié),就下了幾場鵝毛大雪,異常天寒地凍,山上仙府家家戶戶,開門雪滿山,人間處處厚雪壓枝,碎玉聲此起彼伏。不曾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時節(jié),反而只是下了一場敷衍了事的雨夾雪。
仙都山青萍、謫仙雙峰并峙,作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巔扶搖坪,也是下宗祖師堂選址所在。
而次峰謫仙峰,山腳有條青衣河,岸邊有落寶灘,與那老觀主的碧霄洞落寶灘,自然并無淵源,崔東山就只是拿來討個好彩頭,希冀著將來的下宗修士,入山訪仙也好,下山歷練也罷,寶物機緣如雨落,紛紛落袋為安。此峰山頂?shù)膾呋ㄅ_,則已經(jīng)被隋右邊一眼相中,她開辟為一處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還有一座稍矮的支脈山頭,旁逸而出,被崔東山取名為密雪峰,山崖裸露極多,皆玉白色,會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只有一座宅子,勉強有點仙府的樣子,是崔東山專門為自己先生準(zhǔn)備的,其他人都沒有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錢屬于跟著沾光,就分別住在了東西廂房。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后剛要穿上布鞋,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氣,就又換了雙靴子。
走出屋子后,發(fā)現(xiàn)裴錢坐在檐下看雨,發(fā)現(xiàn)師父現(xiàn)身后,裴錢說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給小師兄幫忙了。
至于裴錢自己,她當(dāng)然得留在這邊,好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她先問師父要不要吃早飯,陳平安點頭后,裴錢讓師父稍等,去灶房那邊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桌旁,瞇眼而笑。
桌上一碗溫?zé)岬男∶字啵瑑傻滩耍谷贿有一籠蟹粉湯包?
陳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夾了一只蟹粉湯包,笑著點頭道:“手藝不錯,暖胃養(yǎng)人。以后……”
本想說以后裴錢嫁了人,真是誰娶進門誰有福氣,只是一想到這種事情,陳平安那份亦師亦父的別扭心態(tài),又開始作祟,就打住了話頭。
好不容易將自家閨女養(yǎng)大了,憑什么就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可裴錢將來真要遇到了心儀對象,嫁人就嫁人吧。只是那個小子,休想在自己這邊瞧見個好臉色,不被套麻袋,就燒高香吧。
裴錢發(fā)現(xiàn)師父神色變幻不定,這可是極其少見的稀罕事了,忍不住問道:“師父,有心事?”
陳平安笑道:“沒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陳平安還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看似隨意問道:“那些年里,師父不在身邊,你自己一個人在外游歷,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有沒有遇見比較優(yōu)秀的同齡人,或是山上的年輕俊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見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陳平安滿臉微笑,“那有沒有印象最深的某個人,他叫什么名字啊?”
師父之后游歷中土神洲,得會一會他。
裴錢神色古怪,終于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師父,嘛呢?”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就是閑聊。”
裴錢埋怨道:“師父,別瞎想啊,我可沒有書上寫得那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啊,只是習(xí)武練拳,就夠夠的了。”
陳平安微笑道:“在一處古怪山巔,見到了兩對師徒。”
裴錢一頭霧水。
陳平安調(diào)侃道:“其中有個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見著了師父還發(fā)呆,一板栗下去,抱頭哇哇叫。”
裴錢咧嘴一笑。
在桐葉洲,陳平安以當(dāng)今天下“最強”身份躋身的十境武夫,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武運饋贈反而比預(yù)期少了,只是很快陳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來武運被無形中一分為二了,然后就像被人強行拖拽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處古怪至極的山巔,站著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運濃稠似水,十一位純粹武夫圍成一圈,故而位次沒有高下之分,都是“萬年以來,前無古人”的某境最強武夫。
其中就有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陳平安,裴錢。
而曹慈這個家伙,竟然一人就占據(jù)了山巔四個位置。
陳平安以前是擔(dān)心練拳太苦,小時候最怕吃疼的裴錢,她會不會半途而廢。
如今是擔(dān)心裴錢辛苦練拳,會覺得不值當(dāng),因為習(xí)武一事,屬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憑借一口純粹真氣,如一支鐵騎,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只要煉制了本命物,開辟出處處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據(jù)雄關(guān)險隘,對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后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靈氣,或鑿山或填湖,不斷往里邊添補家底。
陳平安吃完早點,放下筷子,冷不丁問道:“裴錢,師父問你,武道登頂,所為何事?”
將桌上竹屜往裴錢那邊推了推,笑道:“不用急著回答,吃完再說不遲。”
裴錢夾了最后一只蟹粉湯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師父,身前無人。”
“不夠。”
陳平安搖頭笑道:“再答。”
裴錢一臉訝異,“啊?”
她趕緊咽下湯包,抹了抹嘴,這還不夠?
見師父還在等著答案,裴錢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只比師父低一境?”
陳平安一瞪眼。
裴錢撓撓臉,“那就斗膽跟師父同境?”
陳平安氣笑不已,雙指并攏,輕敲桌面如敲板栗,“認(rèn)真點!”
裴錢只覺得愁死個人,師父還要自己咋個認(rèn)真嘛。
陳平安便想著換了一個說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來,以心聲問道:“裴錢,你得了數(shù)次‘最強’二字,就沒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關(guān)鍵是裴錢也在那處山巔,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錢開始翻檢記憶,然后記起一事,點頭說道:“師父,勉強算有吧,小時候好像做了個夢,然后見著個記不清是誰的怪人,帶著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對方問我學(xué)拳做什么,我那會兒小,不懂事,就老老實實回答了當(dāng)時的心中想法。”
顯然是開始做鋪墊了。
那會兒是年紀(jì)小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師父你別當(dāng)真,不能秋后算賬。
陳平安靜待下文。
裴錢愈發(fā)心虛,倒是沒敢隱瞞什么,一五一十與師父詳細(xì)說了過程。
原來當(dāng)時裴錢覺得自己反正是做夢,那還怕個錘子,一邊心不在焉說著學(xué)個錘兒的拳,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跟師父學(xué)點好唄,不然練拳那么慘兮兮,何苦來哉。小黑炭當(dāng)時下山途中,一邊蹦蹦跳跳,學(xué)大白鵝咋咋呼呼的,一邊朝身邊那個個子極高的家伙遞拳,問對方怕不怕,怕不怕。
陳平安聽到這里,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
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情。
然后裴錢接下來一句,讓陳平安氣笑不已,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不怕是吧,那你等著,等我?guī)煾竵砹耍愕霉蛳聛砼榕榭念^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陳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過來。師父收了你這么個開山大弟子,福氣啊。”
來,沒吃飽飯,板栗管夠。
裴錢笑容尷尬,說了句師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氣,陳平安獨自撐傘散步,沿著一條盤迂山道,去往崔東山所在的簡陋茅屋,商量觀禮人選一事。
可惜暫時尚無摩崖石刻,其實下宗要是真舍得臉皮,愿意讓朱斂捉刀的話,足可以假亂真,估計幾天功夫,就能出現(xiàn)無數(shù)的名家崖刻。當(dāng)然崔東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襲青衫,細(xì)雨朦朧中,輕輕旋轉(zhuǎn)傘柄。
既然已經(jīng)訂下具體的日期,下宗創(chuàng)建慶典,是明年立春這一天,那么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處新建劍房,就開始忙碌起來,飛劍傳信邀請各方觀禮客人。
只不過相比較落魄山創(chuàng)建宗門的那場慶典,觀禮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邊,都不是所有人都會趕來。
比如陳平安這邊,就只邀請了劉景龍,鐘魁,和那位等于是一人兩宗門的黃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廟也不會再管什么。
此外還有青虎宮陸雍,蒲山草堂葉蕓蕓,大泉王朝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雙山水神祇道侶,金璜府山神鄭素,松針湖水君柳幼蓉。
無論是到場人數(shù),還是慶典規(guī)模,可能還不如一場金丹開峰儀式。
到了茅屋門口,陳平安合攏油紙傘,斜靠門外墻壁,步入其中,一張大書案,堆滿了崔東山親筆手繪草稿圖紙。
崔東山擱筆后退一步,隔著書案與先生作揖行禮,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繼續(xù)忙自己的,坐在長凳上,隨手拿起桌上一張還泛著墨香的土木營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極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作筆筒,隨便擱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雞距筆,其余熟宣紙和松煙墨,都是市井購得。
陳平安放下那張圖紙,抬頭問道:“雖然借給林守一百顆谷雨錢,可是落魄山財庫里邊,還有不少神仙錢的盈余,五六百顆谷雨錢,怎么都是拿得出來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長春-洞天的一切出產(chǎn),暫時都無法變現(xiàn)為神仙錢,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邊,北俱蘆洲那條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商貿(mào)航線,幾乎囊括了一洲東南沿海地帶的天材地寶,后來又加入了云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劍湖,讓落魄山這些年財源廣進。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費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自己邀請的那撥觀禮客人名單,崔東山有些無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務(wù),也還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這點小事,商量什么。”
陳平安發(fā)現(xiàn)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邊款文字頗多。
酷寒時節(jié),水塘干涸,荷葉敗盡,枯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陳平安將印章輕輕放回原位,知道崔東山是在說當(dāng)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
八字朱文底款,蟲鳥篆如天書:天經(jīng)地義,說文解字。
崔東山笑道:“當(dāng)年在南岳儲君山頭采芝山那邊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個純青,閑著沒事,有些牢騷,有感而發(fā),學(xué)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篆刻下來了。先生要是喜歡就拿去,勉強可以拿來當(dāng)做一方藏書印。”
陳平安搖頭婉拒此事,問道:“搬遷剩余兩山一事,需不需要幫忙?”
崔東山說道:“不用,不比這座仙都山,那兩座輔佐山頭,輕巧多了,來回兩趟,走快點,撐死了就是一個半月。”
陳平安大致說了蒲山之行的過程。
崔東山說道:“其實小心起見,黃衣蕓應(yīng)該將這幅仙圖交由中土文廟,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會是個不小的隱患。比如……算了,沒有什么比如不比如的。”
崔東山是怕自己烏鴉嘴,真要說中了,對于蒲山來說,就是一場不輸太平山當(dāng)年浩劫的驚天變故,例如一幅仙圖,因為本就是一座層層疊加的陣法,一旦在某個時刻被幕后主使,以詭譎手段遙遙開啟禁制,在陣法樞紐上邊動手腳,瞬間炸開,至少相當(dāng)于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毀金丹、元嬰與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殺力之高,約莫相當(dāng)于飛升境劍修的傾力一劍,估計蒲山能夠剩下半座,都算運氣好了。
陳平安笑道:“葉蕓蕓知道其中輕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圖真跡,其實已經(jīng)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幫著蒲山代為保管幾天,至于蒲山密庫里邊,只是放了件贗品,葉蕓蕓連薛懷都沒有說,接下來就看能不能額外釣起一條的大魚。”
崔東山點頭道:“薛懷可能都只是第一層障眼法,蒲山那邊,一個不留神,就會藏有后手。”
以周密的行事風(fēng)格,既然蒲山那邊的長遠(yuǎn)謀劃,已經(jīng)落空,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陳平安說道:“比如葉蕓蕓的那位兄長,戰(zhàn)事落幕后,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處奔波,一直不在云草堂。”
就像這次陳平安拜訪蒲山云草堂,就未能見到對方。
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與愿意對他人給予最大善意,兩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實雙方并不沖突。
之后聽到一趟敕鱗江游歷,崔東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處定婚店?”
顯而易見,崔東山是聽說過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終未能親眼見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鱗江畔開茶棚的老嫗和少女,是否愿意擔(dān)任我們仙都山的供奉,不但供奉,當(dāng)倆客卿也好啊,記名不記名,都可以隨她們。”
陳平安氣笑道:“這會兒開始稱呼先生、說‘我們’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由他來揭走那道符箓,沒有半點問題。
老嫗恢復(fù)自由身后,與那個喜歡亂點鴛鴦譜的少女,師徒雙方此后何去何從,陳平安當(dāng)時沒問。
陳平安說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嘗試著招徠她們,可以飛劍傳信蒲山,讓葉蕓蕓或是薛懷,幫忙問問看。”
崔東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這句話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
崔東山干笑不已。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虞青章和賀鄉(xiāng)亭已經(jīng)跟隨于樾去往別地,剩下七個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經(jīng)跟隨隋右邊在掃花臺那邊練劍,于斜回算是捏著鼻子認(rèn)了掌律崔嵬當(dāng)師父,何辜的師父是即將擔(dān)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如果加上風(fēng)鳶渡船上邊的納蘭玉牒,結(jié)果被下宗拐來了四個。
若是再加上孫春王,就是五個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劍臺。
白玄怕那只大白鵝,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姚小妍則是跟那位雙方個頭一般高的新師父投緣。
只不過青萍劍宗既然是一座劍道宗門,那么被學(xué)生崔東山如此挖墻腳,陳平安也就認(rèn)了。
可是到最后,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有點無所不用其極了,竟然連自己都要挖墻腳過來下宗這邊,畢竟一旦選擇在長春-洞天之內(nèi)閉關(guān)破境,不管將來是從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或是更高,可不是幾個月就能解決的事情,動輒數(shù)年光陰甚至耗時更久。
陳平安說道:“我在猶豫要不要邀請真境宗的李芙蕖。”
畢竟這位元嬰女修,還是落魄山的客卿。
至于真境宗的宗主劉老成和首席供奉劉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祿壽三色翡翠手鐲,陳平安再厚著臉皮與小陌討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將兩物一并寄給寶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東山搖頭道:“意義不大,下宗就當(dāng)節(jié)省下一件法袍了。”
陳平安問道:“什么意思?”
崔東山忍住笑說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舉辦慶典之前,會送我一些法袍,爭取讓下宗的祖師堂成員,嫡傳弟子,供奉客卿,反正為數(shù)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見者有份。至于來青萍峰觀禮的客人,就有點懸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傷感情,那就干脆誰都不送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個小陌!”
只說陪著自己頭回做客披云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兩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送得極其熨帖人心啊,因為那對瞧著袖珍可愛的小巧兵器,大有用處,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盡其用,一把青玉斧,可以拿來“開山”,黃玉鉞用作“鎮(zhèn)壓水運”。
如今魏山君估計做夢都能笑出聲吧。
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頭等著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東山喊了一聲,“先生。”
陳平安有些納悶,“嗯?”
崔東山笑容燦爛,“先生如今雖未背劍……”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打住!”
崔東山還是開口道:“氣吞山河,劍氣橫秋。”
陳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這股歪風(fēng)邪氣,就是你起的頭。”
崔東山一臉委屈,“先生,思來想去,我終于確定了,誰才是咱們落魄山風(fēng)氣的第一大功臣。”
陳平安有些好奇,“是誰?”
崔東山壓低嗓音道:“是小寶瓶!”
陳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對崔東山笑罵一句,你少在這邊告小寶瓶的刁狀,欠拍。
崔東山揉了揉額頭,苦笑不已。
如果說小師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錢的唯一苦手,而裴錢是很多人的苦手。
那么崔東山這邊,當(dāng)然就是當(dāng)年的紅棉襖小姑娘了。
只不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東山說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陳平安卻只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坐著,就那么望向門外的細(xì)雨,輕聲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頭謫仙峰的山頂,掃花臺。
隋右邊與弟子程朝露傳授過劍術(shù)和拳法,她就去山腳的青衣河落寶灘那邊賞景。
于斜回在練劍間隙,走來這邊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攏的油紙傘,一路當(dāng)劍耍。
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都是元嬰境劍修,只不過如今一個當(dāng)官一個不當(dāng)官。
于斜回將油紙傘放在崖畔欄桿上,腳尖點地,一屁股坐在欄桿上,看著那個小廚子練拳走樁,瞧著還挺有架勢的。
等到程朝露練完拳,來到于斜回這邊,小廚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于斜回雙臂環(huán)胸,搖晃雙腿,說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聲道:“歇會兒,我雖然也不太喜歡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說完,于斜回就有點不樂意了,搶過話頭,沒好氣“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這家伙心眼小,你說話注意點。”
自己不喜歡崔嵬,你憑啥?憑你小廚子還是個下五境劍修?
歇會兒,這是白玄給于斜回起的綽號,還有程朝露的小廚子,納蘭玉牒的小算盤,只是總比孫春王的那個“死魚眼”好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斜回他們一個個的也就默認(rèn)了。
當(dāng)然還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隱官,只是誰都不承認(rèn)就是了。好像上次遇到那個“小隱官”陳李,白玄當(dāng)時還吃癟了。
程朝露習(xí)慣性揉了揉肥胖臉頰,哈了一聲。
九個遠(yuǎn)游他鄉(xiāng)的孩子當(dāng)中,小胖子是脾氣最好的那個。
不過上次在云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與人問拳,就贏得干脆利落,好像對方還是個龍門境修士,雖說是那只大白鵝暗中動了手腳,卻已經(jīng)讓孩子們刮目相看,他們嘴上不說,可心里邊都是有桿秤的。當(dāng)時就連崔東山都小有意外,不料還是個焉兒壞的小暴脾氣,一動手就毫不含糊。
畢竟是生在劍氣長城那么個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么,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門子弟,不是劍修還好,如果是劍修,卻在戰(zhàn)場上出劍軟綿,掙不來實打?qū)嵉膽?zhàn)功,最讓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說道:“歇會兒,不管怎么說啊,反正我是瞧出來了,隱官大人對你師父,可沒有半點瞧不起,不對,是很瞧得起!至于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這么個事兒。”
于斜回學(xué)隱官大人雙手插手在袖,板著臉點點頭,小廚子總算說了句像樣話。
要是瞧不起,那個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腳當(dāng)供奉?名次還不低呢。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隱官大人和大白鵝同桌喝酒?他可看得真切,記得清楚,隱官大人與人主動敬酒的次數(shù),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說道:“不曉得虞青章和賀書柜,這會兒到哪里了。”
于斜回沒好氣道:“倆沒良心的東西,我管他們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聲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身,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遠(yuǎn)處,那個見誰都沒個笑臉的隋右邊,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這才壓低嗓音問道:“小廚子,你跟我說句實話,嗯?”
“啥?”
“你師父,與咱們隱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頭霧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學(xué)隱官的動作,再學(xué)隱官的說話口氣,“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那個酒鋪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喊人名字不帶“啊”,顯得不親近,就是外人,絕不是
托。
程朝露嘿嘿一笑,傻人有傻福,這話愛聽得很吶。
于斜回突然跳下欄桿。
程朝露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隱官大人來了。
于斜回提醒道:“不該說的別說!”
程朝露使勁點頭,“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什么事情是不該說的?”
于斜回哀嘆一聲,“小廚子偷偷喜歡納蘭玉牒呢。”
程朝露瞬間目瞪口呆。
陳平安咦了一聲,故作驚訝道:“我還以為程朝露喜歡姚小妍呢。”
拿起手中并攏的油紙傘,拍打掌心,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是了是了,難怪會花錢跟納蘭玉牒買書,原來是故意套近乎,程朝露你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紀(jì)就有這種悟性,以后不愁找不到媳婦。”
程朝露漲紅了臉,根本不是這回事啊。
納蘭玉牒那個小財迷,確實是有個好習(xí)慣,隱官大人說的那些金玉良言,她都會一句一字抄錄下來,程朝露擔(dān)心自己會遺漏拳理,就需要經(jīng)常跟她借閱“檔案”,每看一頁都要花錢,其實一頁也沒幾個字,經(jīng)常就只有一句話,納蘭玉牒還專門給程朝露搗鼓出了一本賬簿,算利息的那種。
于斜回在一旁捧腹大笑。
于斜回笑過之后,小聲道:“隱官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肯定會很快躋身洞府境,不會比孫春王和白玄慢太多的。”
程朝露見歇會兒都立下軍令狀了,只得跟著說道:“隱官大人,我爭取不墊底。”
其實要說心里話,反正九個同齡人里邊,怎么都會有個墊底的,是自己也不差啊。
何況隱官大人早就說了,笨人修行就有笨法子。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最難學(xué)問在努力,天底下最簡單學(xué)問在結(jié)果。”
于斜回點點頭。
然后陳平安眨眨眼,轉(zhuǎn)頭打趣小胖子,“這句話,回頭記得說給納蘭玉牒聽啊,這不就有跟她聊天的機會了,別謝我。”
于斜回又開始捧腹大笑。
程朝露嘆了口氣,要是被納蘭玉牒曉得了,自己會被打個半死吧。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四本書,一人兩本。其中兩部《劍術(shù)正經(jīng)》,一部《撼山拳譜》,當(dāng)然都是手抄摹本,拳譜是給程朝露的,此外還有一本冊子,則是給于斜回的,陳平安也沒有心聲言語,開口笑道:“于斜回,這本冊子,記得好好保存,不要輕易給外人看,書上內(nèi)容,不一定有用,你就當(dāng)看雜書好了。”
于斜回的本命飛劍,恰好就是名為“破字令”。
因為夜航船的關(guān)系,在文廟那邊,陳平安對此專門翻了些書籍,有些心得,就揀選內(nèi)容,記錄成冊。
兩個孩子鄭重其事雙手接過書籍后,與隱官大人道謝。
陳平安伸出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于斜回將兩冊書放入懷中后,突然小聲道:“隱官大人,聽說你在江湖上認(rèn)識了茫茫多的紅顏知己。”
陳平安心一緊,面不改色,微笑問道:“聽誰說的?”
于斜回說道:“白玄啊,還能是誰,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程朝露可以作證。”
小胖子開始裝傻。
大概除了那個孫春王,誰都有點怵白玄。
之前在落魄山的藩屬山頭拜劍臺那邊,白玄大爺對待練劍,是當(dāng)真半點不上心的,倒是練拳比程朝露還賣力,經(jīng)常念叨一番口頭禪,“我白玄大爺還需要練劍嗎,是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當(dāng)神仙的嗎?當(dāng)然不能夠,我是學(xué)拳來了,省得以后混江湖,說我一個練劍修仙的,欺負(fù)他們舞槍弄棒打熬體魄的。”
偏偏白玄修行憊懶至極,煉劍速度卻極快,所以就喜歡每天雙手負(fù)后,走門串戶,“好為人師”,為其他人指點修行,問題是白玄的三言兩語,往往一語中的,還真有用。
陳平安笑道:“好的,回頭我就跟白玄好好聊聊。”
最后一大兩小,三位劍修,一起在欄桿旁眺望遠(yuǎn)處風(fēng)景。
雨后天晴,氣象一新。
大地河川,仿佛無主之物。雨后江山,好似金鐵鑄成。
風(fēng)鳶渡船上邊,除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二管事賈晟,每天只知道埋頭算賬的賬房張嘉貞,還有無所事事的掌律長命,反而是她的嫡傳弟子,小算盤納蘭玉牒,在賬房那邊真能幫上忙,給張嘉貞打下手,記賬算賬,有板有眼。
當(dāng)然最百無聊賴的那個,肯定是名義上為風(fēng)鳶渡船保駕護航的米大劍仙了。
一來二去,米裕倒是跟柴蕪這個小姑娘混得挺熟,她好像鐘情于云里來霧里去的渡船生活,沒有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反而一直留在了渡船上邊,修行之余,就趴在窗臺那邊看看風(fēng)景,或是繞著船頭船尾走幾圈。
小姑娘獨自喝酒,那是極有大家風(fēng)范的。
跟她的修行一樣,沒人教,天生的。
呲溜一聲,點點頭,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一盤拍黃瓜,一碟醬肉。
師父說得對,當(dāng)神仙好,花錢吃肉,不用花錢。
所以要好好修行,絕不能被山主大人趕下船去,爭取當(dāng)個嫡傳弟子。
柴蕪就是有些犯愁,那個被師父說成酒量與他有一拼的山主大人,好像是覺得自己比較笨,不太適合修行,估計這位山主老爺,也確實手頭事情多,反正都不樂意親自傳授學(xué)問了,后來都是讓那個小陌先生出馬。
陳平安讓米裕近期幫著小姑娘護道幾分,畢竟在練氣士當(dāng)中,劍修和符箓修士,門檻都是出了名的高,最講究一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渡船一路南下,走了趟最南邊的驅(qū)山渡。
驅(qū)山渡一處山崗之巔,有個皚皚洲劉氏客卿在那邊駐守,名義上是幫著接引一些跨洲渡船,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可做。
這個被譽為“徐君”的徐獬,才兩百歲,就是一位大劍仙了。
在家鄉(xiāng)金甲洲,徐獬曾經(jīng)出劍阻攔過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在那之前,徐獬一直名聲不顯,直到亂世來臨,才橫空出世。
在山頂與徐獬下棋“小賭怡情”的王霽,是玉圭宗祖師堂供奉,有個監(jiān)斬官的綽號。
王霽與種秋都是讀書人,一見投緣,還抽空下了幾局棋,至于一旁觀戰(zhàn)的米裕與徐獬,雙方則沒什么可聊的,只是對視一眼,就再無下文。
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風(fēng)鳶渡船這邊,得知一事,空懸多年的神篆峰,剛剛有了個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師堂沒有任何異議,專門為這名劍修破例,不用他躋身金丹,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了。
因為那個孩子如今才九歲,是位龍門境劍修。
聽說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好像除了“天之驕子,應(yīng)運而生”,也沒什么道理可以解釋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時容納數(shù)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寶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內(nèi),就多達(dá)三座,除了碧城渡,還有逆旅渡和遠(yuǎn)山渡,后兩者都建立在藩屬山頭。
之后渡船北歸,期間在燐河附近懸空停留。
種秋和米裕,聯(lián)袂去了趟河邊的那個攤子。
陶然在種夫子這邊還算客氣幾分,見過幾面,印象頗好。
這位金丹劍修就說先前來了撥人,自稱同樣來自仙都山,其中一個青衫刀客,還說是崔仙師的先生,叫陳平安。
此人在這邊喝了碗酒,沒鬧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說話不著調(diào),說自己是寶瓶洲的那個陳劍仙。
既然言語這么風(fēng)趣,怎么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大錢呢。
米裕眼神憐憫,伸出手,想要拍拍這位金丹劍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這些話,要是被裴錢聽見了,呵。
陶然肩頭一歪,避開那只爪子,他跟這個自稱余米的家伙半點不熟,兩次見面都是一身白衣的,你當(dāng)自己是劍氣長城的齊廷濟,還是跟齊老劍仙同桌喝過酒啊?
再說了,陶然一看這廝的相貌氣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數(shù)的風(fēng)流胚子,礙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劍仙直皺眉頭,摻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確實不清楚一事,昔年劍氣長城,幾乎每次輪到齊廷濟巡視城頭,都會主動去那云霞中找米裕喝酒。
雖然雙方年齡懸殊,境界劍術(shù)也算懸殊,卻都是劍氣長城公認(rèn)的美男子,而且一個“齊上路”,一個“米攔腰”,很有得聊。
種秋笑著也沒解釋什么,只是與陶然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
陶然倒是沒有什么不耐煩的,一一記下。
風(fēng)鳶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沒能見著隱官大人,曹晴朗說是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個口信,隱官大人讓自己這次返回寶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帶來。
米裕就有點幸災(zāi)樂禍。
之后路過清境山青虎宮,老神仙陸雍親手交給種秋一只瓷瓶,請種夫子幫忙轉(zhuǎn)交給陳山主。
說是最新煉制成功的一爐坐忘丹,可惜數(shù)量不多,只有三顆。
種秋抱拳致謝。
米裕只有一句話,陸老神仙有無仇家。
陸雍大笑不已,連連擺手。
渡船離開桐葉洲陸地,進入海域后,米裕閑來無事,悶得發(fā)慌,就跳下風(fēng)鳶渡船,御劍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長春小洞天內(nèi)。
陳平安在那座道山絳闕之中,揀選了一座閣樓最高處,門窗皆關(guān)閉。
室內(nèi)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桌上擱放了幾本書,《撼山拳譜》,《丹書真跡》,《劍術(shù)正經(jīng)》,自己親筆撰寫、編訂成冊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蘆洲那座仙府遺址的“破書”……
還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簡。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閉目凝神,緩緩呼吸吐納。
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葉洲中部偏北,一處藩屬小國境內(nèi)。
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儒衫青年帶著個胖子,電閃雷鳴,暴雨急促,兩人就在一處市井渡口停步,寒酸書生要了兩碗冰糖藕粉。
胖子抬起頭,高高舉起碗,使勁晃了晃,真沒剩下半點藕粉了,這才放下碗,埋怨道:“鐘兄弟,咱倆既然是在趕路,乘坐一條仙家渡船不更好。”
“慶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來得及。”
鐘魁說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結(jié)賬,我就掏錢請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猶豫道:“船上風(fēng)景千篇一律,無甚意思,還是兩條腿趕路,碰到的山水見聞更多些,就像現(xiàn)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鮮事了。”
胖子指了指鋪子外邊的水邊,原來是有鹽商雇傭了一條大船,停泊古祠下,風(fēng)雨看潮生。這場暴雨來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個女子在樓船水窗那邊,她持竿垂釣,環(huán)以臂釧,愈發(fā)襯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過來人,早早曉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幾眼,就丟了魂,挪不開眼睛了,她每次收竿再拋竿,胖子便跟著心顫幾分。
可惜看那女子發(fā)髻樣式,嫁為人婦了。若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胖子這就登船,認(rèn)岳丈去了。
至于對方是頭易容有術(shù)的枯骨艷鬼又如何,胖子還真不在乎,計較這個,俗不俗?
鐘魁只是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樓船,說道:“你別去招惹了,就是個命苦的癡情女子,報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聲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誰?之前在那小小縣城隍廟,才一進門,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卻是頭孤魂野鬼,差點被當(dāng)場銬上枷鎖,你看我說什么了?鐘兄弟,說真的,生前死后,就沒遭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再來一碗冰糖藕粉。”
鐘魁與店伙計招招手,又要了兩碗藕粉,笑道:“城隍爺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說天高無耳目,心虧暗室有神游。
給自己取名姑蘇的胖子又已經(jīng)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鐘魁還沒動過勺子的那碗。
鐘魁就將白碗推給胖子。
而那艘樓船的垂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岸邊鋪子的書生和胖子,只是她修為淺,看不出他們身份、境界,她只能確定一事,莫不是見鬼了?
胖子以心聲問道:“這條江水不算短吧,就沒個水神河婆?沿途兩岸也沒城隍廟?這頭女鬼,膽子不小啊。”
鐘魁說道:“那臂釧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開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歡假扮撐船蒿工,賣藕換酒喝,與那個曾經(jīng)將祭奠詩稿投水的中年鹽商,算是舊識。”
胖子皺眉道:“怎么看出來的?”
鐘魁說道:“用眼睛。”
胖子在鐘魁掏錢結(jié)賬的時候,問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說以我的修為,除了陳平安,是不是就無敵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還是位仙人。
鐘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試探性問道:“那么我跟陳兄弟討要個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個下宗,總不過分吧?”
鐘魁瞥了眼胖子,“自己問去,我不攔著。”
胖子笑著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轉(zhuǎn),“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著這位半點不知享福的鐘大爺,跋山涉水,一路風(fēng)餐露宿,可憐一身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秋膘都要清減了。
趕在年關(guān)時分,他們來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處處大興土木,塵土飛揚,胖子揮揮手,微微皺眉,“就這么點地盤,實在太寒磣了。等我見著了陳兄弟,非得說道說道。”
在渡口那邊,見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對著稿紙比比劃劃。
桌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個扎丸子發(fā)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嘖嘖稱奇,呦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樣還挺俊俏。
裴錢見著了散步而來的鐘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遙遙抱拳道:“鐘賬房!”
雙方停步,鐘魁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笑問道:“小黑炭?”
裴錢點頭,瞇眼而笑。
鐘魁玩笑道:“嫁人沒?”
裴錢笑道:“嫁個錘兒,不嫁人!”
鐘魁哈哈大笑,“也對,除了陳平安,誰管得住你。”
遙想當(dāng)年,小小年紀(jì),就能耍得兩個狐兒鎮(zhèn)的捕快團團轉(zhuǎn)。
那會兒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難盡。
崔東山和小陌來到這邊。
鐘魁抱拳道:“我叫鐘魁,見笑了。”
崔東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東山,見過鐘先生。”
小陌同樣作揖道:“供奉小陌,見過鐘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個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點心術(shù)不正了,這家伙一門心思都在裴錢那邊,鐘先生身邊怎么有這么個不靠譜的貼身扈從。
胖子以心聲問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嘛?”
小陌笑答道:“來者是客,不干嘛。”
胖子聽出了言外之意,嘖嘖不已,“哎呦喂,差點嚇?biāo)溃粚Γ菄樆钗伊耍锰澥强腿耍蝗辉蹅z還得劃出道來……練練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臉惶恐,“小陌兄弟,這就記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變,“哪敢與一位仙人稱兄道弟。”
崔東山看了眼鐘魁,鐘魁笑著搖頭,咱們都別管這個喜歡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邊,一襲青衫現(xiàn)身,剎那之間,身形就落在了渡口這邊。
無半點氣機漣漪,也無絲毫劍氣。
但是此人劍意、或者說道氣之重,竟是讓胖子下意識往鐘魁身邊挪了一步。
陳平安與鐘魁各自抬手,重重?fù)粽啤?br />
然后陳平安望向一旁,笑問道:“鐘魁,這位前輩是?”
鐘魁還是老樣子,焉兒壞,一下子就揭了身邊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婦砍過一件的那位水底前輩了。”
胖子頓時心知不妙。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寧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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