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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 道簪

作者/烽火戲諸侯 看小說文學(xué)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xué)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陳平安和小陌走上一座拱橋,停下腳步。

    菖蒲河上,忽來微風(fēng),水生鱗甲,金光瀲滟。

    小陌問道:“公子,有心事?”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桿,“在估算這邊開家酒樓,一年下來,能掙多少銀子。”

    小陌啞然失笑。

    桂花島的圭脈小院,春露圃的玉瑩崖和蚍蜉鋪?zhàn)樱有只用八十顆谷雨錢就買下的龍宮洞天鳧水島。

    此外姜尚真在擔(dān)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曾經(jīng)撥劃出五座島嶼,給了落魄山一塊飛地,只不過暫時掛在曾掖名下,大驪禮部那邊當(dāng)然是有秘密錄檔的,所以落魄山隨時可以收入囊中。

    如今的陳平安,可謂私產(chǎn)頗多。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這個黃帽青鞋的“隨從”,打趣道:“回頭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門在外,就更像個負(fù)笈游學(xué)的文弱書生了。”

    小陌點(diǎn)頭道:“那小陌就當(dāng)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記此事,小陌會厚著臉皮提醒公子的。”

    陳平安說道:“當(dāng)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shù)法對術(shù)法,攔阻歸路,使得她未能逃入歸墟通道,如今好像被文廟禁足在一處傳說是昔年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機(jī)會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可以帶你去找她聊幾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實(shí)與仰止沒什么可以敘舊的。倒是那個朱厭,確實(shí)惹人厭,看似言行莽撞,實(shí)則精明算計(jì),當(dāng)年小陌幾個相對性情耿直的舊友,都曾在朱厭手上吃過虧,苦頭還不小,所以這次小陌醒來,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先盡量收攏六洞舊部,第二件事,就是拉上倆朋友觀戰(zhàn),我得找朱厭問劍一場。”

    說是問劍,當(dāng)然是一場圍毆,好做掉朱厭。不然小陌何必拉上兩位舊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風(fēng)聲,被白澤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攔,救得下朱厭,那就下次再找機(jī)會。

    大概這就是蠻荒天下巔峰王座獨(dú)有的行事風(fēng)格,那份桀驁不馴,是刻在骨子里的。

    陳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氣概。”

    小陌聽到這個說法,佩服不已,果然還是自家公子學(xué)問高,會說話。

    陳平安說道:“小陌,我們?nèi)ヌ说刂б幻}修士的仙家客棧。”

    小陌點(diǎn)頭道:“如此正好,我可以與那位掌柜姑娘道一聲謝,送她一件昨夜編織好的法袍好了。公子,此事是否合適?”

    陳平安說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個送禮人,沒什么不合適的。對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適。”

    此次大驪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已經(jīng)事了,還有個意外之喜,被自己順藤摸瓜揪出了一個中土陸氏老祖的陸尾,還是那句家鄉(xiāng)老話,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只等寧姚閉關(guān)結(jié)束,陳平安就會離開京城,只是有些事還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鏡,她加入地支一脈,是板上釘釘?shù)亩ň至耍F(xiàn)在的猶豫,只是出于一貫的謹(jǐn)慎,可只要周海鏡還想要與身為大驪頭等供奉的魚虹尋仇,并且是那種大快人心的報(bào)仇雪恨,她就一定會加入地支一脈,為自己尋找一張比刑部頭等無事牌更大的護(hù)身符。

    再者這次返回大驪京城,劉袈跟自己討要了兩方印章,指明印文內(nèi)容,得是“劍仙”和“國手”。

    那位天水趙氏家主,一國館閣體的締造者,當(dāng)之無愧的帖學(xué)宗師,送給了“劉袈”足足兩只書畫筒的字帖,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嘆為觀止。

    而陳平安不過是回禮兩方印章,這樣的投桃報(bào)李,確實(shí)多多益善。

    寧姚還在閉關(guān),陳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擔(dān)心讓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樓做此事,陳平安還真有點(diǎn)別扭,不是貽笑大方是什么,畢竟師兄崔瀺的書法造詣如何,舉世皆知,是那浩然錦繡三事之一。在仙家客棧那邊,就比較適合篆刻印章了。

    離開那條燈火通明的菖蒲河,與小陌先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巷弄,陳平安施展水云身,隱匿身形,御風(fēng)去往那座仙家客棧。

    雙方落下身形,來到那條開在小巷盡頭的客棧門口,類似供練氣士下榻歇腳的客棧,大驪京城有七八處,陳平安可以打包票,此地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那個,沒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張貼有兩尊等人高彩繪門神的大門外,輕輕扣響那枚通體鎏金的獸首銜環(huán),慢敲三下過后,結(jié)果等了半天,才走出那位客棧的老板娘,女子彩衣,是那金丹境的鬼修改艷。

    當(dāng)初陳平安第一次來此,這頭“畫師”女鬼給了他一個不小的下馬威。

    今夜改艷瞧見了陳平安,明明是鬼見人,可她就跟人見鬼一般。

    陳平安調(diào)侃道:“改艷掌柜,真是一如既往的節(jié)儉持家,給自家客棧請個門房的錢,都舍得不開銷,難怪生意這么好。”

    改艷笑容牽強(qiáng),“回陳山主的話,其實(shí)客棧這邊一直在找人,就是沒找著中意的人選。”

    這還真不是改艷胡謅,關(guān)于客棧門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韓晝錦還有余瑜是有過商議的,韓晝錦的意思,找些模樣過得去的女子練氣士即可,只要手腳伶俐,性情溫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計(jì)較她們的相貌如何,余瑜卻說這哪里行,當(dāng)然得找些胸脯能撞死人的妖艷女子,最后雙方也沒爭出個結(jié)果,此事就暫時擱置了。

    改艷帶著兩人來了一處閑置庭院。

    小陌期間送給改艷一件法袍,裝在一節(jié)袖珍青竹筒內(nèi)。

    改艷眼饞得很,二話不說就收下了,半點(diǎn)不客氣推脫。

    陳平安的本意,今夜只是找到皇子宋續(xù),或是少年茍存,讓他們轉(zhuǎn)告其余修士,反正攏共也沒幾句話。

    不曾想今夜,地支一脈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齊聚一處,像葛嶺和小沙彌后覺就是臨時得到消息,分別從京師道錄院和譯經(jīng)局匆匆趕來,至于袁化境幾個,都是各自離開客棧里邊的螺螄道場,而且到了這邊,一個個望向陳平安的眼神都有點(diǎn)怪。

    因?yàn)榭蜅_@邊,白天剛剛得到了一份來自日墜渡口的機(jī)密諜報(bào)。

    蠻荒天下那邊,出現(xiàn)了兩樁名副其實(shí)的天大變故。

    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三位劍修,萬年之后,劍氣長城再次問劍還禮托月山,

    最終導(dǎo)致一座托月山,蕩然無存,過眼云煙。

    此外,繼董三更拽月墜落人間之后,更有一輪明月皓彩,被數(shù)位劍仙合力搬遷到青冥天下。

    使得如今蠻荒天下,天上僅剩一輪月。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是的吧?”

    一向膽大包天的少女,用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

    按照大驪諜報(bào)顯示,好像天底下同時出現(xiàn)了兩個“陳平安”,浩然和蠻荒兩座天下各一個,關(guān)鍵是兩人境界都極高,還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種,按照欽天監(jiān)那邊的推斷,可能是傳說中的十四境……

    唯一區(qū)別,就是頭戴蓮花冠的那個道人陳平安,背劍,聯(lián)手?jǐn)?shù)位劍仙深入蠻荒腹地,而單獨(dú)一人,南下游歷寶瓶洲各地的那個青衫劍仙,反而不背劍。

    陳平安問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微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隨后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今天來這邊,是跟你們說三件事。”

    “第一,規(guī)矩照舊。只要是在崔師兄制定的規(guī)矩之內(nèi),我不會過多干涉你們的修行,更不會對你們的在外行事如何指手畫腳,但是你們?nèi)绻l愿意飛劍傳信霽色峰,與落魄山請教修行事,歡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第二,約莫每過十年,我會跟禮、刑兩部討要一份履歷、收支,勘驗(yàn)?zāi)銈兊男扌谐晒5日l躋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評之列。”

    “最后,前兩者作不作數(shù),我說了算。”

    九位地支修士,都無異議。

    再天之驕子,再心高氣傲,面對這位曾經(jīng)將他們玩弄于鼓掌之間的存在,實(shí)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個勝負(fù)心極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與陳平安掰手腕的心氣。

    陳平安說自己在這邊逗留片刻,讓他們各回各處繼續(xù)修行。

    至于那個始終面帶微笑站在陳平安身后的年輕修士,誰都看不出道行深淺,也沒誰敢隨便探究。

    只能根據(jù)今天刑部那邊傳來的山水情報(bào),得知此人道號喜燭,名叫陌生,是落魄山一位新任記名供奉。

    陌生前不久跟隨陳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宮。消息就只有這么多。

    聽改艷說,昨夜陌生還來了趟客棧,自稱是陳平安的隨從,折算神仙錢之外,還額外討要了一袋金瓜子。

    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異,底蘊(yùn)深不見底,如今已經(jīng)是寶瓶洲山上的一個共識了。

    就像那個名叫周米粒的護(hù)山供奉,最為深藏不露,因?yàn)樵谀菆鲇^禮中,好像就只有這位落魄山的右護(hù)法,獨(dú)獨(dú)藏掖了修為境界,不顯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個“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眾說紛紜,有說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測是一位仙人的。地仙?是眼瞎,還是腦子進(jìn)水了?在那武學(xué)宗師、元嬰修士都不甚值錢的落魄山,鎮(zhèn)得住?當(dāng)?shù)闷鹱o(hù)山供奉?

    再說了,當(dāng)時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還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對這位右護(hù)法,明顯都極為禮敬。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從咫尺物中取出兩方素章,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跟晏琢合伙做買賣,還留下不少石質(zhì)印材。

    再祭出一把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咳雷。

    至于那把仿自“古翠”的仿劍松針,已經(jīng)被裴旻硬生生以雙指捏碎。

    陳平安手持咳雷當(dāng)做一把刻刀,開始篆刻邊款,正是那幅《元嘉青衣帖》的內(nèi)容,最后才是底款“劍仙”二字。

    至于底款“國手”的第二方印章,邊款則是天水趙氏家訓(xùn)中的數(shù)語,最讓陳平安心儀,是那氣象宜清宜高,學(xué)問宜深宜遠(yuǎn),立身宜剛宜誠,顏色宜柔宜莊。

    這兩方印章,在邊款末尾又分別落款“陳十一”和“落魄山陳平安”。

    足足花去陳平安小半個時辰的光陰。

    要是在劍氣長城,因?yàn)橛≌律儆羞吙顑?nèi)容,估計(jì)二十方印章都有了。

    收起那把飛劍咳雷,陳平安雙手各持印章,低頭輕輕呵了口氣,吹散印文縫隙間的些許碎屑粉塵,抬頭笑道:“這就叫一文不值,萬金不賣。”

    小陌說道:“公子過謙了。”

    將兩方印章收入袖中,陳平安取出一支白玉靈芝,見小陌好奇打量那兩行銘文,就干脆遞給小陌,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前趕來客棧我施展的身法,就學(xué)自這支白玉靈芝的舊主人。”

    小陌見那銘文寓意極美,稱贊不已。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送給自家公子,真是絕配。

    如此送禮,才算境界。

    所以那位出手闊綽的仙師,將來有機(jī)會必須見上一見。

    陳平安學(xué)自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此法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無礙云。

    云杪還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術(shù)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譽(yù),自成小天地,相當(dāng)不俗。

    在身負(fù)陸沉十四境修為的時候,在寶瓶洲四處游歷的陳平安,可半點(diǎn)沒閑著,物盡其用,半點(diǎn)不浪費(fèi),從心湖書樓翻檢出幾幅與云杪斗法的光陰畫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云杪自創(chuàng)的水精境界,已經(jīng)有幾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那座雷局,要簡單多了。

    鴛鴦渚一場河上斗法過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yàn)槭盏揭环怅惼桨驳拿苄牛畦潞芸炀彤吂М吘椿匦乓环猓瑢⒁患胂杀分鹊陌子耢`芝,寄來功德林。

    將來游歷中土神洲的時候,陳平安要是與誰起了沖突,誠心誠意來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計(jì)都沒有人相信。

    小陌將那支白玉靈芝歸還陳平安。

    陳平安手持白玉靈芝,輕輕敲打手心。

    等到下宗選址一事完畢,閉關(guān)修行一段時日,爭取重返元嬰境和止境歸真一層,陳平安就打算拉著劉景龍一起游歷浩然天下。路線差不多是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南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搖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北俱蘆洲除了北方地界,陳平安其實(shí)已經(jīng)很熟門熟路了,而皚皚洲,財(cái)神爺劉氏家族,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要去的做客的。

    至于中土神洲,需要主動拜訪或是沿途游覽的地方就更多了,龍虎山天師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當(dāng)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別提《山海志》和補(bǔ)志兩本神仙書記載的眾多形勝之地。

    陳平安抬頭望去,只是不遠(yuǎn)處夜幕中光亮一閃,有個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風(fēng)遠(yuǎn)遁,隨后便有一道劍光緊隨其后,瞬間拉扯出一條長達(dá)百丈的金色閃電。

    練氣士倉皇逃遁,數(shù)次更改路線軌跡,仍是被那條如影隨形的金色繩索裹住腳踝,然后一個狠狠拽向地面,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劍光與練氣士一同墜落處,離著客棧約莫只有一里路程,陳平安笑道:“閑著也是閑著,去看看熱鬧好了。”

    在這規(guī)矩森嚴(yán)的大驪京城,竟然還有練氣士膽敢擅自御風(fēng)凌空、與人斗法?

    能夠在這邊御風(fēng)懸空的,除了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驪刑部錄檔的無事牌主人了。

    像陳平安自己每次在京城出行,還得拿上一塊刑部的末等無事牌裝裝樣子。

    與小陌一同挪步,縮地山河,來到劍光墜地處。

    大驪京城占地極大,客棧這邊,屬于既不富也不貴的地界,只比周海鏡在京城落腳處稍好幾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烏泱泱兩大幫子,對峙,瞧著都是江湖中人。看樣子不像是撩完狠話就去一桌喝酒的,要動真格了。

    兩撥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夾雜在看客人流里邊的暗樁,也得有個一百四五十號人。

    陳平安蹲在一處宅子外墻的墻頭,縮著雙肩,雙手籠袖,就像個莊稼漢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發(fā)現(xiàn)附近街巷來這邊看熱鬧的人不少,也是半點(diǎn)不怕事的,非但沒有關(guān)起門來躲是非,反而一窩蜂涌來,因?yàn)槟莻遠(yuǎn)遁練氣士被劍光拉拽回地面,墜地聲響不小,再加上兩伙人在街上對峙,鬧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邊,就是已經(jīng)睡覺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飛劍之人,是個身材矮小的錦衣老者,一手負(fù)后,雙指掐訣,輕輕搖晃。

    勝券在握,老神在在。

    老人的頭頂,頭發(fā)稀疏,就像一塊沒搶著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雜草幾棵,相互間離著還遠(yuǎn)。

    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還是要略好幾分。

    可如果按照小陌的那套說辭,就是這位貌不驚人的老前輩,瞧著顧盼自雄,不可一世。

    由于老劍仙沒有收起飛劍,所以飛劍所化的那條金光,依舊裹纏對方腳踝,隨著老人并攏手指的晃動,那個被劍光拘禁起來的年輕修士,腳踝處劍氣橫生,年輕人面露痛苦神色,額頭滲出細(xì)密汗水,只是也不求饒,只是狠狠盯著那個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兩撥人的對峙,問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尋釁擾民,京城衙門就不管管?”

    至于這場仙師斗法,肯定是犯禁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門那邊如何處置雙方。

    陳平安輕聲道:“只要不鬧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雙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那邊多半會睜只眼閉只眼,一國京師,往往是魚龍混雜之地,江湖門派,武館鏢局,銀莊票號,吃漕運(yùn)飯的,車馬行,甚至是小偷蟊賊,都各有各家的祖師爺,山頭門派,分支堂號。我之前聽劉掌柜說了個趣聞,說京城這邊,有個手頭掌握著三十七條京師糞道的家伙,掙的錢,比在菖蒲河那邊開酒樓都要多。”

    當(dāng)然也有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少年意氣,恃其剛悍,一貫視官府律例如無物,以多吃幾頓牢飯作為江湖資歷。

    陳平安說道:“小陌,幫我聽聽看那位老劍仙的心聲言語。”

    小陌點(diǎn)點(diǎn)頭。

    那個年輕修士氣得臉色鐵青,“栽贓嫁禍,手段下作!”

    老劍修朗聲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門還會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賊心虛。”

    同時以心聲言語道:“就怕你小子不跑,若非如此,我還真沒辦法將你如何。”

    老劍修搖頭道:“身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風(fēng),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來哉?又不是不能坐下來慢慢聊,范幫主是最講道理的人。”

    心聲言語卻是別有天地,“小王八蛋,老子今夜將你留下,即便事后禮部定罪,刑部追責(zé),比起你,還是要好上不少的。”

    睜眼說瞎話,聰明人說傻話。

    等到那場戰(zhàn)事結(jié)束,大驪王朝對山上仙家,依舊管得很嚴(yán),可如今宋氏朝廷對待江湖事和武林中人,特別網(wǎng)開一面,格外寬容,只要不鬧得太過分,京城大小衙門是不太管江湖事的,所以大驪的江湖門派,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許多大驪陪都以南的各國游俠,與商賈一同紛紛北上。

    察覺到小陌轉(zhuǎn)頭望來的探詢視線,陳平安神色淡然說道:“人之好壞跟事之對錯,容易混淆起來。大驪王朝的律例,一向?qū)κ虏粚θ恕!?br />
    附近有座武館,來了一幫青壯男子,武館規(guī)矩重,有夜禁,師傅還不允許他們在外邊生事,就只能偷摸出來湊熱鬧,此刻抬頭見那墻頭上已經(jīng)有人捷足先登,其中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漢子問道:“兄弟,這地兒?”

    陳平安往小陌那邊挪了挪,空出些地盤,笑道:“就我們倆,你們隨意。”

    一個個朝著墻頭快步前沖,高高躍起,雙手攀住墻頭,再一個猛然提氣,就到了墻頭。

    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江湖門派紛爭,只是彎來扭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這幫騰云駕霧的山上神仙,就像餃子輪番下鍋,機(jī)會難得。

    那漢子低聲問道:“兄弟也是練家子?”

    呼吸沉穩(wěn),有那么股氣。

    當(dāng)然了,能爬上這堵高墻,就絕不會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陳平安笑道:“練過幾天拳腳功夫,會點(diǎn)技擊之術(shù),家里邊是做買賣的,需要經(jīng)常走南闖北,有點(diǎn)把式傍身,安穩(wěn)些。”

    那漢子身邊蹲著個青年武師,偷偷翻白臉,還技擊之術(shù),定是個讀過幾本破書的富家公子哥了,窮學(xué)文富習(xí)武嘛。

    漢子繼續(xù)問道:“這位兄弟,可曾聽說咱們揚(yáng)遠(yuǎn)武館,咱們吳館主,雖說年紀(jì)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帶的江湖上,卻是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

    陳平安說道:“是我孤陋寡聞了。”

    不管館主是否好漢,反正武館肯定缺錢。

    不然不至于路上隨便見著個人,就要拉攏入伙,當(dāng)那冤大頭的錢袋子。

    江湖門派,需要金主,其實(shí)跟山水神靈的祠廟,需要幾個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興致缺缺,漢子猶不死心,“大兄弟,綽號‘六臂神拳’的大俠司徒秋亭,總聽說過吧?那可是一位名動大驪的武學(xué)宗師,是咱們京城北邊一帶的扛把子,一些個官府?dāng)[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們館主,跟司徒大俠經(jīng)常喝酒的。”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還真聽說過,其實(shí)對方年紀(jì)不算老,就是從自己開山大弟子那邊得了一筆藥錢的純粹武夫,也不知道這位六臂神拳大俠是怎么想的,好像還將那袋子錢供奉起來了。要是以裴錢小時候的那份脾氣,這位大俠下場堪憂。

    不過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確實(shí)很夠了。

    想當(dāng)年自己誤入藕花福地,一座天下,種夫子,磨刀人劉宗,他們當(dāng)時都還未能躋身金身境武夫,當(dāng)然這老觀主有意為之,再加上福地的大道無形壓制有關(guān)。

    漢子問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陳平安雙手出袖,轉(zhuǎn)頭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確實(shí)是外鄉(xiāng)人,小地方來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不懂裝懂,字不曉得,反正不耽誤稱呼。

    陳平安笑著補(bǔ)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個英俊公子哥,雙指擰酒壺,醉醺醺的,披了件鶴氅,醉眼朦朧。

    漢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們京城,藏龍臥虎啊,有那武學(xué)一道登峰造極的一幫老宗師不說,出手便有雷霆萬鈞之勢,半點(diǎn)不輸山上神仙,還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輕高手,個個天賦異稟,是那學(xué)武的天縱奇才,比如眼前這個,就是年輕高手之一,與曹老弟都是外鄉(xiāng)人,在京城不過三五年,就闖出了恁大名頭,據(jù)說經(jīng)常出入篪兒街呢。”

    練氣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漢子一旁的師弟,大師兄那么多天橋、酒樓的說書,都沒白聽,沒白砸錢。

    墻頭上一個武館少年,扭了扭屁股,結(jié)果蹦出個屁來。

    漢子扭頭笑罵道:“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到了你這邊倒好,讓你別把蒜瓣兒當(dāng)飯吃,現(xiàn)在好了吧,放個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著點(diǎn),聽說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這個屁這么大動靜,小心嚇跑了她的魂兒。”

    “劉小櫆,嘴巴放干凈點(diǎn),胡說什么呢!”

    原來宅子里邊,兩位妙齡少女,剛要搭梯子靠墻,有個身姿纖弱的女子正捻起一塊帕巾,輕輕抵住鼻子,微微皺眉。

    一旁兩個丫鬟模樣的少女,負(fù)責(zé)伸手扶住梯子,好讓自家小姐瞧瞧外邊的光景,其中一個婢女比較潑辣,這會兒雙手叉腰,朝墻頭上那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漢子怒目相向。

    只是三人都沒趕人。

    另外一位丫鬟趕緊提醒道:“小聲點(diǎn),小聲點(diǎn),給老爺知道了,咱倆就要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劉小櫆的漢子轉(zhuǎn)身蹲著,笑道:“呦,這不是鳳生姑娘嘛,聽說你們前邊請了個道士做法,如今宅子里邊安生了?那個主動登門幫忙作法驅(qū)邪的道士,身上有沒有度牒?我瞧著可不像是什么正經(jīng)人,你們可別被坑錢了。要我說啊,就請?jiān)蹅凁^主出馬,幫忙給你們家守夜,往那邊一坐, 就憑咱們館主那一身陽氣,肯定什么臟東西都得被嚇跑,還不用你們花錢。咋樣?”

    那個婢女啐了一口,“劉小櫆你懂個屁,除了身上幾斤腱子肉,還會個啥?一個只會騙錢的小武館,管不著這檔子仙師才能管的山上事!”

    劉小櫆笑瞇瞇,半點(diǎn)不惱,也不還嘴,只是伸長脖子,望向那位少女的胸脯,從這兒望去,風(fēng)光獨(dú)好。

    一邊聽著小陌轉(zhuǎn)述大街那邊的心聲對話和聚音成線,陳平安一邊轉(zhuǎn)頭望向宅子里邊,有些疑惑,尋常的小國京師還好,確實(shí)會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這大驪京城,都會有鬼魅游走的情況發(fā)生?這兒除了都城隍廟、都土地廟,其余衙司眾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讓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著走,哪敢在這里肆意游蕩,這就像一個不入流的小蟊賊,大白天的公然在縣衙門口,跟那專管捕盜的縣尉叫板,你抓我啊,你來弄死我啊?

    這棟殷實(shí)人家的宅子里邊,確實(shí)有絲絲縷縷的陰煞之氣,流轉(zhuǎn)不定,只是十分淺淡,還要繞開那些貼有門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處陰影中徘徊,陽氣稍重之輩,就可以讓其讓道,陳平安再看了眼墻角根那三位女子的神色,都無任何異樣。

    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種是有人身體孱弱,魂魄不穩(wěn),陽氣不足,還在家外邊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謂的臟東西進(jìn)門,一種是家族有人陰德有虧,連累宅子失了祖蔭庇護(hù)。只是這戶人家,兩種情況看著都不像。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進(jìn)的江湖手段了,專找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門戶,先鬧出點(diǎn)動靜,嚇唬人好騙錢。

    就像門神擋得住妖魔邪祟,攔不住人心鬼蜮。

    那身姿豐腴的丫鬟伸手捂住胸脯,狠狠瞪了眼墻頭上那排好似麻雀的色胚,其中有兩張生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個,這會兒還往自家庭院里邊瞧,她就轉(zhuǎn)頭小聲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廝與劉小櫆混一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了笑。

    被牽連了。

    小陌笑著反駁道:“姑娘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少女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對吧。”

    與此同時,小陌轉(zhuǎn)述了句心聲,“呦,真俊俏,還挺有書卷氣,莫不是進(jìn)京趕考的外鄉(xiāng)舉子?”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笑著解釋道:“是這位鳳生姑娘的心聲。”

    陳平安默默記下街上

    那幾個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面孔,然后問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個掙偏門財(cái)?shù)募一铮俊?br />
    小陌點(diǎn)頭道:“容易。”

    陳平安說道:“那就挪地方,咱們?nèi)粫@個‘生財(cái)有道’的道士。”

    不知為何,陳平安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樁暫時福禍難定……機(jī)緣。不大不小,可有可無,虛無縹緲。

    這對陳平安來說,這種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極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個自稱“留不住錢的窮鬼”荀序班,陳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覺到,其實(shí)荀趣是一位神靈轉(zhuǎn)世。

    被小陌帶到附近一處尋常客棧后,兩人憑空出現(xiàn)在一間略顯寒酸的屋子外邊,門栓自行脫落,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

    有個盤腿而坐的年輕道士,一身老舊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燈夜讀一本道書,桌上擺放了一碗酒,兩碟下酒菜,等到陳平安和小陌現(xiàn)身,那個年輕道士緩緩轉(zhuǎn)頭,神色自若道:“終于來了。”

    這句開場白,聽得陳平安瞇起眼。

    年輕道士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望向那兩個跨過門檻的家伙,其中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關(guān)上了門。

    年輕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門典籍,就那么不動如山坐著,稍稍前傾,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

    然后雙指并攏,將一只空閑酒杯在桌上輕輕朝前邊移動幾分,再朝兩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灑然笑道:“云水大眾,來者是客,只有濁酒一杯,貧道清貧,招待不周了。至于你們兩位,到底是誰喝酒,便要看各自緣法了。”

    “公子,瞧著就是個下五境修士,表面看著鎮(zhèn)定,其實(shí)心弦震顫,十分慌張。”

    小陌以心聲道:“除非……除非是比陸尾、曹溶更擅長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而且必須是飛升境巔峰的那種,還比較喜歡嬉戲人間。”

    陳平安面無表情坐在那個年輕道士的桌對面,拿過酒杯,拎起酒壺,給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山上仙真無懵懂,人間俗子性有頑愚。”

    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自己的酒杯杯沿,“我生久行役,入山苦不早。”

    小陌站在陳平安身后,聽得一頭霧水,眼前這家伙是在打機(jī)鋒?

    “哎呦喂,疼疼疼。”

    驀然之間,年輕道士開始呲牙咧嘴,原來是被陳平安來到身邊,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

    陳平安說道:“我們是衙門中人,你犯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

    年輕道士臉色慘白,大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去那戶人家裝神弄鬼……”

    一聽說那兩位是官府當(dāng)差的,這個道士就再裝不下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坑蒙拐騙的伎倆給說了一遍。

    來自大驪中部的一個藩屬國,當(dāng)然沒有什么道士度牒,更不敢隨便戴道冠,畢竟假冒成一個云游四方的道士,與偽裝成某個道門法脈的道士,罪責(zé)大小,云泥之別,一個歸朝廷官府管,一個就要?dú)w山上道門的神仙老爺管了。

    陳平安松開手,看了眼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道士,怎么看都看不出半點(diǎn)門道來。

    年輕道士哭喪著臉,揉著手臂,吃疼不已,怯生生問道:“敢問兩位官爺,三十兩銀子,在大驪京城衙門這邊得挨幾板子,吃多久的牢飯?”

    這個真名叫年景、字仙尉、再給自己封了個“虛玄道長”的家伙,一聽就是個慣犯了。

    陳平安笑問道:“虛玄道長,那場法事,被你掙了三十兩銀子,當(dāng)下身上還剩幾兩?”

    年輕道士看了眼桌上的書籍和酒壺,“京城開銷大,所剩不多了,只余下七八兩。”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年輕道士立即改口道:“回官爺?shù)脑挘绻由戏e蓄,得有二十兩銀子。”

    陳平安開始環(huán)顧四周,年輕道士抽了抽鼻子,心如刀割,顫聲道:“還有顆金元寶。”

    小陌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小子拉屎也沒個痛快的。

    只是小陌一個剎那之間,就要下意識后撤一步,但是憑借極其堅(jiān)韌的道心,強(qiáng)忍住沒有挪步,小陌反而來到陳平安身邊,剛要心聲言語,不曾想陳平安已經(jīng)開口說道:“沒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

    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飛劍,而且是四把齊出。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收起飛劍。”

    小陌欲言又止,見自家公子神色堅(jiān)定,只得默默收起飛劍。

    原來那個假冒道士的年輕人,發(fā)髻間別了一支木質(zhì)道簪,樣式古樸,獨(dú)一無二。

    那支道簪,小陌實(shí)在太眼熟了!

    雖說眼前年輕道士頭上的木簪,肯定不是當(dāng)年那支,但僅憑相同的樣式,就已經(jīng)讓小陌心弦震動了。

    陳平安依舊端坐原地,沒有什么神色變化。

    大概這就是他在蠻荒天下那邊,親手將那座仙簪城打成兩截的一樁因果了?

    “看來你們已經(jīng)猜出貧道的身份了。”

    年輕人笑了笑,緩緩站起身,抖了抖兩只道袍袖子,正要開口,結(jié)果又開始哎呦喂,疼疼疼,手要斷了,官爺饒命……

    心中叫苦不迭,再擅長察言觀色,再巧舌如簧胡說八道,也扛不住一個疼字啊。這些個官府中人,就是魯莽,喜歡動粗,太不斯文……

    帶著這位“虛玄道長”走出客棧,年輕道士斜挎包裹,當(dāng)然沒忘記在柜臺那邊結(jié)清房費(fèi)。

    那個脾氣比較糟糕的年輕官差,說是讓他換個更寬敞的地方住,年輕人嘆了口氣,牢飯不好吃啊。

    莫名其妙送了一張黃紙符箓給他,說是什么陽氣挑燈符,讓他明兒去那戶人家張貼在祠堂門口。

    本以為是往衙門那邊走,不曾想七彎八拐的走了一路,年輕道士走得汗流浹背,最后來到了一處小巷,年輕道士一個驟然停步,神色慌張,主動摘下包裹遞給身邊那個自稱曹沫的家伙,牙齒打架道:“越貨可以,莫要行兇!加上那顆金元寶,我全部家當(dāng),滿打滿算不到百兩銀子,犯不著殺人啊!”

    說到后來,年輕人背靠墻壁,都帶著幾分哭腔了。

    劉袈和趙端明待在白玉道場里邊,看著巷口外邊的這幕好戲,師徒二人面面相覷,陳先生這是帶了個活寶回來?

    “包袱你自個兒留著好了,這點(diǎn)錢,我看不上眼。年景……算了,還是喊你仙尉比較順口,至于本名就先余著好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對了,我是山中人。以后你就隨我一同修道。”

    那個呆滯無言的仙尉,如同聽天書一般,心中狐疑不定,難道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己這是碰到扯謊的高手了?對方除了騙財(cái),還要干啥?問題是還能干啥,自己又不是女子……一想到這里,仙尉瞥了眼那個曹沫的身邊隨從,頓時悲從中來,將那包袱丟給那曹沫不管了,再一屁股坐地,打死不挪步了。

    陳平安黑著臉,只得抬起一手,從掌心處祭出那方五雷法印,光彩流轉(zhuǎn),照徹小巷。

    仙尉怔怔出神,猛然回過神,麻溜兒從地上撿起那個包袱,重新斜挎在身,跟著那個曹沫一起走向小巷,大丈夫,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眉頭都不皺一下。

    “曹仙師,莫不是在市井當(dāng)中,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覺得我是那種可造之材?”

    “敢問曹仙師來自寶瓶洲哪座山上府邸?可是那傳說中能夠抬手捉月摘星的陸地神仙?”

    “曹仙師,不如我就喊你師父吧,那些拜師敬茶拜掛像的繁文縟節(jié),可以緩一緩。師父,我如今可有師兄師姐?何時才能夠見上一面?”

    見那個山上神仙不搭話,仙尉摸了摸肚子,硬著頭皮,重新改口稱呼一聲曹仙師,試探性問道:“有沒有吃的?走了一路,餓得慌。”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宅子大門,笑道:“小陌,去買份宵夜回來。”

    小陌默默點(diǎn)頭,身形一閃而逝。

    在前院那邊,陳平安讓仙尉暫住在一處廂房,讓他別隨便亂走,老老實(shí)實(shí)在屋子里待著,陳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邊,與師徒兩個閑聊幾句后,就將那兩方剛剛完工的印章交給劉袈,幫忙轉(zhuǎn)交天水趙氏家主。

    回到宅子前院,那個“年輕道士”正在埋頭狼吞虎咽,小陌站在門口,陳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就重返書樓。

    一夜無事。

    仙尉吃飽喝足后,輾轉(zhuǎn)難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年輕道士發(fā)現(xiàn)那個曹沫已經(jīng)不知所蹤,不愧是山上神仙,性情不定,行蹤玄乎,院子里只有那個自稱是“小陌”的家伙,陪著他一起走了趟那戶人家,仙尉自有一通說辭,再將曹仙師贈送自己的挑燈符,往祠堂大門口那邊一貼,就算事了。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頭,只覺得騰云駕霧一般,再一瞧,就來到了一處京城外邊的仙家渡口,縞素渡,名字是不太討喜,但是仙尉曉得為何如此取名,大驪邊軍近百年來打仗次數(shù)多,他之所以風(fēng)餐露宿,只靠一雙腳,一路徒步,北游至大驪京城,還不是由衷神往大驪鐵騎的天下無敵?

    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真要有錢,何必行坑騙之舉,早就去菖蒲河那邊的酒樓一擲千金了。

    小陌讓仙尉在原地站著就是了,后者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個算命攤子,竟是那個曹仙師換了身裝束,一襲青紗道袍,桌上擺了只簽筒。

    渡口這邊,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這會兒的攤子,竟然就有了生意,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帶著倆孩子,是一雙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少女,三人正坐在攤子前邊的長凳上。

    旁邊站著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管家。

    只不過稍遠(yuǎn)處,好像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眼神凌厲,是那家中護(hù)院無疑了。

    仙尉這點(diǎn)眼力還是有的,那婦人的氣度也好,倆扈從的一身精悍氣勢也罷,總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尋常人家,指不定就是京城里邊的某個將種門戶了。

    曹仙師委實(shí)厲害啊,道行確實(shí)要比自己高出一籌。認(rèn)個師父,真心不虧。

    陳平安先前游歷寶瓶洲,中途專程去過大將軍蘇高山的家鄉(xiāng),未曾修豪宅建大墓,家族也未雞犬升天,沾親帶故的,只是都從貧寒之家,變成了衣食無憂的耕讀傳家。

    此刻那個自稱“虛玄道長”的算命先生,在為那個婦人解簽,是用來測算出門遠(yuǎn)行的,所幸是一支中上簽,婦人聽得認(rèn)真仔細(xì),眉眼有幾分喜悅。

    除了一筆事先說好的卦資,婦人額外給出十兩銀子。

    那個年輕道長便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簽牌,然后一拍腦袋,說是好事得成雙,就又摸出一支福簽玉牌,說是送給貴公子貴千金。

    福祿安康,榮華吉昌,所得皆遂意,千里共蘭香。

    根實(shí)葉茂,雨潤苗稼,家宅平安,長宜子孫。

    婦人一看福簽銘文,見之心喜,便收下了,她側(cè)身從一只老舊繡袋中取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桌上,“懇請道長收下。”

    只是那個年紀(jì)輕輕卻談吐不俗的道長,卻將那枚神仙錢輕輕推回,微笑道:“機(jī)緣一事,萬金難買。夫人無需客氣,就當(dāng)是善有善緣。”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如此作為,大驪宋氏會不會有想法?”

    陳平安答道:“那就讓他們想去。”

    小陌笑著輕輕點(diǎn)頭,因?yàn)槟莻夫人身邊的倆孩子,身后懸起了一對大紅燈籠。

    燈籠上邊各有一串金色文字,霽色峰祖師堂秘制,落款陳平安。

    再鈐印有一枚私章。

    隱官。

    那位夫人帶著一雙子女離開算命攤子,只是沒忘記讓他們與那位年輕道長道一聲謝。

    走出一段路程,那個婦人與老管家似乎聊了幾句,才得知某個真相,她驀然轉(zhuǎn)頭望去,那個頭別玉簪的年輕道長已經(jīng)站起身,雙手籠袖,面帶笑意,與他們揮手作別。

    婦人停下腳步,她轉(zhuǎn)過身,與那個年輕人遙遙施了個萬福。

    那人后退一步,作揖還禮。

    雖然是大驪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場的婦人,其實(shí)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樣是我們大驪人氏啊。

    清晨時分,月落日升,氣候清新。

    如人夜行,披星戴月,已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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