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小陌站在渡船欄桿處,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絲線。
抬高視線,如果說天無四壁,那么人之視野,就像是一堵無形的墻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問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這艘渡船的主人。”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渡船三樓,然后收回視線,帶著小陌在船頭這邊繼續散步,其實他們腳下這條名為醴泉的渡船,還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寶。自大驪宋氏立國起,到百多年前,大驪宋氏尚未擺脫盧氏王朝的藩屬身份,內憂外患,國力孱弱,還經常需要跟長春宮借用這條山上渡船,用來解決地方州郡的旱災,邀請仙師施法,降下甘雨,據說大驪朝廷為此欠了一大堆債務,而長春宮也從不與宋氏催債,所以等到大驪王朝崛起,幾位宋氏皇帝對待長春宮修士,一向格外優待,如果不是因為長春宮一直沒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躋身宗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驪的皇帝陛下都會破例,親自參加慶典道賀。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先前登船,屬于不請自來,如果再不告而別,就有失禮數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如果我們主動登門拜會渡船管事,回頭長春宮那邊容易多想。”
“在北俱蘆洲那邊就比較無所謂,兩地風俗還是不太一樣,算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可以學到許多書本外的人情達練。”
陳平安根本不接這茬,只是順便與小陌說了些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過往。
小陌便對這個大驪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說道:“共渡難關,長春宮也算等得云開見月明了。”
陳平安點頭道:“同舟共濟,確實是一樁善緣。”
“小陌,將來你離開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說,但是北俱蘆洲一定要去游歷。”
“好的,小陌有機會一定要北游此地。”
陳平安帶著小陌從船頭來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蘆洲的劍仙戰死異鄉,一洲山河,只要身為劍修,無論敵我,皆有一洲祭劍的習俗。
就像骸骨灘的鬼蜮谷,京觀城高承會主動遞拳,不惜耗費極多靈氣,也要打開天地禁制,只為讓劍修蒲禳祭奠一劍,升空更高。
仿佛祭劍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劍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與京觀城互為死敵的披麻宗,絕不會伺機而動,對京觀城有任何攻伐舉措。
只是關于此事,陳平安沒有與小陌多說什么。
雖然那一幕風景壯闊,動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見。
在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外鄉戰場,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蘆洲劍仙,實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樓那邊,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駐的貌美女修,婦人裝束,不施脂粉,氣態雍容,方才與那陳平安不小心對視一眼,她強自鎮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親自現身了,女子正是這條醴泉渡船的現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對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搖大擺下船更不攔,怪自己還是沒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幾眼船頭那邊。
她實在是對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青衫劍仙,難免好奇幾分。
她深呼吸一口氣,捋了捋鬢角青絲,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魚虹高徒與人起了糾紛,一場比武,山上渡船處置這類江湖事,一貫是外松內緊,可若是仙師斗法,對不住,請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這邊,就有人發現了看熱鬧的人群里,好像有兩個沒有登記在冊的練氣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點沒嚇得魂魄出竅,其中一個,竟是那位在正陽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陳宗主,美其名曰觀禮,拆了人家祖師堂不說,還在邊界立碑。
那位專門負責查看渡船異樣的女修,連忙找到了管事,請后者定奪。
趕人?補錢?
當然是交由管事定奪一事,到底是請劍仙喝酒,還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穩心境,這才掐訣,施展了一門移形換位術法,來到渡船甲板,她腳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邊只有一位隨從的青衫劍仙。
說是壯著膽子,硬著頭皮,毫不夸張。
相較于一般的山上門派,長春宮的消息,可以說是寶瓶洲最為靈通的幾座山頭之一。
她是一位長春宮金丹地仙,擔任供奉長老,在祖師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還比較靠前。所以比起正陽山、老龍城和云霞山的譜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內幕,聽說過更多駭人聽聞的真相。
見著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她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儀態萬方,“見過陳山主,我叫甘怡,道號霧凇,如今擔任這條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這個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趕緊補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兩目。
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睞,臉頰還有倆酒靨。所以眼前女子,是個瞧著面善的。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禮,笑容和煦,輕聲道:“有幸得見甘仙師。”
甘怡連忙還禮,“甘怡見過小陌仙師。”
天曉得對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仙?
長春宮在這件事上,是有前車之鑒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試探性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順路返回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船上有兩個認識多年的江湖朋友,就來這邊看一看,喝過酒,剛準備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與甘管事道個歉。”
本想說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費用,可以免去。
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與財源廣進的長春宮聊這個,就太打腫臉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魚大宗師?”
其實她不想問的,容易橫生枝節,實在是不敢不問。
沒辦法,跟這些位高權重的山巔修士聊天,對方經常話里有話,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廢話,其實沒一句是廢話。
她可不敢將這位出身貧寒的年輕劍仙,當做一個心思單純、只靠運氣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魚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費用,錢已經收了,還錢?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彌補,比如她親自送幾壇長春宮仙釀過去。
不然光是一個什么武評大宗師,長春宮還真不至于如何費勁攀附,只是個年紀不小卻破境無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長春宮雖非宗門,卻是大驪王朝僅次于龍泉劍宗的本土仙家,何況山頭還靠近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
當然如今又多出了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魚虹,是竺老幫主和庾老先生,不過說來也巧,兩位前輩如今都在伏暑堂擔任長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領神會,至少得送出三壇酒釀了。
當然少不了魚虹一份,不然會讓陳山主的那兩位“江湖前輩”難做人。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甘怡突然說道:“陳山主,是我們長春宮后知后覺了,米大劍仙當年護道一事,長春宮感激不盡,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處,還望米大劍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長春宮有撥太上長老“麟游”一脈的女修,南游歷練,沒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順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個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們中途路過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邊,剛好有個名為余米的記名客卿,要南下返鄉,就一路同行順便護道了。
當時披云山給出的說法,是這個余米的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是舊識,修行不到甲子光陰,就是觀海境練氣士了,還是一個精通劍符的煉師,戰力不俗。
結果全是胡扯……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幫忙捎話。不過我也曾聽米裕說過此事,聽得出來,他對長春宮印象頗好,說你們山上長輩護道周全,盡心盡力,晚輩修行勤勉,相處起來,十分輕松。”
甘怡臉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性情叵測。實在無法讓人掉以輕心,在長春宮祖師堂,這件事提及多次,始終懸而未決。
眼前這位陳山主的客氣話,不能太當真。
可如果對方連句客氣話都懶得說,就極有問題了。
不曾想今天這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閑聊,還有意外之喜,讓甘怡幫著自家師門解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歷練途中,在那黃庭國境內,長春宮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畫妖,隨后將一位老修士兵解脫困,去寶瓶洲中部引領一位大驪武將英靈歸鄉,最后,也是最緊要的一樁密事,則是為當時還在世的大將軍蘇高山,去風雪廟購買一小截萬年松。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雙方曾經極有“故事”,所以長春宮事前覺得此舉不是沒有半點可能,結果對方一聽說想要購買萬年松,就翻臉不認人了,說此事絕無可能。因為那棵被命名為“長情”的萬年松,生長在風雪廟神仙臺,名義上歸屬大劍仙魏晉。
所以一撥長春宮女修,在風雪廟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歸,一個個惴惴不安,不知她們如何與師門交待,師門又要如何與一位大驪武臣極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歸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時,竟然在私底下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松。
其實當時長春宮在確定萬年松真偽后,就極為納悶了,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買?
就算是山君魏檗開金口,以風雪廟的脾氣,一樣不會點這個頭。
偷?
誰有本事越過風雪廟山水禁制,還有膽子爬上那棵“長情”古松?
等到后來老龍城,戰事慘烈,期間冒出個戰力卓絕的不知名劍仙,風度翩翩,劍光如虹,最喜歡將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攔腰斬斷。
而且看樣子,此人與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是舊識。
長春宮一對照自家情報和大驪諜報,很快就勘驗此人身份了,才發現竟然是那個“觀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與正陽山起了那場爭執,果不其然,是劍氣長城那位喜好醉臥云霞的玉璞境劍仙,米裕!
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曾經有望躋身飛升境的大劍仙。
大驪邊軍有個說法,見過的死人越多,在戰場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殺人之時,手穩心更穩。
山下沙場是如此,想必劍氣長城更是同理,甚至猶有過之。
所以那位負責護道的長春宮長老老嫗,因為在游歷途中,沒少對那個“余米”冷言冷語,如今經常覺得脖子涼颼颼,好像自個兒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
陳平安有些疑惑,以長春宮在大驪山上的超然地位,與落魄山從無結怨,甘怡見著自己這個山主,照理說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實很至于。
因為如今的陳平安還不知道一事。
門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種沒有山頭界線“小山頭”,例如會經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間,就會有深淺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還有專門的鏡花水月,相互聯系,方便一些生財門路的互通有無。
而他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歸功于當年倒懸山的“春幡齋一戰”,讓他在跨洲渡船這個松散“幫派”里邊的威望,高得無法想象。
以訛傳訛,神乎其神。
隨著如今文廟對山水邸報的解禁,再無禁忌,更是傳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間,漸漸的,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場從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條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內飛來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過倒懸山、為劍氣長城“略盡綿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沒與劍氣長城做過買賣的跨洲渡船,去過倒懸山、并且走進過春幡齋大門談買賣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齋大堂落座的可憐蟲。
而去過春幡齋并且親身參加過那場“山巔議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親身領略過“隱官風采”的。
如今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門在外,個個眼高于頂,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沒說一句你們都是垃圾了。
畢竟你們怎么會知道,當年那場議事的暗流涌動,兇險萬分,我們的命懸一線,春幡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雙方對峙。
隱官領銜十幾位劍仙,差點就要關門砍人呢。
甘怡作為醴泉渡船的管事,當然聽說過一些云遮霧繞的隱秘傳聞。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對誰。
都不是什么陳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而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上次長春宮祖師堂議事,宮主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
我們大驪離著北俱蘆洲可不遠。
甘怡神色誠摯道:“陳山主如果不著急趕路,可以嘗一嘗我們長春宮酒釀。”
陳平安婉拒道:“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擾。”
長春宮當年被大驪朝廷主動列為宗門候補之一,甚至都沒有如何爭取。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宋長鏡還額外跟文廟討要了三個宗門名額,長春宮一樣沒有像正陽山、云霞山那樣四處奔走,尋找門路,沒想著為自己爭取一席之地,估計是怕大驪宋氏因此為難,由此可見,長春宮為人處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雖然陳平安已經知道那三個名額,大驪王朝早有安排,分別是正陽山那座被竹皇取名為“篁山劍宗”的下宗,雁蕩山龍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觀。
故而長春宮不會因此破格躋身宗門,但是宗門候補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錦上添花的空頭銜,一旦大驪鐵騎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立戰功,長春宮哪怕還是沒有玉璞境,依舊可以獲得文廟那邊的許可,得以順勢補缺。神誥宗的下宗,還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輪得上。
見陳平安不愿停步飲酒,甘怡明顯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隨便與陳平安開玩笑。
不然甘怡還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話,很想與這位隱官大人說上一說。
只要陳山主愿意去長春宮做客,哪怕只是喝幾杯酒就走,光是負責端酒上桌的人選,那幫瘋丫頭,都能搶破頭,還管什么同門之誼吶。
需知長春宮女修,對待男女情愛一事,歷來是極其開明的。
已經有年輕女修揚言,要是陳劍仙親臨,我又能端酒露個面,非要來個一不留神,就崴了腳,不奢望順勢倒入懷中,但是被陳劍仙那么伸手攙扶一下,總歸是逃不掉的!
陳平安當下哪里知道這些烏煙瘴氣的別家山頭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計長春宮至少幾百年內,都別想著見著陳山主的面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別。
一襲青衫,身形化作十數條細微劍光,在渡船一閃而逝。
小陌笑著低頭抱拳,與甘怡作別,隨后在原地憑空消失。
醴泉渡船這邊沒有絲毫靈氣漣漪,渡船陣法如同虛設,甘怡卻見怪不怪。
黃昏時分,如火燒云。
因為陳平安不著急趕回大驪京城,劍光在遠處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劍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這門尚未嫻熟掌握的遁法,陳平安在一處火紅云海上散步前行,與身邊小陌笑道:“家鄉諺語,晚火燒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實在驪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極少有人真的這么遠行,都是兜兜轉轉,最遠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燒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鄉地上的窯火,見過無數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為先有周海鏡,再有竺奉仙和庾蒼茫,陳平安才意識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更需要通過此事來搜羅一洲山上的各種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開始著手籌建諜報機構,光是觀看各個仙府鏡花水月的那筆開銷,神仙錢就不是一筆小數目。想要觀看其它仙府、別家仙子的鏡花水月,就得大肆購買山上靈器。好在掏錢之外,朱斂,米大劍仙,陳靈均,都是很適合這件事的……人中龍鳳。
落魄山的護山大陣,攻守兼備。
已經有了老觀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圖,再加上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廟內,懸掛有一幅劍仙畫卷。
這次遠游蠻荒腹地,收獲頗豐,只說云紋王朝的玉版城,陳平安就從那位道號“獨步”的皇帝葉瀑那邊,得手十二飛劍。
加上之前太平山贈予的陣圖,未來建在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內的這座攻伐劍陣,殺力不弱。能殺玉璞,就可以震懾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處都需要花錢,就容易讓人英雄氣短,所幸陳平安才記起,自己好像還是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記名的話,就需要拋頭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點卯”,不記名的客卿,就沒有這個講究了,幾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錢。
一旁小陌心靈手巧,在云路之上,著手編織一雙躡云步虛履,雪白色澤,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陳平安隨口問道:“小陌,你覺得魏晉大致什么時候可以躋身飛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劍仙的資質,還是相當不錯的,又得了那樁機緣,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場中砥礪道心,不與劍術更高者拼死問劍幾場,我估計得有個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陰,才能瞧見那個地仙瓶頸……”
說到這里,小陌趕緊改口道:“今時不同往日,得稱之為仙人境了。”
陳平安問道:“遠古時代的地仙,真的一個個都這么強大嗎?”
小陌笑道:“其實不算太強,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極為不易,僅是第一重關隘,就相當于與如今一位仙人境巔峰的劍修問劍,此后又有兩道關隘等著,相傳其中一關,涉及道人的心性,顯得比較虛無縹緲了,所以即便有那兩座飛升臺存在,絕大多數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尋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間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為了續命,再去涉險一搏,又必死無疑,所以這中間有個讓人無奈的悖論,最終使得那會兒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數量,極為有限。”
“小陌當年不練劍又很無聊的時候,就會去飛升臺附近坐著,看別人登天,很多次,從未親眼瞧見有誰走到最高處的天門,無一例外都在中途隕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開一般,辛苦修行,到頭來只是為人間增添一場靈氣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覺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晉生在那個年月里,估計可以成功登頂飛升臺。”
陳平安笑道:“就憑魏大劍仙買酒的那份豪氣,撈個飛升境不難。”
關于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松,作為神仙臺一棵獨苗修士的魏晉,其實頭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與山根牽連,極難移植,魏晉早就讓大鯢溝、綠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會讓風雪廟疲于應付那些人情往來,因為索要這棵萬年松枝葉、樹皮的譜牒仙師和達官顯貴,實在太多,無論是山下的尋常女子,還是山上尚未斬赤龍的女修,以萬年松煮藥,都是一方極好的仙藥。
可遇到前來購買此物的各方勢力,風雪廟一次都沒有答應外人,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雖然魏晉與宗主先后說了兩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時,祖師堂那邊可以隨便處置這棵“長情”。
事實上,魏晉在風雪廟修行的歲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數,屈指可數,不然也不至于連那次元嬰境的閉生死關,魏晉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晉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風雪廟本就不愿意出售萬年松,故意拿自己當擋箭牌?
上次返回風雪廟,魏晉就有了個念頭,收個名義上的弟子?
自己再對風雪廟不親近,可是神仙臺一脈總得香火傳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劍氣長城重逢,魏晉這個落魄山客卿,讓山主幫忙留心一下,有無合適的劍修胚子。
魏晉就一點要求,修行資質可以一般,但那個孩子必須是寶瓶洲本土出身。
畢竟是首徒。至于未來的關門弟子,魏晉當然還是要自己挑選的。
所以在讓陳平安幫忙挑選弟子之外,還與陳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對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與風雪廟開口購買,再說他魏晉是已經答應此事的,所以只要風雪廟沒意見,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筆錢,就可以價格古松遷徙到落魄山中。
不過陳平安沒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是不眼饞不心動,而是風雪廟極有可能,在等待那棵萬年松的煉形成功,可能會一步登天,躋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順成為風雪廟的護山供奉。
尤其是正陽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寶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風雪廟就更不可能售賣那棵大道有望的萬年松了。
何況古松既然名為“長情”,肯定還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大道淵源。
陳平安自然沒必要去風雪廟那邊自討沒趣。
醴泉渡船那邊,甘怡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遺憾一事,可惜風雪廟的魏大劍仙,沒有為寶瓶洲從劍氣長城帶來一兩個劍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這些來自異鄉的孩子,只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他們可以橫著走。
南北相鄰兩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們的護道人。
甘怡其實剛才很想問個問題,陳山主的落魄山,有無來自劍氣長城的年少劍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這種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劍修,自然不宜問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風情萬種。
哈,隱官大人坐過自家渡船了。
回頭就可以與旁人炫耀幾分了。
喝酒去。
————
大驪京城,清晨時分,鴻臚寺序班荀趣,再次來到人云亦云樓這邊,又為陳先生送來一些朝廷六部衙門的邸報。
陳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發現寧姚還在客棧屋內閉關,陳平安就在書樓這邊看了一宿的書,小陌則懸掛那塊無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隨便逛了一趟燈火如晝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邊的院子,編織了幾件青衣法袍。
擔心跟著公子到了落魄山那邊,見面禮準備不夠。
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出巷子,去見荀趣。
荀趣發現今天陳先生身邊,比上次多出了個年輕相貌的隨從,荀趣只知道對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個瞧著很親善隨和山上仙師。
陳平安將邸報收入袖中,按照約定,要與荀趣去逛一處京城著名的游覽勝地。
一行人徒步來到一里多長的兩側街道,善本書籍,歷代字畫,筆墨紙硯,奇珍古玩,無所不有。
這里以前是一處官窯,專門為大內燒造琉璃瓦、青金磚。如今在這條街上,兩三百年的老店鋪,比比皆是,這就有一點好,都講究回頭客,誰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難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贗品假貨極少,這處京師雅游之地,說到底,就是兜里沒點錢,腰包不夠鼓,來了這邊,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陳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買下那三本心儀書籍,皆紙如白玉,可算善本。尋常讀書人,就像路上瞧見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陳平安最后送給荀趣六本書。三本記在鴻臚寺賬上,約莫兩百八十兩銀子。
另外三本是陳平安自掏腰包,送給這位與曹晴朗是科場同年的年輕官員。
在返回人云亦云樓途中,荀趣猶豫又猶豫,還是以心聲問道:“陳先生就不好奇我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當然以陳先生的修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陳平安笑道:“各自福緣,不必深究。”
三十來歲的觀海境,其實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寶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難道不知道曹晴朗,與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滯無言,搖頭道:“一直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說道:“也好,以后你們再重逢,就可以多出個話題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裝窮!”
見陳先生投來眼神玩味的視線,荀趣有些難為情,“陳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樣,我是真窮,打小就留不住錢的那種人。”
陳平安打趣道:“說到底你還是官員身份居多,文章憎命達,沒錢好啊,以后妙筆生花,順便當個大官,將來我再來京城這邊,也有個官場靠山。”
荀趣啞然。
不像科舉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雖然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名次很低,所以官場起步就低,不然也不會被丟到鴻臚寺這個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門。
荀趣還真不覺得自己能當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陳先生這邊,管用?
荀趣再次猶豫許久,“我的師父,說他很早就認識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問問是哪位高人?”
荀趣說道:“師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陳平安立即恍然,原來如此。
大驪官場的眾多郎官里邊,以三個位置最為權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禮部祠祭清吏司,雖說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權柄極大,尤其是荀趣的傳道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還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譽。
這位在這個官位上趴窩多年的老郎中,好像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親臨紅燭鎮,找那個惹出麻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煩。
只是這種官員,類似家鄉的那個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適合主動結交。
在陳平安看來,一個人所謂的“明事理”,不過就是個“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著到了陳平安走到一處小巷附近的客棧門口。
荀趣一路行來,都是在回想鴻臚寺卿的那番言語,以及問了兩次同樣的問題。
國師崔瀺,對關老爺子的吏部,還有禮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鴻臚寺這樣的冷清衙門,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國師大人對兵部的武庫司,以及戶、工部諸司,歷來極為關注。
所以武庫司郎中,被說成是一個最容易丟官、甚至是掉腦袋的位置。
此外據說連戶、工兩部主事這樣的小官,國師都會親自審查履歷,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兩部郎官的升遷、外放了。
荀趣現在不敢確定一事,自己因為師父的關系,在鴻臚寺的官場作為,是否早就落入了國師眼中?
陳平安將那只裝有傳信飛劍的木盒歸還荀趣,笑道:“與鴻臚寺兩次借閱的邸報,我離開京城之前,會交給看守巷子的劉袈,回頭荀序班直接跟他討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謝。
因為知道陳先生這是幫自己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條道路。
一個負責看守國師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認不認識,是否熟臉,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實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買書最多的那個。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薦的那處仙家客棧,跟山上渡船一樣,都會有個類似當鋪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棧的練氣士折算神仙錢。
小陌就將公子贈送自己的三顆小暑錢,悉數折算換成雪花錢和一大摞銀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葉子、銀錠。
尤其是小陌專門請求那座客棧,務必幫忙給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個自稱是客棧掌柜的女子鬼修,還不太情愿,因為金瓜子這種花俏東西,確實不算常見,多是富貴人家長輩給晚輩的賞賜之物,別說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門在外,誰用得著這玩意兒。只是等那個名叫小陌的年輕修士,說自己是陳山主的隨從,改艷二話不說,熔化了十數只金元寶,親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還死活不肯收錢。
今天除了諸子百家的經典,小陌還買了不少雜書。
大家詩集,文人筆記,志怪,甚至連一些抄錄編撰成書的科場文章,以及一些被說成是科場上“武功秘籍”的制藝書籍。
陳平安調侃道:“怎么,還想通過科舉一途當個官老爺?那有的忙了,縣試府試,先成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闈鄉試,考中了當舉人,之后是京城春闈會試,當了進士,最后才是殿試,層層遞進,關隘重重,就跟鯉魚跳龍門差不多。”
“不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讓曹晴朗教教你,比起買這些制藝、策論的所謂秘籍,更靠譜。”
“只是大驪朝廷的進士,確實最難考取,都沒有什么之一,可以說是整個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進士及第,一來人太多,藩屬國的讀書種子都會匯聚在此,再者禮部那邊出題太雜,沒什么固定的路數,反而是寶瓶洲南邊那些小國,頒布了一些官修書籍,義疏加則例,林林總總,得有十幾本書吧,反而能算是捷徑,背熟了就有用。當然此舉也被一些飽學大儒非議不小,很義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書而經說亡的說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當狀元的心思,將來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國,待個小十年。在那兒,都是親眷開蒙教字號,也就是練字。之后去學塾,接觸蒙學書籍,習字背書,有錢人就在自家私塾,沒錢的孩子就去村鄉學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窮,一般都負擔得起,終究有個讀書識字的地方,之后才開始經學,研究押題。”
小陌一直豎耳聆聽公子的娓娓道來。
陳平安發現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為何自己對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陳平安點頭笑道:“猜對了,我當年確實有想過參加科舉。第二次出門遠游的時候,練拳閑暇之余,還真翻過不少相關書籍,有想將來是不是從考取童生身份起步,爭取當個舉人老爺,就心滿意足了,銀進士金舉人嘛。”
如今當然是無所謂了,反正學生里邊有了個曹晴朗。
小陌唏噓不已。
倒不是真的對科舉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實在無法想象,如今世道的書籍和學問,竟是這般廉價,簡直就是不值錢。
遙想當年,人間隨便一本寫滿文字的書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錢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個念頭,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書樓,取名萬卷樓。
當然最好是讓公子幫忙取個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聲說了此事。
陳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可以叫兩茫然樓。”
小陌稍稍翻檢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詩集,恍然大悟道:“妙絕!”
身為劍修,雅好藏書。
古詩有云,又攜書劍兩茫茫。
書與劍,兩茫茫,然也。兩茫然樓!
陳平安隨口道:“當然用不用這個名字,你自己看著辦。”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這個書樓名字實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眾了。”
結果公子雙手籠袖,斜眼看來。
小陌立即識趣說道:“那就用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夜幕中,菖蒲河兩岸的酒樓,高高低低,一路綿延開去。
張燈結彩,熱鬧喧嘩,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聲打破窗戶一般,又有曼妙歌聲跟隨飄出。
相傳有些喜歡喝酒又不缺錢的,從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這么一處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頓酒。
今天一位極少來此飲酒的翊州關氏子弟,就難得攢了個極為私人的酒局。
拉著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荊寬,離開衙門后,兩人就直奔菖蒲河。
關翳然跟荊寬,兩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別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樣。
雖說關翳然戰功足夠,官場履歷也極好,是個毫無懸念的侍郎候補,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荊寬,能夠在不過三十出頭沒幾年的歲數,就擔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為戶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見,大驪官場的升遷之路,是何等寬闊。
前邊有人摸了摸腦袋,抬頭怒罵,原來是挨了一口從天而降的飛痰。
荊寬小聲說道:“翳然,我有點緊張。見著了那位陳劍仙,該說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場?”
關翳然因為很早就離京投身邊軍,其實跟荊寬一樣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問路,聽見了荊寬的問話,也只是笑著不言語。
荊寬繼續說道:“有哪些忌諱,你趕緊與我說道說道,少在這邊裝聾作啞啊。”
關翳然打趣道:“忌諱?就一個,到時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們陳劍仙喝得不夠盡興,落了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頭肯定要記你的仇。”
荊寬猶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還那么年輕,就沒點脾氣?等著我出丑,你好看笑話?”
朋友的朋友,其實沒想象中那么好相處。
關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勁沒勁,你少來官場那一套啊,要是一頓酒從頭到尾,言語得體,滴水不漏,那咱們還上酒桌做什么。今兒這頓酒,跟你以往參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樣。你要是信不過我,等會兒見著了陳劍仙,你就說自己從不喝酒,光看著。”
荊寬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謹慎了,放不開手腳,聽說他以前跟一幫差不多歲數的戶部同僚,去別處喝個“小葷”的花酒,荊寬都會挺直腰桿,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臨大敵。
之后兩人見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長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樓的門口,看來是在等他們。
荊寬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先前那個在戶部衙門里邊,與關翳然坐著喝茶的外鄉人。
何況距離上次在衙署那邊見面,時隔不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能與關翳然隨便開玩笑的人。
讓荊寬記憶深刻。
好像此人被誤認為是個在門口招徠生意的店小二了,前邊有客人竟然開始與他詢問些什么。
那人也不惱,笑著伸手朝酒樓里邊,約莫是在幫著指路。
關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樓招牌,“嘖嘖,真會挑地兒,百余家酒樓,就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陳平安笑道:“
素歸素,一頓飯的開銷可不低。”
關翳然擺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邊這位荊大人,喜歡吃葷不吃素。”
陳平安笑望向那個年輕有為的戶部郎中,按照關翳然的說法,此人還兼管戶部北檔房的魚鱗圖冊。
其實上次見面,陳平安就已經發現這位年輕官員身后,有多達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懸掛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之上,皆有某某府、廟秘制的字樣,所以會讓這位郎中大人在望氣士眼中,顯得文運濃郁,與此同時,此人哪怕是獨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會邪祟避讓,鬼魅膽怯,能夠讓山水精怪主動繞道。
荊寬趕緊說道:“這里就好。”
陳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確定不換酒樓了?事先說好,郎中大人要是與我客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見他們都沒挪步,好像那個青衫男子等著自己改變主意,荊寬只得壓低嗓音,與關翳然疑惑問道:“那位陳劍仙什么時候到?”
關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陳平安,“陳賬房,咱們荊大人問你話呢,那位陳劍仙到底什么時候到,別怪我沒提醒你,可別讓我們荊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著三州的錢袋子,悠著點,便是刺史大人這樣的封疆大吏,在戶部衙門里邊瞧見了荊大人,都得矮一頭。”
戶部的清吏司,在大驪六部當中,郎官最多,因為管著朝廷的錢袋子,官場綽號也最多,戶部是孫子衙門,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討罵處,還有什么口水缸。
陳平安一抬腳,關翳然一個蹦跳躲開,指了指陳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陳賬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個人了。”
荊寬愣了愣,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只得與那位劍仙作揖致禮,同時致歉,“陳山主,之前在衙門里邊,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關翳然這個王八蛋屋內。對方自稱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剛到京城,就趕過來拜山頭……
原來這位陳劍仙,說話挺風趣。
“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自己說話豈不是更風趣?
陳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說無憑,等會兒酒桌上見。”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入酒樓,陳劍仙親自領路,先后登上樓梯的時候,荊寬偷偷給了關翳然一肘子,壓低嗓音氣笑道:“關翳然,你賤不賤?!”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說啥呢,咱們前邊這位才是劍仙。”
到了頂樓一處雅間,陳平安自帶酒水而來。
不過菖蒲河這邊的大小酒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客人可以自帶酒水,但是還是得交一筆錢,價格不等。
其實就是專門給那些山上神仙訂立的規矩,反正在此宴請朋友,也不缺那點銀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錢。
關翳然之前的所謂“素”,其實就是這座酒樓內,沒有被稱為“酒伶”的妙齡女子,幫著客人們做那溫酒倒酒,也無女子樂師們的助興。
所以這里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關翳然落座后,笑瞇瞇道:“陳賬房,先前送我一方硯臺,聽說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陳平安去拜訪關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硯,陳平安欺負對方不了解內情,就說是云窟福地那處硯山的老坑,還隨便取了個“水舷坑”的名號。
詐我?陳平安一臉疑惑道:“不然?”
關翳然嗤笑道:“別說那座硯山的幾個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沒什么水舷。陳賬房,送禮送得很有學問啊。”
“怎么,是陳劍仙出手闊綽,花高價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硯山的一塊地盤,取了個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轉銷咱們寶瓶洲,方便坐地起價?”
這方抄手硯,其實被關翳然慷他人之慨,轉贈給自己衙署的那位尚書大人了。
要不是馬尚書的那倆閨女,長得實在是太隨她們爹了,
什么尚書大人,見外了不是,關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聲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鴻臚寺卿長孫茂的孫女,那才叫一個俊俏水靈。所以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年輕人,但凡有點膽子的,在路上見著了脾氣極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歡厚著臉皮喊聲岳父。
關翳然雙臂環胸,“陳劍仙大概忘了我們戶部,還有個肥得流油的硯務署?”
陳平安笑呵呵道:“隨口說的,你還當真了,趕緊的,自罰一杯。”
關翳然嘖嘖道:“喜歡倒打一耙是吧?”
一盤盤菜肴端上桌,關翳然負責倒酒,多是些閑聊。
荊寬話不多,但是酒沒少喝。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個好建議。回頭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買下那座硯山的百年采購,你們戶部不是正好有個硯務署嗎?”
“勸你別掙這錢,問題就出在這里了,繞不開的硯務署,那邊有個龜孫子,掙起錢來,心很兇。”
關翳然搖頭道:“這硯務署,聽上去是個清水衙門,其實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荊郎中,那是眼紅得很。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管事,我還真想要找點門路,試試看能否分一杯羹。”
荊寬笑了笑,沒說什么。
關翳然一只腳踩在椅子上,約莫是話趕話,突然開始罵罵咧咧,“這小子,還字龍駒呢,就是頭豬崽子!管著外地硯石的采購,山上山下,伸手很長。撐不死他。平時說話口氣還大,真當自己是上柱國姓氏了,老子就納悶了,說起來他爹,再往上推幾代人,當官都是出了名的謹小慎微,怎么到了這小子,就開始豬油蒙心了,掙起錢,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荊寬微笑道:“他到了你這邊,說話還是很客氣的。”
京城這邊,風氣再好的衙門,也總會有那么幾顆蒼蠅屎的。做事不地道,為人不講究。
用關翳然這幫人的說法,就是不要臉皮。
大驪京城,意遲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兒街的將種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關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這樣,被家族丟到地方上為官,靠著祖蔭,撈個官場起步,但是能夠憑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穩腳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錦。
不然就是像劉洵美這種早早投軍入伍的,在刀林劍雨、死人堆里邊摸爬滾打,把腦袋算在褲腰帶上邊,靠著實打實的軍功,
像關翳然,投身邊軍,擔任過多年的隨軍修士,又轉任大瀆督造官,更是是異類中的異類了。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官場老人,對于關翳然如今只戴那么點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當官,不過官當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舉,還是家族恩蔭,能夠在衙門里邊站穩腳跟。
第三等的,不務正業,卻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給家族不闖禍。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只要是能跟敗家沾上點關系的,絕不含糊。游手好閑,喜歡跟人爭風吃醋,屁本事沒有,架子比天大。
關翳然呸了一聲,“那是對我的姓氏客氣,你看他遇到你,客氣不客氣?有沒有拿正眼瞧你?”
荊寬說道:“還好吧。”
關翳然笑望向陳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荊寬,“瞧瞧,聽聽,說話是滴水不漏,領教了吧,年紀不大,就已經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錦就沒天理了。”
陳平安笑道:“說話如何無所謂,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沒問題,只要酒品沒問題,人品就肯定沒問題。”
關翳然深以為然道:“倒也是。”
于是荊寬就又得喝酒了。
關翳然憋著笑,讓你荊寬也好好領教一下陳賬房的勸酒功夫。
他娘的,當年在書簡湖那邊,那真是環環相扣啊,被請君入酒甕者不自知。
關翳然冷不丁說道:“荊寬有可能外放了。”
荊寬立即搖頭道:“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說他做什么。”
關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著,你小子就給我繼續端著吧,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還跟我在這邊沒一撇呢。在咱們衙門里邊,要說吏部那邊,我關翳然沒有熟人,誰敢說自己有熟人?”
荊寬有些無奈。
關翳然這家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這種話,說得很不合適。
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關翳然把自己和陳平安,都當成了自己人。
大驪官場,誰不知道“吏部姓關”。
既然吏部都姓關了,關氏的門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關鍵是先帝和當今天子,對此都毫無芥蒂。
畢竟關老爺子,是早年為數不多敢當面跟崔國師頂嘴的官員。
等到關翳然卸任大瀆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討人嫌的戶部任職,這在官場上,別說升遷,連平調都不算,是實打實的貶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起酒杯,笑道:“預祝郎中大人外出為官,造福一方,當個名副其實視民如子的父母官。”
荊寬原本擔心關翳然會說更多內幕,所幸只是點到即止,看來還是沒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戶部左侍郎,喊荊寬過去問話,問了不少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意向,可荊寬知道,自己極有可能要離京為官了。
而且尚書大人,對自己也算器重。
不過到底去哪里,荊寬只是有數個猜測。
等到關翳然故意在陳山主這邊提及此事,荊寬就開始有幾分確定了,自己外放為官、擔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司牛嗬肓薟換崽丁I踔了擋歡ň褪竊諛歉觥跋驕場卑淦巧膠團粕降牧藎?/p>
天時地利人和,荊寬尚未出京擔任地方官,就已經全有了。
在龍州為官,在大驪官場公認既是天大的風險,又是莫大的機遇。下場不好的,像吳鳶,下場好的,比如傅玉。
一頓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其實到后來,陳平安就沒怎么勸酒了,都是關翳然在跟荊寬在酒桌上內訌。
兩位戶部郎官走出酒樓后,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走在菖蒲河邊,看著那個腳步沉穩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荊寬羨慕不已,不愧是劍仙,酒量真好。
涼風一吹,酒氣消散幾分。
荊寬輕聲道:“謝了。”
關翳然打著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幾件好事。”
“地方為官,不比咱們在京城當官,在這里衙門多,規矩重,界限分明,誰當官都大致心里有數,只說我們那邊的南薰坊,一個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邊,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無,可做可不做,可聰明可糊涂,可點頭可搖頭,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說來說去,都要你自己看著辦了。”
“荊寬,我家太爺爺跟曾經說過,當個問心無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會更難,什么叫當了個好官,就是得心里邊一直覺得難受。”
兩人走到拱橋上,關翳然一個踉蹌,趕緊快步跑到橋欄桿那邊,對著菖蒲河就是一陣吐酒。
原本輕輕拍著關翳然后背的荊寬,估摸著是被連累了,結果荊寬驀然一個翻江倒海,就跟著關翳然,一起趴在欄桿上。
最后兩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轉身坐在地上,背靠著拱橋欄桿,相視一笑。
陳平安沿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這場酒局,陳平安沒有帶上小陌,只是讓他在菖蒲河隨便逛逛。
小陌閑來無事,就在路邊攤買了幾盞荷花燈,放入河中,然后就跟著河燈慢慢挪步。
在這邊只是隨便走了幾步,小陌就發現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鄉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難以掩飾的剛悍之氣,年紀越小越明顯,外鄉人哪怕衣衫華貴,神色間還是有幾分束手束腳。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著那條河水。
竹籃打水,撈起千古吟月詩。
馬蹄震地,濺出百年邊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萬年之前的那場偶然相逢。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看著人間,從本該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飛升臺,“大逆不道”,獨自緩緩而下。
天下。
這個詞匯,在那一刻,不是名詞,就像是個動詞。
可能是見著了坐在飛升臺不遠處的小陌,那個存在便與小陌對視一眼,然后對方便笑著伸手出袖……
今夜此時,陳平安走在河邊,朝不遠處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沒有白喝,關翳然是一個為官極守規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個在硯務署瞎搗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無心之語,不是酒桌上的話趕話,而是在提醒陳平安,與同鄉人董水井打聲招呼,以后做買賣得多加小心,已經被一小撮眼紅他生意的京師權貴子弟盯上了。
不是說戶部硯務署那個都不是上柱國姓氏的家伙,真能讓董水井傷筋動骨,其實對方連真正與董半城扳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但是京城不少紈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頭,喜歡抱團,同氣連枝,在京城內,可能一個個當縮頭烏龜,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還是官場和生意場,都橫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針對,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
當然這與董水井的關起門來悶頭掙錢,導致諸多大驪官場的人脈,始終不顯,也有一定的關系,才會讓人覺得是顆軟柿子。
世道就是這么復雜,可能誰恪守規矩,著不住別人犯渾。
就像在這菖蒲河邊,一個人規規矩矩走著,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來,讓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壓抑下心中那股別捏至極的心境起伏,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個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兩次。”
“對方是個仙人,跟陸老前輩一樣,不過更能打些。”
“我本來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來的。但是對方很謹慎,好像預先察覺到我的意圖了。公子說得對,果然這些算卦的,得加個境界看待。”
陳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跌境之后,就很難占據先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門中人?
不可能是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蘆洲的謝實,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過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是那個陸沉的嫡傳弟子?此人在舊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觀,高人輩出,會是寶瓶洲的下一座宗門。
曹溶此人曾經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
祭出一本總計八幅的山水花鳥冊,結陣護住整座老龍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鈐印在四幅山水畫冊之上,大掌教的“道經師”,真無敵余斗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
還有大玄都觀孫道長的“又見桃花”。
此外四枚蓋在后邊四幅花鳥畫卷上的印章,同樣大有來頭,分別是符箓于玄的“一鳴驚人”,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的“雛鳳”,火龍真人的“嘰嘰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現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沒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誠意。
曹溶打了個道門稽首,笑問道:“敢問隱官,貧道師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經返回白玉京?”
陳平安抱拳還禮,“晚輩見過曹仙君,如果沒有意外,陸掌教暫時還沒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島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邊等著陸掌教,見面機會更大。”
曹溶苦笑道:“師尊不愿主動找我的話,就肯定見不著師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來陸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還不錯。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就讓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這個,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問道:“隱官,這位高人是?”
小陌給了對方一個道門稽首,“道號喜燭。曹仙君與陸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緊,打了個稽首,“見過喜燭前輩。”
此人所謂的陸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師尊了。
先前兩次施展掌觀山河,第一次,毫無察覺,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顯然并不知曉自己在遠處窺探。
第二次,一個瞬間,就讓曹溶沒來由心弦緊繃,如臨大敵。仍然不是來自陳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別處牽動的細微變化。
曹溶趕緊破例為自己推衍一卦,結果卦象驚人。
眼前這個沒有絲毫高人氣象的“年輕”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巔的不知名飛升境。
難道是中土文廟那邊暗中派遣給陳平安的護道人?
曹溶今夜現身,本就是詢問師尊陸沉的去向一事,沒什么深意。
故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與陳平安和那位“喜燭前輩”告辭離去。
小陌突然出聲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歸交情,規矩歸規矩。類似事情,下不為例。”
曹溶輕輕點頭。
等到曹溶遠去,小陌問道:“公子,我剛才那番話,會不會過于不講情面了?還有那倚老賣老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會,很有世外仙氣,極具高人風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還有之前在桐葉洲遇見的劍術裴旻。
這些山巔的奇人異士,是越見越多了。
陳平安散去一身酒氣,還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問道:“又是京城酒局這邊的習俗?”
陳平安點點頭,斬釘截鐵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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