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雙指捻動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么說?”
陸尾說道:“能活就活。”
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此刻形勢不由人,說軟話沒有用處,撂狠話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陸尾之前所說,山高水長,希望這位行事跋扈的年輕隱官,好自為之。天地四時交替,風水輪流轉(zhuǎn),總有重新算賬的機會。
陸尾似乎有了決斷,猶有閑心瞥了眼那根僅剩的青竹筷子。
陳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劍,直接劈開一張?zhí)嫔淼臄厥?br />
這等劍術(shù),如此殺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不做第二想。
關(guān)鍵是這一劍太過玄妙,劍道軌跡,就像一小段絕對筆直的線條。
一劍遞出,劍光直落,無視光陰長河的流淌,無視天地靈氣的聚散,這就是傳說中的術(shù)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靈“神通”,就是比萬千術(shù)法更早雨落人間的劍術(shù)。
“不曾想陸老前輩如此硬氣,陸氏門風終于讓我高看一眼了。”
陳平安問道:“能活就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一死亦可?”
陸尾嗤笑一聲。
想讓我搖尾乞憐,休想。
對于劍法,陸尾還真所知甚多。
所謂的“不是劍修,不可妄言劍術(shù)”,當然是年輕隱官拿話惡心人,故意小覷了這位陸氏老祖。
其實關(guān)于人間劍道和天下術(shù)法的淵源,中土陸氏不敢說已經(jīng)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頂尖宗門,確實要知曉一部老黃歷前邊的太多秘密。
別看陸尾這會兒的神色瞧著鎮(zhèn)定自若,其實心湖的驚濤駭浪,只會比太后南簪更多。
難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諜報有誤,其實陳平安尚未歸還境界,或者說與陸掌教悄悄做了買賣,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備不時之需,就像拿來針對今天的局面?
這個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難道就算不到今天這場災殃嗎?
斬斷紅塵線、跳出三界外,故而額外吝嗇祖蔭,不愿與中土陸氏有任何瓜葛牽連?
只是你陸沉不照拂陸氏子弟也就罷了,只是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陸氏家譜上邊的輩分,陸尾得稱呼白玉京三掌教一聲叔祖。
陸尾心思急轉(zhuǎn)。
或者說是這位“劍主”,已經(jīng)掌握了數(shù)條劍術(shù)大道?
問題在于陸氏家族的那座占星臺,并無關(guān)于此事的任何記載。
在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陸氏家主和那幾位觀測星象的觀天者,以及那撥負責查漏補缺的岳瀆祝史、天臺司辰師,對自己這個離鄉(xiāng)多年、即將回歸家族的陸氏老祖,絕對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隱瞞。
因為陳平安只要從那個古老存在,每學習到一條劍道,一種劍術(shù),就會大道顯化而生,引發(fā)天象異動。
可能是某顆遠古星辰的墜落,或是某段光陰長河的突兀干涸!
在當年陳平安走上那座小鎮(zhèn)廊橋之后,中土陸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動作,家主親自領(lǐng)銜坐鎮(zhèn)司天臺,不惜耗費了極大精力,追蹤此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將那幾撥專門負責勘驗劍道走勢的陸氏觀天者,這些年的閉關(guān)不出,形容成為“目不轉(zhuǎn)睛”,毫不夸張。
與陸尾同出宗房的陸臺,當年為何會單獨游歷寶瓶洲,又為何會在桂花島渡船之上恰好與陳平安相逢?
就是陸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為何已經(jīng)獲得認可的“劍主”,一位新任“持劍者”,非但沒有成為一位劍修,甚至沒有學成任何一門劍術(shù)。
所以才需要有人來到陳平安身邊,就近觀測此事。
至于陸臺自己則一直被蒙在鼓里。
最終那個被家族寄予厚望、卻選擇忘恩負義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擺了家族一道。
就因為陸臺在桐葉洲自作主張地泄露天機,差點將整個中土陸氏,連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無底深淵。
陸尾是事后得知,當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臺,因此出現(xiàn)了一口無止境的巨大古井,籠罩住所有的觀天者,暗無天日。
所幸這等古無記載、驚世駭俗的天地異象,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就像從無出現(xiàn)過,但越是如此,陰陽家陸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
一著不慎,即是覆巢之兇象。
鄒子可恨!可怕鄒子!
陳平安說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卻可能成為朋友。鄒子算計過我,也算計你們,所以說我們在這件事上,是有機會達成共識的。”
陸尾不露聲色,內(nèi)心卻是悚然一驚。
陳平安神情閑適,手持一根竹筷,輕輕敲擊已經(jīng)翻轉(zhuǎn)過來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質(zhì),常年不見天日的桌子反面,依舊沒有絲毫劣跡。
“陸前輩不要多想,方才這個用來試探前輩道法深淺的拙劣劍招,是我自創(chuàng)的劍術(shù),遠未圓滿。”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中土陸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絕對算不上什么失職,更不是我小小年紀就能夠遮掩耳目,瞞天過海。要怪就怪當年小鎮(zhèn)龍窯那邊的勘驗結(jié)果,誤導了陸老前輩,說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資質(zhì),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驪地師們都看走眼了,很簡單的道理,一旦某個起始的一就錯了,之后何來一百一千一萬的正確?皆是‘萬一’才對吧,陸前輩身為堪輿家的宗師,以為然?”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有一門劍術(shù)取名“片月”。
一極簡一至繁,剛好是兩個極端。
陳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問道:“拿陸老前輩練練手,不會介意吧?反正不過是折損了一張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憐南簪作為今天設(shè)宴待客的東道主,貴為大驪太后,結(jié)果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能插上嘴,也不敢隨便開口。
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能夠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陸尾畢竟是一位仙人境巔峰的陰陽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關(guān)于陸尾心湖的關(guān)鍵詞語,以及零碎片段的“心聲”,例如陸氏觀天者,星辰墜落,長河干涸,陸氏岳瀆祝史,天臺司辰師,鄒子……
陸尾笑道:“陳山主自然當?shù)闷稹熨Y卓絕’一說。”
不是什么天生劍胚,卻能在后天溫養(yǎng)出兩把品秩極高的本命飛劍,最終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陸尾雖然不清楚為何那個存在,沒有傳授身為“劍主”的陳平安任何劍術(shù),但是絕對不信是什么大驪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燒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傳下的秘法,勘驗資質(zhì),絕無問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轉(zhuǎn)頭,瞥了眼地上那張給大驪太后準備的挑燈符,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場好不少,雖然墜地,還沾了些酒水,卻依舊在緩緩燃燒。在今天的這局酒宴上,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是陸絳的催命符。
南簪順著陳平安的視線,瞅了眼地上的符箓,她的內(nèi)心焦急萬分,翻江倒海。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丟到桌上,剛好橫在相對而坐的兩人中間,將一張桌子對半分。
南簪知道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用心險惡至極!
是問她,怕不怕大驪朝廷一分為二,陷入南北對峙的分裂格局。
不是說陳平安可以單憑一己之力,就為曹枰在內(nèi)的上柱國姓氏,為那些“棋子”作出決定,而是陳平安如今在大驪京城,一旦做出了某個立場鮮明的決定,那些棋盤上的數(shù)量繁雜、利益糾纏的棋子,就會自行權(quán)衡利弊,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尋求利益,最終“趨同”,與陳平安的那個決定相互依附。
一顆顆位居廟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繼續(xù)袖手觀望,或暗中推波助瀾,或干脆親身走上賭桌……
南簪只是憑借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shù)世記憶,并不完整,只是恢復一部分記憶,這自然是陸尾早就在這件山上至寶上動了手腳,免得陸絳在這一世成為大驪太后南簪,頭發(fā)長見識短,自以為是,不顧大局地一個發(fā)狠,陸絳就癡心妄想與家族劃清界線,中土陸氏當然不是沒有手段讓南簪回心轉(zhuǎn)意,只是如此一來,白白消耗手段,對中土陸氏,對大驪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無論是皇帝宋和,還是藩王宋睦,極有可能,兄弟二人都會因此敵視中土陸氏。
陸尾說道:“既然陳山主沒有濫用劍術(shù),說明雙方還有商量的余地。”
已經(jīng)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陌只覺得開了眼界,好家伙,變著法子自尋死路。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膽子就這么大嗎?佩服佩服,要是當年自己有這種膽子,早就去三教祖師干架了吧。
陳平安點頭說道:“也好,讓我可以順便知道陸氏祠堂里邊的續(xù)命燈,是不是比一般祖師堂更高妙些,是否能夠讓一位仙人不跌境,僅僅是此生無望飛升而已。”
抬起右手,從陳平安掌心的山河脈絡(luò)當中,憑空浮現(xiàn)一枚六滿印。
陳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請你去跟某位外鄉(xiāng)道友做個伴,巧了,兩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總計三十六尊“閉目”神靈,皆已被身負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點睛”開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電母、雨師風神在內(nèi),三十六神靈同時睜眼,各司其職,襯托得陳平安如那手握陰陽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環(huán)。
陸尾臉色劇變,實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鎮(zhèn)靜了。
點燃續(xù)命燈,徹底脫胎換骨,更換一副皮囊,除了跌境,此外最怕一事,就是修士的魂飛魄散,卻“死得不干不凈”,魂魄被外人拘拿,脫困不得,不然就像落個類似“骨肉分離,天各一方”的尷尬境地,對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卻猶有“前世前身”的紅塵糾纏,無異于雪上加霜。
可陳平安只是一位劍修,至多還有純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關(guān)鍵還學了一門極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鍛造出來的煉獄,尋常練氣士不知真正厲害所在,不知者無畏,深知內(nèi)幕的陰陽家卻是無比忌憚,雷局別稱“天牢”!
更讓陸尾心生悲憤、再轉(zhuǎn)為凄涼心境的,還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極其罕見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陸”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絕不敢如此顛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陸沉的手筆無疑了!
陸尾仍是不敢相信,一個修道歲月才半甲子的陳平安,就能夠憑借自身符箓造詣,倒刻符文!
況且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確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陸尾都要誤以為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陳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趕緊轉(zhuǎn)頭,伸手擋住那些符箓蹦碎開來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張用以替死換命的斬尸符。
只是陸尾真身,依舊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雙指并攏,輕輕拍了拍陸尾的肩頭,再次將“陸尾”敲成粉碎。
三張斬尸符,都已經(jīng)用掉。
南簪一臉呆滯。
這就算是談崩了?
自己還沒開口說話呢。
既然陳平安都要與整個中土陸氏撕破臉了,一個陸絳能算什么?
陸尾好像心知必死,語氣平淡,“陳平安,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那個小陌故意沒有去動自己的這副真身。
而那個心機深沉的年輕人,好像篤定自己要使用其余兩張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觀,看戲?
小陌感慨道:“天下學問,教人為難。既說人做人留一線,能饒人處且饒人,又教我們斬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來一幕,更讓陸尾道心不穩(wěn)。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
雷法浩蕩,道意精純。
陸尾愈發(fā)大驚失色,下意識身體后仰,結(jié)果被神出鬼沒的小陌再次來到身后,伸手按住陸尾的肩頭,微笑道:“既然心意已決,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個什么,顯得不豪杰。”
陳平安冷不丁說了一番讓南簪如墜云霧的言語,“齊先生當初在驪珠洞天,能讓陸尾求死不得,我當然差得遠了,只能讓你求死容易,覓活稍難。”
“陸尾,以后在你家祠堂那邊點燈續(xù)命了,還需記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時,只要見著了我,就乖乖繞路走,不然對視一眼,等同問劍。”
陸尾再無半點世外人的出塵氣象,急匆匆說道:“陳平安,有話好說,本命瓷一事,實不相瞞,我確實無法擅自定奪,但是我可以馬上飛劍傳信中土陸氏,懇請家主親自回信,一定給你一個確切答復!”
陸尾當然不愿就此淪為一具魂魄分離的牽線傀儡,
只見那個年輕人雙手籠袖,笑瞇起眼,思量片刻,視線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沒讓你動手,干嘛與陸老前輩慪氣。”
小陌立即點頭道:“是小陌沖動了。”
然后小陌拍了拍陸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塵,“陸老前輩,別見怪啊,真要見怪,小陌也攔不住,只是切記,千千萬萬要藏好心事,我這個人心胸狹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發(fā)現(xiàn)一個眼神不對勁,一個臉色有煞氣,我就打死你。”
陸尾身體緊繃,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南簪則恨不得把桌對面那張笑臉撓出花來。
陳平安身體前傾,重新拿回那根筷子,左手持筷,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終拘禁在原位的陸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陸氏的胃口,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
每一次輕輕晃動,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顫。
至于被指指點點的陸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陸尾疑惑道:“陳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我連那樁小事都沒說。”
陳平安盯著陸尾,然后嘆了口氣,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把我當做一棵田間垅邊的稗草啊。”
鄉(xiāng)野間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間溝渠旁,近水則生,所以就會有老農(nóng)尋稗草,與稻苗區(qū)分開來,見到了就隨手拔除。
陳平安看著那個陸尾,搖頭道:“可我如今已經(jīng)讀過不少書,不再是那個連本拳譜都不會看的窯工學徒了。”
陳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繞著桌子緩緩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陸氏某種試圖以天象地理作為更大棋盤的隱晦手段。
說不定鄭居中先前讓自己不要選址桐葉洲,除了讓自己倍感無力之外,還有某種深意?
甚至就是一種需要自己去刨根問底的暗示?謎題謎底之所在,就與陰陽家陸氏有關(guān)?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陸尾兩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陰陽兩卦的對峙。那么與此同理,寶瓶洲的上宗落魄山,與桐葉洲的未來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種類似的山勢牽引,其實在陳平安看來,所謂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難道不正是九洲與四海?
沒有任何征兆,小陌以雙指割掉陸尾的那顆頭顱,同時以后者體內(nèi)蟄伏的無數(shù)條劍氣,將其鎮(zhèn)壓,無法動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與此同時,剛剛閑庭信步繞桌一圈的陳平安,一個手腕翻轉(zhuǎn),駕馭雷局,將陸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手托雷局,繼續(xù)散步,只是視線一直盯著那張桌面。
小陌則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回脖子上邊,微微屈膝,左右張望一番,將那顆腦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點歪了。
暫時死不了,好歹是個仙人。
南簪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瘋子,都是瘋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瘋子,不是眼神炙熱、臉色猙獰的人,而是眼前這兩個,神色平靜,心境古井無波的。
話不多說,事沒少做。
陳平安收回視線,低頭端詳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對不住前輩,如此斬殺仙人,確實是晚輩勝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還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牽起個線頭。”
歸功于文廟功德林、與人云亦云樓以及大驪欽天監(jiān)的三處藏書,又因為陳平安早就對中土陸氏“仰慕已久”,涉及到當年劍氣長城的的十三之爭,以及被鄒子拿來針對自己的陸臺和“劉材”,所以陳平安這些年對陰陽家和中土陸氏的暗中探詢,可以說是不知疲倦。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幾乎等同于陰陽學,完全可以將陸氏視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欽天監(jiān),海納百川,藏書極豐。
就像寶瓶洲的云林姜氏,在從中土遷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時代的大祝,輔佐文廟禮圣,大祝負責祭祀祈禱之事,著青衣朱裳、無旒冕之祭服,常駐祠內(nèi),專事鬼神,職掌天下讀祝,祈福祥永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陸氏的先祖,在浩然歷史上,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門的別稱,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源于這上古文廟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樁職責,就是負責看管一本極有來頭的經(jīng)書,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獵的群經(jīng)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傳,并無任何禁止,讀書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幾文錢,就能買上一本。但是還有兩部大經(jīng),卻是被束之高閣了,因為涉及到太多具體、詳實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兩座儲君之山,兩部輔經(jīng),其中一部放在文廟功德林的麟臺,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于陸氏司天臺一處名為芝蘭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陰陽家五行相克的學說,傳聞此書以艮卦開始,學問命理,如山之連綿。先前陸尾親口說陸氏有地鏡一篇,估計就是來自這部大經(jīng)的分支。總之你陸尾所謂的那件小事,注定繞不開自己與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陸氏在桐葉洲北方地界,早有謀劃了,比如為自己安排好了一處看似上天垂象的形勝之地,卻是中土陸氏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某種山川坐標。
“我的人生軌跡如水長流,與我的山頭不動,上下兩宗遙遙對峙,雙方共成經(jīng)緯線?只不過你們中土陸氏的這場觀道,還需要一條脈絡(luò)的起始點,就是你們希望我答應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這件小事,肯定在未來歲月里,牽扯出數(shù)量最多的伏線和引線。”
“怎么,故伎重演,你們陸氏是把我當成那位大驪先帝了?”
“陸尾,你自己說說看,該不該死?”
陸尾的“尸體”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內(nèi),如置身油鍋,時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陳平安的言語,戳中了這位陸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數(shù)語,像是“幫著”陸尾點破了天機。
棄子。
原來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那個家主陸升眼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陳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籠內(nèi)的陸尾魂魄,嘖嘖道:“竟然只是個被蒙在鼓里的可憐蟲,有點讓人失望了。”
合攏手掌。
五雷匯聚。
如天地并攏,
來自陸尾神魂的那種無聲哀嚎,讓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腦袋,她才發(fā)現(xiàn)痛苦的來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顫和心湖的翻涌。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南簪。
南簪滿臉痛苦之色,艱難開口道:“我已經(jīng)將那本命瓷的碎片,派人偷偷放回驪珠洞天了,在哪里,你自己找去,反正就在你家鄉(xiāng)那邊……此事老祖陸尾都不知曉,我當然要為自己某一條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這串靈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盤,這個泥腿子跟陸氏老祖談妥了,她大不了讓人從小鎮(zhèn)取回本命瓷,談不攏,比如陸氏老祖準備將自己舍棄,那就怨不得自己獨自跟陳平安做買賣了,你們陸氏真當大驪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驪太后,不是什么陸絳。
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計,憑你贏得過陸尾?想什么呢,那串靈犀珠,已經(jīng)徹底作廢了。趁著陸尾
不在場,你不信邪的話,大可以試試看。”
南簪如遭雷擊,立即低頭,伸手捻動一顆顆靈犀珠,原本蘊藉靈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層山水禁制障眼法,變得黯淡無光,呈現(xiàn)出一種枯死。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剝削掉靈犀珠的劍意,疑惑道:“公子,不問問看藏在何處?”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已經(jīng)知道藏在哪里了,回頭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離著自己的祖宅,就幾步路。
南簪抬起頭,看了眼陳平安,再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個尸首分離的陸氏老祖。
眼中恨意,已經(jīng)一般多。
但是這位大驪太后看待前者,一半恨意之外,猶有一半畏懼。
“看在這個答案還算滿意的份上,我就給你提個建議。”
陳平安提醒道:“陸絳是誰,我不清楚,但是大驪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見過的,以后做事情,要謀而后動。大驪宋氏不可一日無君,但是太后嘛,卻可以在長春宮修行,長長久久,為國祈福。”
“聽得懂嗎?”
南簪神色木然,輕輕點頭。
陳平安又問道:“我信不過你的腦子,所以得多問一句,‘不可一日無君’,你真聽懂了?”
南簪還是點頭。
一句話兩種意思,大驪宋氏皇帝宋和,必須在位,否則一國群龍無首,就會朝野震蕩。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萬一出現(xiàn)意外了,朝廷那就得換個人,得馬上有人繼位,比如當天就換個皇帝,還是一樣的不可一日無君。
至于陸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強行塞入一副虛無縹緲的皮囊,見識到了一幅幅光陰畫面。
一處虛相的戰(zhàn)場上,托月山大祖在內(nèi),十四位舊王座巔峰大妖一線排開,好像陸尾單獨一人,在與它們對峙。
使得陸尾一顆道心搖搖欲墜。
在大地之上,舊王座大妖緋妃正在拖拽懸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巔,有那名為元兇的巔峰大妖,身邊站著河上姹女,有劍光像是朝陸尾筆直而來。
……
在陸尾道心將碎之際。
最終來到了那條陸尾再熟悉不過的杏花巷,那邊有個中年漢子,擺了個販賣糖葫蘆的攤子。
那個漢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語,在與陰陽家陸氏老祖說一句話,“好久不見,廢物陸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墜地琉璃盞。
陸尾知道這明明是那年輕隱官的手筆,卻依舊是難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陸尾心神,之后被牽扯來到一處“府邸”門口,沒有關(guān)門,里邊有個修士,盤腿而坐,身前擱放有張書桌,好像在那邊持筆書寫什么。
見著了陸尾,那人立即抬起頭,滿臉意外神色,還有幾分激動,趕緊起身,走到門口,卻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問道:“這位道友,來自蠻荒何處?”
陸尾精通蠻荒雅言,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中土陸氏。你是?”
那人驀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有難同當,管你是來自家鄉(xiāng)還是浩然。
最好咱倆當個鄰居,平時還有話聊。
陸尾眼前“此人”,正是那個來自被打成兩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之前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丟在這邊。
仙簪城如今被兩張山、水字符阻隔,作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也沒了。此地銀鹿,羨慕死了那個好歹還有自由身的銀鹿,從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樣還是偎紅倚翠,每天在溫柔鄉(xiāng)里摸爬滾打,師尊玄圃一死,那個“自己”說不定都當上城主了。
可憐自己,被關(guān)在這里,埋頭寫書。
將所有關(guān)于蠻荒天下的見聞都記錄在冊。
用那位年輕隱官的話說,如果不寫夠一百萬字,就別想著重見天日了,如果內(nèi)容質(zhì)量尚可,說不定可以讓他出去走走看看。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邊。
小陌突然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此刻正低頭看著蘊藏雷局的拳頭,眼神異常明亮。
聽到小陌的稱呼后,陳平安卻置若罔聞。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聲公子。
陳平安這才抬起頭,朝小陌笑了笑。
南簪和陸尾,一直都覺得這個生面孔的“陌生”,是個來自劍氣長城的護道人。
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小陌此次跟隨陳平安做客皇宮,拜訪兩位故人,是為了在某種時刻,讓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陳平安松開五指,陸尾瞬間魂魄歸位,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頸處。
一個已經(jīng)瓶頸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沒有出手的情況下,就跌境為玉璞。
這種山上的奇恥大辱,無以復加。
如何對付這個陸氏老祖,陳平安其實選擇不多,陸尾不是那個仙簪城銀鹿,陳平安不太敢剝離魂魄,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當中,所以要么將其煉化全部魂魄,使得陸尾靠著一盞家族祠堂的續(xù)命燈,學那懷潛,重新修行。要么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使得對方跌境,唯一的意外,是陸尾的那顆道心,比起陳平安的預期設(shè)想,太過脆弱了。估計是齊先生,還有那鄒子,都曾在陸尾那顆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定然吃過大苦頭。
當然,如今勉強還得算上一個自己了。
陳平安這幾年一直將整個中土陸氏,視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敵。
現(xiàn)在看來,沒有任何高估。
即便對方?jīng)]有一位飛升境,甚至哪怕沒有一位仙人境,陳平安對中土陸氏的忌憚,都不會減少半點。
今天的陸尾,只是被小陌壓制,陳平安再順水推舟做了點事情,根本談不上什么與中土陸氏的對弈。
陳平安從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難可謂元氣大傷的陸尾,“山高水長,好自為之。”
陸尾好像變了一個人,點頭道:“人要聽勸,銘記在心。”
方才在“來時路上”,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與陸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轉(zhuǎn)頭笑問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紅塵萬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巔怕因。
陸尾當時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然后那一襲青衫又笑著拍了拍肚子,說了句怪話,“枵腸轆轆,饑不可堪。試問陸君,如何是好?”
陸尾依舊無言以對。
桌旁停步,陳平安說道:“以后就別糾纏大驪了,聽不聽隨你們。”
陸尾看了眼那個陸絳。
陳平安最后笑道:“你們中土陸氏的此次問劍,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領(lǐng)劍了。”
陸尾站起身,朝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就此身形消散。
只留下一個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氣宰掉那個陸尾啊?!就這么放虎歸山了?
陳平安將那根筷子隨手丟在桌上,笑呵呵道:“你這是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
今天真是見鬼了,一句心聲說不得,難道心事都想不成?
陳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當一支簪子別在頭上,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拿來提醒自己,已經(jīng)不是陸絳的南簪,簪子難簪。”
南簪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起桌邊那根筷子。
陳平安沉默片刻,沒有立即離去。
南簪也不敢多說什么,就那么站著,只是這會兒繞在身后,那只攥著那根青竹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結(jié)果對方笑著來了一句,“收禮不道謝啊,誰慣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懨懨斂衽施了個萬福,擠出一個笑臉,與那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離去。
南簪一番天人交戰(zhàn),還是以心聲向那個青衫背影追問道:“我真能與中土陸氏就此撇清關(guān)系?”
陳平安頭也沒轉(zhuǎn),“天曉得。”
一起走向那處宮門,兩側(cè)都是高大墻壁。
陳平安說道:“陌路相逢,各結(jié)各緣,世道生活,各還各債。”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這么一說,才知道原來小陌誤打誤撞,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好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陌生這個名字很大,喜燭這個道號很喜慶,小陌這個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公子,我有幾把本命飛劍,不如都幫著改個名字吧?”
“我確實擅長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輕易出手。”
初一,十五。
賬簿,砍柴。
當然還有那暖樹和景清。
被傷過心吶。
不過這筆舊賬,跟暖樹小丫頭沒關(guān)系,得全部算在陳靈均頭上。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到底是幾把本命飛劍?”
小陌赧顏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經(jīng)不起夸了不是,這么不會說話。”
小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以心聲說道:“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陳平安笑道:“那就別說了。”
小陌嗯了一聲,就沒有將那個想法說出口。
在那遠古大地之上,那會兒小陌剛剛學成劍術(shù),開始仗劍游歷天下,曾經(jīng)有幸親眼見到一個存在,來自天上,行走人間。
身邊的公子,就很像那個“人”啊。
歲月悠悠,萬年之后,小陌都記不得對方的一切容貌、嗓音了,不知為何,小陌也忘記了遇到了對方后,雙方到底聊了什么,還是其實什么都沒說,反正就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讓小陌萬年不曾磨滅,時至今日,小陌就只記得對方,好像脾氣極好極好,那個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沒有道理可講了。
對方看天地萬物、有靈眾生的時候,也就是這般眼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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