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文廟陪祀圣賢之一的老夫子賀綬,負(fù)責(zé)看管劍氣長城遺址,立即從天幕處落下身形,在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之外御風(fēng)懸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約定,恪守規(guī)矩,雙腳并不踏足城頭,與那位人間資歷最老的劍修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晚輩賀綬,拜見老大劍仙。”
老大劍仙這個綽號,最早還是阿良幫忙取的,后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就跟著這么喊,加上各洲返鄉(xiāng)劍修,一樣習(xí)慣了如此敬稱陳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
陳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那邊,沒有理睬一位文廟圣賢的打招呼。
就這么被晾在一邊的賀綬也不以為意,這位老大劍仙要是好說話,就不是陳清都了。
賀綬隨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靈的隱藏、現(xiàn)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連累年輕隱官合道的半座城頭,在老大劍仙現(xiàn)身之前,陳平安合道所在,其實(shí)就受到了一種攻伐神通的隱蔽。
不管怎么說,這是自己與文廟的失職,得認(rèn)。
賀綬暫時只能確定一事,是那尊神靈的那一記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這位老大劍仙的一部分元神。
沒有朝蠻荒天下遞出任何一劍,只是一劍開天,護(hù)送舉城飛升去往五彩天下。
最終再一劍斬殺越境的龍君。
如今又只是一劍,就徹底斬碎一尊高位神靈的金身神性。
至于陳清都為何能夠重新現(xiàn)世,賀綬不愿探究。
賀綬不得不承認(rèn),如果不是老大劍仙在劍氣長城留了后手,賀綬肯定護(hù)不住陳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頭,屆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都不用說那些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種護(hù)犢子不要命的行事風(fēng)格,罵自己個狗血噴頭算什么,老秀才估計都能偷偷去文廟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當(dāng)年老秀才為何會一腳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還不是為了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帶著師弟齊靜春一起游山訪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門外不說,還罵得很難聽,揭了劉十六的老底,是那妖族異類。好像那位與白玉京極有淵源的大岳山君,還曾試圖拘押劉十六和齊靜春在山中。
陳清都雙手負(fù)后,緩緩而行,搖頭道:“不用在意,半座城頭不還沒被打碎,對于如今的陳平安來說,問題不大,反正這小子早就習(xí)慣了挨揍。何況對方藏了那么久,我們劍氣長城一樣毫無察覺。再說了,你們讀書人的本命功夫,還是傳道授業(yè)解惑,打打殺殺的,確實(shí)不太在行。”
賀綬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說什么。
本想說至圣先師與禮圣,打架本事不差的。
只是犯不著跟老大劍仙較這個勁。
劍氣長城的董三更,蕭愻,陳熙,齊廷濟(jì)等劍仙,還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蠻荒天下的大髯劍客劉叉,以及白玉京被譽(yù)為真無敵的余斗,道門劍仙一脈執(zhí)牛耳者的玄都觀孫懷中
反正萬年以來,數(shù)座天下,劍道一途,何等天才輩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終無一人自稱劍道無敵。
只因?yàn)榇说爻穷^上,有個名叫陳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負(fù)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與陳清都問劍,止步于倒懸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從倒懸山一步跨過大門,再一步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即可。
為何不敢、不愿、不能問劍,因?yàn)閱杽摧敗⒓磦⒓此馈?br />
相傳阿良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年,曾經(jīng)一次在城內(nèi)醉酒過后,跑去參加一場其實(shí)根本沒喊他的巔峰劍仙議事,到了城頭上邊,昂首大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說法,就是在城頭結(jié)茅修行萬年,竟然問劍之人都沒一個半個的,老大劍仙實(shí)在太過寂寞了,就讓阿良來破這個例,都讓開,讓我來!
不過城頭議事劍仙,城頭外邊看熱鬧的劍修,反正一個都沒拉住阿良,再等到老大劍仙走出茅屋,點(diǎn)頭說了個“好”字,阿良似乎瞬間就醒了,一個蹦跳,在老大劍仙身邊落定,大義凜然,補(bǔ)了一句“讓我來為老大劍仙揉揉肩,你們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劍仙,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噓寒問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謂一舉成名,有了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b號。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劍仙的小棉襖自居。
只是老大劍仙覺得這個說法太惡心,才沒有在劍氣長城流傳開來,不然阿良多半還要多出一個綽號。
陳清都看了眼那把墜落在大地之上的長刀,很眼熟,因?yàn)槭沁h(yuǎn)古執(zhí)掌刑罰神靈手持之物,事實(shí)上,不但眼熟,萬年之前,還打過不少交道。
所謂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劍互砍。最后那場戰(zhàn)役,擊敗這尊神靈的,是一位與龍君觀照輩分相同的劍修,只是后來此人跟隨兵家老祖試圖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不惜讓已經(jīng)成為練氣士之外的人間眾生死絕,最終導(dǎo)致了人族內(nèi)部的一場大決裂,修道之士死傷無數(shù)。
而這位當(dāng)初并未徹底隕落的神靈,曾經(jīng)躋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舊天庭神職劃分,也算是那位持劍者麾下的直屬神靈。
萬年之前,在其鋒刃之下,妖族尸骸白骨累累,堆積成山,無數(shù)鮮血曾經(jīng)匯聚成一條貫穿蠻荒的遠(yuǎn)古大瀆。
天地視人如蜉蝣,大道視天地如泡影。
陳清都嘆了口氣,看來當(dāng)年那位前輩來此城頭游歷,說不定除了是來見陳平安,也有幾分緬懷故友的意思?
難怪那把最早遺落在青冥天下的狹刀斬勘,會跟著那頭化外天魔來到劍氣長城,一路輾轉(zhuǎn),最終又被陳平安獲得。
屬于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之于此刀,類似一處儲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環(huán),兩刃相鄰。
陳清都心意微動,那把無鞘的雪白長刀隨即掠至城頭,說道:“回頭勞煩你將此刀,交給我們那位隱官大人,就說是以后他與寧丫頭成親的賀禮,人可以不到,禮物得貴重。”
賀綬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
陳清都擺擺手,“忙去,我們沒什么可聊的,瞎客套起來,只能說些有的沒的,雙方都尷尬。”
賀綬原先根本不覺得半點(diǎn)尷尬,畢竟能夠與老大劍仙盡可能多聊幾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陳清都這么說了,賀綬只得再次作揖拜別老大劍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繼續(xù)盯著遠(yuǎn)處那些渡口,有些傷感,經(jīng)此一別,就真的與老大劍仙再無重逢機(jī)會了。
魏晉早已起身,御風(fēng)來到另外那座城頭的崖畔地帶,遙遙抱拳道:“魏晉見過老大劍仙。”
陳清都一步來到崖畔,瞥了眼風(fēng)雪廟大劍仙,點(diǎn)點(diǎn)頭,“境界嗖嗖漲啊,幾年沒見,得刮目相看了。”
魏晉倍感無奈。
曹峻來到魏晉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么這話聽著有幾分耳熟?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的幾縷粹然劍意,問道:“劍譜都丟給你了,為何還是無法贏得宗垣那條劍道的認(rèn)可?”
老大劍仙揉了揉下巴,“沒理由啊,你們倆隔了幾千年,照理說誰也搶不著誰的媳婦,宗垣那小子,又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外加癡情種,沒道理對你看不順眼。”
在劍氣長城的歷史上,其實(shí)也有一些劍修,能夠與陳清都多說幾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后來的董觀瀑。
老大劍仙突然瞇起眼,轉(zhuǎn)頭望向蠻荒天下腹地一處隔絕天機(jī)的古怪戰(zhàn)場,“難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揮袖子,陳清都在身前攤開一幅外人不可見的光陰長河畫卷,托月山百劍仙都曾在隔壁城頭練劍。
將那些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一一看遍,最終看到了那個好像資質(zhì)相對最差、遲遲未能獲取劍意饋贈的年輕劍修。
見老大劍仙不言語,魏晉也就識趣閉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幾眼老大劍仙就是賺。
年輕劍修在城頭這邊練劍時,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務(wù)正業(yè),更像是個游山玩水的練氣士,只是盯著城頭之外發(fā)呆。
當(dāng)練氣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就算自立門戶了,迥異于其他練氣士,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找尋出飛劍的一兩種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劍修幾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沒有理由的,一來劍修數(shù)量,相對最為珍貴稀少,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不嫌多的寶貝疙瘩,再就是煉劍一途,太過消耗金山銀山,以山澤野修身份修行,當(dāng)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門的財力支持,難免事倍功半,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劍修的不同尋常,其實(shí)就是一個字面意思上的“天賦異稟”,幾乎可以視為一種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授之事。
因?yàn)閯π薜谋久w劍,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經(jīng)是光陰長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后世術(shù)法萬千當(dāng)中的最大寵兒,最為“有序”,繼而演化衍生出無數(shù)種的飛劍本命神通。
這就是為何劍修在練氣士當(dāng)中最具先天優(yōu)勢,因?yàn)閯π薮_實(shí)是名副其實(shí)的“得天獨(dú)厚,別具一格”。
所以劍修在山上,才有資格最不講理,任你術(shù)法無窮,我有一劍破萬法。
在那幾年里,托月山劍修陸續(xù)離開城頭,但是這個被陳清都單獨(dú)拎出的年輕劍修,位次墊底,名聲不顯,他離開城頭極晚,看似一無所獲,此人與其說是劍修煉劍,不如說是一直在以水月觀和白骨觀,巡視劍氣長城遺址,偶爾屬于宗垣的那幾縷遺留劍意當(dāng)空掠過,年輕劍修才如臨大敵。
最終劍修被那個先與陳平安閑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悄然帶走,不然龍君會按照甲子帳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劍意的劍修,就別想活著走下城頭了。
陳清都很快就找出蛛絲馬跡。
蠻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劍仙,除了極少數(shù)是“身世清白”的純粹劍修,其余幾乎都與神靈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比如這個年輕劍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靈轉(zhuǎn)世,繼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靈的本命神通,那把飛劍的神通,接近“觀想”。
透過皮相看骨相,不斷推衍、拼湊心相,無限接近某個真相。
只為了觀想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宗垣。
顯然是周密的后手之一,是送給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的一個意外驚喜。
宗垣重返人間,算不算意外。
人間重見宗垣,是不是驚喜。
陳清都打散那幅光陰畫卷,與魏晉開口說道:“挑重點(diǎn)說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許元神,在這人間,無法久留。
魏晉言簡意賅說了些大事。
至圣先師在中土穗山之巔,與在蛟龍溝遺址那邊的蠻荒大祖,雙方遙遙切磋道法。
阿良被壓在了托月山下數(shù)年之久,從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國,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劍齊聚扶搖洲,白也獨(dú)自一人劍挑六王座,后來被文圣帶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蠻荒天下攻占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終被大驪鐵騎阻截在寶瓶洲中部,周密率眾登天而去。
寧姚在那座被命名為五彩天下的嶄新家鄉(xiāng),接連破境,躋身飛升境,成為天下第一人,期間她還親手?jǐn)貧⒁蛔鸶呶簧耢`。
一場中土文廟議事,對蠻荒天下說打就打了。
阿良帶著一位飛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后左右仗劍遠(yuǎn)游馳援阿良。
陳平安帶著四位劍修,在前不久離開劍氣長城。
老大劍仙期間只說了兩句話。
“可惜白也終究不是劍修,不然來了這邊,可以教他幾手合適劍術(shù)。”
“寧丫頭半點(diǎn)不讓人意外。”
陳清都再問了兩個問題。
“左右如今有無躋身十四境?”
魏晉搖搖頭,解釋說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機(jī)會躋身十四境,卻因?yàn)樽非笠粭l更廣闊的劍道,耽擱了破境。
陳清都的最后那個問題,“文廟和托月山對峙議事,是小夫子說要打的?”
魏晉笑道:“不是禮圣,是陳平安率先開口,說打就打。”
陳清都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
很像自己。
老人從不覺得一個人的朝氣勃勃,只是那種一年到頭的言語歡快,行事跳脫。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個關(guān)隘那邊,獨(dú)獨(dú)在苦難之際,年輕人反而能夠眉眼飛揚(yáng),意氣風(fēng)發(fā)。
做出最意外的事,遞出最快的劍,與這方天地說出最有分量的言語。
平時一貫寡言者,偶爾放聲,要教旁人不聽也得聽。
陳清都收起思緒,視線偏移幾分,望向曹峻,笑問道:“這位年紀(jì)不小的劍仙,姓甚名甚,來自何方?”
相對于陳平安、寧姚和魏晉這幾位劍氣長城的自家劍修來說,外鄉(xiāng)人曹峻的百多歲,確實(shí)算年紀(jì)不小了。
曹峻抱拳說道:“晚輩曹峻,祖籍在寶瓶洲驪珠洞天,與隱官祖宅就在一條巷子,只是晚輩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峻,負(fù)責(zé)看守那座鎮(zhèn)海樓。”
曹峻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多說一句,“晚輩其實(shí)才一百四十歲。”
本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早就躋身上五境了,說不定還有希望跟風(fēng)雪廟大劍仙一個境界。
只是想到在這位老大劍仙這邊,好像仙人境劍修也沒什么值得稱道,就將這句話咽回肚子。
陳清都嗯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那跟左右的歲數(shù)、境界都差不多,后生可畏。”
魏晉忍住笑。
曹峻只覺得被黃泥巴糊了一臉,又不敢與老大劍仙頂嘴什么,憋得難受至極。
他算是徹底領(lǐng)教劍氣長城的風(fēng)土人情了,劍氣長城當(dāng)?shù)闷稹皠ο伞倍值膭π蓿粋比一個性格鮮明。
寧姚的不茍言笑,萬事不上心。
陸芝好像對劍氣長城以外的人,她見誰都想砍上幾劍。
齊廷濟(jì)的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diǎn),老劍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說著最狠辣的言語。
再就是這位老大劍仙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
就連魏晉這個一向持身正派的風(fēng)雪廟大劍仙,都有了一句“你進(jìn)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突然輕聲道:“要走就走吧,這里沒什么可眷念的,身為純粹劍修,生前出劍,必須有個陣營講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這點(diǎn)劍意,還有個屁的敵我之分。”
魏晉神色自若,轉(zhuǎn)過身,面朝城頭以南。
在這一刻,魏晉劍心愈發(fā)澄澈通明,與已故劍修宗垣,遙遙抱拳禮敬。
大不了以后戰(zhàn)場相見,再與宗垣前輩的那些劍意繼承者分出劍道高低,一決生死。
陳清都笑著點(diǎn)頭,“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風(fēng)骨仍凜然。
原來一直對魏晉不曾親近的幾縷劍意,剎那之間,在空中凝出四條劍光長虹,最終在風(fēng)雪廟劍仙身邊緩緩流轉(zhuǎn),縈繞不去。
這就意味著魏晉從此在劍道一途,就屬于宗垣一脈了。
沒有任何師徒傳承的繁文縟節(jié),沒有什么祖師堂敬香拜掛像。
魏晉心聲問道:“敢問老大劍仙,萬年之前的那個存在,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存在?”
陳清都猶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復(fù)雜,最終還是搖搖頭,“曾經(jīng)見過兩次,沒什么可說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說遠(yuǎn)古十二高位神靈,大半都已隕落在那場改天換地的慘烈戰(zhàn)事之中。
此外,要么遠(yuǎn)離舊天庭遺址,在天外淪為孤魂野鬼。
要么墜落在未知的人間大地,長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飛升臺的青童天君,作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經(jīng)司職接引男子地仙飛升。
蟄伏于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創(chuàng),曾是披甲者麾下。
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的那尊神靈,跨海遠(yuǎn)渡寶瓶洲,登岸之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lián)手,曾經(jīng)被命名為“回響者”。
賒月繼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單單是月宮種那么簡單,相對是最有希望躋身那個“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殺了這些高位神靈,于人間利弊皆有,好處是少了個戰(zhàn)力驚人的人族死敵,壞處就是會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后,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補(bǔ)缺的嶄新神靈。
在萬年之前,這些高位神靈,可不是什么好相與之輩,只是萬年之后,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間那座無形的文字囚籠,對神靈禁錮極大。
文海周密,曾經(jīng)自創(chuàng)文字,已經(jīng)在蠻荒天下流傳數(shù)千年之久。
就是為了讓新舊神靈,重返人間之時,都可以盡量脫離禮圣制定出來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這座蠻荒天下,就是新天庭眾多神靈在人間落腳的渡口了。
遠(yuǎn)古神靈的唯一言語,其實(shí)類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謂心聲,只是類似,而并非全是。
方才被陳清都一劍斬碎金身的高位神靈,名為“行刑者”,曾是持劍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罰真龍,吃苦極多。
不過神性不全,應(yīng)該長久沉睡之時,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剝離出了一部分殘余的本命神通,雪上加霜,當(dāng)然,只是不比當(dāng)年那么擅長打架,絕對不意味著好殺。
而那個被托月山當(dāng)做殺手锏之一,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靈,大概是那尊名為“寤寐者”的存在了。
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夢魘中。老話說夜長夢多,還是后世化外天魔萬千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還有那擁有一門“止語”神通的“無言者”,又名“心聲者”。
以及造就出眾多日月、無數(shù)山河秘境的“復(fù)刻者”,又名“想象者”和“鑄造者”。
當(dāng)然這些古老神靈稱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結(jié)束后的說法。
不被文字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歷的最前邊,專門為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頁。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么都好奇,年輕人什么都知道,中年人什么都懷疑,老人什么都認(rèn)命。
至于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桿秤,很難說誰一定是好人。
只是希望以后人間千年萬年,不要無視那些沉默者的付出。
一個孩子年紀(jì)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實(shí)一個年紀(jì)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夠多做什么。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舉目遠(yuǎn)眺蠻荒天下。
差不多還能遞出一劍。
與誰問劍?
砍誰好呢。
那個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與小夫子關(guān)系不錯,跟我陳清都可不熟。
白澤與緋妃行走在一條曳落河支流的干涸河床之畔。
緋妃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遺址那邊的一絲異象,驚心動魄,輕聲問道:“白先生,那個老不死其實(shí)沒死?”
白澤說道:“不能因?yàn)殛惼桨埠系腊胱鶆忾L城,就忘記老大劍仙合道整座劍氣長城。當(dāng)初周密登上城頭,除了收網(wǎng),也想確定此事。既然周密沒有動手,要么是毫無察覺,連他都被蒙騙過去了,不然就是覺得在那邊挨老大劍仙傾力一劍,劃不來,就有了別的長遠(yuǎn)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的皮相姿態(tài),也就是舊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游歷一趟劍氣長城,還與陳平安有過一番閑聊。
白澤突然笑著提醒道:“對老大劍仙還是要敬重些的。”
緋妃發(fā)現(xiàn)哪怕陳清都現(xiàn)身,白澤的注意力,還是在托月山那邊,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個只留下元兇支撐的空架子,已經(jīng)影響不了太多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yùn)。
退一萬步說,就算被陳平安那個瘋子,成功開山,恐怕還不如那輪明月被寧姚他們仗劍飛升再斬落,來得影響深遠(yuǎn)。
緋妃也不藏掖,與白澤直截了當(dāng)問道:“白先生,你是在擔(dān)心那個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澤點(diǎn)點(diǎn)頭。
這次重返家鄉(xiāng),白澤會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長久冬眠者,然后會與它們立下一個約定,跟隨在自己身邊。
至于其中肯定有那桀驁難馴之輩,那就真身連同它們的真名,繼續(xù)一同沉睡個數(shù)千年好了。
離鄉(xiāng)萬年,白澤唯一談得上對家鄉(xiāng)有所牽掛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數(shù),尤其是至今還在世者,就只剩下那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了。
元兇當(dāng)然只是這位蠻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實(shí)它的真名,寓意極美,元吉。
既是黃裳元吉,又是祚靈主以元吉的那個“元吉”。
萬年之前,經(jīng)過那場內(nèi)訌之后的河畔議事,天上天下都已塵埃落定。
原先按照約定,劍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據(jù)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稱祖。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與陳清都、龍君觀照之外的一大撥劍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妖,三者最終落敗。
后來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蠻荒天下。
蠻荒大祖帶著一個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腳后,開始登山,正是后世的托月山。
當(dāng)時與這對師徒同行之人,其實(shí)還有白澤。
臨近山巔,老修士停下腳步,笑道:“白澤,你學(xué)問大,不如幫忙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記得討個好兆頭。”
白澤低頭望向那個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會兒剛剛煉形成功的妖族孩子,總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要問學(xué)問最大的白澤。
“那個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么大嗎?那怎么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澤,是因?yàn)樾瞻酌麧蓡幔繛槭裁凑l都喜歡喊你一聲先生呢,師父說是出生早、年齡大的意思,那么師父呢,又是什么意思,真是傳道之人既為父又為師嗎?”
“我們分得了這塊天下,聽說好像是地盤最大唉,是因?yàn)槲覀兞⒐ψ畲髥幔俊?br />
在登山途中,耐心極好的白澤,一一為那個孩子解惑。
走上山頂,蠻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后笑道:“白澤,這座山頭還沒個名字,能者多勞,你干脆一并命名了?”
光陰元在水,月落不離天。
白澤就給腳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個名字。
最后白澤摸著孩子的腦袋,笑道:“一元復(fù)始,萬象更新。以后各自修行,有機(jī)會再敘舊。”
白澤從托月山那邊收回視線。
緋妃開口問道:“白先生這次會站在我們這邊,對吧?”
白澤點(diǎn)頭。
一只大白鵝,從落魄山趕來鐵匠鋪?zhàn)樱诳罩惺帜_撥水而來,一個站定,振衣抖袖噼啪響。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劉羨陽立即睜開眼。
檐下擺著三張椅子,剛好空著一張用來待客,崔東山一個擰轉(zhuǎn)身形,腳尖一點(diǎn),身體后仰,倒飛出去,一屁股剛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張竹椅上,連人帶椅子挪到劉羨陽身邊。
然后心有靈犀的兩人,各自抬起鄰近一肘,雙方磕碰動作,眼花繚亂。
“劉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邊上竹椅的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
雙方的稱呼,竟然還都帶點(diǎn)顫音。
崔東山抹了把嘴,伸長脖子望向龍須河那邊,“劉大哥,有么有老鴨筍干煲?!”
劉羨陽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沒有,我說了又不作數(shù)的。”
余倩月轉(zhuǎn)頭瞪眼,怒視那個癡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劉羨陽立即心領(lǐng)神會,笑哈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老弟見諒個。”
然后劉羨陽好奇問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沒呢,就是來這邊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這不就得了右護(hù)法的一道法旨,讓我下山幫忙買些,嘿,按照小米粒的報價,說不定我還能掙個幾錢銀子。”
劉羨陽氣笑道:“小米粒的銀子你也好意思黑下來?”
崔東山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是右護(hù)法故意打賞給我的一筆跑山費(fèi)呢。”
劉羨陽點(diǎn)點(diǎn)頭,說了句小米粒的口頭禪,“機(jī)靈得很,精明著呢。”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沒來由感慨一句,“都屬于劫后余生的好時節(jié)了。”
如果先生還在家鄉(xiāng),不曾再次遠(yuǎn)游,那就更好了。
劉羨陽嗯了一聲,知道緣由,卻沒有多說什么。他主要還是怕嚇著那個假裝不在意、豎起耳朵認(rèn)真聽的圓臉姑娘。
崔東山是說那個老王八蛋和齊靜春,曾經(jīng)在賭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會不會留下一絲一毫,還會不會稍稍眷念人間。
不然就會于天下長日至極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大報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陳平安,劉羨陽,宋搬柴,被丟到這邊的賒月,再加上異常豐沛的龍州水運(yùn),本來都是被阮秀拿來煉鏡開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氣運(yùn)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么,皆被煉為一鏡,作為火神升舉登天的臺階。
劉羨陽曾經(jīng)半開玩笑,說是李柳,替他們幾個擋了一災(zāi)。因?yàn)槔盍欠菟竦拇蟮郎裥裕急蝗钚恪俺缘簟绷恕?br />
劉羨陽說道:“其實(shí)不算賭,好像篤定她不會如此作為。”
崔東山點(diǎn)頭道:“就是不知道齊靜春,最后跟她說了什么。想不通,猜不到。”
確實(shí)不是在賭什么,而是一種對人性的相信。
劉羨陽遙遙看了眼那座橫跨龍須河的萬年橋,一臉無所謂,笑道:“那就什么都別多想,過日子嘛,還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崔東山遞過去一捧瓜子,手掌傾斜,倒了一半給劉羨陽,“果然還是劉大哥最灑脫瀟灑。”
劉羨陽嗑著瓜子,給崔東山一腳踩中腳背,劉羨陽立即轉(zhuǎn)過頭,揚(yáng)起手掌,“余姑娘?”
賒月板著臉搖搖頭。
不過她的心情好點(diǎn)了。
崔東山吐著瓜子殼,感嘆道:“我那大師姐的心境,愁,估計還是得先生出馬,才能捋順了。”
當(dāng)年裴錢第一次遠(yuǎn)游歸來,身上帶著那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xiāng)糕點(diǎn),之后在隋右邊那邊,雙方差點(diǎn)沒打起來。
因?yàn)榕徨X曾經(jīng)在金甲洲一處鄉(xiāng)野村頭,看到了一塊禁制碑。
碑文只有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為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制碑,當(dāng)然是因?yàn)檫@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
重男輕女,舍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能夠帶來災(zāi)殃。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zhèn)這邊,其實(shí)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為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于情意嘛,都在瓜子里了!”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余,越磕越有,不錯不錯。”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著椅背,“富貴可不用盡,余點(diǎn)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別發(fā)簪,第一次自稱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dāng)學(xué)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劉羨陽嗑著瓜子,聽著大白鵝的言語,點(diǎn)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fēng)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后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墻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fēng),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么飯都可以吃,唯獨(dú)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余著的說法嘛。”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
劉羨陽擺擺手。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后再做,比較名正言順,只是**,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羨陽笑容尷尬。
賒月笑呵呵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鵝滾蛋之后。
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xù)打瞌睡夢中練劍,跟一旁的余姑娘說了些舊事。
說小鎮(zhèn)這邊有個鄉(xiāng)俗,問夜飯,夢夜飯,因?yàn)榘凑招℃?zhèn)鄉(xiāng)音,“問”與“夢”諧音。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著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guān)系好,就多喝幾杯,關(guān)系平平,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鬧,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后,往往是成群結(jié)隊(duì),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只棉布挎包,往里邊裝那瓜果糕點(diǎn),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fēng)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xí)慣,這個賒月當(dāng)然知道,只是問夜飯一事,是她第一回聽說。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里,至多只是在臘月里,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zhèn)那邊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
劉羨陽搖搖頭,“就只是我們小鎮(zhèn)獨(dú)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fēng)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鬧,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陳平安在認(rèn)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里,獨(dú)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里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不受歡迎,沒誰愿意在這一天見著他,那些個愿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里愿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dú)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里的年輕人覺得觸霉頭,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會因?yàn)橐粋外人,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
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隱官小時候這么可憐啊。”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rèn)識我這個朋友之后,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guān)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那邊,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
其實(shí)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guān)了門,不用待客啦?”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里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么客。”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dú)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
以前在小鎮(zhèn)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里邊,錢財往來,是不太用得著金銀兩物的。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才會用銀子計算。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
劉羨陽沉默片刻,“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愿意多說幾句的。”
賒月轉(zhuǎn)頭看了眼劉羨陽。
這家伙只有說到他那個朋友,才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
陳平安家里的那點(diǎn)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dāng)賤賣了。確實(shí)會跟劉羨陽說些心里話,
比如先把爹娘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diǎn)就高點(diǎn)。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余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其實(shí)陳平安在當(dāng)窯工學(xué)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jié)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禍禍掉了。這些事情,在賒月這邊,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diǎn)都不隱瞞。
“后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dāng)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yàn)榉凑蓱z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fā)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確實(shí)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娘親,那些年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又不愿意改嫁,其實(shí)平日里半點(diǎn)不得閑。經(jīng)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
無法想象,一個自己都不認(rèn)識幾個字的少年,拿著枝丫,蹲在地上,教一個小鼻涕蟲寫“顧璨”兩個字,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讓旁人覺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來。
吃苦這種事情,是唯一一個不用別人教的學(xué)問。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個苦盡甘來。
賒月聽著這些年月不算久遠(yuǎn)的舊黃歷,
劉羨陽笑道:“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說來說去,相較于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里的雞屎狗糞,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別覺得陳平安是因?yàn)榻?jīng)歷了這些,才變成個悶葫蘆,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那家伙打小就話不多,老人們的記憶里邊,說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說法,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從小就很亮堂。”
賒月默念了一遍“亮堂”這個說法,然后點(diǎn)頭道:“是個很好的說法唉。”
劉羨陽洋洋得意道:“我這家鄉(xiāng)老話多了去。”
賒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們小鎮(zhèn)獨(dú)有的鄉(xiāng)語了吧?”
劉羨陽笑道:“那余姑娘就當(dāng)是好了。”
之后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
賒月則去河邊了,她就怕小鎮(zhèn)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
之后有一天,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
賒月試探性問道:“阮師傅,要不要吃老鴨筍干煲?”
她突然靦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yǎng)的那群鴨子,又難為情,“也不老哈。”
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diǎn),見外些,可千萬別點(diǎn)這個頭啊。
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臨近鐵匠鋪?zhàn)舆@邊的龍須河里邊,好像多了一群歡快鳧水的鴨子。
男人臉上難得有點(diǎn)笑意,搖搖頭。
阮師傅一搖頭,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罷了罷了,都交給劉羨陽好去處置了,她就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只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干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問道:“劉羨陽呢?”
賒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那就裝傻呢。
阮邛無奈道:“我找他有事。”
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了,說道:“不曉得唉,他只說了一句鄉(xiāng)鄰有斗者,被發(fā)纓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鎮(zhèn)那邊了,應(yīng)該是忙正事去了吧,畢竟是個讀書人嘛。”
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zhèn),在一處街巷,有倆老娘們在撓臉扯頭發(fā)。
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熱鬧。
都說人一長大,故鄉(xiāng)就小。
還說常去的地方?jīng)]風(fēng)景。
只是在劉羨陽這邊,沒這些說法。
賒月問道:“我?guī)兔Π阉盎貋恚俊?br />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擺擺手,屋檐下邊擱了兩張竹椅,阮邛還是去屋子里邊搬了長凳出來。
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
劉羨陽立即屁顛屁顛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可惜可惜,只差一點(diǎn),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劉羨陽落座后,賒月已經(jīng)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才開口說道:“劉羨陽。”
劉羨陽疑惑道:“嗯?”
阮鐵匠今天有點(diǎn)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以至于來這邊就為了喊個名字?
阮邛繼續(xù)沉默起來。
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
阮邛沒有拒絕,接過酒壺,老男人開始喝悶酒。
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雙手籠袖,抬起腳,兩只鞋子輕輕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說道:“如果當(dāng)年我不攔著他們倆,現(xiàn)在會不會好點(diǎn)?”
劉羨陽一時無言。
在這一刻,一向自認(rèn)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么講。
阮邛喝著酒,嗓音沙啞道:“怪我。”
劉羨陽目視前方,輕聲道:“師父,千萬別這么說,也別這么想,真的。”
阮邛繼續(xù)不言語了半天,才說道:“還有沒有酒?”
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師徒兩個,一人一壺。
喝酒一怕喝不夠,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腸苦長。
陳平安的心湖中。
一座心湖平整如鏡,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書樓,墳頭等,諸多種種,皆倒映其中,絲毫不差。
心境即鏡。
唯有一物是額外多余出來的。
就像水面之下,在鏡子的另外一面,站著一個人。
故而一旦鏡面顛倒,就是名副其實(shí)的天翻地覆。
“這個人”,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驪京城、粹然神性的陳平安,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卻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終閉目,臉上笑容恬淡,緩緩行走在鏡面上。天地間萬籟寂靜,無聲無息,死寂若墳冢。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才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恒靜止。
金色拱橋那邊。
離真笑嘻嘻道:“事先聲明,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幸災(zāi)樂禍了!隱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臨時改變主意,選了居中那輪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guī)兔Τ鍪肿钄r那撥劍修?還是說連這種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內(nèi)?”
周密搖搖頭,“不曾算到,實(shí)屬意外。”
離真后退幾步,一個蹦跳,坐在欄桿上上,雙臂環(huán)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qū)嵲谔螅芰奶斓挠謱?shí)在太少。
離真問道:“萬年之前,那個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為什么由著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場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水火之爭?”
一直站在欄桿上的阮秀聞言轉(zhuǎn)頭,望向那個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
離真立即轉(zhuǎn)移話題,“再早一些,為什么由著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毀滅。
周密笑著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覺孤單。”
是孤單。
不太可能是孤獨(dú)。因?yàn)闃O致的精粹神性,不允許擁有這種感知。
即使短暫擁有,也自知是假象。
遠(yuǎn)古神靈,頭頂神明。
離真開始喃喃自語。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獨(dú)自緘默。
誰終將點(diǎn)燃閃電,必永恒如云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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