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說道:“這個周海鏡,打得挺好看。”
一會兒拳若折柳,一會兒手似持花,身形翩躚若彩云飄搖。
在寧姚看來,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腳的,其實要比練氣士山斗法更精彩,至于劍修問劍,其實很無趣。
相較于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鏡,魚虹的拳腳就顯得大開大合,拳意雄渾,罡氣如數(shù)條蛟龍盤旋四周,幾次與周海鏡近身搭手,都有斬獲,已經(jīng)打碎女子宗師的手釧和數(shù)枝發(fā)釵,觀戰(zhàn)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抬不起頭的公卿子弟,當(dāng)瞧見周海鏡一記腳背兇狠砸中魚虹肋部,勢大力沉,踹得魚虹在演武場中瞬間橫移出去十?dāng)?shù)丈,一時間人人拍案叫絕,大聲喝彩。
魚虹站定身形,隨手拍了拍衣衫,臉頰處出現(xiàn)一道血槽,緩緩滲出鮮血,是先前被周海鏡一記手刀劃抹而過帶出的小傷,這個年輕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氣勢如虹,看似直斬脖頸,皆是假象,殺手锏,是她那大拇指竟是一摳,試圖將魚虹的一顆眼珠子挖出來。魚虹當(dāng)時也無猶豫,一腳踹向周海鏡的腹部,后者為了卸去勁道,免得被一腳踩穿身軀,不得不后撤一步,不然這次換手,魚虹就等于是用一顆眼珠的代價,打殺一位山巔境武夫了。
陳平安還在閉目養(yǎng)神,聽音辨拳,對于躋身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而言,半點不難,與寧姚輕聲解釋道:“周海鏡是在釣魚,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故意使用了六種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從旁人那邊學(xué)來的,勝在拳招奇巧,輸在拳意淺薄,駁雜有余,厚重不足,因為都不是周海鏡自己的真正拳法,她處處不與魚虹分出氣力的高低,再加方才的那記手刀,多半是好讓魚虹心中不斷加深個印象,‘周海鏡是一位女子武夫’。我猜等到魚虹第一次換氣之時,就是周海鏡與他分勝負(fù)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是她以重傷換魚虹的命。”
寧姚疑惑道:“雙方有仇?”
陳平安想了想,“不好說,有些武癡,就是單純喜歡拳分生死,以此砥礪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廚子。
周海鏡手中攥住幾顆寶珠,輕輕發(fā)力,咯吱作響,之前被魚虹拳罡波及,手釧斷了繩線,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魚老前輩的老腰,老當(dāng)益壯啊,難怪開枝散葉,多子多孫,這趟來京路,聽說那個舊朱熒王朝,你們魚姓武夫,威風(fēng)八面,拳鎮(zhèn)半國。”
看客們哄然大笑。
魚虹微微皺眉道:“武夫技擊,少說廢話。”
周海鏡抬起手,松開拳頭,幾顆珠子被捏為一團齏粉,隨風(fēng)飄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視為一味藥材,延年益壽,女子可以當(dāng)做脂粉敷臉。”
老娘這句話,店鋪得加錢。
魚虹隱約有幾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兒戲,周海鏡,你在武學(xué)一道,破境太過順?biāo)欤灾劣谌绱瞬蛔鹬匚涞溃裉炖戏蚓徒棠闳绾萎?dāng)個純粹武夫!”
周海鏡拍了拍手掌,“別教我如何當(dāng)個女人就行。”
口哨聲此起彼伏。
魚虹冷笑道:“口齒伶俐,還當(dāng)什么純粹武夫?!接下來老夫就不與你客氣了,若是不小心打沒了你的山巔境,記得別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寧姚笑了笑,彎曲手指,輕輕一敲某人的額頭。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問拳,極少聊天的。”
周海鏡故作驚恐狀,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見了這一幕風(fēng)情,臺下不知多少浪蕩漢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處屋頂,趙端明突然望向一處,少年大為震驚,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聲說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來了,魚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還是學(xué)拳好啊,咱們練氣士打架,哪里能讓陛下多看幾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視線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螺螄道場里邊的精彩問拳,周姐姐先前站著不動的時候,腿就已經(jīng)很顯長,與人問拳之時,英姿颯爽,一記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開魚老爺子,讓自己去硬扛一腿,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該看的,能夠忍不住不看,就是修心。”
趙端明收回視線,氣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別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瞇瞇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視線朦朧,霧里看花美人更美。”
一對氣態(tài)雍容的夫婦,年輕面容,身邊跟著個小姑娘,三人剛剛落座,就坐在演武場外邊一處酒樓的靠窗位置,桌擺了些瓜果點心,鄰近幾張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驪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脈的兵家修士余瑜。只是身為皇子殿下的宋續(xù)反而沒有現(xiàn)身。
酒樓并沒有清場趕人。
少女歲數(shù)的余瑜,她在柱國余氏家族里邊輩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個輩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親,見了少女,都得喊她一聲小姨。而在大驪之外的寶瓶洲諸國,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幾乎都是無法回家省親的,只是大驪宋氏在這類事情一向?qū)捤桑还苁钱?dāng)年南簪返回豫章郡,還是余勉兩次出宮去往意遲巷,禮部那邊都無異議。
余瑜正在當(dāng)著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壺又一壺,偷完了那幾壺滋味淺淡卻勝在余味綿長的長春宮酒釀,少女就開始盯隔壁桌的那幾罐仙家茶葉,當(dāng)差的,不能飲酒,喝的卻是一等一的好茶。
寧姚說道:“你猜錯了。周海鏡好像沒有想著與魚虹分生死,出手還是很有分寸的,難道是她已經(jīng)清楚了,自己會成為地支一脈最后那位修士?”
雙方這場問拳,竟然打了足足兩炷香,將近小半個時辰,最終周海鏡拳輸一招,問拳雙方,誰都沒有身負(fù)重傷。
魚虹抱拳,禮敬四方。
周海鏡伸手覆住臉頰,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憐惜。
方才她被魚虹一拳砸中臉頰,她身形踉蹌時再被魚虹一肘輕敲后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鏡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鏡露出一個笑臉,“等我養(yǎng)完傷后,能否再與魚老前輩討教一二。”
事先砸鍋賣鐵,都與蘇瑯借了不少神仙錢,押注自己會輸,大賺一筆!
魚虹點頭道:“隨意。”
陳平安坐起身,瞇起眼,看著那個對勝負(fù)渾然不在意的女子武夫,與寧姚心聲道:“大致可以確定了,周海鏡與魚虹有生死大仇,可能只是殺一個魚虹,猶不解恨。”
陳平安猛然間轉(zhuǎn)頭望向昔年倒懸山、蛟龍溝方向,臉色微白。
寧姚問道:“蠻荒天下那邊,是有誰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為合道劍氣長城和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雙重關(guān)系,陳平安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兩人聯(lián)手。”
寧姚根本無需思量什么,直截了當(dāng)說道:“你能不能大致確定戰(zhàn)場方位?我可以仗劍開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趕去蠻荒那處戰(zhàn)場。”
不過寧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趕得及,其實一樣未必幫得忙,一旦托月山的謀劃,早就包括了自己,說不定還會幫倒忙。
陳平安搖搖頭,突然笑了起來,“我們要相信阿良和師兄。”
阿良和左右的聯(lián)袂出劍。
大概就像是一場……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出城廝殺、傾力出劍吧。
為人間彌補一樁大遺憾。
————
一場蠻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圍殺。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靈氣紊亂,一眾伏殺隱匿者無所遁形。
率先現(xiàn)身的蠻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劍仙綬臣,獨目,背劍匣,藏六劍,一身翠綠法袍“束蕉煉”。
綬臣是戰(zhàn)事落幕后,蠻荒天下最新的兩位飛升境劍修之一,另外一位,則是一舉躋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綬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這一方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卻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綬臣望向那個腰間懸佩四劍的阿良,這一架,誰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緊隨綬臣之后現(xiàn)身的,是托月山一位女子仙人境大妖,化名新妝,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與阿良是多年舊識了,仙人境瓶頸,身為陣師,身處小天地大陣之內(nèi),她的戰(zhàn)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修士。
兩人腳下現(xiàn)出一座大陣,形若一黑一白兩條陰陽兩魚互糾在一起,綬臣和新妝剛好站在陰陽魚頭頂,懸空身形,隨陣旋轉(zhuǎn)。
大陣極簡,只是一陰一陽雙魚圖,不做更多模樣。但是那份大道氣息,卻極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間大道至簡的正宗法統(tǒng)。
新妝幽幽嘆息一聲,看著那個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線南下深入蠻荒腹地的男人,輕聲道:“阿良,你不該如此挑釁一座天下的。”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萬年對峙,飛升境大妖難以被斬殺,飛升境劍修更是難死。
阿良左手邊,兩百里之外,一頭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的搬山老猿,以術(shù)法神通壓下腳下一座山頭,不至于被阿良的劍意崩碎。
這頭真名朱厭的舊王座大妖,獰笑道:“你這狗日的,既然活膩歪了,爺爺今兒就送你一程,去與那董三更去下邊做個伴兒。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爺爺功勞更大。”
阿良右邊數(shù)百里之外,是一頭眉發(fā)、法袍皆白的飛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經(jīng)施展神通,將一條數(shù)百里江河擰轉(zhuǎn)再銜接,最終拘押為一張袖珍蒲團。
官巷與那阿良朗聲笑道:“阿良老弟,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啊,只是這一次好像很難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時可以幫我捎句話給隱官大人,之前議事我說的那件事,依舊作準(zhǔn)。”
是勸說那位年輕隱官轉(zhuǎn)投蠻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兒,再毫無懸念地成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極高,官巷愿意主動讓賢,讓其成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脈所轄山河版圖,已經(jīng)完全不亞于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陳平安躋身了十四境劍修,說不定都能與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遙遙豎起一根中指。
這個官巷老兒,比老瞎子還沒眼力勁兒,自己與陳平安,誰相貌更英俊,沒點數(shù)?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從身邊拘押了一縷劍意,縈繞指尖,竟有電閃雷鳴的異象發(fā)生。
更遠(yuǎn)處,有一騎,云中策馬,披掛金甲,持槍,面覆甲,不見真實容貌,腰間懸掛有兩枚小巧玲瓏的流星錘,一鮮紅一漆黑。
道號碩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這一騎身邊,她身材修長,作道門女冠模樣,頭戴魚尾冠,
身穿黃紫道袍,手捧一支拂塵,身后有一輪圓月寶相。
這兩位,雖然都是仙人境修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宮還是中土文廟,都被列為必殺的對象,獲此殊榮的妖族修士,連同綬臣,只有三位。
阿良環(huán)顧四周,兩眼無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郁悶言語:“慘兮兮,貌似今天的陣仗輸給了白也半籌,真是教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而且全部都是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沒有半點水分的。
果然從十四境跌境后,就要被看不起。
當(dāng)初于玄老兒“升天”之前,都專程與自己陰陽怪氣一句,阿良老弟,莫要傷心,你就當(dāng)咱倆境界互換,不虧,等我合道成功,記得來天道賀,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時心心念念的壯舉,煉化銀河做酒釀,好酒管夠。
暫時現(xiàn)身戰(zhàn)場的蠻荒頂尖戰(zhàn)力,就只有眼中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屬的老祖師,朱厭,飛升境巔峰,在舊王座當(dāng)中,這頭搬山老祖的戰(zhàn)力其實都算出眾的。
湊合。
綬臣,新晉飛升境劍修。
還行。
畢竟還年輕,屬于飛升境劍修里邊資歷最淺的晚輩,練劍天賦再好,依然彌補不了境界打熬不夠的先天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飛升境大妖,算是劍氣長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家伙除了嗓門大,言語風(fēng)趣,其它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妝,是一位陣師,不過拳腳功夫相當(dāng)不俗,完全可以視為一位止境武夫。
至于那個云中策馬的金甲騎士,其大道根腳,極其隱晦,連甲子帳都沒有記錄,別說大妖真名,連個化名都沒有。
女冠柔荑,傳聞她是舊王座黃鸞的山道侶,實則卻是黃鸞斬卻三尸的大道余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開她那些層出不窮的法寶,戰(zhàn)力不算太高,就是極其難殺。大妖黃鸞被周密吃掉之后,諸多秘寶,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丟給了柔荑,算是物歸原主。
這三個湊一堆,戰(zhàn)力勉強可以視為兩位飛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當(dāng)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飛升而已。
阿良輕輕以腳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劍柄,長劍出鞘些許,低頭瞥了眼那幾把借來的長劍,微笑道:“不能夠,放心,絕對不會委屈了你們。”
要殺我阿良。
尤其當(dāng)他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開始佩劍的劍修。
絕對不會只有這么點。不是說紙面的大妖數(shù)量不夠,而是今天住持圍殺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綬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獨自遠(yuǎn)游蠻荒,他的屁股后頭就跟著一連串的飛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隱秘大陣的邊緣,才停步不前,再讓馮雪濤就此離去,讓這位山澤野修獨自返回劍氣長城。
一個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夠跟隨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尤其是當(dāng)馮雪濤覺得可以試著留下,阿良覺得足夠了。
當(dāng)然得讓馮雪濤好好活著,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噓這一場大戰(zhàn)的驚天地泣鬼神啊。
“都別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沒意思,不如親身下場賭命。”
當(dāng)阿良推劍出鞘寸余,更大范圍的方圓三千里之內(nèi),悉數(shù)山崩地裂,塵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細(xì)密劍意攪碎,再無半點水運可言,無窮盡的碎水與灰塵攪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圖之內(nèi),就像下了一場急促降世的泥漿暴雨。雨幕中劍意縱橫交錯,大地之溝壑密布,再無一座山峰、一條溪澗、一株草木,皆在瞬間化作齏粉。就連搬山老祖先前護住的腳下那座山頭,都已徹底崩碎。
朱厭揮動長棍,劃出一圈圈弧線,驅(qū)散四周洶涌而至的劍意。
這個狗日的阿良,虧得不是十四境劍修了。
圍殺白也一役,這位搬山老祖還是心有余悸。
當(dāng)時是幸虧十四境白也,不是劍修。
大陣旋轉(zhuǎn),懸停在黑白兩條游魚之的綬臣和新妝,倒是無需施展術(shù)法,自有一座陣法幫忙磨損那份劍意,大陣與劍意撞擊在一起,竟是激蕩起一陣陣琉璃色的光陰漣漪。
綬臣瞇眼端詳那份劍意的流散軌跡,片刻后搖搖頭,找不出半點劍道瑕疵。
劍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劍破萬法的極致殺力,管你什么修道之人,什么神通萬千,只管一劍破之。
但是劍修,很難兼顧個人卓絕殺力和戰(zhàn)場大范圍殺傷,這也是為何不擅長與人廝殺的吳承霈,單憑那把被避暑行宮列為甲等的本命飛劍,僅僅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卻能夠成為蠻荒天下大妖務(wù)必及早斬殺的首選。
世間事難以兩全其美。
天生就適宜戰(zhàn)場的劍修和本命飛劍,往往不擅長相互問劍之間的廝殺,而一位劍修在山巔戰(zhàn)場,即便劍氣極多,劍意極重,可是事有利弊,好處是不懼包圍,弊端就是一著不慎,就會被對敵的山巔修士抓住破綻,以大道推演之術(shù),尋出某個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個很大的例外。
無論是捉對廝殺,還是身陷被圍殺的境地。
這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暮迫粍π蓿粋最不像讀書人的劍客,都近乎無敵手。
所謂的“近乎”,還是因為之前有那老大劍仙坐鎮(zhèn)城頭,白玉京有那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因為余斗多出了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太白,萬法,道藏,天真。
山巔公認(rèn)一事,這四把曾經(jīng)斬落遠(yuǎn)古大妖、神靈無數(shù)的仙劍,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劍,難殺程度,不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聲,腳下那張蒲團砰然崩裂開來,撞碎劍意。
金甲騎士微微攥緊手中那桿長槍,身所披掛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輝。
坐騎輕輕踩踏虛空,馬蹄之下,一圈圈水紋向四面八方蕩漾而去。
騎士心聲問道:“需要這么多人參與圍殺嗎?斐然是想要圍點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繼續(xù)搖晃手中那柄拂塵,一次次打散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的劍意余韻,稍稍往外邊驅(qū)逐,確實麻煩,方圓千里之內(nèi),處處是悄然流轉(zhuǎn)的沛然劍意,己方的攻伐法寶,術(shù)法神通,縮地山河和某些遁術(shù),施展起來,都會很麻煩,而且愈發(fā)容易露出蛛絲馬跡。即便如此,依舊暫時沒有誰愿意當(dāng)那出頭鳥,率先施展類似那種搬山倒海、更換小天地的大神通,將這份劍意轉(zhuǎn)移到別地。
不曾想一個人的劍意傾瀉天地間,竟然都能按斤兩算了,而且是那數(shù)百斤,千余斤?
真是半點道理都不講了。
柔荑身邊這一騎,屬于橫空出世,連她都不清楚對方的大道傳承,后者與阿良在戰(zhàn)場沒有正面交鋒的經(jīng)歷,至多是先前那場劍氣長城的攻守戰(zhàn),遠(yuǎn)遠(yuǎn)觀戰(zhàn),見過阿良的從天而降,以及之后與劉叉的那場氣勢磅礴的問劍。
她只得耐心解釋道:“打贏或是擊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斬殺阿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是誰都能與道老二相互換拳的。阿良有兩件事,最讓山巔修士忌憚,一件是不怕圍殺,擅長單挑一群。再就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到底有何神通。”
說到這里,柔荑瞥了眼遠(yuǎn)處一個方向,輕聲道:“至于托月山有無圍點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個即將拔劍出鞘的姿勢,一個輕輕蹦跳,金雞獨立,抖了抖腿,換腿再抖。
十指交錯,橫在胸前,雙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騎士悶聲道:“這副德行,實在惹人厭。”
柔荑笑道:“習(xí)慣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來,就會顧不了。
果不其然,又有兩撥幕后人在遙遠(yuǎn)處,先后現(xiàn)出蹤跡。
一個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臉頰凹陷,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蠻荒天下英靈殿的開辟者。
這是一位天外來客,在之前的大戰(zhàn)中都未現(xiàn)身,直到兩座天下的對峙議事,他才現(xiàn)身托月山,十分姍姍來遲了。
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的秘錄記載,當(dāng)年道祖騎牛過關(guān),多半就是奔著他去的,這個老家伙自然不敢與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終放棄了躋身十五境的一線機會,與此同時,無形中等于為后來的文海周密讓出一條通天道路。
飛升境劍修,如今蠻荒天下名義的主人,斐然。
斐然與師兄切韻,正是這位老者的嫡傳,只不過斐然是切韻代師收徒,所以之前始終不曾見過這位師尊。
托月山大祖的離開,其實是一場散道。得到最大饋贈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劍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為“魚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處,是蕭愻和好友張祿。
十四境劍修蕭愻,她盤腿懸空,雙手扯住羊角辮兒,像是看戲,大劍仙張祿正在飲酒。
這兩位劍修,其實早年在劍氣長城,都與阿良關(guān)系很好。
蕭愻板著臉說道:“死在別人手,太虧,不如被我打死。”
張祿默不作聲,只是喝酒。這位大劍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蕭愻從浩然天下帶來的,可惜種類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尤其沒有那中土神洲宗字頭仙家的仙家酒釀。
料峭春風(fēng),蕭瑟秋風(fēng),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實,最能解酒的,還是人間糟心事,想醉太難醒酒易。
一個十四境趨于圓滿的老不死,好像有個極其古老的道號,寓意極大,“初升”。
他娘的老家伙真是個人才,竟然會給自己取這么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捞枴?br />
一個凝聚一座天下氣運的飛升境劍修,跟寧丫頭差不多,都是板釘釘?shù)奈磥硎木常?dāng)然前提是今天這場架,斐然能活下來。
一個煉化了整座英靈殿的十四境劍修,你說你蕭愻到底圖個什么,至于這么跟老大劍仙慪氣嗎?身為劍修,卻走一條煉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門左道。其實以蕭愻的資質(zhì)根骨,只要愿意等著,是完全無需如此的。只不過蕭愻做事情,一向喜歡意氣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個痛快。那么浩然天下越是太平無事,她在劍氣長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蕭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丟掉一個洲,比如那個西北流霞洲。
一個曾是酒桌好友的劍氣長城大劍仙。朋友歸朋友,戰(zhàn)場是戰(zhàn)場,生死各自負(fù)。
至于那個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觀就可以了。
流白其實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被拉來參與這場圍殺,但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過今天置身戰(zhàn)場,流白并無半點懼意,劍心穩(wěn)固,對那個讓蠻荒天下極為頭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會讓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會如臨大敵,幾乎要心魔作祟。
張祿懷捧空酒壇,笑道:“一直不曾親眼見識過阿良的那把本命飛劍,當(dāng)年與人合伙灌醉阿良,也沒能套出飛劍的名字,這家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有女子,他都要左腳踩右腳,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還能與女子說些掏心窩的言語,美其名曰酒后吐真言。”
蕭愻點點頭,雙臂環(huán)胸,冷笑道:“就是奔著他那把本命飛劍來的,不然我才懶得趕過來湊熱鬧。”
張祿好奇問道:“當(dāng)年我問過阿良,打不打得過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臉說打不過,怎么可能打得過董老兒。”
蕭愻猶豫了一下,說道:“除了陳清都,可能沒有人知道阿良的劍道到底有多高。”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陣法之中,綬臣心聲提醒道:“新妝,小心阿良第一個殺你,從頭到尾就盯著你殺,所以你務(wù)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時間。”
修道之人,最煩哪種練氣士?是陣師。
狹義的陣師,類似地支一脈的韓晝錦。歸根結(jié)底,還是顛倒天時,占據(jù)地利,贏取人和。
而廣義的陣師,每一位坐鎮(zhèn)小天地的圣人,其實都算。比如陳平安,因為飛劍“籠中雀”的緣故,也能算是。
新妝點點頭。
雖說她就是誘餌,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圍殺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哪里會有這樣的擔(dān)憂,都需要擔(dān)心誘餌被太快吃掉?
那個老者笑問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們說的不太一樣,同樣是一人單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卻沒幾句騷話怪話嘛。”
斐然點頭道:“這樣的阿良,就會很可怕。”
身陷包圍圈中的阿良,環(huán)顧四周,點點頭,比較滿意,這還差不多。
這等陣仗,這個排場,其實要勝過扶搖洲一役了。
來了兩個十四境不說,而且今天的劍修多啊。
不枉費自己喊來左右助陣。
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的戰(zhàn)場,阿良依舊極少與人配合出劍。
左右亦是。
亞圣一脈的阿良,文圣一脈的左右,卻是最要好的那種朋友,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
天河洗甲兵,最適宜煉劍。
今天這場問劍,確實無需自己如何言語,反正劍修一切道理,只在劍。
從蠻荒天下最北端的劍氣長城遺址,拖拽出了一條長線。
劍氣之盛,跨越了約莫小半座蠻荒天下的山河,這條劍光依舊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劍氣長橋。
城頭那邊,曹峻目瞪口呆,極目遠(yuǎn)眺,窮盡眼力,還是遠(yuǎn)遠(yuǎn)看不到那條長線的盡頭所在。
大概這就是……劍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發(fā)酸,才收回視線,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轉(zhuǎn)頭問道:“魏晉,你要是躋身了飛升境,做得到嗎?”
“當(dāng)然做不到。”
魏晉毫不猶豫說道:“左先生的劍術(shù),已經(jīng)位于頂點,未來劍術(shù)能夠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躋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晉突然說道:“收斂心神,方才你的劍心,其實有一絲的流散。”
曹峻愣了一下,滿臉驚駭神色,如果不是魏晉出聲提醒,只會渾然不覺,曹峻迅速心神巡視小天地,仔細(xì)勘驗心境,這才發(fā)現(xiàn)心相之中,萬點青蓮,不易察覺地出現(xiàn)了一小片蓮花,出現(xiàn)了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將其“板正”。
魏晉等到曹峻歸攏道心,這才出聲說道:“你的練劍資質(zhì)確實不錯,這么快就能收回那一縷心神,一般劍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出現(xiàn)這份瑕疵,左先生愿意教你劍術(shù),不是沒有理由的。”
曹峻氣笑道:“魏大劍仙,你就不知道早點提醒?”
魏晉搖頭道:“你又不是剛剛登山修行,旁人護道不是攙扶,而是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于走岔,誤入歧途。”
曹峻嘆了口氣,“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是聽著就是讓人別扭。”
魏晉笑道:“年紀(jì)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兩個,再來聽這種話,當(dāng)然別扭了。”
曹峻覺得劍氣長城的風(fēng)氣,歪了。
來此游歷的練氣士,中土神洲和皚皚洲居多,一個眼界最高,一個兜里有閑錢。
左右化虹遠(yuǎn)游蠻荒天下,連曹峻這位元嬰劍修都要瞠目結(jié)舌,這些練氣士,當(dāng)然只會更加心神震撼,一個個在城頭停步不前,呆若木雞。
突然有人笑言。
“暫時還是無法與道老二分生死,果然還得繼續(xù)破境。”
“左右能否躋身十四境,陸芝能否躋身飛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轉(zhuǎn)頭望去,是個出身道門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慚得無以復(fù)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長髯道袍,頭戴遠(yuǎn)游冠,腳踩一雙白云履,背了把木劍。
不過這份仙風(fēng)道骨,騙騙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練氣士是沒問題的,在曹大爺這邊,還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這位道長,聽你口氣,能跟白玉京那位真無敵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長撫須瞇眼而笑,“那就借曹劍仙的吉言。”
曹峻同時以心聲問道:“魏晉,該不會是個裝模作樣的世外高人吧?”
魏晉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嬰修士,不過你還是言語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話聽一半,風(fēng)雪廟大劍仙,遇到個飛升境,都不至于看走眼。
除非是一種情況,就是符箓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這幾個刻意藏掖氣象,而恰好這幾位老飛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風(fēng)格,不喜歡施展障眼法。
總不能被自己碰到個十四境。不能夠!
曹峻抱拳,嘖嘖道:“幸會幸會。”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兩邊的魏晉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強毅,意不慷慨,滯于俗,困于情,如何能夠求個人間安排處,想必頗難登堂入室,得份劍仙大風(fēng)流啊。”
魏晉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關(guān),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個云游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隨口說破,也無需惱羞成怒。
曹峻氣笑道:“這位道長,是在教我練劍?怎的,道長也是位劍修?”
“我算哪門子的劍修,對劍道一竅不通,只是隔岸觀火,勉強看個熱鬧。”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并未繼續(xù)言語,只是挑選了兩人之間的城頭,輕輕躍,盤腿而坐。
哪里哪里,只是認(rèn)了兩個便宜外甥,可惜倆家伙,只說讀書一事,確實比陳平安差遠(yuǎn)了,故而只聽得出一層言下之意,卻連“志不強毅、意不慷慨”一語出自一篇“戒外甥書”都忘了。
這趟遠(yuǎn)游蠻荒,沒什么大事,散散心,看看風(fēng)景,再就是找那個管著劍氣長城牢獄的老聾兒算賬,只是躲藏得比較好,先前有過一番推衍,游歷了幾個地方,竟然都沒能被自己揪出來。
沒辦法,畢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礙太多,實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鄭居中問問看。
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留了個口信,讓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極有誠意了。
他以心聲笑道:“魏大劍仙,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手握一部傳自宗垣的劍譜,為何至今還未能獲得那幾份盤桓不去的古老劍意,如果換成我是宗垣,就會對你這個老大劍仙親自幫忙選取的繼承人,有點失望了。”
魏晉沉聲道:“敢問前輩名諱!”
吳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當(dāng)我是隱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晉一頭霧水。
青冥天下。
有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盤腿坐在一片云海,一路隨云飄蕩,喝過了酒,隨手丟了酒壺。
漢子身邊站著個雙手負(fù)后的少年,美姿儀,頭戴虎頭帽,就有點滑稽了。
如果沒有這頂帽子,姿容氣度,仿佛要一人占盡“謫仙”二字。
漢子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纏,擰轉(zhuǎn)身體,然后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遞向前方極遠(yuǎn)處。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漢子伸手環(huán)住虎頭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雙臂環(huán)胸,兩腳離地,如橫躺在地,氣定神閑。
敢與白玉京遞拳的,敢這么對待白也的,唯有摯友劉十六。
蠻荒天下,戰(zhàn)場之。
一場幾乎分不清誰圍殺誰的大戰(zhàn),正式開啟。
在早年那把佩劍斷折之后,阿良就只是一直懸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道老二對敵,也無用劍。
今天阿良卻是雙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劍出鞘,選擇一種從未有過的雙手持劍姿態(tài)對敵。
劍修與劍,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這個身材矮小的漢子,一個喜歡自稱劍客的男人,只是雙手各持一劍,還未真正出劍,四周天地間就有無數(shù)條由劍意凝聚而成的凌厲飛劍。
就像一場氣勢恢宏的大道顯化,方圓三千里的異鄉(xiāng)山河,飛劍萬萬千。
參與圍殺的蠻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對一座劍陣。
無數(shù)飛劍,來去無蹤,亂起亂落,縱橫交錯,亂斬亂殺。
阿良雙膝微曲,雙臂攤開,手持雙劍,輕聲道:“夜幕。”
原本白晝光景的山河萬里,如獲敕令,劍修寥寥兩字,便讓天地為之變色,剎那之間,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劍道所化的壯觀劍光,同時驟然亮起于夜幕中。
雷電交織,雪白璀璨,火焰長龍,鮮紅似血,江河滾走,碧綠幽幽,彗星拖曳,劃破長空。
就像一位劍修,只因為劍道太高,仿佛能夠同時以劍駕馭四尊神靈,就等于擁有一種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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