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要出趟門,要去趟火神廟找那封姨,讓她幫忙喊人,找那老車夫問三個問題,可能還要去趟戶部衙門見個朋友,寧姚點點頭,拿出那幾本專講武林恩怨的演義,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頁處,她還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瞥了眼內容,一掃而過,見那書頁結尾處,正寫到主角在一個風雨夜,被仇家追殺,避難誤入一處山野廟宇,遇見一人,端坐正堂,綠袍美髯,丹鳳眼,燈下看春秋陳平安笑著說,行了,我敢打賭,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幫追殺之人,只要有一個人能全須全尾走出廟宇,就算我輸。寧姚斜眼陳平安,只打賞了兩個字,閉嘴。
陳平安去了客棧柜臺那邊,結果就連老掌柜這樣在大驪京城土生土長的老人,也給不出那座火神廟的具體方位,只有個大致方向。老掌柜有些奇怪,陳平安一個外鄉江湖人,來了京城,不去那名氣更大的道觀寺廟,偏要找個火神廟做什么。大驪京城內,宋氏太廟,供奉儒家圣賢的文廟,祭祀歷朝歷代君主的帝王廟,是公認的三大廟,只不過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說那都城隍廟和都土地廟的廟會,都是極熱鬧的。
陳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廟,看門的廟祝老嫗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歲數,白發蒼蒼,老態龍鐘,不過認得那塊刑部頒發給山上供奉神仙的無事牌,聽說對方是要來找封姨的,老嫗便按照規矩,將名字薄籍錄檔,就放行了,寫那訪客名字的時候,老嫗笑著說了句,仙師有個很好的名字。陳平安笑著說都是爹娘給的。老嫗點點頭,與年輕人說了些火神廟里邊的忌諱規矩,然后指了路,說封姨就在那處花棚。
陳平安循著路線,見著了那位封姨,她慵懶隨意坐在花棚石磴上邊,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頭都是這般微醺模樣,除了依舊以那個彩色繩結挽系一頭青絲,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裝束了,粉霞紅綬藕絲裙,一些志怪神異上形容神女的詞語,拿來擱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過,流云姿態,月精神。瞧見了陳平安,封姨不過是提了提手中酒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風情,女子長得太好看,太天然嫵媚,就是麻煩,何況陳平安家里還有那么個醋壇子。
陳平安看著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為想起了楊家藥鋪后院,曾經有個老頭子,一年到頭就在那邊抽旱煙。
陳平安沒有學封姨坐在臺階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問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釀,每一壇酒的年紀,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終究還是女子嘛,心細,窖藏封存極好,不跑酒,我當年那趟福地之行,總不能白忙活一場,搜刮不少。”
陳平安笑著點頭,封姨便拋出一壇百花釀,陳平安接過酒壇,好像記起一事,手腕一擰,掏出兩壺自家鋪子釀造的青神山酒水,拋了一壺給封姨,當做回禮,解釋道:“封姨嘗嘗看,與人合伙開了個小酒鋪,銷量不錯的。”
封姨接過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笑容古怪。就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罷,也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陳平安笑著說道:“當然遠遠比不過封姨的百花釀,只是勝在價廉物美,價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丟了一壇酒給陳平安,調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壺百花釀,就直說,與封姨多要一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錢眼里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既然這位封姨是齊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長輩了,被長輩念叨幾句,別管有理沒理,聽著就是了。
陳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開酒壇紅紙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紅紙與封口黃泥,都不同尋常,尤其是后者,土性頗為奇異,陳平安雙指捻起些許泥土,輕輕捻動,其實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壽一語,卻不知道泥土也有年歲一說,陳平安好奇問道:“封姨,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萬年土?這么貴重的酒水,又年歲悠久,莫不是早年進貢給誰?”
封姨點點頭,“眼光不錯,看什么都是錢。而且你猜對了,早年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每百年就會分成三份,分別進貢給三方勢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卻不是楊家藥鋪后院的那個老頭子,而且此君與舊天庭沒什么淵源,但其實已經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處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負責除死籍、上生名,最終被著錄于上品青錄紫章的不死之錄,或是中品黃箓白簡的長生之錄,在方柱山請刻仙名,青君如牒簽署,總之有極其復雜的一套規矩,很像后世的官場算了,聊這個,太沒勁,都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歷了,多說無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禮圣早年制定禮儀的一些嘗試吧,走彎路也好,繞遠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罷,總之都是比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對這些陳年往事感興趣,可以問你的先生去,老秀才雜書看得多。”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皚皚洲有個宗門,叫九都山,祖師堂有個秘密的嫡傳身份,名為闈編郎,別稱保籍丞,被譽為位列綠籍,與這方柱山有無傳承關系?”
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之一,鄧涼,就是皚皚洲九都山的肅然峰峰主,如今還成了飛升城祖師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點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夠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論,只是九都山的開山祖師,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頭,勉強繼承了些許道韻仙脈。”
至于三方勢力,封姨好像遺漏了一個,陳平安就不刨根問底了,封姨不說,肯定是這里邊有些不為人知的忌諱。
而這番言語之中,封姨對禮圣的那份敬重,顯然發自肺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敢問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搖搖頭,陳平安就不再多問,結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釀,就發現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預料,人身小天地內,那些類似尚未開疆拓土的儲君山頭氣府,以及許多彩繪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絲絲縷縷聚攏如雨幕,靈氣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換成一位地仙,豈不是得有一場靈氣大雨滂沱落地?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計喝了這么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靈氣“醉倒”了。所以陳平安不打算繼續喝了,余著余著,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這類幫助積攢靈氣的仙家外物,用處當然不小,可其實意義已經不大。回頭將兩壇酒,分別送給張嘉貞和蔣去好了。尤其是給韋文龍打下手的小賬房張嘉貞,劍氣長城的昔年少年,因為無法修行,如今都有白頭發了。
當著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壇、酒碗,就連桌上那些黃泥碎屑都沒放過,然后陳平安說道:“勞煩封姨幫忙與那車夫打聲招呼,請他來此地一敘。”
封姨笑道:“來了。”
那個先后為董湖和太后趕車的老人,在花棚外轟然落地,封姨嫵媚白眼一記,抬手揮了揮塵土。
老車夫雙臂環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陳平安,這個小王八蛋,不過是仗著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陳平安也懶得計較這個老家伙的會聊天,真當自己是顧清崧還是柳赤誠了?只是開門見山問道:“化名南簪的大驪太后陸絳,是不是來自中土陰陽家陸氏?”
封姨有幾分訝異神色,抿了一口酒,陳平安是怎么知道這樁內幕的?這可是一條隱藏極深的伏線。大驪先帝當年就著了道,差點淪為傀儡。南簪,或者說陸絳,當年被先帝貶去長春宮,不是沒有理由的。南簪其實確實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憑借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不然以大驪先帝的梟雄心性,再念夫妻舊情,陸絳也絕對活不了,在史書上,不過是落個大驪皇后因病逝世的記載。
老車夫直截了當說道:“不知道,換一個。”
封姨輕輕點頭,老車夫確實不曉得此事,光有氣力不動腦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與他眉來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個限度!”
陳平安繼續問道:“驪珠洞天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是誰傳授的秘法?”
老車夫猶豫了一下,悶悶道:“是楊老兒與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龍窯姚師傅,是不是佛門中人?”
老車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幫忙設想的問題,就沒一個說中的,害得他好些準備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視而不見,只是喝著酒看熱鬧。
老車夫點點頭。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少時,曾經對神仙墳里的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有個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編織的粗劣小草鞋,一雙又一雙,那會兒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頭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當年我就勸過齊靜春,其實君子不救是對的,你走了亦是無妨,只說姚老頭,就絕對不會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沒必要走這一趟驪珠洞天,肯定會從西方佛國重返浩然
,可是齊靜春還是沒答應,不過最后也沒給什么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樓,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塊匾額,就是齊靜春的無聲作答,當仁不讓。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布鞋,抬起頭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我前世是誰?”
老車夫搖搖頭,“不清楚,再換一個。”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來幫你回答好了,陳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誰,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巔修士,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因為當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楊家藥鋪,老頭子曾經給過一個確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沒什么出奇的,所以你與爹娘,你們一家三口,都很尋常,沒什么大道根腳可言。當時楊老頭難得主動多說一句,說你就是個泥腿子,命硬而已。”
陳平安眉眼舒展幾分,松了口氣。那就真的再無后顧之憂了。
老車夫不愿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個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陳平安突然瞇眼,沉聲說道:“封姨愿意幫忙牽線搭橋,替我們當個中間人,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以后別來招惹我。”
封姨會心一笑,聽聽,這才是聰明人該說的話,老車夫你以后多學著點。
老車夫糾結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話,只是一想到京城里邊還有個寧姚,就忍了,只是一個沒忍住,就轉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見那陳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滿臉不悅,老車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凈了,然后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散無蹤跡。
封姨看了眼年輕人,略顯疲憊神色,人之常情。
然后她見那陳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壺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開始自飲自酌,年紀不大,修心不俗。不僅從容,而且通透。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封姨,謝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壺,各自飲酒。
陳平安問了一個好奇多年的問題,只不過不算什么大事,純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后的刻字,像一首小詩,是誰刻的?李柳,還是馬苦玄?”
李柳是曾經的江湖共主,作為遠古神靈的五至高之一,連那淥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職責所在,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所有遠古神靈的遺骸,化作一顆顆天外星辰,要么金身消散融入光陰,實則都屬于長眠棲息于那條光陰長河之中。
陳平安光憑字跡,認不出是誰的手筆,不過李柳和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搖搖頭,笑道:“沒在意,不好奇。”
陳平安問道:“先前封姨說有人要見我,是家鄉藥鋪的楊掌柜?還是巡狩使蘇將軍?”
前者,是聽劉羨陽說的,楊掌柜早年無疾而終,去世后,就在京城都城隍廟那邊當差了,擔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場,能夠憑借陰德,繼續庇護家族子弟。而蘇高山,是陳平安的猜測,死后成為戰場英靈,可能性極大,大驪幫忙安排退路,比如擔任京城武廟神靈,蘇高山反過來維持一國武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蘇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憑借戰功,生前擔任巡狩使,已經是武臣官位極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閥,一旦將軍身死,沒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涼,往往就此門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楊掌柜。蘇高山死后,他這輩子的最后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態夜游天地間,親自護送麾下鬼卒北歸返鄉,當蘇高山與最后一位袍澤道別之后,他就隨之魂魄消散了,大驪朝廷這邊,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蘇高山自己沒同意,只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陳平安聽到此事,長久無言語。只是喝了口悶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后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蘇家,至少為其悄然護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來,手指旋轉,收起一縷清風,“楊掌柜來不了,讓我捎句話,要你回了家鄉,記得去他家藥鋪后院一趟。”
陳平安點頭道:“勞煩封姨幫我與楊掌柜道聲謝。”
喝過了一壺酒,陳平安站起身告辭,“就不繼續叨擾封姨了。”
封姨點點頭,然后問道:“不逛逛這火神廟?”
陳平安搖搖頭。
五行家稱以火德而興的帝業之運,稱火德。只是大驪王朝并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廟。
像那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國。
封姨晃了晃酒壺,“那就不送了。”
陳平安沿著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廟門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門房的廟祝老嫗,就停下腳步,與老嬤嬤閑聊幾句,陳平安才離開。
花棚石磴那邊,封姨繼續獨自飲酒。
秉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嶽,魏巍火德,百神仰止。
陳平安走出火神廟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謂修行,水神走水。
何謂求佛,火神求火。
之后陳平安去往戶部衙署,沒有去意遲巷找關翳然,而是選擇了一個更光明正大的方式,與好友敘舊。
至于先生,也沒閑著。
大驪京城,有個身穿儒衫的窮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譯經局,就先與僧人雙手合十,幫著譯經,然后去了崇虛局,也會打個道門稽首,好像半點不顧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無人問責就是了,文圣如此,誰有異議?不然還能找誰告狀,說有個讀書人的行為舉止,不合禮數,是找至圣先師,還是禮圣,亞圣?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已經逐漸解禁。
無數消息,蜂擁而至,讓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個嘴饞多年不得飲酒的酒鬼,終于得以開懷暢飲,唯有痛飲,一醉方休。
一連串驚世駭俗的大事當中,當然是中土文廟的那場議事,以及浩然攻伐蠻荒。
還有文圣恢復文廟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為五彩天下。
在這期間,還有個消息不算小,是說那劍氣長城末代隱官,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
竟然是那寶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絕大部分的山水邸報,極有默契,關于此人,一筆帶過,更多的詳細內容,只字不提,只有一兩座宗字頭仙府的邸報,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規矩,說得多些,將那隱官指名道姓了,不過邸報在刊印頒布之后,很快就停了,應該是得了書院的某種提醒。但是有心人,憑借這一兩份邸報,還是得到了幾個回味無窮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后,就從昔年的山巔境武夫,元嬰境劍修,迅速各破一境,成為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侶,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寧姚。
瞠目結舌之余,猜想是不是此人運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給這小子占盡了?
至于那個南綬臣北隱官,又是怎么個說法?
不管如何,這個姓陳的寶瓶洲年輕人,可謂天地間第一流人物了。
戶部一處衙署官舍內,關翳然正在翻閱幾份地方上呈送戶部的河道奏冊。
這位翊州云在郡的關氏子弟,既沒有在近乎屬于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吏部為官,在這戶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瀆督造官,就屬出身最好的關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戶部一司主官。要知道關翳然,不但頂著個上柱國姓氏,還是實打實的大驪邊關隨軍修士,在死人堆里摸爬滾打了多年,還曾追隨大將軍蘇高山一路南征,戰功不小。
關翳然抬起頭,屋門口那邊有個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瞇瞇的,打趣道:“關將軍,光顧著當官,修行懈怠了啊,這要是在戰場上?”
關翳然立即合上奏折,再從書案上隨手拿了本書籍,覆在奏折上,大笑著起身道:“呦,這不是咱們陳賬房嘛,稀客稀客。”
關翳然單手拖著自己的椅子,繞過書桌,再將那條待客的唯一一條空閑椅子,腳尖一勾,讓兩條椅子相對而放,燦爛笑道:“沒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們尚書侍郎的屋子,寬敞,放個屁都不用開窗戶通風。”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來這里找你,會不會耽誤公務?”
關翳然笑罵道:“來都來了,我還能趕你走啊?”
再說了,沒什么不合適的,陛下是什么心性,太爺爺當年說得很透徹了,不用擔心因為這種小事。
陳平安沒著急落座,從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硯,丟給關翳然,“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一邊解釋著這是桐葉洲姜氏的云窟福地,一處硯山老坑的特產,名為水舷坑。
什么水舷坑,其實是陳平安臨時瞎取胡謅的名字。
真就不信關翳然一個寶瓶洲人氏,能對那座云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過聽說前些年的大驪朝廷,就這座戶部衙門,設置了硯務署,專門負責尋訪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為宮中造硯,一部分硯臺,戶部也可以自行售賣,算是一舉兩得,幫著衙門掙點外快了。
不過龍尾溪陳氏,
有幾座屬于家族私產的硯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銀山一般,遠銷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負責幫忙賣到北俱蘆洲那邊去,絕不碰鹽、鐵之類的,董水井只在達官顯貴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瑣碎事上花心思。
大驪戶部,是朝廷六部衙門里邊最慘的一個,好像每天就是被罵,兵部罵完禮部罵,禮部罵完工部罵
按照大驪官場的說法,兵部是爺爺衙門,逮誰罵誰,禮部是爹,工部是兒子,唯獨管錢的戶部是孫子,誰都可以吐唾沫噴口水。
關翳然將那方抄手硯接過,也不客氣,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質細膩,再拿起來,一手五指虛托小硯在耳邊,一手屈指叩擊,有那書上所謂的金聲玉振之響。關翳然又輕輕呵了一口氣,看那硯面水霧,有那呵氣生云之象,紫金點點,金暈團團,再用指甲輕輕劃抹,定睛一看,關翳然點點頭,行了,確實是老坑之物,多少值點錢,反正憑自己那點俸祿,是注定買不起的。
看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這些個喜歡瞎講究的豪閥公孫,真心不好糊弄。
收個禮還這么不講究,臭顯擺,好歹等客人走了,再這么抖摟那點內行門道。
關翳然將那方硯臺輕輕放在桌上,笑問道:“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硯有了,然后?就沒幫我湊個一大家子?”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還在串門走親戚呢,急什么。”
然后陳平安問道:“這兒不能喝酒吧?”
關翳然點點頭,“管得嚴,不能喝酒,給逮著了,罰俸事小,錄檔事大。”
陳平安于是拍了拍腰間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擰轉,拿出酒壺,“巧了,管不著我。”
一個腳步匆匆的佐吏帶著份公文,屋門敞開,還是輕輕敲門了,關翳然說道:“進來。”
衙門佐吏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關翳然起身走去,接過公文,背對陳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點頭說道:“我這邊還需要待客片刻,回頭找你。”
佐吏點頭告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之后又有兩位下屬過來議事,關翳然都說稍后再議。
關翳然和陳平安一人一條椅子,都翹著二郎腿,顯得很隨意。
陳平安調侃道:“真是半點不得閑。”
關翳然瞥了眼陳平安手里的酒壺,委實眼饞,肚子里的酒蟲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么不喝就不想,最見不得他人喝酒,自己兩手空空,無奈道:“剛從邊軍退下來那會兒,進了這衙門里頭當差,暈頭轉向,每天都要手忙腳亂。”
陳平安隨口笑道:“刀筆吏刀筆吏,其實不還是握刀。”
關翳然搖搖頭,“落實在具體事務上,兩者差得遠了。”
一番閑聊,有個衙署同僚過來串門,看官袍,與關翳然一樣的品秩,此人在門口那邊就開始嚷嚷道:“邸報,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報!這可是我從馬侍郎那邊順來的。翳然,快來瞅瞅,一個個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輕官員瞧見了那個坐著喝酒的青衫男子,愣了愣,也沒在意,只當是某位邊軍出身的豪閥子弟了,關翳然的朋友,門檻不會低,不是說家世,而是品行,所以當年輕官員看著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還主動與自己微笑點頭致意,也不覺得太過奇怪,笑著與那人點頭回禮。
關翳然顯然與此人關系熟絡,隨口說道:“沒地兒給你坐了。”
那人將山水邸報輕輕拋給關翳然,就隨便坐在門檻上,“你不是說你早年有個江湖朋友嘛,此陳平安是彼陳平安?應該是了。牛氣啊,翳然你跟他真喝過酒,還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轉圈圈?回頭這位陳劍仙來了京城做客,你幫忙攢個酒局,讓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陳平安默不作聲。要說只在酒桌上,除了劉景龍,我還真不慫誰。
戶部衙門,畢竟不是消息靈通的禮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確,可能戶部這邊除了被譽為“地官”的尚書大人,其余諸司主官,都未必知曉先前意遲巷附近那場風波的內幕。
不過京城六部衙門的中層官員,確實一個個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權重。一旦外放地方為官,如果還能再調回京城,前程似錦。
關翳然咳嗽一聲,提醒這家伙少說幾句。
陳平安面帶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關翳然干脆就毫不心虛了,滿臉的問心無愧,與那同僚說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爾會跟他打個平手。下次如果有機會,他要是來了京城,又不著急走,肯定約你一起喝酒。”
那個年輕官員點點頭,然后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問道:“翳然,這位是?”
陳平安已經正襟危坐,主動笑道:“我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這不剛到的京城,就立即趕過來拜山頭。”
關翳然擺擺手,埋怨道:“什么小弟,這話就說得難聽了,都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好兄弟。”
年輕官員抹了把臉,“翳然,你看看,這家伙的山上道侶,是那飛升城的寧姚,寧姚!羨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氣牛氣!”
然后望向那個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羨慕羨慕,必須羨慕。”
關翳然揮手趕人,“不就一封山水邸報嘛,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你趕緊忙去。”
關翳然以心聲與陳平安介紹道:“這家伙是戶部十幾個清吏司主官之一,別看他年輕,其實手頭管著洪州在內的幾個北方大州,離著你家鄉龍州不遠,如今還暫時兼著北檔房的所有魚鱗圖冊。而且跟你一樣,都是市井出身。”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得出來。”
是名副其實的“看出”,因為這個年輕官員,身后有數盞由各路山水神靈懸起庇護的大紅燈籠,一身文氣盎然。
關翳然問道:“你要是不忙,回頭我真要在菖蒲河那邊,幫你們倆攢個酒局,怎么樣,這個面子給不給?”
陳平安笑道:“當然沒問題。不過酒局得約在半個月之后。”
關翳然也不問緣由,只是眨眨眼,“到時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這個酒?陳賬房,有無這份膽氣?”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喝個屁的花酒,我就不好這一口。”
年輕官員不曉得那兩人在那邊以心聲言語,自顧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發髻,感傷道:“手頭事情暫時都忙完了,我不忙啊,還不允許我喘幾口氣啊。案牘勞形,翳然,再這么通宵達旦,以后可能我去譯經局,都不會被當成外人了。”
之后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過來,那個文氣濃郁的年輕官員也拿回邸報,告辭離去,陳平安知道在大驪戶部當差,肯定會很忙,只是還真沒想到關翳然會忙到這個份上,就給關翳然留下一壇百花酒釀,大不了回頭再跟封姨多討要幾壇。關翳然也沒客氣,只將陳平安送到了屋門口。
陳平安一路走回客棧那邊,小巷口那邊,少年趙端明招手道:“陳先生,找你有事。”
陳平安輕輕點頭,雙手籠袖,悠哉悠哉走過去,當他一步跨入小巷后,笑道:“呦,厲害的厲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疊結陣,而且連鎖劍符都用上了,你們是真有錢。”
然后陳平安啞然失笑,是不是這十一人為了找回場子,今天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就像當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對付吳霜降?
陳平安當下置身于陣師韓晝錦的那座仙府遺址當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艷開辦的仙家客棧,覺得是因為失了先手,他們才會輸,所以不太服氣。陳平安當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腳下是白云滔滔如海,旁有一條雪白瀑布傾瀉直下,石梁一端盡頭,站著當初出現在余瑜肩頭的“劍仙”,依舊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頭戴道冠,佩劍著朱衣,珠綴衣縫。
陳平安環顧四周,“你們幾個,不記打是吧。”
那少年劍仙,一劍橫掃,將那毫無還手之力的“陳平安”劈成了一張符箓。
好像陳平安根本就沒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處隱蔽地界,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陳劍仙找別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隨即身后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別人去。”
別處屋脊之上,茍存撓撓頭,因為陳先生就坐在他身邊了,陳平安笑道:“與袁化境和宋續說一聲,回頭送我幾張鎖劍符,這筆賬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靦腆,點點頭。先前他就說了,肯定找不回場子的。當然了,真要打起來,少年是絕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過陳先生。
小巷之內,韓晝錦在內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無奈。
然后一個個驀然目瞪口呆,只見那張飄落在地符箓附近,出現了一個青衫身影,而少年茍存身邊的陳先生,反而變成了一張符箓,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們在戰場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綬臣這種陰險的王八蛋,你們就要一個個排隊送人頭了。”
陳平安微笑道:“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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