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眼前女子自稱寧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陳平安游歷的劍氣長城,可絕沒有兩個寧姚。
李源兩腿打顫,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這位昔年大瀆水正老爺的亡羊補牢的神通,那是一絕,因為心虛,不敢看那寧姚,李源只是與陳平安說了一句福至心靈的言語:“陳平安,兄弟歸兄弟,實話歸實話,你真心配不寧劍仙。”
寧姑娘是可以隨便喊的嗎?得喊寧劍仙!
至于那位寧劍仙是否領情,李源不曉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陳平安這邊,倒是笑得很開心,十分真誠,大概是覺得李源說這話,毫無問題。
李源這才稍稍吃了顆定心丸,小心翼翼轉過身,正了正身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禮道:“濟瀆李源,拜見寧劍仙。”
寧姚單手掐劍訣禮,說道:“飛升城寧姚,見過濟瀆李侯。”
李源升任大瀆龍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廟封正,好似山水官場的頭等山公侯,所謂的位列仙班,不過如此。
所以寧姚稱呼對方一聲李侯,算是一種很得體的尊稱。
李源滿臉笑容燦爛是真,實則痛心極了,更是千真萬確。
這光彩一幕,怎的都沒有人以仙術拓摹下來,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將畫像好好裱起,懸掛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當那堂匾用了。
關于寧姚的事跡和傳聞,其實存在著一道分水嶺,那場席卷浩然的大戰之前,關于寧姚的說法,主要就是一個,天下劍修的天才,其實只分三種,劍氣長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內躋身元嬰的劍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歲金丹。最后一種,當然就是寧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開辟并且開門之后,更讓寧姚的聲望,跨了幾個大臺階,其實在文廟關門之前,是有些山小道消息傳回浩然的,比如寧姚毫無懸念的接連破境,勢如破竹,讓人目不暇接,這意味著寧姚獲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認可,故而浩然山巔修士,人人早已篤定這位年輕女子劍修,會是未來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這根本都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為寧姚注定會大道登頂,而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那座的天下山巔處,她都會是一人獨處的光景,身邊無人。
此外還有一種玄之又玄的山說法,如今誰敢殺寧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絕對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會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氣,還好還好,今兒與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聽說大瀆靈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過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個與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
裴錢與李源道了一聲謝,陳靈均次走瀆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嬰兒山雷神宅那場風波,這位龍亭侯,表現得極有江湖義氣,陳靈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經常與暖樹和小米粒念叨此事,說他在交朋友這件事,真不是他吹牛,開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爺,理所當然位居榜首,那他陳靈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樹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為傻人有傻福,有幸認識第一和第二嘛。
結果一回頭,小米粒就與裴錢炫耀顯擺去了,那么景清大爺的下場,可想而知。
寧姚問道:“這座鳧水島,水龍宗開了什么價?多少谷雨錢?”
龍宮洞天,是北俱蘆洲公認的一處修道勝地,四季如春,夏無暑氣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錢、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會以各種本命物攔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實山修行,多是如此,機緣之外,都是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嬰和飛升這兩境修士,被笑稱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只說元嬰境,除了不染紅塵、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點一滴的修行精進,來增加打破瓶頸的勝算。
島除了一座歷代主人不斷營繕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錢,此外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仙跡遺址,在等陳平安的時候,寧姚帶著裴錢幾個已經一一逛過,裴錢對那升仙碑很感興趣,小米粒喜歡那個水運濃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邊搭個小茅屋,白發童子已經說那石窟和鐵作坊誰都不要搶,都歸它了,好像陳平安還沒買下鳧水島,地盤就已經被瓜分殆盡。
陳平安輕輕踩了一腳地面,笑道:“這鳧水島,本是小洞天內,除主城島嶼之外,最適宜修行的三處之一,按照水龍宗那邊的估算,原價兩百顆谷雨錢。因為龍宮洞天是三方勢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都沒收錢,水龍宗占四成,所以開價八十顆谷雨錢,我沒好意思還價,已經飛劍傳信落魄山,立即寄錢過來。”
其實最早水龍宗不太愿意賣出鳧水島,一場人數極少的祖師堂議事,都更傾向于租賃,哪怕約定個三五百年都無妨,只是實在扛不住浮萍劍湖、崇玄署和靈源公府的接連三封密信,這才為這位寶瓶洲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破例一回。這還真不是水龍宗小家子氣,計較什么神仙錢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處小洞天的大道氣運。
先前在水龍宗祖師堂那邊談買賣,陳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邊落座,而且南北宗孫結、邵敬芝兩位玉璞境,好像對此都見怪不怪。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來這邊的時候,身帶了些錢。”
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泉府會按照定例,一切以劍修立下的戰功精準算賬,除此之外,劍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筆來自飛升城泉府贈送的煉劍所需錢財。只是到了寧姚這邊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還能怎么辦,只能硬著頭皮算賬,比如寧姚是飛升城、更是嶄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劍修,還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何況還要再加那些斬殺神靈、尤其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獨目者的功勞,再加隱官一脈劍修的俸祿……泉府修士,最終看著那個單獨為寧姚開設的賬簿,既與有榮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寧姚,就成了飛升城的最大債主,簡單來說,就是她極有錢。
陳平安埋怨道:“說的是什么話,沒這樣的道理。”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再看了眼那個故意一臉傻樣、豎起耳朵的龍亭侯,她就笑了笑,沒有言語。你怎么說話的時候,不干脆橫眉瞪眼大嗓門呢,豈不是在朋友這邊,更顯一家之主的氣概?
一行人走向那處現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蘆洲的這處龍宮洞天,再加獅子峰,以及海的淥水坑一樣,前身其實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宮之一。
李源也吃不準陳平安如今是否知曉此事,反正次李柳現身此地,作為同鄉人的陳平安,當時好像還被蒙在鼓里。
李源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龍紋,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如今陳平安是鳧水島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該送出這枚住持島嶼陣法中樞的玉牌,說道:“如果只是運轉護山大陣,玉牌無需煉化,次就與你說過此事了,不過真正玄妙之處,在于玉牌蘊藏有一篇遠古水訣,一旦被修士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后,就能請神降真,迎下一尊相當于元嬰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瀆之中與人廝殺,法相戰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玉璞境,畢竟這是一尊舊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職的神靈,官職不低的,神靈真名‘峻青’,雨相雨相,聽著就是個大官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實光是這枚雨相玉牌,估計比整座鳧水島都要值錢太多,打趣道:“我與水龍宗做的這筆買賣,豈不是等于讓你虧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寶?”
李源白眼道:“尋常修士買下了鳧水島又如何,我會給出此物嗎?肯定是不小心丟了啊,想要運轉陣法,讓他們自己憑本事去尋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寶。與你客氣什么,再說當年如果不是你不樂意收下,玉牌早給你了。此物對我而言是雞肋,當年身為大瀆水正,反而不宜煉化此物,就像官場,一個地方衙署的濁流胥吏,哪敢指手畫腳,隨便使喚一位京城廟堂的大臣。”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煉化了,其實問題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這尊名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靈,萬年之前,并未隕落,而是類似真武山馬苦玄“請下”的那些神靈,依舊在文廟的調度之下,按照禮圣訂立的某個規矩,隱匿在幕后,繼續執掌一部分天地水運大道的運轉。所以無論是昔年一瀆水正,還是如今躋身高位的龍亭侯,都不合適。
在那大堂落座,裴錢和小米粒早已熟門熟路,早先拎水桶帶抹布,合力將此處打掃得纖塵不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只是在這邊坐一會兒,就會馬離開,所以有件事還是要請你幫忙。”
李源想起一事,說道:“你是說十月里邊的金箓、玉箓齋醮道場?先前你不是給了我兩顆谷雨錢嗎,還留下了那本記錄姓名的冊子,這二十來年,我年年都有照辦,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擔心,此事都成了鳧水島的每年定例了,水龍宗那邊都很心的,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十月初十,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陽間俗子多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龍宗修士,會精心裁減出五色紙彩衣,各個鋪子都會附贈一只小火爐,不過燒紙一事,卻是按照習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兩天,因為如此一來,既不會打攪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為先人解厄消災,為逝者薦亡積福。水龍宗舉辦的這場道場法事更為隆重,當然也就更加耗錢,除了來自一洲各地的山修士,多是類似大源王朝的將相公卿才能參與其中,聘請水龍宗高人在符紙幫忙寫下祖輩故人的名諱、籍貫。一些財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戰事結束,也會讓禮部高官專程趕來此地,祭奠英烈,為其祈福,敬香點燈,積攢來世福蔭。
陳平安說道:“兩顆谷雨錢哪里夠,說吧,你這些年幫我墊了多少神仙錢,我得補。”
當年陳平安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久久無法返鄉,本以為至多隔個幾年,總能再次游歷北俱蘆洲,重回水龍宗。
李源本想拒絕,這點神仙錢算什么,只是一想到這里邊涉及祭祀的山水規矩,就給了個大致數目,讓陳平安再掏出十顆谷雨錢,只多不少,不用擔心會少給一顆雪花錢。陳平安就直接給了二十顆谷雨錢。李源就問此事大概需要持續幾年,陳平安說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轉世,如果說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輩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來算。若有人轉世,還能夠再次繼續修行山,陳平安也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再取出早就備好的十張金色符箓,來自《丹書真跡》記載,說讓李源幫忙以后在金箓道場幫忙燒掉,每年一張。
李源一開始沒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間臉色變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那個太過意氣用事的青衫劍仙,心聲道:“陳平安,你何必如此?!會消減自身福緣氣數的!而且每年燒符一張,實在太過頻繁了,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諱。你如果不是已經躋身玉璞境,我都要罵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瘋了。”
陳平安眼神明亮,說道:“我只希望心誠則靈。”
李源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無奈道:“我怎么交了你這么個朋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計我們離開之前,鳧水島還要待客一次。”
李源點點頭,“多半是那個邵敬芝,在迎來送往這些事,她比北宗孫結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與一位拄龍頭拐杖的老婦人,聯袂拜訪鳧水島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駐顏有術,貌若年輕婦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納紗繡花紋吉服,寶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妝成。
老婦人是位元嬰境,按照輩分是宗主孫結的師姑,她在跨過門檻之前,有意無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鬢角,卻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過雪白。
陳平安先前獨自來到門外臺階,笑著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來送一件賀禮的,要購買鳧水島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宗主,之前在祖師堂,讓她大吃一驚。
因為李源在祖師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從水正變成龍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語不多,就幾句話,其中一句,說自己這位朋友,是山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說孫結、邵敬芝你們兩個,是得在木奴渡那邊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頭,剛剛躋身宗門沒多久,邵敬芝就有了來這里做客的理由,為那位陳宗主送了一只水屬靈寶異物,名為蠛蠓,形狀若蚊蟲,卻在山別稱小墨蛟,飼養在一只青神山竹制編織而成的小竹籠內,水霧朦朧。陳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不過這類實惠好處,今日收,明日送,有來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錢差不多,談不誰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龍宗南宗再有什么慶典,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禮物得到場,所以雙方真正掙著的,其實是那份香火情。
陳平安和邵敬芝雙方其實半點不熟,所以也就是說了些客套話,只不過邵敬芝擅長找話,陳平安也擅長接話,一場閑聊,半點不顯生硬,好像兩位多年好友的敘舊。李源期間只插話一句,說我這陳兄弟,與劉景龍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點頭,心中則是波瀾起伏,難道先前與劉景龍一起問劍鎖云宗的那位外鄉劍仙,正是眼
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禮物輕了。
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婦人,眼中沒有什么陳宗主,只有對面那個長長久久、永遠少年模樣的李源。
次久別重逢,是在水龍宗祖師堂內,那會兒的李源,點點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邊首位座椅,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如今再見,大瀆水運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經神氣圓滿,這就是躋身大瀆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廟學宮大祭酒親自臨水封正的好處了。此生已經無望破境的元嬰老婦人,親眼見到此時此景,卻好像比自己躋身五境還要高興。
老婦人一張再不好看的滄桑臉龐,一雙再不會水潤靈秀的眼眸,還是會藏著好多的心里話。
就像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從少女時開始提筆寫下第一個字,到老嫗白發蒼蒼時,還未停筆。
世間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會是那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能沒有什么春種秋收,一個不小心就會心田荒蕪,就是野草蔓延,卻又總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最后陳平安和李源,一起將邵敬芝和老嫗送到了島嶼渡口處。
在她們乘坐符舟離去后,陳平安輕聲問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沒啥故事可講。”
一起走回府邸那邊,李源笑道:“不會怪我多嘴吧?”
陳平安搖頭道:“寥寥幾句話,畫龍點睛,恰到好處。”
李源嘆了口氣,雙手抱住后腦勺,道:“孫結雖然不太喜歡打點關系,不過不會缺了該有的禮數,多半是在等著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邊見你們。不然他如果先來鳧水島,就邵敬芝那脾氣,多半就不愿意來了。邵敬芝這婆姨,看似聰明,其實想事情還是太簡單,從不會多想孫結在這些瑣碎事的讓步和良苦用心。”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就別讓孫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當了宗主,潔身自好還好說,再想善解人意,顧慮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家業越大,只會越來越難。”
他是看著水龍宗一點一點崛起,又一步一步分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性子憊懶,事實,水龍宗能夠躋身宗門,早年李源無論是出謀劃策,還是親力親為,都功勞極大,祖師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問心無愧,只是歲月變遷,久而久之,才逐漸變得不愛管閑事,哪怕曾經被火龍真人罵句爛泥扶不墻,他也認了。
陳平安點頭道:“老理兒。”
李源說道:“陳平安,你千萬別讓落魄山變成第二個水龍宗。”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岸邊緩緩而行,笑道:“會爭取。”
別看李源瞧著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只是懶散,其實心里邊什么事情都門兒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以后只會風生水起,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流水宴一場接一場,然后突然有天猛然發現,啥,沒錢啦?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那么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
陳平安笑瞇瞇道:“你猜。”
李源踮起腳,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陳公子,哪里酸?給你揉揉?”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放肆,喊陳山主。”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
乘坐符舟之時,陳平安抬頭瞥了眼那**日,按照當年李柳的泄露天機,懸空的那**日雛形,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李柳對此不以為然,直接給了個“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評價,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
陳平安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寧姚說道:“我先前跟劉景龍提及一事,北俱蘆洲這么多年,都沒有出現一位飛升境劍修。”
北俱蘆洲劍修如云,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應該出現一位、甚至兩位飛升境劍修的地方。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劍修或者在那邊戰死,或者大道斷絕,或者重傷,人數實在太多,比如劉景龍的師父,當時是仙人境的任宗主韓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就有希望躋身飛升境。
哪怕此地劍修眾多,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但是在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寧姚想了想,“北邊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圖謀,比如想要成為一個底子極好的飛升境劍修,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后一鼓作氣奔著十四境劍修去。”
其實寧姚只要愿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她的見解,往往就會極其精準。
“之前聽裴錢說過,白裳曾經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升境。白裳此人,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
“此人開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滯數百年之久,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將飛升境視為囊中物,所以才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要經常與庶務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煉劍,更有長遠收益。”
“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卻也不差,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才跟隨天君謝實,一起走了趟寶瓶洲,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賭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蘆洲,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
陳平安點點頭,陷入沉思。
寧姚神色有些別扭,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我去浮萍劍湖,只是因為那邊有酈采,和陳李、高幼清這兩個家鄉晚輩。”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明白。”
寧姚笑道:“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
陳平安疑惑道:“無緣無故的,怎么說?”
寧姚點頭道:“原來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歸還木質印章的時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身邊站著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瀆畔現身,是宗主孫結,元嬰境供奉武靈亭,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然后御風去見宗主孫結。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之所以記憶深刻,不是因為前后見過兩次的緣故,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還有一把名為“散雪”的古琴,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魚,此物實打實的百年一遇,極為稀少。關鍵孫結誠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對,雌雄皆有,就更加難得了。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畢竟一個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才出產牛吼魚了。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孫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著的地方,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能幫忙的,我們絕不推脫。”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陳平安才有此說,更多還是因為龍宮洞天內的金玉齋醮一事。
孫結抱拳道謝,然后忍不住問道:“可是披云山旁邊的落魄山?”
先前議事堂內,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沒有說山門根腳。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沒有太過當真,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水龍宗修士一向規矩行事,與人結緣不結怨。何況水龍宗的山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
陳平安笑著點頭,“與魏山君有些私誼,照拂我家山頭極多,之前能夠僥幸躋身宗門,魏山君出力極多。”
武靈亭心中恍然,難怪,原來是傍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家伙,剛好對此一清二楚,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裴錢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現在,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比如魏夜游的這個綽號,到底是怎么來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氣大呢,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開心開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風趕赴骸骨灘,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陳平安帶著寧姚她們繞遠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請香之前,陳平安讓白發童子在外邊等著,后者點點頭,畢竟是佛門寺廟,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宜入廟燒香。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
裴錢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頭,小米粒就跟著裴錢一起磕頭。
陳平安雙手捧香,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睛,在心中默默許愿。
寧姚也許了個愿。
之后陳平安還在一處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種下了兩棵菩提樹。
南山寺外,白發童子仰頭望向那尊菩薩像,猶豫了一下,還是閉眼睛,雙手合十,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風景秀麗。久別重逢,故人無恙。
入廟燒香,有求有應。異鄉游子,又逢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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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騎龍巷的鋪子外邊,好像拉起了一張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臺,青衣小童踩在一張小板凳,倆好兄弟,喝點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還是黑炭小丫頭的裴錢,那會兒還在學塾課呢,每逢下雨天,都會帶著小米粒,腳踩臺階的雨水,裴錢美其名曰走龍門。陳靈均覺得幼稚得很,就只與她們走過一次。
哥倆聊著聊著,就說到了山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陳靈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賈老哥,我這輩子修行路,資質太好,么得什么風雨坎坷,唯獨到了小鎮這邊,有過幾次大兇險,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升了。如今想來,膽氣雄壯如我這般,還是有幾分后怕啊。”
當面罵阮邛,拍陸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壯舉?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飲而盡,抬起一手,雙指黏在一起,“虧得我福緣深厚,自己也機靈,才能次次化險為夷。說真的,但凡我不夠聰明那么一點點,就要懸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著不慎,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岳地界,估計就再沒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小龍王了。
陳靈均抬起酒碗,“好漢不提當年勇,豪情壯志,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得提一碗。
賈晟陪著陳靈均又喝過一碗,發現柜臺邊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開嗓子,讓徒弟酒兒去后廚再整倆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僅見的好,出類拔萃的好啊,要是問怎么個好?呵,講究大了去。”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接話道:“怎么個好?老哥你給說道說道,我這人過于謙虛了,總喜歡妄自菲薄,我家老爺勸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的優點。”
賈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誠摯之語,需要醞釀嗎?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來:“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這么個深藏不露的好。老話怎么說來著,頭等聰明人,得有個笨相,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么瞅一眼,就覺得伶俐,機靈,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嘍,景清老弟卻不然,平時半點不顯,一遇到緊要關頭,男兒擔當,仙師城府,江湖義氣,豪杰氣概,一股腦兒涌來,擋都擋不住,是也不是?”
陳靈均小雞啄米,“是是是,必須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為不會說話,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才會被發配了桐葉洲,可憐可憐,可憐啊。”
賈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須點頭,“空有學識,不會說話,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實得怨你啊,你在山,怎就不與他多聊聊,曹晴朗這娃兒,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稍稍欠缺的,就是這些個書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陳老弟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得怨你?”
“唉,這么一說,真得怨我。”
“那咱哥倆再走一個。”
鋪子里邊那哥倆,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也算獨一份了。
門外檐下,青衫長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不過其實已經站在外邊聽了里邊嘮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開口就是個頂會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風
”
崔東山笑道:“等會兒咱們進鋪子,賈老神仙只會更會聊天。”
姜尚真說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這位賈老哥目盲卻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東山點點頭,蹲下身。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看著鋪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問道:“朱先生和種夫子,何時破境?”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手掌接雨水,說道:“都很難說。”
少女花生,一直幫身邊的崔東山撐著傘,瞥了眼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個古怪人。
既能說那無心之語最傷人,有劍戟戳心之痛,讓聽者只恨有心。也會在來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對一個偶然相逢的山仙子,言語冒犯,女子當時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轉一支竹笛。他便在岸邊大聲詢問,姑娘是否名叫姍姍,那女子轉過頭,一臉疑惑,顯然不知他為何有此問。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姍姍,為何在我人生道路,姍姍來遲。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惱得差點就要動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沒理睬,只是轉身急急御風離去。
結果那個男人竟然還在那邊自顧自感慨一句,她跑起來的時候,她小鹿亂撞,我心如撞鹿。
崔東山站起身,跨過門檻進了鋪子,兩只雪白大袖甩得飛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會掃了老神仙的酒興吧?”
賈老神仙打了個寒顫,再一個低頭縮肩,老臉笑開花,彎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來了啊,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還納悶著呢,不明白為何今早翻黃歷,說會有貴人登門!”
相較于鋪子里邊那兩位大爺的喝酒打屁,老廚子這會兒身在灰蒙山,山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動工已久,這個在落魄山當廚子的,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邊,不少事情都會親力親為,因為這會兒雨水綿綿,不宜繼續夯土,就暫時歇工,朱斂此刻蹲在一處檐下,陪著一位山匠家老仙師閑聊幾句,后者瞥了眼前邊尚未完工的廣場,與身邊這位據說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斂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些獨門手藝,是從宮里頭流傳出來的吧?”
山下皇宮里頭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瑣,藩屬小國,就糙些。
老仙師就是靠端這碗吃飯的,大驪陪都的打造,南邊老龍城的重建,都有參與其中,更早還有云霞山的一處山峰府邸,所以對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長,精益求精,只不過好些個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見著,有些話,甚至是頭一回聽說,這就有些奇怪了。
朱斂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們的山技藝,我這點道聽途說而來的山下官家樣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錦添花的勾當,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畫腳,已經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過于自謙了。”
朱斂端起酒碗,笑道:“好話總要別人來說才好聽嘛。”
老人與之聚碗輕輕磕碰,深以為然,點頭道:“朱先生多妙語。”
所以他特別喜歡跟朱斂閑聊幾句。他們這個行當,算是山低著頭掙錢的營生,其實就跟山下的莊稼漢沒差,到了山,往往是不太被譜牒仙師們瞧得起的。哪怕面子客氣,那也只是對方的門風家教和禮數使然。唯獨在落魄山這邊,遇到了管家朱斂,很不一樣。
最近這段時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簡單也簡單,要不簡單就極其不簡單了,而落魄山這邊的朱先生,就選了后者,不談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層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磚,卵石,反復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攔著建筑下沉,層層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納虛,拐子打眼,布滿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澆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這其中的許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斂親自從各處山頭挖來再調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彈線,竹筆截線,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沒有朱斂不會的事情。
只是老仙師再一想,能夠給一座宗字頭仙家當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過匪夷所思。
朱斂瞥了眼遠處的一個年輕人,蔣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個符箓修士,加此人又來自劍氣長城,所以山不管是誰,對蔣去都很客氣,年輕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門心思只顧修行,朱斂沒讓他遂愿,幾乎每次來灰蒙山這邊,都會帶蔣去,一來二去,蔣去就有些煩躁,朱斂就笑著告訴他,如果一個人只會閉門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憚這個大管家,還是年輕人真把道理聽進去了,在那之后,蔣去就再無怨言,次次跟著朱斂來這邊監工,也會下場幫忙。
見一場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朱斂就告辭一聲,帶著蔣去下山去。
各自撐傘,徒步緩行。
朱斂身形佝僂,一雙布鞋沾滿了泥濘,微笑道:“蔣去,有沒有想過,人生就像那層層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載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為幫我們遮風擋雨的,是屋子嗎?山下是的,山則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載萬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證道得道之人。”
朱斂停下腳步,轉過身。
蔣去只好跟著轉身望去。
朱斂指了指一處高處屋頂,“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銜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鄉沒讀過書的蔣去,其實聽不太明白,但是聽出了朱斂言語之中的期許,所以點頭道:“朱先生,我以后會多想想這些話。”
朱斂那只手掌翻轉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氣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學那眼中神人的氣魄,卻是倒做了。蔣去,長久以往,你不會有出息的,也是萬般辛苦都學不像的。”
蔣去默不作聲,還是聽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裝懂。
朱斂重新轉身下山,問道:“知道為什么我要與你說這些嗎?”
蔣去說道:“不希望我在山走岔路,到頭來只是辜負陳先生的期望。”
朱斂笑道:“岔在何處?”
蔣去答道:“我不該光顧著修行仙家術法。”
朱斂忍不住笑了起來。
蔣去愈發緊張。
朱斂微笑道:“把你們帶落魄山的山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都不會瞧不起蔣去和張嘉貞,為何蔣去會瞧不起張嘉貞?”
蔣去一瞬間就汗流浹背,撐傘之手,關節泛白。他很想說自己沒有,但是不敢這么說。
朱斂說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錯不是什么一時半會的事情,改錯也同樣不是一兩天的事情。”
蔣去使勁點頭。
朱斂神色淡然道:“記住,山不易,下山更難。”
劉羨陽今天帶著一個圓圓臉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藍印花布衣裙,在劉羨陽看來,半點不村姑,大家閨秀得很。
兩人一起離開河邊鋪子,去了趟劉羨陽的祖宅,說是要帶她看樣東西。
因為下雨,都戴著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賒月,在劉羨陽打開門后,她摘下斗笠,在門外輕輕甩了甩,不等進門,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繪戧金花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文雅說法,叫博古架。
劉羨陽摘下斗笠,斜靠桌子,雙臂環胸,笑道:“當年陳平安和寧姚來這邊,寧姚也是好眼光,直接開口跟我買這柜子,我哪肯,再沒錢,都不舍得的。寧姚,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說起來,我都能算是他們兩個的月老。”
其實真相,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當年寧姚只是提醒劉羨陽,柜子不值錢,但是不要輕易賤賣了那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壁畫。那會兒劉羨陽可沒怎么心。
當時按照陳平安的猜測,此物多半是劉羨陽他老劉家的祖,從當年的溪澗中,只揀選了那種金黃色的蛇膽石,細細碾碎了黏粘一起,最終繪制成圖,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劉羨陽看著姑娘,再看了眼壁畫,自顧自說道:“好個天作之合。”
賒月手中拎著斗笠,盯著那幅壁畫,久久沒有收回視線,好像就沒聽見劉羨陽的言語。
她轉頭問道:“是不是等到陳平安回來,你們很快就要去正陽山了?”
劉羨陽點點頭,在賒月姑娘這邊,早就說過此事,與她沒什么好藏掖的,就連夢中練劍一事,劉羨陽都說了。
賒月其實很多事,都是聽一句算一句,劉羨陽說過,她聽過就算,不過問劍正陽山這件事,賒月確實比較在意。
她問道:“勝算大不大?”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聽聞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賒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丟到小鎮這邊的,不過對這個能夠攔下文海周密和蠻荒大軍的小小寶瓶洲,她是極其忌憚的,尤其是一聽說什么“老祖”,她就好奇問道:“飛升境啦?”
劉羨陽愣了半天。
她神色認真道:“那你們可得小心些。”
劉羨陽笑著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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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雀府那邊,收到了一封來自水龍宗木奴渡的飛劍傳信,那位陳山主在信說,已經幫忙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分別是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云霄宮楊后覺,浮萍劍湖劍修榮暢。
一位在北俱蘆洲都被視為仙人修為的火龍真人嫡傳,一位負責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宮具體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師,還有一位據說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
孫清和弟子柳瑰寶剛回山頭,孫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難道對陳山主用了美人計?”
不然陳平安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好像在為自己山頭聘請客卿差不多,一口氣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來了三位山大佬,哪個是省油燈,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從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這么三位記名客卿,她們還不得在北俱蘆洲橫著走?
武峮笑道:“有寧劍仙在,我敢用美人計嗎?”
先前在茶肆待客,寧姚喝過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經珍藏起來,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將陳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還是覺得好像不對勁,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盞,一并收集了。
孫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門了,錯過了寧劍仙。”
柳瑰寶嘆了口氣,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師父,“多難得的機會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見劉先生了。”
武峮笑著不說話,你們師徒愁你們的,我樂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處陳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見著了已經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當然還有杜文思和龐蘭溪這兩位自家供奉。
這位佩刀的虢池仙師,得知那個背劍女子竟是寧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還漂亮,虧得我長得半點不好看,才能半點不嫉妒。”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邊的頂尖宗門,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宗,就是其中之一。
陳平安剛要笑,結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為竺泉自顧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罵道:“這邊有幾個老不羞,因為次與陳平安合伙截殺高承一事,鬼迷心竅了,到處說我與陳平安有一腿,寧姚你別多想,完全沒有的事,我瞧不陳平安這么文縐縐的讀書人,陳平安更瞧不我這么腰粗腚兒不大的娘們!”
寧姚微笑,不點頭不搖頭。
杜文思苦笑不已,龐蘭溪幸災樂禍。白發童子趴在桌,使勁拍打桌面。
小米粒撓撓臉,壯起膽子說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誰好看就會喜歡誰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陳平安如釋重負。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兜兜轉轉了小半個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
這天夜幕里,陳平安趴在欄桿,心境祥和,悠悠喝著酒,明月皎皎,一樣的月光,照過歷代圣賢,文人名士,劍仙豪客,照過窗邊書生憑欄美人,水艄公山中樵子,照過夜不能寐的帝王將相,一樣也照過鼾聲如雷的販夫走卒,照過高高的華宅飛檐,低低的田埂墳塋,照過元宵的燈市清明的黃紙中秋的月餅年關的春聯,照過無人處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綠水黃花……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劍匣擱放在了桌,陪著他一起趴在欄桿發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陳平安轉過頭,安安靜靜,看著她的睫毛。
寧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肌膚白皙的女子,只是耳邊泛紅,顏色就像督造署瓷器當中的胭脂紅折沿小白碗。
等到寧姚轉過頭,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下次再來游歷北俱蘆洲,如果不用那么腳步匆匆,著急返鄉,陳平安可能就會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宮,想聽一聽他的江湖趣聞,去隨駕城旁邊的蒼筠湖,在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曾經親眼見到城隍爺的一場夜審,在那座種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廟,陳平安其實也曾留下“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這樣的詩句。
還要去五陵國內的灑掃山莊,在那邊喝一喝瘦梅酒,有個化名吳逢甲的武夫,曾經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年輕時以雙拳打散十數國仙師,悉數驅逐。還有那猿啼山,嬰兒山雷神宅……如果說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陳平安自然也會去些還不曾去過的山水形勝之地。
腳步再匆匆,人生需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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