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重逢于青山綠水間,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聽著李寶瓶的大聲打招呼,陳平安笑著點頭,打趣道:“都會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師叔也是個酒鬼。”
李寶瓶笑容燦爛道:“老姑娘了嘛!”
陳平安啞然。
按照一般說法,李寶瓶應該會說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記起李寶瓶、李槐他們歲數不小了。
可是沒辦法,心里邊總是喜歡把他們看作孩子。其實按照家鄉那邊的習俗,當年遠游眾人,其實早該人人婚嫁,說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窯工學徒的歲數。
如今的李寶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簾,就能看見小師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說道:“還好,小師叔跟我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所以方才就算小師叔不打招呼,我也會一眼認出小師叔!”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寶瓶的腦袋,笑道:“在小師叔眼里,除了個頭高些,好像沒什么兩樣。”
好像還是那個吭哧吭哧在家鄉街巷,肩頭扛著槐木樹枝飛奔的紅衣小姑娘。
這么一想,陳平安就沒有那么傷感了,于是悄悄放棄了拿出養劍葫喝酒的念頭。
在自己十四歲那年,當時還只有小寶瓶跟在身邊遠游的時候,偶爾陳平安都會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遠的路,真的不會累嗎?好歹抱怨幾聲,但是從來沒有。
陳平安忍不住的滿臉笑意,怎么收斂都還是會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小竹椅,遞給李寶瓶后,兩人一起坐在水邊,陳平安重新提竿,掛餌后再次嫻熟拋竿,轉頭說道:“魚竿還有。”
李寶瓶坐在一旁,輕輕搖頭,然后抬起兩只腳,鞋子敲鞋子,“看著小師叔釣魚就好了。混吃混喝,懶人有懶福。”
陳平安那邊的青竹椅腳處,有繩線系著一只入水魚簍,還用一塊大石子壓著繩子,李寶瓶起身蹲在水邊,將竹編魚簍拽出水面,發現里邊魚獲不少,都是鴛鴦渚獨有的金色鯉魚,只是這些金鯉其實與水仙靈物不沾邊,只是瞧著可人,放了蔥姜蒜,無論清蒸紅燒,肯定都好吃,小師叔手藝很好的。
李寶瓶晃了晃手中魚簍,偷偷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道:“小師叔,燒魚的佐料,都有帶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鍋碗瓢盆,料酒辣醬油鹽醋,白糖桂皮姜蔥蒜,一樣不差的。論做飯燒菜的手藝,小師叔這輩子只輸過一次,必須找回場子。”
李寶瓶咧嘴一笑,曉得了,是當年在黃庭國那邊,他們被一位退隱山林的侍郎老爺邀請去府吃飯。飯桌一個個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沒良心,嫌棄小師叔的飯菜寡淡來著,還可勁兒埋怨小師叔釣不著大魚,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魚,瞧瞧桌這顆魚頭,都比你一整條魚大了,再瞧瞧這大盤子,這湯汁……
小師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悶氣。
想起這樁陳年舊事,李寶瓶突然覺得李槐這家伙,小時候怎么這么欠揍。這次正好與他秋后算賬?
李寶瓶將魚簍重新放入水中,輕聲問道:“我哥如今也在這邊游歷,小師叔見著沒?”
陳平安心聲道:“沒呢,我到了這邊沒幾天,一直待在功德林,與先生師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縣城的問津渡,剛見著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個沒留神,就給拎去參加議事了。議事期間,偷偷問過了茅師兄,聽說你在鰲頭山那邊,我剛來這邊釣魚沒多久,原本打算再釣個把時辰,就去找你。”
陳平安不知不覺的,就會把事情說得很細。
可能是在李寶瓶這邊,他這個小師叔,習慣了如此。
其實陳平安打算借參加議事的這個難得機會,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會趴地峰火龍真人,感謝指玄峰袁靈殿的次觀禮所贈。
同樣還需要主動登門做客,親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樣是道謝,郁泮水曾經送給裴錢一把竹黃裁紙刀,是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這位玄密王朝的太皇,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有或深或淺的錢財痕跡,聽崔東山說這位郁美人和皚皚洲那只聚寶盆,都是仗義疏財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談了,早早敞開了說,界限分明,比起事到臨頭的抱佛腳,可以省去諸多麻煩。
姚老頭曾經說過,有事再燒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幾趟,平時走遠路,容易過年關。
聽說桂夫人如今也在這邊,陳平安打算問一些賒月的事情,幫著劉羨陽把某件事給敲定了,說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幫忙操辦婚宴一事,就誰都別跟他陳平安爭了。聽墻角根這種家鄉習俗,不能丟,得有。
他還要與大端王朝某位武學大宗師,用對方擅長的方式,講同樣的一個道理。
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與小寶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陳平安一個驟然提竿,身體前傾,開始探臂,竹竿魚線一并繞出弧度,然后開始小心翼翼遛魚,小竹椅的身形,歪來倒去。
山神仙臨水釣魚,就跟練氣士酒桌喝酒,是一樣的道理。
如果運術法轉神通,是很大煞風景的勾當。用那個天底下最有名的漁翁,止境武夫張條霞的話說,就是既然本領那么大,干脆以山術法搬運江河就是了,整條江河都是你的,幾百幾千斤魚算什么,難道要裝滿咫尺物,賣了掙錢嗎?是家里開酒樓的,還是開魚市的?
李寶瓶將一場拔河瞧得目不轉睛,隨口說道:“與茅先生從劍氣長城一路趕來這邊,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邊,不過她事情越來越多,每天都要忙著接人待物,我就告辭離開了。”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笑問道:“邵元王朝那位蔣棋圣的棋術如何,能不能下贏白帝城城主?”
這個蔣龍驤,陳平安久聞大名,當年在避暑行宮,就沒少問林君璧關于此人的傳奇事跡。
陳平安知道對方在少年時候,就是公認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顯,去了京城,一年下贏一位棋待詔,七年之后,就被譽為邵元第二,僅次于國師晁樸。后來邵元王朝的藩屬國,出現了一個名叫周東疆的少年,按照年齡,與蔣龍驤差了兩個輩分,周東疆心高氣傲,不到弱冠之齡,就自認達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蔣龍驤至多讓他二子,雙方就會勝負難料,蔣龍驤卻堅持這個晚輩棋力,暫時仍是那“三手”,雙方最終約戰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譜》,雖然是讓子棋,雙方手談,殫精竭慮,神乎其技,時人稱為“蔣龍周虎”。
這位名動半洲的蔣棋圣,大概至今還不清楚,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對他其實“仰慕已久”。
李寶瓶笑呵呵道:“反正拉著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與林君璧對弈,后來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趕緊讓賢,給了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見了人影,都沒一旁觀戰,后來傅噤一走,他就現身了,幫著郁清卿復盤,這里妙啊仙啊那里無理不妥啊,看樣子,聽口氣,別說是小白帝,就是鄭城主親自登山,都可以打個平手。”
陳平安笑瞇瞇道:“不然你以為啊,咱們這位蔣棋圣在他家鄉的邵元京城,一年贏過一位棋待詔,整整七年,無一敗績,其實都是棋力的顯露,這得精準勘驗棋力,精心挑選對手,還需要足夠的臉皮,棋盤之外,更是國手中的國手,再趕緊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頭散發,借著酒勁,眾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賜予的棋待詔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邁,風骨凜凜,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塊金字匾額,鐵肩擔道義。”
李寶瓶點頭道:“那我再送一副對聯,棋盤龍驤虎步,官場中行云流水,再加個橫批,天下無敵。”
中下都湊齊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說道:“如果小師叔沒有猜錯,蔣棋圣與郁清卿復盤的時候,身邊一定有幾個人,負責一驚一乍吧。”
李寶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點不讓人意外。”
一邊閑聊,一邊遛魚,最終陳平安成功收竿,將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魚拖到了岸邊,魚簍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魚獲足夠,陳平安就沒想著,何況青魚肉質一般,真算不鮮美,不過肉厚刺少,更適合熏魚腌制。陳平安蹲在岸邊,嫻熟摘下魚鉤,輕輕扶住青魚背脊,稍等片刻再松手,見光又嗆水的大青魚,才驀然一個擺尾,濺起一陣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陳平安抬起頭,與李寶瓶笑了笑。似乎在說,瞧見沒,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魚了。
李寶瓶抬起雙手,分別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們走趟鰲頭山?”
李寶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埋怨道:“讀書人怎么可能做這種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們攙扶不住,好心辦壞事。”
李寶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后她以拳擊掌,說道:“那我得換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實當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說過她已經不用講究穿紅衣裳的家規了。
只不過李寶瓶后來也一直沒想著換,有些習慣,改了就會一直不習慣。
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孩子,原本對于離鄉一事,最無感觸,反正一輩子都會在那么個地方打轉,都談不認不認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生在那邊,好像走完了一輩子,走了,走得也不遠,家家戶戶清明墳,肥肉一塊,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盤子里,老人青壯孩子,至多一個時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墳頭走完,若有山間道路的相逢,長輩們相互笑言幾句,孩子們還會嬉笑打鬧一番。到了每處墳頭,長輩與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墳里頭躺著什么輩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說也不說了,放下盤子,拿石子一壓紅紙,敬完香,隨便念叨幾句,許多窮人家的青壯男子,都懶得與祖宗們求個保佑發財什么,反正年年求,年年窮,求了沒用,拿起盤子,催促著孩子趕緊磕完頭,就帶著孩子去下一處。若是遇到了清明時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濘,路難走不說,說不得還要攔著孩子在墳頭那邊下跪磕頭,臟了衣服褲子,家里婆娘清洗起來也是個麻煩。
曾經孩子們心目中的最遠離別,是阿爺阿爹去了小鎮外邊的龍窯燒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燒炭,不常見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祿街、桃葉巷的大戶人家當廚娘、繡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學塾下課,與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煙與白天道別,是晚家里油燈一黑,與一天告別。
生老病死,都在家鄉。參加過一場場紅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參加完最后一場,一個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墜地,落地生根,成為一處福地,大門一開,從此離散就開始多了。
小鎮老人還好,至多是經不起家中晚輩的鼓動攛掇,賣了祖宅,得了大筆銀子,搬去了州城那邊安家。有了本錢的年輕男子,攤了祖墳冒青煙的好時候,要么開始做買賣,出遠門,酒桌,要么不著家,呼朋喚友喝花酒,成群結伴賭桌,本就不知道怎么掙錢,反正金山銀山,都是天掉下來的,但是花錢,哪里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約莫二十年,一代人,本來以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好像一夜之間,就給糟踐沒了,原本世代相傳的燒窯功夫,也早就荒廢,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還給了當年的龍窯老師傅。以前大家都窮,過慣了苦日子,不覺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鄰里,總會有更窮的人,莊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龍窯燒造出了紕漏,或是窯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窮得揭不開鍋,需要與親戚鄰居借米過活。可等到享過了福,再真切曉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讓人尤為難受。
很多時候,一口龍窯燒出來的瓷器好壞,只要匣缽進了窯爐,真就得聽天由命,經驗再老道的老師傅,再小心盯著窯口火候,一樣不敢保證成色優劣,和最終成器的數量,所以才會有那句老話,“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鄉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陳平安下意識要去拿酒壺,才發現腰間并無懸掛養劍葫。
李寶瓶好奇問道:“小師叔這會兒怎么沒背劍,先前仰頭瞧見小師叔去了功德林那邊,好像背了把劍,雖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認出是小師叔了。游歷劍氣長城,聽茅先生私底下說過,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劍分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
劍氣長城,茅先生不太敢確定,李槐說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師叔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是被小師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劍尖,再煉化為一把長劍,就是先前背著的那把,只不過小師叔這會兒,其實真身不在此地,還在參加另外一場比較重要的議事,就沒有背劍在身。至于小師叔現在是怎么回事,迷糊著呢。”
不是飛升境修士,休想隨意窺探陳平安的心聲。
陳平安笑道:“如果換成我是茅師兄,就拿幾個書難題考校李槐,等到這家伙答不出來,再來一句,用腦子想事情還不如屁股啊?”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茅先生就是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無所謂的。”
然后李寶瓶說道:“小師叔沒有背劍也好,不然坐著礙事,那就得摘下來,橫劍在膝,可是這么一來,釣魚就麻煩了,總不能時時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劍放在腳邊吧,更不像話。”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那個熟悉的小寶瓶。
她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問題。
很多外人極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個“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卻有很多個“啊?”
當年遠游路,小寶瓶曾經問他,天只有一個真月亮,那么人間總共有多少個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
陳平安只好說不知道。小寶瓶就追著問小師叔什么時候才知道答案。答案當然還是不知道。
有次陳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寶瓶就指著不遠處的河水,說一條可長可長的河水里邊,中下游分別站著個人,他們三個總共能夠從水里瞧見幾個月亮,小師叔這總該知道吧。
陳平安當時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沒能給出答案。紅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雙臂環胸,搖頭嘆氣。小師叔笨是笨了點,可他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小師叔,又有什么辦法呢。
陳平安其實一直有留心兩邊的動靜。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一撥釣客,是山下的豪閥子弟,另外一撥是山修道的譜牒仙師。
兩撥人,朋友相互間閑談交流,也沒什么顧忌,所談之事,不涉機密,所以都沒有像陳平安和李寶瓶這般始終心聲言語。
能夠被家族長輩、山祖師帶來此地,身份肯定都不會簡單,都是華族高門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門的祖師嫡傳。
如今在這,在路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五境神仙,可要難多了。
先前李寶瓶沒有出現的時候,雙方明顯對陳平安都沒什么興趣,多半是將這個誤沒資格參加議事的釣客,當做了某位不算特別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個離開祖師身邊的宗門子弟了。
通過那些不怕旁人偷聽的閑談,陳平安大致確定了雙方身份。
左手邊,皚皚洲的密云謝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來自這三個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閥。
比如那謝氏,除了世代簪纓,其實也很有錢,只是因為有個富甲天下的劉氏,才顯得不那么矚目。
記得宋雨燒老前輩說過,他這輩子的遺憾之一,就是沒去過流霞洲的渝州,因為聽說那邊的火鍋,天下第一。
不過宋老前輩卻又說,沒去過也好,真去過了渝州,萬一回了家鄉,再吃任何火鍋都沒個滋味,豈不是糟心。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個念想。
所以陳平安對渝州這個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這些出身名門的年輕男女,擺了長條小矮幾,放滿了靈氣盎然的仙家瓜果,地鋪了涼席,有侍女幫著架爐煮茶,還有貴公子斜臥持杯,喝酒吟誦詩篇的,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沒想著好好釣魚。
右手邊,有那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看樣子她不會超過百歲,是位氣象不俗的金丹劍修。
據說山門有那龍須云的異象,垂若瀑布似龍須。還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虛幻在岸的神仙道場,十分奇異。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見,亦是湖中景象。
陳平安多看了她幾眼。
主要是這位女子劍修腰間,懸了一塊小巧玲瓏的抄手硯,行書硯銘,篆刻了一篇膾炙人口的述劍詩。
因為抄手硯,陳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個能讓裴錢吃癟的同齡人,有多難得,去問問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還有來自梅花庵的仙子,肩頭趴著一只吐寶小貂。這種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儲錢罐,而且吃了錢,真能生錢,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萬畝梅花作雪飛”的勝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暢銷浩然各洲,山山下都很受歡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門荷花城的公子哥,師門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葉之。荷花三百年一開,每次花開百年,每逢荷花盛開,就是一座不懼劍仙飛劍的天然護城大陣。傳說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蓮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輾轉流傳到了荷花城,眾說紛紜,其中一個最玄妙的說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為何,丟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個相對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大玄都觀的孫老觀主,在借劍給那位人間最得意之后,雙方飲酒,大醉酩酊,遠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蓮花的種子,以杯中酒澆灌,轉瞬之間,便有蓮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驟然花開,大如山岳。
有個簪花的年輕人,喜歡斜眼看人,許多心思變化,都在嘴角那邊的弧度。
聽說涿鹿宋氏所在王朝,從帝王公卿,到販夫走卒,朝野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會越來越發現身邊人物,不是見過的,就是聽說過的。
有用嗎?好像確實沒太大的意義。因為絕多大多數人,都會就此擦肩而過,可能再不相見,就只是人生道路的過客。就像那仙府遺址一別的武夫黃師,梅釉國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貍狐,石毫國那座狗肉鋪子的少年,被陳平安發自肺腑敬稱一聲“大俠”的孫登先。
沒用嗎?卻也未必。可能眾人當中,就隱藏著一位位類似陽關道的宋蘭樵,羊腸路、愿意讓道也能各走一邊的劉志茂,或是獨木橋只許一人通過的馬苦玄。
或是只因為陳平安的出現,夜航船的老夫子王元章,與那桐葉宗宗主的劍仙傅靈清,已是生死有別的雙方,依舊能夠好似遙遙相見。
至于先前那個遠遠見到自己,不打聲招呼掉頭就走的酡顏夫人,陳平安也就只當渾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為酡顏夫人身邊,好像還跟著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見了面,還能如何,聊今兒天氣不錯,飯吃過沒?
等到李寶瓶出現后。
兩邊就開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一位趺坐蒲團、凝神吐納的謝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劍仙,先前當老人見過了那個紅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嘆道:“好個修道胚子,日麗中天,云霞四護,玉質金相,心神合一,與道近矣。”
老人這番言語,沒有使用心聲。
一位丘氏俊彥,猶豫道:“好像是那個山崖書院的李寶瓶。”
因為李寶瓶與元雱有過一場爭辯,加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儒生,在禮記學宮那邊,確實比較扎眼。
一位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隨便瞥了眼那個正在滑稽拽魚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稱呼為小師叔,是寶瓶洲人氏,山崖書院的某位君子賢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沒有這號人。”
大驪王朝宋長鏡,云林姜氏,神誥宗。
一座寶瓶洲,就這三撥人前來文廟。大驪宋長鏡是獨自一人,這位傳說已經躋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經名動天下。
神誥宗是道門,人人穿道袍,頭戴魚尾冠。
至于那個青衫男子擁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驚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邊,竟然裝了兩條尋常青竹材質的小椅。
陳平安其實到最后,比較留心那個簪花公子。
不是因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個私生子,綽號簪花郎。
而是這家伙,看李寶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幾位豪閥子弟,先前見著了李寶瓶,也會驚艷,但是絕對不會像此人那般隱蔽,鬼祟,好像已經開始心中盤算謀劃,隨時都會付諸行動。
陳平安在心里默默記賬。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常情,見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幾眼沒什么。在劍氣長城的酒鋪,光明正大盯著那些過路女子的場景,多了去,別談視線了,經常還會有大小光棍們此起彼伏的口哨聲。但是那樣的眼神,不是劍修當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里飄著的酒花,一口悶,就沒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鸞國獅子園的那條蛞蝓,黏糊膩人,而且有這樣眼神的人物,往往會在他的地盤,尋找獵物,伺機而動。
陳平安繼續悄然感知那個簪花男子的氣機漣漪。
李寶瓶沉默許久,輕聲道:“小師叔,兩次落魄山祖師堂敬香,我都沒在,對不起啊。”
陳平安擺擺手,柔聲道:“沒事,這有什么。小師叔在落魄山和照讀崗,都幫你留好了讀書的地方。于祿和謝謝,先前就挑選了照讀崗,早早占了兩處宅子,半點沒跟我客氣。不過小師叔悄悄與你說個事,其實蔚霞峰和遠幕峰,有倆地兒,那才叫真正的風景奇絕,還幽靜,這件事,小師叔一直故意沒跟外人說,也沒人著急建造府邸,因為都給小師叔專程偷偷圈畫起來了,以后先帶你去看幾眼,挑中了,小師叔再讓人打造宅子和書樓,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較好些,可是遠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還要稍勝一籌,天氣晴朗時分,就可以看到鄰近黃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師叔建議你挑選遠幕峰,小師叔還打算將那遠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長條的青石板鋪就,兩邊再圍以竹欄,期間會經過一堵極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齡的古松,松間有藤接樹連壁,蜿蜒如大螈。到時候我再請高人幫著崖刻榜書,如果能請到蘇子、柳七題字,那是最好了,不過很難就是了,畢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簡單,得兩位前輩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實在不行,小師叔就只好讓你那兩位師伯出手了。總之那遠幕峰,是個特別適宜書齋治學的好地方,天風清冽,颯然而至,書樓鈴鐸皆鳴,聽去就很不錯吧?你到時候翻書看累了,就可以走出書樓,看看遠處風景。這么多年,小師叔遠游路,幫你買了不少書籍,只說在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那邊,就買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來斤重,都是從郡望豪門里邊流落出來的珍貴書籍。”
小師叔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李寶瓶聽得仔細,一雙漂亮眼眸瞇成月牙兒。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在劍氣長城那么些年,有沒有過生日啊。”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頭笑道:“不是忘記了,就是顧不,還真沒有。”
家鄉年少時,陳平安就從沒過生日的習慣。
劉羨陽一樣沒有,嫌麻煩矯情,只有小鼻涕蟲,在生日那天,能夠在家里吃一頓魚肉。而在顧璨生日前一兩天,陳平安都會拉劉羨陽,入山下水一趟。
陳平安轉移話題,“聽崔東山提起過,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許白是吧,小師叔先前參加議事,見過他了。”
其實關于李寶瓶的事情,陳平安兩次返鄉之后,都問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這么多年在書院求學如何,曾經逛過狐國,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邊,還與裴錢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陳平安也沒忘記與先生問小寶瓶的事情,比如與元雱爭辯的細節,為此陳平安在功德林那兩天,還專門翻了不少文廟藏書,結果就是兩人的那場爭論,陳平安作為李寶瓶的小師叔,幫不大忙。
李寶瓶嘆了口氣,“是個煩人精,被我哥教訓過一次,才消停些。”
陳平安忍著笑,點頭道:“才是年輕十人候補之一,確實配不我們小寶瓶,差遠了。”
李寶瓶翻了個白眼,背靠竹椅,就不愿意多提什么許白。
她是當年遠游求學的那撥孩子里邊,唯一一個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練氣的人。
至于與林守一、謝謝請教仙家術法,向于祿討教拳腳功夫,李寶瓶好像就只是感興趣。
陳平安問道:“這些年遠游路,有沒有受欺負?”
李寶瓶搖頭道:“
沒有唉。”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如今劍術還很一般,不過跋山涉水,都是氣力活,所以拳腳功夫還湊合。飛升境打不過,打個仙人境,還是可以的。”
“記起來了,真有一個!”
李寶瓶突然一拍椅子,轉頭與小師叔笑道:“是在清風城狐國邊,確實遇到過。顧璨當時也在場,他很仗義,比較意外。”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說?”
李寶瓶剛要聊這個話題,眨了眨眼睛,心聲說道:“我哥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原來是李希圣來了。
而且李希圣與李寶瓶心聲言語,陳平安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
這是好事。
兩人同時從竹椅起身,李寶瓶笑道:“小師叔,有熟人唉。”
陳平安微笑不言語。
那一行人緩緩走向這邊,除了李寶瓶的大哥李希圣,還有從神誥宗來到中土宗的周禮。
桂夫人,她身后跟著個老舟子,說是老舟子,是說他那歲數,其實瞧著就只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清涼宗宗主賀小涼,神誥宗元嬰修士高劍符。曾經神誥宗的金童玉女,當年兩人一起現身驪珠洞天。
除了周禮,陳平安確實都認識,都不陌生。
在他們走近后,陳平安與李希圣作揖行禮,再笑著喊了聲桂姨。
桂夫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與那周禮抱拳,“見過周先生。”
據說此人,會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聲勢、底蘊,都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頭和龍虎山天師府,稍遜半籌。主要還是因為青玄宗的現任宗主,閉生死關太久,長達六百年之久。而作為神誥宗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脈,又是一樁讓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門懸案。
不知為何,文廟先后幾場議事,周禮都沒有參加。
陳平安方才猶豫了一下,還是稱呼對方為先生。
周禮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回了個道門稽首,心聲道:“久聞隱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見。”
賀小涼微笑道:“陳平安。”
她開口,就只是說了個名字。
不過在言語之時,賀小涼以仙人術法,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故意為之?
陳平安說道:“賀宗主。”
就只是答復了一個身份。
老舟子點點頭,自顧自說道:“你這小娃兒,還算是個有出息的,當年我沒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訓你幾句。”
桂夫人轉過頭。
老舟子立即閉嘴。
這個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其實在中土神洲已經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現江湖,就半點沒有讓人失望,在泮水縣城那邊,再次一戰成名,三言兩語,將那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傅噤,全給他罵了個遍。
不談切磋道法,只說罵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鍋端了。
關鍵是顧清崧還能活蹦亂跳的離開,在那韓俏色與柳赤誠都在大門口現身的情況下,老舟子依舊毫發無損,全身而退。
陳平安與這位老舟子,當年在桂花島不但見過,還聊過。
那會兒還是少年歲數的陳平安,差點就要傳授老舟子一些學問。
哪怕陳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陳平安還是沒有什么惡感,是非分明,就會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們繼續散步,不耽誤你們釣魚。”
有意無意,李希圣只是與小寶瓶心聲言語。
一行人離去。
陳平安和李寶瓶繼續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遠,搖搖頭,好嘛,有了小師叔就忘了哥,小寶瓶一次轉頭都沒有啊。
賀小涼轉頭望去,望向那個坐在竹椅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狀的笑意。
一旁的高劍符,黯然神傷,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經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云,傷心人醒在醉鄉。
顧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個昵稱:“桂。”
一向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個字,“滾。”
終于說話了不是?顧清崧竟是有些受寵若驚,挪了挪腳步,一邊搓手,一邊笑聲答道:“好嘞。”
顧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說幾句好話,除了桂夫人在身邊之外,確實有些悔青腸子,當年不該與那少年說什么“休要壞我大道”的,而應該誠心誠意,與那少年虛心請教一些男女情愛的門道。不然一個模樣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紀,就能夠拐騙了寧姚?所以顧清崧先前那番言語,是打算先做好鋪墊,回頭再私底下找一趟陳平安,請他喝酒都成,喊他陳兄都可。
李希圣心聲笑問道:“怎樣?”
周禮笑答道:“少言不生閑氣,靜修可以永年。此外厲害之處,在于與人往來,不在乎乍交之歡,而無久處之厭。”
鴛鴦渚更遠處,那個昵稱瑞鳳兒的少女,忍不住再次問道:“酡顏姐姐,那個人是誰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認得,躲他什么。”
離著那一襲青衫有些遠了,酡顏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驀然醒悟,“酡顏姐姐,莫不是你喜歡他?!”
酡顏夫人目瞪口呆,趕緊伸手捂住這個傻丫頭的嘴巴,“別亂說!”
給那家伙聽了去,她最少得再賠一座梅花園子。
喜歡他?不等于是與那位心黑手辣笑瞇瞇的隱官大人,問拳又問劍嗎?
一個不小心,真會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邊,陳平安又釣起了一條金色鯉魚,放入魚簍。
兩邊都有些側目。
當然不是貪圖那條鯉魚。
而是兩撥人都剛好借這個機會,再打量一番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
主動稱呼桂夫人為“桂姨”。
還被那個大名鼎鼎的顧清崧夸獎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沒看錯人,就不訓話了。
顯然是一番山長輩與半個自家晚輩的措辭。
好像與那位北俱蘆洲的賀小涼,也認得,道了一聲賀宗主。
如果沒有看錯,賀小涼好像有些笑意?
與早年山水邸報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樣。
賀小涼作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弟子,還是一位能夠在北俱蘆洲開宗立派的仙人境。
當然,賀小涼確實生得姿容極美。
而且聽說她一心修道,根本無心男女情愛,連那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癡心于她,賀小涼卻只因為覺得被此人糾纏得煩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將其重傷。完全不給白裳半點顏面,最終導致雙方宗門,就此結下一樁死仇。白裳好像還放出話,賀小涼這輩子休想躋身飛升境?
無論男女,都會多看賀小涼幾眼。男子多看一眼,愈發覺得她氣質出塵,有那遺世獨立之感,與這樣的女子結成山道侶,那就真是不羨鴛鴦不羨仙了。女子多看她幾眼,估計是想要看那賀小涼一眼,她就會姿色隨之清減幾分?
不管如何,兩撥人都難免高看了那個年輕釣客一眼。
畢竟能夠認識這么多的大修士。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賀姐姐好像還是當年初次見面的年輕容貌,可能……還要更好看些?”
陳平安搖頭道:“沒在意。”
他只是沒來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樁的岑鴛機,和那鋒芒畢露的元寶,其實這兩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紀也都不小了,至今還沒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兩條魚尾紋,還是不耽誤被男子喜歡。而且自家山頭,那是什么風水,無論男女,就沒哪個是歪瓜裂棗的。朱斂,姜尚真,米裕,崔東山,曹晴朗,元來……這都是還沒拉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劍術拳法,琴棋書畫,梳妝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長?也就是他這位山主掙錢最講臉皮,不然鏡花水月一開,這寶瓶洲的神仙錢,還不得洪水決堤一般,瘋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躋身了煉氣境,不但可以淬煉體魄,還能滋養魂魄,雖然沒有練氣士躋身中五境那么駐顏有術,效果還是很明顯的,等到她們躋身了金身境,又會有一份額外的裨益。桐葉洲的那位蒲山黃衣蕓,歲數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著年紀不大?
不過自家山頭,元來早就喜歡岑鴛機,元寶偷偷愛慕曹晴朗,陳平安這次返鄉,都已經聽說了。
事實連小米粒都發現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說每次曹晴朗在場的時候,那個大元寶說話就會特別兇,嗓門賊大,還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誰呢,眼睛不看,心眼里邊,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寶一個人,誤以為喜歡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寶瓶笑問道:“小師叔,在想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頭道:“想著幫山頭掙錢呢。”
李寶瓶記起一事,“聽說鴛鴦渚邊,有個很大的包袱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師叔有空的話,可以去那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們最好帶李槐。”
陳平安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箓,伸手一抹符膽,靈光一閃,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黃紙小鶴,翩然離去。
去泮水縣城那邊找李槐了,讓他趕來鴛鴦渚這邊碰頭。
那位趺坐蒲團的老人,再次睜開眼睛,眼見那傳信黃鶴遠去,咦了一聲,顯然有些訝異,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個地仙氣象的符箓修士?
難道是那桐葉洲蒲山葉氏子弟?
那個斜臥飲酒的豪閥貴公子,仰頭痛飲一杯酒,好家伙,詩興大發了,笑著朗聲吟詩一首。
黃鶴一聲樓外樓,魚竿銷日酒消愁。仙釀解卻山中醉,便覺輕身羽化天。
陳平安突然覺得,原來打油詩這種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確實言者開心,聽者揪心。
李寶瓶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簪花男子說道:“看夠了沒有?”
那男子小有驚訝,猶豫片刻,笑道:“你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懂。”
陳平安說道:“勸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實實收收心。山行走,論跡更論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撥動發髻間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贈,當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師門祖師。
陳平安不再言語。
男子竟是身體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個一眼動心的紅衣女子。若是她沒有書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個姿勢,與那青衫客笑問道:“怎的,不過是看了幾眼,你就要打打殺殺?你誰啊?”
陳平安笑瞇瞇轉過頭。
那人抬起一只手,輕輕拍打自己脖子,以心聲大笑道:“來來來,往這里丟張符箓,當我誠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佬,不過是認識那桂夫人、顧清崧,至多在那周禮、賀小涼跟前,勉強能夠說句話,真以為可以在中土神洲橫著走了?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咋了?”
陳平安放下手中魚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點被他嚇死。”
沒被文海周密算計死,沒被劍修龍君砍死,不曾想在這邊碰到絕頂高手了。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長大的啊。”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跟李寶瓶這些言語,都沒心聲。
所以兩撥人都聽見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聲,伸了個懶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飛劍,被一襲青衫雙手夾住,隨手丟入水中,一道攔阻術法被那一襲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攏一團。
至于那個簪花男子,被出現在身后的那個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勁丟出,后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對岸,一路翻滾打水漂。
一襲青衫更是神出鬼沒,縮地山河卻毫無氣機漣漪,瞬間出現在對岸,一腳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絲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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