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以來,可能除了劍氣長城的巔峰劍仙議事,就再無一人,能夠讓類似的這四位劍仙,仿佛心甘情愿當那綠葉陪襯。
齊廷濟。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齊氏家主,是一位曾經(jīng)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飛升境巔峰。在異鄉(xiāng)三處戰(zhàn)場接連出劍,僅憑一己之力,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陸芝。
劍氣長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劍仙,傳聞她其實是浩然人氏,但陸芝卻始終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自居,殺力巨大,不是飛升境,卻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會排在飛升境老聾兒之前,身為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更是親口說過,自己作為墊底劍修,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岳青、米祜這幾位巔峰候補,他們與陸芝,其實隔了兩個納蘭燒葦。
阿良,作為圣人府后裔,卻在劍氣長城游歷百年光陰,曾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的一位讀書人。
在阿良出現(xiàn)之前,劍氣長城劍修對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純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蕩百年之后,大為改觀,賭品酒品人品,都讓本土劍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鎮(zhèn)壓數(shù)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劍斬無數(shù)厲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國,不然如今就會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頭所刻大字,最為驚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報一開,劍氣長城兩截城頭有了鏡花水月,那個“猛”字,會贏來無數(shù)個充滿驚嘆意味的“劉叉”。
左右。
飛升境巔峰。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shù)最高者,更是劍氣長城最不茍言笑、脾氣最差的一位劍仙,也是廝殺起來最有“劍仙風采”的一位,相傳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有那一人同時問劍十四王座的壯舉。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遙遙一劍,將那蕭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無數(shù)修士都曾親眼目睹的一幅壯闊畫卷。
劍氣長城,五位劍修,三飛升一仙人一玉璞。
卻是境界最低,年紀最小的青衫劍客陳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眾人視野,并無半點突兀感覺。
關(guān)鍵是四位劍修,顯然對此都毫無異議。
雖說人心隔肚皮,山巔修士,往往修心養(yǎng)性功夫都極好,但是當五位劍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劍意融合,無法作偽。
哪怕那個讓中土神洲“劍仙胚子”淪為一個笑談的左右,還有個文脈同門的師兄身份,在此刻,依舊只是站在陳平安身邊。
劍氣長城劍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還有很多游歷之人,在那邊吃過大苦頭,卻只能回到家鄉(xiāng)后,至多學小娘子作態(tài),與師長與好友哀怨訴苦,絕無報仇的膽量和能耐。
在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不認身份名字,不認師承靠山,只認劍術(shù),只認戰(zhàn)功。
加上居中的陳平安。
這五位劍修。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就像一座無可匹敵的劍氣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無論是合道天時地利還是人和,與之為敵,毫無懸念,一樣會死。
議事開始之初,獲得視線最多的一小撮人,要么是修為境界高,同時還得人緣足夠好。
比如已經(jīng)開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釘釘?shù)氖木炒笮奘浚傆谙蛇@個說法,只會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喜歡云游浩然九洲、而且從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龍真人。視線迅速游曳半圈,儒家圣賢之外,貧道看了誰,誰敢不看貧道,貧道就要去登門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將來再有這類對面不相識的尷尬處境。
要么年紀輕輕,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時在這場戰(zhàn)事中,脫穎而出,年紀小卻功勞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鄉(xiāng)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許白。
對于每一位參與議事的年輕修士而言,所謂年輕,五百歲以下,都算年輕。今天能夠躋身此地,就等于獲得了浩然天下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當然曹慈肯定是例外,這位純粹武夫,不需要。
最后在這一刻,議事眾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
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
寶瓶洲驪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隸屬大驪王朝人氏,年少喜遠游,兩次游歷劍氣長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xiāng)人身份,頂替叛出劍修蕭愻,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統(tǒng)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布陣,號令劍仙,調(diào)遣劍修,戰(zhàn)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蒙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隱官調(diào)度十萬劍修鎮(zhèn)守一城,后有繡虎掌控大驪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為我浩然贏盡人和。年輕隱官,可謂儒將。
天下武運最為濃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為我浩然活人無數(shù),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號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隱官坐鎮(zhèn)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為,群策群力,功勞并非全出于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屬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余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zhí)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陳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圣一脈關(guān)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占據(jù)議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別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寧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
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巔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為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掛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著那個陳平安。
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嘆和非議,還被山巔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發(fā)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著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嘮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于玄這一道脈,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zhàn)場,那個發(fā)髻扎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為,確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于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可以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箓于仙,那是極為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隱官。
淥水坑的澹澹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yù)料,以后無論是煉制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釧,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數(shù)湘女裙、明珠釧的來源?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鸞國的柳氏獅子園。
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鉆研極深,在儒家?guī)讞l文脈內(nèi),算是研古一派,只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guān)鍵是道統(tǒng)傳承,相對松散,三大學宮七十二,只有三座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為首。不過若是籠統(tǒng)而言,后世訓(xùn)詁,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只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統(tǒng)認可,比如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只是好友,雙方之間并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也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鰲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xiāng)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yè),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住持人,剛剛轉(zhuǎn)任學宮司業(yè)沒幾年,伏勝轉(zhuǎn)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yè)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jīng)殊為不易。她是通過數(shù)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游歷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尤其是后者,作為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為桀驁,先后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不知為何在弟子純青這邊,馬苦玄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guān)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么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號“二掌柜”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著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只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游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別。
墨家當代鉅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他那關(guān)門弟子,對三別墨都有關(guān)注,還對辯者和歷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過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為推崇,造詣頗深,什么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跡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說,其實是很有些功勞的,所以回頭你更應(yīng)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lǐng)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別瞎講究什么輩分了……這位鉅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著調(diào)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zhuǎn)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愿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jīng)是止境的歸真巔峰,陳平安還只是十境的氣盛圓滿。
但是曹慈卻說要分勝負,需要問拳。
兩位拳法高度相當?shù)募兇馕浞蛑g,幾乎從無客套話,不講究什么君子之交彬彬有禮,沒什么虛情假意的和和氣氣,能夠一人傾力問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雙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時言語,至多是好壞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慚說“不如何”,卻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還有更早崔誠在竹樓二樓,既說撼山譜的拳意宗旨極高,也說樁架拳招實在土氣。
裴杯說道:“拳分勝負,懸念不大。”
曹慈突然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師父那把佩劍的竹鞘,說道:“不出意外,師兄要被問拳。”
裴杯笑道:“欠債還錢,欠拳還拳。”
宋長鏡神色淡然,只是想起當年在小鎮(zhèn),那個還腳穿草鞋的少年,曾經(jīng)拿著三袋子金精銅錢找到自己,求他這位“宋大人”,幫忙給一個公道。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還要送錢。
但是那個時候的窯工學徒,在與人談買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十分沉穩(wěn),膽敢舍生忘死,不會意氣用事。之后少年背弓與寧姚聯(lián)手,與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長鏡其實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宋長鏡還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神色古怪,見到那個年輕隱官之后,心念微動,然后趕緊再掐指,極有講究地“繞路心算”一番,怎么愈發(fā)覺得這位年輕隱官,與懷潛著重提及過的一位北俱蘆洲“陳道友”,如此重疊?難不成真是那個躲在大玄都觀孫懷中身邊的“奸猾賊子”?按照懷潛的說法,此人來歷不明,城府極深,擅長避險,保命和撿漏功夫,都堪稱一絕。
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終于第一次見到那個學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隱官大人。
當年陳平安還曾借助林君璧,捎話給了出身亞圣一脈的邵元國師,是某個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說那人性善心之燈火,人間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愿意睜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蔥蒨,總覺得那個隱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雙眼睛。
思來想去,她驀然瞪大眼睛,是那蘆花島附近海上的漢子,是一個在造化窟門口自稱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伙,不過蔥蒨遇到他的時候,多出了一條渡船,當時船上還有九個孩子。
對了,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有可能在身邊帶著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龍宗蘆花島一帶海域,“招搖過市”。
當時蔥蒨還與他閑聊了幾句,這家伙說自己認得姜尚真,但是那個花心大蘿卜卻不認得他。那會兒,對方的眼神還挺誠摯啊。
回想起來,這個陳平安,那會兒肯定憑借她懸佩的香囊,就已經(jīng)認出了她流霞洲松靄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師姐的身份。
好嘛,真會裝蒜,不愧是隱官大人。難怪會跟阿良站在一邊。
阿良“來時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天荒穿上了一襲儒衫,干凈利落的裝束,再無半點邋遢,此刻站在陳平安和左右之間,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給“大道壓勝”了,終于要了點臉,知道先轉(zhuǎn)過頭,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發(fā),掌心小心翼翼貼著兩邊鬢角蹭了蹭,與左右輕聲道:“這么多人都盯著我猛看,教人十分難為情了。”
左右點頭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間還懸佩一把青神山材質(zhì)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視,消停了。
陸芝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在參與議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詢問陳平安,會如何對待接下來的那場議事。陳平安的回答很簡單,我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么,做成了什么,沒做成什么。到時候參與議事,多看少說,能不說話就一定閉嘴,當個啞巴。
許白站在人數(shù)眾多的諸子百家老祖師當中,其實很不輕松。
參與議事當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這位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比起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亞圣一脈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輕。
但是許白這會兒只覺得別扭萬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師生拉硬拽,許白是打死都不過來露臉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廟秘密設(shè)置的一處軍帳軍機郎,三十余人,來自文廟、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是諸子百家和最頂尖世族豪閥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曾不同程度上影響過五洲某處戰(zhàn)場的走向。
只是文廟從未宣揚此事,所以這些年輕人的存在,名聲已經(jīng)遠遠不如那座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在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極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個,既是隱官一脈劍修、又是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人。只是林君璧依舊未能躋身此次文廟議事。
而因為最為年輕、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許白,其實是同為兵家一脈的風雪廟魏晉,這位寶瓶洲大劍仙的讓賢,才能夠現(xiàn)身會議。
事實證明許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為當真有許多山巔前輩的視線,毫不遮掩他們的冷漠,譏諷,輕視。并不明顯,隱藏得各有深淺,但是許白憑借一門天賦,可以模糊察覺,最可怕的,還是幾位與兵家關(guān)系不錯的山巔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對自己笑顏相向,卻心念冰冷。
許白也不計較這些居高臨下的眼神,也沒法子計較什么,他只是跟隨其他人,一起望向那個年輕隱官,氣定神閑,卻不是想象中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士風采,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風雅氣量。
在許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夠在劍氣長城立足、還能以遠游外人擔任隱官的,一個武學登高路上、絕無捷徑可走的純粹武夫大宗師,一定是那種極為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當然,人不可貌相,這位隱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暫時還不好說。
禮圣身邊分別站著亞圣,老秀才。
只不過如今的老秀才,依然還不是文圣。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以心聲言語道:“不心虛,不怯場。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
老秀才隨即憂心忡忡,“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這樣的位置安排,不妥當啊。”
這一次,亞圣沒有覺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學海無涯,但問耕耘,不問收獲。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實并不意味著修心深遠,依舊喜歡只見收獲,不見耕耘。
這些人,看待那個好像橫空出世的陌生年輕人,在那劍氣長城怎么、為何當上的隱官,合道劍氣長城之后,幾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對甲子帳和文海周密的算計,每天與劍修龍君對峙……這些過往,都會假裝視而不見。而每一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上修行的萬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為兇險的意外。
禮圣淡然道:“喜歡難受,那就難受去。誰覺得不妥當,讓他來找我。”
亞圣微笑點頭道:“陳平安的那份理所當然,不是年輕氣盛,而是為了劍氣長城的所有戰(zhàn)死劍修,他身為隱官,必須挺直腰桿,站在此地。這點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那就老老實實憋著。今天誰沒藏好那點痕跡,文圣你記賬,回頭你再讓人算賬,我這次不攔著。”
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后,曾經(jīng)在那倒懸山,找出一頭在浩然天下隱匿極深的飛升境大妖,聯(lián)手陳淳安,在海上渡船,將其斬殺,年輕人卻不貪功。
后來重返家鄉(xiāng)途中,路過桐葉洲,又尋出一枚周密的“老書蟲”藏書印,就立即讓人火速交給文廟。
為人老道謹慎,行事恪守規(guī)矩。
所以哪怕陳平安出身文圣一脈,亞圣對這個年輕人一樣欣賞。
沒有繡虎崔瀺那么離經(jīng)叛道、一人獨行,沒有左右那樣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劍講道理”,沒有劉十六的那種“孤云野鶴、天隨我去”。
簡而言之,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很愿意耐心與人講理。
一個愿意在劍氣長城街頭巷尾,與孩子們講山水故事的酒鋪掌柜,一個愿意吃力不討好,根本不擔心被劍修排斥,還是為浩然天下說幾句不偏不倚實在話的讀書人。
其實這是一件陳平安自己都沒多想的極小事,可在文廟三大學宮和七十二這邊,卻為陳平安贏得了極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山長,幾乎都曾聽說此事,不少圣賢都曾點頭,會心而笑。
一次都沒有拜會那位坐鎮(zhèn)天幕的儒家圣人,身在異鄉(xiāng),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句對亞圣一脈的怨懟言語,哪怕在劍氣長城最為言語無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說過。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個人所有的言行,都會草木生發(fā),開花結(jié)果,或長或短,一歲一枯榮,或大或小,或花團錦簇,茂樹成林。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善,很善。”
看來這位亞圣,火氣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緣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陳淳安的境遇。
至于禮圣,這次更是在先前文廟內(nèi)部的議事上,表現(xiàn)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規(guī)矩”。比如關(guān)于七十二的山長人選補缺,幾乎是禮圣一言決之,從亞圣到老秀才,再到文廟三位教主和伏勝這些老人,都只能聽著,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余幾件會拿到這場文廟議事的,一樣是禮圣率先定下規(guī)矩,文廟諸位圣賢山長這邊,今天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甚至連一個疑問都注定沒有。
可惜今天議事之人,沒能聽見當下三人的對話。
不然就可以嚼出許多大有學問的余味。
老秀才突然說道:“其實元雱那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
亞圣默然。
禮圣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亞圣輕輕點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由我來介紹七十二山長,學宮祭酒與司業(yè)。”
只說那桐葉洲,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山長就全部戰(zhàn)死,無一例外。
此外君子賢人,儒生,戰(zhàn)死之人,只會更多。
南溪,紫陽,橫渠,鵝湖,象山,槐堂,嘉康,洛學,鑒湖,濂溪,觀湖,山崖,魚鳧,大伏……
一位位山長,被亞圣點名之后,都會向眾人作揖行禮。
其中就有橫渠新任山長,元雱。
是文廟歷史上最年輕的山長。
三大學宮祭酒依舊是老面孔,但是司業(yè)當中,有山崖副山長出身的茅小冬,不過已經(jīng)從文圣一脈,轉(zhuǎn)入禮圣一脈。
茅小冬在作揖之時,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點頭而笑。
一粒讀書種子,花開浩然,在不在自家園圃,其實沒那么重要,轉(zhuǎn)頭一看,還是美景。
何況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學之道,天生就更適合禮圣一脈,那就更無需拘泥于文脈藩籬了。
再說了,以后在文廟與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不忘本,到時候也是一員強援猛將嘛。
不虧,穩(wěn)賺。
這一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就又只有關(guān)門弟子最得精髓嘍。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個,在這方面比他們小師弟差了十萬八千里,前兩天你們倆師兄,不是要為小師弟教劍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們倒是公報私仇啊,怎么不傳劍術(shù)不教拳法了?就你們那點彎彎腸子,都湊不齊一碟佐酒菜,你們小師弟好歹也是要參加文廟議事的人,那么俊一小伙兒,曹慈加許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像話?
亞圣在介紹完山長和學宮祭酒、司業(yè)之后,說道:“從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的讀書人,都必須擁有儒生身份。”
參與議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皇帝,總計九位皇帝君主,因為還要加上一個宋長鏡。
盧氏皇帝顯然與其余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訝異,錯愕,震驚,當然還會下意識迅速權(quán)衡利弊起來。
宋長鏡對此則置若罔聞,只是雙臂環(huán)胸,閉眼凝神,呼吸綿長。
盧氏皇帝視線微微偏移,擔任國師的崇玄署楊清恐,立即以心聲提醒道:“陛下聽著就是了。”
文廟廣場上。
沉寂一片,肅然無聲。
有些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轄境遼闊不僅限于一國版圖的山神湖君,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洞主、福地主人,雙方人數(shù)加在一起,總計二十六位。他們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山水神靈,對此自然并無異議。
還有些是不愿意擅自開口,這是今天文廟的第一個正式提案,此時誰站出來,率先質(zhì)疑,誰就容易觸霉頭。例如那些與山下王朝聯(lián)系緊密的宗門宗主,不管平時山巔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種眼光、姿態(tài),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門派立足,其實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頭活水。上山修道證長生,開枝散葉,得有后來人,祖師堂需要嫡傳,山上每家的金玉譜牒,都需要往后翻頁添補名字,一宗一門之內(nèi),往往山頭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傳承各自法脈,不至于香火斷絕。
尤其是那些個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閥,對這件事,其實是最有想法和說法的,但是一樣誰都沒有冒失開口。
禮圣緩緩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隨意。飛升境不用壓制修士氣象,武夫不用刻意約束氣勢,劍修和山水神靈,同理。”
議事地點,是文廟廣場,可事實上,人人身在禮圣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術(shù)法,盤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襲極為寬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后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魚圖案。
腰間所懸那枚酒葫蘆,開始綻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經(jīng)煉化了一整條絢爛星河。
火龍真人緊隨其后,懸空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雙袖上的兩條火龍,開始緩緩游曳。
龍虎山天師府當代大天師,背著一把桃木劍而非仙劍萬法,也緩緩落座,出現(xiàn)一張蒲團,趙天籟開始呼吸吐納。
不知為何好像受傷不輕的鐵樹山郭藕汀,這頭飛升境大妖,同樣沒有見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蒼茫的鏡子,開始養(yǎng)傷。一把鏡子,即便被這位道號幽明的大妖大煉為本命物,依舊相較于主人身形,它顯得大如一座山崗。
飛仙宮懷蔭,坐在了一張小榻上。
禿鷲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搖洲大修士劉蛻,席地而坐,身前還有一張案幾,一座香爐,紫煙裊裊。
一些個原本打算有樣學樣、也跟著隨意些的,在瞧見郭藕汀那邊的景象后,大多猶豫一番,還是選擇站立。
因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動天下的照妖鏡老祖宗后,鏡子大如蒲團,可是郭藕汀卻已經(jīng)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么神通,禮敬禮圣,而禮圣也未刻意針對這頭飛升境妖族修士。
圣人天地,規(guī)矩使然。
白帝城鄭居中,雙手負后,隨意打量起兩邊人物,看過那些各具道氣異象的道門高真過后,就去看那些佛門大德高僧。
鄭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寶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樹葉一片,正在低頭凝視,是依舊在想如何將掌上葉,變作那樹上葉。
還有一位僧人,身邊有一條好似光陰長河的纖細溪澗,就像已經(jīng)被僧人以佛法截斷,環(huán)繞四周,緩緩流淌,分別有顧、鑒、咦三個金色文字,屹立不動。僧人背后,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卻是人間天子君主的寶相顯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后寶相顯化,是一位威嚴武將,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長劍,腳邊有那踞地獅子。
另外一位低頭僧人,雙手合十,身后寶相顯化,竟是一位老農(nóng)模樣的莊稼漢,好似行走田壟間,步步綿密回互。
還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邁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問,那些文字便大道顯化為三串佛珠,如同三處文字關(guān)隘。天下佛門叢林,將其視為黃龍三關(guān)。
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緩緩開口說道:“第二事。文圣重塑神像,文廟陪祀位置不變。”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這三位文脈嫡傳,幾乎同時與自家先生作揖行禮。
禮圣,亞圣,三位文廟教主,所有儒家圣賢,此外所有議事之人,都一樣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禮。
老秀才神色肅穆,坦然受這一禮。
說實話,老秀才什么大場面沒見過,什么大風波沒有經(jīng)歷過,三教辯論贏了兩場,文廟議事無數(shù),學宮講學一場又一場,一場三四之爭,神像被搬出文廟,打砸殆盡,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過至圣先師的袖子,與禮圣吵得面紅耳赤,一腳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長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為三位弟子都在的緣故,老人才顯得格外神色認真。
最后老秀才與眾人作揖還禮。
這樣的老秀才,其實不常見的。
遙想當年,還是文圣時,學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會兒,與老秀才坐而論道,幾乎就只能想著怎么少輸點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賀,老秀才終于又是一條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后在文廟這邊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氣了。我與老秀才聯(lián)手,天下無敵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場,保管一人單挑一大片,他阿良闖了禍,反而就可以搬條板凳坐著看戲了。
不過在那劍氣長城,當年也曾有劍修在無事牌上寫下類似一句,我與阿良聯(lián)手,可斬飛升大妖。
更有劍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將來躋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然后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劍修,借著酒勁壯膽,以及趁著二掌柜當時不在鋪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塊無事牌,寫下一句:放你娘的屁,這場大道之爭,狗日的爭不過二掌柜。
左右冷聲道:“正經(jīng)點。”
阿良埋怨道:“我這樣的正經(jīng)人,你上哪兒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時候想著我結(jié)賬,罵架的時候就不讓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聲,咋來的,還不是就因為那么點酒債?”
左右開始沉默不語,懶得跟他廢話。
阿良身體后仰,望向陸芝,劍氣長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開竅的,不曉得陸芝姐姐的那份絕色,得從后邊看嗎?
陸芝依舊閉眼,卻說道:“找砍?”
阿良收回視線,雙手抖了抖儒衫衣領(lǐng),瞧瞧,只是換了身行頭,陸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齊廷濟微笑道:“亞圣要說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臉。
果不其然,亞圣開始說那第三件事。
是關(guān)于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和桐葉洲的重建事宜。
因為涉及太多細節(jié),每一位議事成員身前,都出現(xiàn)了一本不薄的冊子。
至于為何沒有提到寶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時間,視線多有投向那宋長鏡、天君祁真和云林姜氏家主,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廟議事的寶瓶洲話事人。
至于那位年輕隱官,顯然不在此列。
亞圣在眾人翻閱冊子的時候,提醒了一句,“諸位可以暢所欲言。”
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說道:“若有疑問,我可以為諸位詳細解惑。”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看得尤其仔細。
只說在那桐葉洲,劉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錢,除此之外,寶瓶洲的大驪宋氏,還有北俱蘆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郁泮水,其實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長鏡,也開始一頁一頁翻閱冊子,沒有任何內(nèi)容遺漏。
而分別來自扶搖洲和金甲洲的兩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鄭居中因為是扶搖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著性子看過一遍,合上書籍后,開始計算得失。
如果說鄭居中是最快看完冊子的那個人,那么陳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沒有之一。
其實這本冊子,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某個別洲勢力,比如白帝城,皚皚洲劉氏,在這四洲扶持仙家山頭傀儡的約束力大小,以及文廟這邊具體的規(guī)矩界線所在。其實任何一個界線模糊地帶,都會引發(fā)極多的山上糾紛,若是今天文廟不議此事,那就無非是一切規(guī)矩照舊,再簡單不過,山上的勾心斗角,是一門積淀數(shù)千年的學問了,只要是個傳承悠久的宗門,都不陌生,一個比一個擅長。
至于文廟編撰的這本冊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補償方案,看似條目清晰,但意義不大,因為只給出了一個大方向,何況落實在事上,到時候真正對接雙方,是山上宗門,和那山下王朝。
鄭居中,劉聚寶,郁泮水,都有問題。
扶搖洲的劉蛻,作為曾經(jīng)的飛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門曾經(jīng)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屬更有二十余國。
試圖在桐葉洲選址下宗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往桐葉洲秘密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盧氏皇帝不宜開口,國師楊清恐卻必須發(fā)聲。
如今大驪王朝依舊占據(jù)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長鏡,也不例外。
一一詢問,韓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顯然不讓人滿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長鏡,就再無人當面與那位文廟副教主“討價還價”。
至于玉圭宗宗主韋瀅,則始終默不作聲,反而是關(guān)系不大的武圣吳殳,主動站在那些大宗門大山頭的對立面,希望文廟訂立的規(guī)矩更加嚴密。
陳平安已經(jīng)將冊子看完一遍,卻又重新再翻一遍。
對于這個年輕人,如果是只有一個“隱官”粗略印象的山巔修士,興許會覺得陳平安是在惺惺作態(tài),故作認真姿態(tài),但是每一個避暑行宮一脈劍修,就會很清楚,隱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書從厚看薄,避暑行宮堆積如山的秘錄檔案,陳平安幾乎本本都看,而且還要看成一本本冊子,再將一本冊子看成幾張或是數(shù)十張便簽,以便隱官一脈劍修最快翻檢。
除了翻閱冊子,陳平安當然也在仔細觀察那些言語之人。
說不定其中某個,甚至數(shù)個,就會是那萬瑤宗韓玉樹的同道中人。
再一個不小心,連那正陽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貨色。
只是不知道,崔東山和周首席,有無得手。
第三件事,耗時極多。
好在今天文廟議事之人,除了那九個皇帝陛下,都是山巔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個少年皇帝,體魄還算堅韌,比起尋常人還是要強上不少。
開口議事之人越來越多,一位被譽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還有扶風茂陵一位世襲慎侯的豪閥家主,以及中土懸魚范氏等等,都紛紛參與議事。
有些事項,異議較大,就暫時擱置。
陸芝偶爾睜開眼睛兩次,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有些擅長修行卻不善言辭的老修士,說話的時候,竟然嗓音略帶顫抖。
至于一位中年皇帝的漲紅了臉,在言語時顫音更為明顯,雙手緊握,手心滿是汗水,陸芝反而沒有覺得如何有意思。
陳平安就只是一邊翻冊子,一邊豎耳聆聽,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議論之人,悄然分心,將所有人的言語內(nèi)容,衣飾,口音,神態(tài),眼神,某個習慣性細微動作,都一一記住。
齊廷濟突然以心聲微笑道:“有空去龍象劍宗坐坐。”
陳平安點頭答道:“沒問題。議事結(jié)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蘆洲,下次再來游歷中土神洲,我會先去南婆娑洲。”
齊廷濟說道:“那就說定了。”
事實上,在陳平安看來,落魄山和龍象劍宗,締結(jié)盟約都可以,對雙方而言,都有好處。
只要齊廷濟放棄了對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覬覦,不去攔阻“陳熙”擔任城主,那就萬事好說。
當初如果齊廷濟違反與老大劍仙的誓約,去往第五座天下,就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氣運在身,就會產(chǎn)生一系列意外,這位野心勃勃的老劍仙,會將一座飛升城變成踏腳石,成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齊廷濟的梟雄心性,加上劍道底蘊,必定登頂順遂。所幸齊廷濟不管出于何種原因,最終并未如此行事。
至于年輕隱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劍修還是外鄉(xiāng)劍仙,都再清楚不過。
畢竟陳平安是拿自己一條命換來的結(jié)果。寧姚也沒有讓他、讓飛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境,玉璞,仙人,飛升,一路勢如破竹。
一個本就是飛升境的劍修,違反文廟規(guī)矩,擅自闖入,在嶄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會惹來其余所有勢力的天然敵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肯定都會對此有所非議,到時候一座天下,就會亂成一鍋粥。飛升城的爭奪大勢,就再難名正言順。
只說飛升城內(nèi)部,陳熙與齊廷濟,寧姚和整個隱官一脈與齊廷濟,都會產(chǎn)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么說,齊廷濟愿意拗著性子,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魄力極大。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如今身在蠻荒天下的那撥遠游劍仙,落魄山不會與龍象劍宗搶人,而且這是前輩該得的敬意,晚輩也爭不來什么。”
那些曾經(jīng)主動放棄隱蔽身份的遠游劍仙,雖然得到老大劍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戰(zhàn)場,如今也未必人人愿意來到這座看不順眼的浩然天下,說不定大戰(zhàn)落幕,很多劍仙就已經(jīng)重返蠻荒天下,但是肯定會有一小部分劍仙,不介意在龍象劍宗或是落魄山當個記名客卿,陳平安猜測齊廷濟已經(jīng)暗中聯(lián)系他們,只是在等某個合適契機,再來個水落石出。
所以陳平安的言語,既是一句漂亮話,也是一番真心話。
因為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就像當年那座劍氣長城,選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齊廷濟會心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去往落魄山落腳,擔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罷,我都樂見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個自家人。”
這就叫禮尚往來。
如陳平安所料,齊廷濟確實早已悄悄聯(lián)系過那撥劍仙,其中三人,確實愿意擔任劍宗客卿。還有其中兩人,卻對落魄山興趣更大,只是一直沒能聽說年輕隱官的確切返鄉(xiāng)消息,所以才沒有動身啟程趕路。
今天與年輕隱官交心過后,齊廷濟回到南婆娑洲,就會秘密飛劍傳信給那兩位劍仙。
至于為何不是立即告知陳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跡。
恩怨歸恩怨,算計是算計。
可齊廷濟與陳平安,更是劍修,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就像齊廷濟與陸芝親口所說,自己氣量還不至于那么小,承諾不會讓陸先生難做人。
其實陳平安說服春幡齋邵云巖,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就已經(jīng)是表現(xiàn)出一份極有善意的結(jié)盟趨勢了。
邵云巖擔任自家客卿,意義深遠,不是因為龍象劍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客卿,而是邵云巖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經(jīng)營多年,迎來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蘆藤的多枚養(yǎng)劍葫買賣,與浩然山巔宗門的香火情,相當不俗。其實當初邵云巖去往落魄山,齊廷濟做好了這位劍仙一去不回的心理準備,只有酡顏夫人返回宗門,不曾想陳平安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意外之喜,邵云巖在私底下,甚至答應(yīng)暫任宗門百年光陰的財神爺,等到齊廷濟找到合適人選,邵云巖再卸任這個職務(wù)。
陳平安問道:“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前輩是準備選址中土神洲,還是皚皚洲?”
齊廷濟說道:“有些兩難。一來宗門人數(shù)太少,再者開宗與下宗銜接太快,容易招來嫉恨。這兩洲,跟你選址的桐葉宗形勢,大不一樣。”
雙方當下閑聊與謀劃,其實都已經(jīng)涉及未來百年千年基業(y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齊廷濟笑道:“隱官有話直說。”
陳平安坦誠說道:“下宗選址皚皚洲,會很順風順水,但是龍象劍宗如此一來,會很難成為浩然天下第一大劍道宗門。”
一直沉默的陸芝突然睜眼開口道:“其實是下宗選址扶搖洲。”
齊廷濟有些無奈。
陸先生,你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點往外拐了吧。
陸芝疑惑道:“這個不能說?”
陳平安微笑道:“你要是這么問,不能說也能說了。”
齊廷濟微笑點頭,“確實。”
陸芝說道:“那你們繼續(xù)聊,我肯定不說話。”
接下來所議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對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尋那些來不及撤到蠻荒天下、隱匿在廣袤大海與數(shù)洲陸地的妖族。
一瞬間。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再次成為視線聚集處,還有鐵樹山的郭藕汀,也惹來不少玩味眼神。
最終劍氣長城這邊,是齊廷濟一人發(fā)言,沒有說什么豪言壯語,只說龍象劍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連他齊廷濟在內(nèi),從首席供奉陸先生,到客卿劍仙邵云巖,再到劍宗新收沒幾年的十八位嫡傳劍修,都愿意出海絞殺隱匿妖族。
一番言語,齊廷濟說得不溫不火,但依然給人一種劍氣凌厲、殺氣騰騰的感覺。
齊廷濟劍術(shù)卓絕,殺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說出劍殺妖一事,這位年輕俊美容貌的老劍仙,當真毫不手軟。
年輕隱官依舊一言不發(fā)。
醇儒陳氏新任家主,陳淳化,附議齊廷濟。
武夫宗師當中,張條霞,王赴愬,吳殳,都愿意聽從文廟調(diào)遣,出海殺妖。
劉蛻與文廟承諾十年之內(nèi),他會暫緩修行一事,保證殺得扶搖洲沒有一頭外來地仙妖族。
白帝城鄭居中聞言后始終沉默,笑意和煦。
因為劉蛻這番話,綿里藏針,殺機四伏,理由很簡單,扶搖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幾乎絕大部分殘余,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愛將”,妖族殺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劍修韋瀅,也承諾大泉王朝以南的半個桐葉洲,都會是自家宗門修士陸續(xù)下山歷練的道場,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爭取一鼓作氣掃清殘余的妖族修士。
懷蔭則說飛仙宮修士,愿意跨洲趕赴南婆娑洲。
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只說了一句,他會親自下山,云游天下九洲甲子光陰。
那位陰陽家陸氏家主,冷不丁提議,說在這些之外,要多給一些年輕人的歷練機會,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讓一位的儒家君子領(lǐng)隊,加上一位殺力出眾的劍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純粹武夫,再加上兩三位諸子百家練氣士,組成一隊,同時文廟負責將浩然九洲版圖分割細分出來,作為一處處巡狩轄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況,有權(quán)調(diào)動當?shù)厣剿耢`、王朝軍伍。
此言一出,文廟廣場氣氛,頓時為之一滯。
老秀才呵呵一笑。
這可不是文廟這邊的意思。
于玄瞇眼撫須。
火龍真人與于玄心聲笑道:“是想要讓他們陸氏子弟,找機會撈個副領(lǐng)隊當當?”
于玄微微搖頭,“應(yīng)該沒這臉皮吧。”
火龍真人笑問道:“于老兒,你年紀大,輩分高啊,殺妖一事,就沒個表態(tài)?換成我是至圣先師的話,明兒就把那條星河收回囊中,讓你合個錘子的道。”
于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蘆洲那地兒趴窩,能知道個啥,文廟議事之前,我就已經(jīng)接連降下數(shù)道法旨,讓幾百號徒子徒孫,浩浩蕩蕩殺去了金甲洲。”
火龍真人覺得有些被戳心窩子了,感嘆道:“老母雞會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窩窩鬧哄哄的,氣勢上就已經(jīng)贏了。”
其實趴地峰一脈,有些尷尬,北俱蘆洲哪來的隱匿妖族?要說那寶瓶洲,其實根本輪不到趴地峰插手,至于桐葉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別洲勢力已經(jīng)滲透其中了?三十個?五十個?再加上那些尋訪機緣的各路山澤野修,比于玄這一脈符箓道士,更一窩蜂涌向了破簍子一般的桐葉洲,殺妖奪寶,掙錢掙功勞,總覺得那個被蠻荒天下打得稀爛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錢。事實上,有這種看法,也確實不算鬼迷心竅,百廢俱興,哪怕在那邊,八面漏風,山下處處求賢若渴,先撈個“中興”王朝、或是各個藩屬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誤求寶求財一事。
玉圭宗元氣大傷,那個桐葉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無數(shù)空白,虛位以待。
陳平安依舊只是遠遠看了眼言語之人。
那位陸氏家主,腳下懸浮有一幅太極圖,此外還有層層疊疊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實上,在陰陽家陸氏家主提出這個說法之后,由于重點之一,是“年輕修士”,所以隱官陳平安,曹慈,元雱,許白這幾個,無形中又成了矚目人物。
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這幾個最為年輕的天之驕子,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怎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啊。
懷蔭打破沉默,說了一句先前言語之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不談的重點。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規(guī)蹈矩即可,以前文廟是如何,以后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說道:“我看不夠。”
懷蔭笑了笑,不再言語。
是文廟的老規(guī)矩不夠完善呢,還是不夠嚴苛、以往太過寬松呢?
確實讓人吃不準。
再就是那條所謂的文廟規(guī)矩,其實正是禮圣親自訂立的。
所以才會讓人不敢畫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鐵樹山郭藕汀,突然說了一句讓人刮目相看的言語,極為硬氣,“敢問董先生,何謂‘不夠’?”
董老夫子沉聲反問道:“請教郭山主,你覺得何謂‘不夠’?”
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反常之處。
不對勁。
很不對勁!
照理說,按照以往的文廟風格,作為飛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說這話,不管有無道理,都屬于有情可原,何況鐵樹山在那場戰(zhàn)事中,有功無過,雖說功勞與鐵樹山的宗門勢力,不是那么匹配,但是謹遵禮圣訂立規(guī)矩的文廟圣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于陸芝都不得不心聲詢問身邊兩人,“怎么回事?”
陳平安沒有說話。
齊廷濟解釋道:“議事氛圍太溫吞了,就沒有幾句真心話。文廟這邊不太滿意。”
元雱側(cè)過身,向禮圣那邊作了一揖,這才開口說道:“文廟約束本土妖族并非太松,而是各地宗門約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嘩然。
陳平安已經(jīng)收起了冊子,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未來的橫渠山長,真是好膽識。
其實先前已經(jīng)見過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條目城,不過當時誰都沒有認出對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話,更加驚世駭俗,“我建議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類似鐵樹山的宗字頭門派,讓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個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為訝異。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個年輕山長。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跡點頭認可。
亞圣微微一笑。
元雱所說,其實沒有與文廟這邊打招呼。
老秀才轉(zhuǎn)頭與亞圣笑道:“如何,我果然沒說錯吧,是個好孩子。”
亞圣不搭話。
齊廷濟瞇起眼。
龍泉劍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韋瀅同樣心有所動。那位浣紗夫人,其實是可以從龍虎山天師府返回桐葉洲的。
淥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對這個元雱順眼萬分。因為她麾下其實除了“淥水坑舊吏”的捕魚仙,和那幾位南海獨騎郎,也有一頭如今只能當那縮頭烏龜?shù)纳衔寰逞濉7凑缃袼砭痈呶唬徊钸@么個狗腿子,留在身邊意義不大,哪怕需要剝離契約,讓它干脆自立門戶,到時候當個宗主,外人說起來,她臉面有光嘛。
到時候再讓那家伙,給自己弄個太上宗主的虛銜……
她突然察覺到一道視線,是那火龍真人!她立即收斂神色,只是腹誹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們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歡斬妖除魔嗎,這會兒傻眼了吧?
火龍真人以心聲笑道:“傻眼什么?”
澹澹夫人臉色僵硬,心中試探性默念一句,火龍真人你老人家,都會讀心術(shù)啦?
火龍真人微笑道:“貧道術(shù)法淺陋,哪里懂得讀心術(shù)啊。”
澹澹夫人苦著臉,慘也。看樣子文廟議事一結(jié)束,就得跑路了。
火龍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么大,官署那么闊氣,能跑哪兒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兩位同境修士之間,哪來的狗屁讀心術(shù)啊。到底怎么回事?!
龍虎山大天師幫忙解圍,微笑出聲道:“別嚇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松了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那火龍真人眼神里邊,滿是譏諷神色。她后知后覺,讀心術(shù),又多出個大天師了?
于玄一本正經(jīng)安慰她:“趙天師德高望重,就算會讀心術(shù),也不會對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雞。
如果可以的話,想要與禮圣老爺求個情,讓她離開這里,就不參與議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畫圣,早已備好筆墨紙硯在案幾上,已經(jīng)畫好兩幅,一幅是禮圣,一幅是重新恢復(fù)文圣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七十二賢長卷,可在元雱言語之后,老人就又笑著畫了一幅圖卷。
陳平安知道元雱這番言語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善用規(guī)矩的力量,用到玄妙處,就像借助天時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顧璨不在這里,不然一定會受益匪淺。
成了,肯定還是文廟具體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齊廷濟,淥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山巔修士,最少都會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說其余宗門之主,當真會對元雱心生惡感?可能會有幾個,但是更多大修士,都會從這一刻起,開始將那元雱視為山長,而不只是亞圣一脈的嫡傳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夠真能讓浩然八洲,憑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門。
浩然天下,幾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對元雱由衷道一聲謝。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將一座天下的妖族命運,僅憑他一言決之。那么下一次文廟議事,山長元雱,或是未來的學宮元司業(yè)、元大祭酒,就一樣可以用寥寥幾句話,便能夠決定鐵樹山和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命運。而那郭藕汀,真要論廝殺本事,別說一個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夠這位幽明道人殺的。
拳頭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頭。
一個肉眼可見,可能會更加酣暢淋漓,但是后者,殺人救人都在無形中。
所以兩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聲笑道:“陳平安,可別忘了那位白老爺。”
陳平安點頭。
最終關(guān)于八洲建立宗門一事,文廟這邊的董老夫子,以再議二字結(jié)束。
第五件事,是商議第五座天下的名稱,以及下一次大門重啟之后,浩然天下的對應(yīng)之策。
陳平安雙手籠袖,深呼吸一口氣。
齊廷濟突然與身邊三位劍修問道:“那座嶄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價開辟出來的,為何文廟卻愿意接納其余兩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搖頭。確實是個天大的謎題。
師兄左右比陳平安更啞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師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補了一句,“可能禮圣,還有那個嬉皮笑臉陸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廟這邊給第五座天下的最終命名,是一個讓人說不上好壞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姍姍來遲,拖延多年,不管如何,總算有了個定數(shù)。
陳平安瞇起眼,開始快速翻檢記憶。
上天垂五彩,人間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鉤,肺腑肝腸盡經(jīng)史。兩者都是詩家語。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語。
靈華九耀五彩舒,混為仙壇一凝珠。是道家語。
還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萬里,浩然無礙。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術(shù)的山巔修士,無一例外,都開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無聊賴,說道:“左右,咱們喝個小酒兒?你先來吧,不然我膽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說道:“你只要有膽子拎出兩壺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剛要有所動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個動作,就變成了拍袖子。
因為有個嗓音在他心湖響起,“要不要請禮圣,請我和文圣,都喝上一壺?”
阿良干笑幾聲,沒說話。
關(guān)于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門重啟一事,諸子百家老祖師,都各有建議。
加上這件事,與整座浩然天下的運勢都戚戚相關(guān),所以算是參與議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嘆了口氣,知道為何那些老祖師們,為何如此建言踴躍,因為很快就有一個議題,或者說都不算議事了,是文廟某個已成定局的決定。這些老家伙們,算是盡人事聽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為商家的地位,會在今天抬升,此外藥家、農(nóng)家等,亦是如此,因為在那場戰(zhàn)事中,要么出力最多,要么傷亡最大。就像陳平安的家鄉(xiāng)寶瓶洲,對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藥家練氣士,如今幾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于所有遠游寶瓶洲的藥家練氣士,處處被奉為座上賓,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行走在官道驛路上,只要被大驪鐵騎見到了,后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于兵家,當然功勞極大,只不過還怎么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萬年不變格局,難不成兵家還要立教不成?絕無可能的。
所以身為武廟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兒,以及那個尉老兒,其實才是這場文廟議事,說話極有分量的兩位。
不過兵家地位不變,好處實惠,肯定不會少。
畢竟姜老兒為首的這撥兵家修士,脾氣不比劍修好到哪里去,而且更加人多勢眾嘛,功勞又確實大,自然人多嗓門大。
因為議論那座五彩天下,第一個繞不過去的,就是飛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暫時也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寧姚。
可那個年輕隱官,依舊沒有開口說話。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飛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錦上添花的。只要能夠維持現(xiàn)狀,就是最佳處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穩(wěn)扎穩(wěn)打,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動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風多了。所以飛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隱官、刑官和泉府三脈不內(nèi)訌,不去窩里橫,下一次打開大門,哪怕放入數(shù)量定額的一撥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動飛升城的地位了?當自己是飛升境的天劫啊,敢那么橫?
于玄心聲問道:“火龍老弟,陳平安這么好脾氣?悶不吭聲的,好像不太豪杰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這會兒都有些犯困了。”
火龍真人笑道:“好脾氣?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豪杰?你有本事就讓那小子走趟你的幾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后貧道都不喊你于老兒了,次次尊稱你一聲于老祖,咋樣?”
反正喊幾聲于老祖,不值錢,事后已經(jīng)賺了個缽滿盆盈的陳平安,坐地分贓,可是是實打?qū)嵉纳裣慑X。
于玄伸出雙指,捻動胡須,好像打算試試看。
錢不錢的,算個錘子嘛。這輩子就沒窮過,真真煩人。
第六事,是將四海水運疆域,劃清界線。
又是一樁文廟定論,根本無需外人討論。
只不過關(guān)于四海水君的人選,文廟并無給出確切說法。
但是相信在場的五湖水君,都會爭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終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廣袤無垠,尤其是那四處歸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屬的最佳修道場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幾條大瀆公侯,相信都會蠢蠢欲動,無論是一舉躋身四海之主,還是順勢升遷為大湖水君,都值得運作一番。
接下來一事,文廟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別送給了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劉蛻所在的扶搖洲九真仙館,桐葉洲的玉圭宗,以及寶瓶洲的老龍城。
韋瀅如釋重負。
在他心湖當中,賀喜聲連綿不絕。
韋瀅一一答復(fù)過后,悄然后退一步,轉(zhuǎn)身面朝東南方向,遙遙抱拳三下。
一敬荀淵,再敬姜尚真,最后敬所有玉圭宗戰(zhàn)死修士。
然后是文廟對諸子百家的升遷和貶謫。
禮圣走向前一步。
由他親自負責此事。
這讓原本許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師,立即閉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師的那位范先生,在聽到那個不出所料的答案后,仍是畢恭畢敬,與禮圣作揖行禮。
雖然除了禮圣的言語,至多加上一位位諸子百家祖師的“領(lǐng)命”二字,看似平淡無波瀾,可事實上,暗流涌動得驚心動魄。
禮圣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沒有收回那一步。
亞圣則說道:“即刻起,山水邸報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國官話照舊,但是必須通行大雅言,此事會作為各國朝廷官員、胥吏的考評內(nèi)容。”
這兩件事,沒什么可說的,是貨真價實的小事。
但是在亞圣說完這番話后,所有人,無一例外,都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望向那位單獨走出一步的禮圣。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紛紛站起身。
因為這場文廟議事,真正的壓軸大戲。
是如何處置那座蠻荒天下!
相較于這件天大事情,什么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禮圣笑望向剛好位于對面的年輕隱官。
無話可說?
未必。
年輕人在那異鄉(xiāng),與人同桌飲酒,笑言無忌許多年。回了家鄉(xiāng),反而無話可說,沒有這樣的道理。
剎那之間,天地異象。
原本站在一個大圓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圣賢豪杰。
變成了一線排開。
而遠處,山水迷障緩緩散開,出現(xiàn)了另外一條直線。
雙方對峙。
鄭居中忍不住笑起來。
確實只有禮圣,做得出這等手筆。
于玄使勁揪須。
火龍真人抖了抖雙袖。
鐵樹山郭藕汀神色復(fù)雜。
齊廷濟冷笑不已。
陸芝手心抵住腰間佩劍的劍柄,只是一把劍氣長城最尋常的劍坊制式長劍。
幾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變。
原來那條直線上,竟然是百余位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邊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劍客,托月山百劍仙之首,如今儼然蠻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約而同。
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視線,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個不再身穿鮮紅法袍、換成了一襲青衫的背劍男子。
一個讓蠻荒天下吃盡苦頭的王八蛋,一個失心瘋合道半截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人,一個連文海周密和劍修龍君都未能宰掉的家伙,一個年復(fù)一年守在城頭上的半人半鬼。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陳平安。
一天之內(nèi),兩座天下,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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