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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十騎護送著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分別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來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請來的一位大泉臨時客卿。

    還有就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這也是為何金璜府的飛劍傳信,不是柳幼蓉親自回復密信。

    她們身后三騎,有兩位當下不曾披甲的邊關實權武將,一年老一壯年,戰功彪炳,如今已經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還有一騎,是個氣態雍容的年輕男子,身穿道袍,頭頂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是一位出自金頂觀的道門高真,年輕金丹客,更是桃葉之盟幕后的真正牽線之人。邵淵然與師父葆真道人,與邊關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十騎繞過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兒鎮,反正也就是黃泥墻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難。

    只是狐兒鎮外邊的那座客棧,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的廢墟,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的這里,有當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廚子的三爺,當店伙計的小跛腳,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書院君子鐘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而嶺之的孩子們,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聲稚氣喊姨了,是長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卻開心不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兩個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拗口,姚近之停馬一處山坡頂上,瞇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里,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個,一位劍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依仗著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后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

    可其實當時姚近之就覺得不合常理,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么三皇子劉茂和高樹毅那伙人,關押金璜府府君在內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

    而當時二皇子,也就是后來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邊境,接應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三皇子劉茂。

    而這位已經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于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璧”,誰都無法過界,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于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系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皇子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的那場一病不起,太過倉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劉臻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老皇帝必須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邊軍鐵騎……當年老皇帝臨終時,望向嫡子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廟堂和軍伍關鍵位置,其余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術法、自稱什么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姚家無論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數代人之后,國公府姓氏里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劉氏立國兩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瞇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

    當年在皇宮內,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姚嶺之始終陪著自己,姚近之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么幸運了。

    下馬后,姚近之一手持韁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與金璜府有舊?”

    莫名其妙就當上松針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膽小,戰戰兢兢道:“回稟陛下,當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不錯的江湖豪杰,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閨秀,這位小家碧玉,這輩子做的膽子最大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游的山神府君鄭素一見鐘情,然后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術,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的言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生硬且。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里,皇帝陛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桿,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

    姚近之想著想著,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

    煩心事太多。

    就像那個李錫齡,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氏一門兩尚書,門生遍及朝野,按照輩分,他還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過書生意氣了,他對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后生的姚府尹,沒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頭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來越心思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曾經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那邊,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位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著一位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一封密信,需要盡量言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陛下,是有這么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系著一枚朱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著臉說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生路窄酒杯寬?

    太多年沒去那座距離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

    姚近之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自己就在那邊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姚近之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看著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桿上的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狀。

    只不過崔東山沒來由瞥了眼蜃景城那邊,藏龍臥虎,道理很簡單,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家伙,敢這么調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著先生的先生一起游歷觀道觀那會兒,當時就還沒這份膽識。見著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后下了一局棋,當然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發,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果,卻總是他所求。

    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問道:“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崔東山怒道:“你又不會跟我賭,問個屁的賭啥?”

    小胖子撓撓頭,“咋個肚子蛔蟲似的。”

    崔東山笑罵道:“拳法可以啊,是個好廚子。不是個好廚子的習武之人,不是好劍修。”

    小胖子給繞得頭疼,繼續轉身走樁。還是曹師傅好,從不說怪話。

    崔東山自顧自拍打膝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巔路。”

    白衣少年轉頭望向更北方。

    崔東山突然抬手,雙指一掐,夾住一把從神篆峰返回的傳信飛劍,先前詢問姜尚真,荀老兒當年走入蜃景城,除了辦正經事,是否悄悄找了誰。

    飛劍回信,說確實找過誰,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約莫是荀老兒臉皮薄不好意思說,找那姘頭老相好去了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收起飛劍,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術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難讓先生十二子了。

    這可不是崔東山溜須拍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說下一盤棋,然后拉著自己,擺了棋盤上,先生風采絕倫,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終在棋盤上擺下了十二子,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

    崔東山當場就認輸了。

    結果一旁觀戰的大師姐來了一句,“師父都讓你十二子了,你也認輸?”

    納蘭玉牒更是驚嘆不已,“原來曹師傅棋術也很厲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聞言微笑點頭,開始收拾棋局,動作極快。

    崔東山當時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個微微斜眼、笑臉很金字招牌的大師姐,就沒敢說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離開云窟福地,繼續南下去往驅山渡。

    至于有那黃衣蕓美譽的葉蕓蕓,是單獨離開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屆的花神山胭脂圖,有沒有那位大泉女帝,葉蕓蕓不在意,反正沒有她就行。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間,神色復雜。

    之前在黃鶴磯仙家府邸內,門檻那邊坐著個發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而他蘆鷹則與一個年輕男子,兩人對坐,側對窗戶。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那個年輕男人的臉龐一側,一明一暗。

    那個男人除了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外,竟然還與蘆鷹拉起了家常一般,說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山澤野修,誰的日子都不輕松,登山之路,羊腸小道,天底下哪個修道之人,不是咱們這樣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過的時候,好歹給別人留條活路,畢竟都是譜牒仙師了,該講一講細水流長了,所以也不要你蘆鷹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背叛金頂觀,跟那杜含靈撕破臉,完全沒必要嘛……如今咱哥倆坐在這兒,聊得投緣,說句難聽的,對供奉真人來說,其實差不多已經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門后,多活一天就是賺,又沒讓老哥你發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這個理兒……

    反正當時蘆鷹就是在一個勁的小雞啄米,學塾蒙童聆聽夫子教誨差不多。

    蘆鷹是真的都聽進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當然,那個神色和藹、笑意淺淡的年輕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閃一閃的,也是比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處秘密水牢內。

    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渾身污穢,牢獄內臭氣熏天。

    昔年的大泉監國藩王,竟然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背靠墻壁,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的劉琮抬起頭,望向牢獄外邊的一個佝僂老人,身邊還跟著個一襲黑色長褂的老管家。

    劉琮掙扎著站起身,嘿嘿笑道:“呦,這不是子孫滿堂的老申國公嗎?怎么,剛從姚近之那個娘們的龍床上下來,走路軟綿綿的沒個動靜啊,這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老當益壯的高適真嗎?莫不是那個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長進,可惜國公爺有心殺賊,卻委實是無力殺賊了?既然無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個狐媚子打個商量,讓我替你?”

    滿頭雪白頭發的老國公高適真,只是彎著腰,默不作聲,望向這個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確實不如劉茂聰明。”

    高適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這么個下乘法子。所以歸根結底,你還是不想死。”

    劉琮大笑道:“高適真啊高適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圖個什么?!”

    劉琮視線偏移,望向那個與申國公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嘖嘖道:“難不成國公爺好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白頭偕老了。”

    高適真說道:“今天來這里,是告訴你一個消息。”

    劉琮突然癱軟在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哀嚎不已。

    高適真就安安靜靜等著劉琮恢復正常,片刻之后,劉琮躺在地上,顫聲說道:“算了,不想聽。”

    高適真點點頭,轉過身去,剛要抬腳挪步,突然停下動作,問道:“為了一個女子,至于嗎?你當年要是不著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劉琮喃喃道:“你們都配不上她。”

    這位淪為階下囚的藩王,顫顫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鉤,微微彎曲,然后又松開些,驀然笑道:“最少這么大!”

    高適真搖搖頭,緩緩離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國公爺的身后。

    高適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識瞇起眼,躲避刺眼的陽光,說道:“陪我去趟道觀,見一見那位龍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宮寺抄經。”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記起一事,面對文圣一脈,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過三,絕對再不能失禮了,她立即學那讀書人作揖行禮,低著頭一板一眼道:“碧游宮柳柔,拜見陳小夫子。”

    陳平安沒想到禮數這么大,只得作揖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個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劉宗有些疑惑,哪家山頭,會取這么個不喜慶的名字?離開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緣際會,成為了大泉供奉,職責類似昔年的守宮槐。劉宗沒少打聽陳平安這個人的根腳,可惜偌大一座桐葉洲,翻閱朝廷秘檔,或是與年輕三姚打探口風,山上宗門,山下豪閥,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當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勢,小夫子?難道陳平安是正兒八經的儒家書院子弟?可是一場大戰下來,桐葉洲三座書院都打沒了,陳平安這種人,若是身在其中,沒理由不出名。要說陳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劉宗是絕對不信的。劉宗信得一位敢殺、并且能殺丁嬰的謫仙人,更信得過自己和種秋的認人眼光。

    劉宗這兩輩子,有兩處最大瘙癢處,第一處,臂圣程元山曾經在家鄉說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煉師”,不愿更換那把用順手的剔骨刀。第二處,便是與陳平安、種秋兩人,化敵為友,選擇并肩作戰,武夫輕生死,重江湖道義。

    水神娘娘好奇問道:“小夫子是從中土文廟那邊來的桐葉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爺收到了我的飛劍傳信?”

    不等陳平安答復,也沒瞧見那小夫子使勁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腳,自顧自說道:“我當時就是腦子進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經歷過這般陣仗,下雪跟下雪花錢似的。文圣老爺學問高,本事大,擔子重,日理萬機,我就不該打攪文圣老爺的潛心治學,關鍵是信上措辭哪里像是求人辦事的,太硬氣,不講規矩,跟個老娘們撒潑似的,這不當時飛劍一走,我就知道錯了,悔青了腸子,跟著飛劍跑了幾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劍術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從去年到現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欽天監那邊面壁思過呢,每天都自個兒喝罰酒。”

    碧游宮的水花酒,原來就是這么給水神娘娘喝沒的。

    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好像與她的脾氣性情,都不太沾邊。

    先前聽姚仙之的說法,在蜃景城,早年與那金璜府君鄭素的山水道侶柳幼蓉,一見投緣,一聽對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說巧啊,最后雙方還認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階下囚的鄭素,早年能夠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點白眼,有點夫憑妻貴的意思,在大泉權貴、仙師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宮。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適不合適的,都說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隱瞞文脈身份,與她笑著解釋道:“我從造化窟那邊趕來的桐葉洲,沒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飛劍傳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實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腳,“煩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爺訓斥,是我自找的,可這刀子架腦闊上邊,總不落下,不是個事兒啊,我又得掰手指數日子,慢慢等著了,還不如給文圣老爺早早回信罵個狗血淋頭,我就好滾回碧游宮了。”

    陳平安無奈道:“我先生罵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適的水丹,成與不成,在信上肯定都會給水神娘娘一個答復。”

    水神娘娘一臉愧疚,以及些許懷疑。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先生真要罵你,我幫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欽天監這邊,能夠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邊的回信,可以讓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幫忙添上幾句話。

    按照姜尚真和崔東山先后兩個說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邊,已經不問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釋重負,然后大為懊惱道:“我琢磨著,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辭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爺親臨,咋個你們做客碧游宮,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鱔魚面沒了,我想請客都沒法子。水花酒當時都給我搜刮一空了,也沒剩下一壺半壺的,釀造起來還麻煩,三五年釀的,那也算酒?沒個百年窖藏,好意思稱為陳釀美酒?如何有臉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爺嘛。”

    見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樣,水神娘娘愈發心虛幾分,得嘞,碧游宮算是再難拐騙文圣一脈夫子們去賞臉做客了。

    陳平安很快回過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幾年還是幾十年的,不講究那個。至于鱔魚面,更不強求。水神娘娘,我們坐下聊。”

    一盆鱔魚面,半盆朝天椒,擱誰也不敢下筷子啊。

    這跟練氣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紅通通的鱔魚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還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氣到底,干脆就不動筷子,是明智之選。

    師兄左右,不愛喝酒,陳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師兄吃不了半點辣,先生當年在酒鋪,也是說過的。

    阿良曾經使壞,飯桌上給了左右一碗“清湯”,說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湯代酒,這要是都不豪氣,說不過去。

    結果左右沒多想,抬起碗當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飲而盡,據說辣得左師兄滿臉漲紅,站起身直跺腳,差點沒滿地打滾。

    所以三師兄劉十六,當年追著阿良打了幾條街。

    也就是碧游宮,換成其他仙家修士,敢這么端著一大盆鱔魚面,問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實打實與左右問劍一場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過大泉王朝的陳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劉宗,嫡傳弟子姚嶺之。

    磨刀人劉宗一臉恍然,好家伙,原來是那儒家文圣的嫡傳,豈不是大劍仙左右的師弟?

    桐葉洲對這位左大劍仙,那是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脈在儒家內部的失勢,劉宗還是曉得的,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關門弟子,少年劍仙謫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劍仙的劍術親傳,到了福地依舊愛絮叨道理,不過做人卻也圓滑變通,能夠從亂局當中抽絲剝繭,找到一條退路,與那大驪繡虎的作風,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宮對文圣一脈學問的推崇,水神娘娘對陳平安如此親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嶺之面面相覷。

    文圣弟子?還是關門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著陳平安,就是那繡虎崔瀺和劍仙左右的師弟?

    姚嶺之忍不住看了眼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好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對姐弟二人說道:“除了姚爺爺之外,哪怕是陛下那邊,關于我的身份一事,記得

    暫時幫忙保密。”

    姚仙之剛要說句玩笑話,姚嶺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沉聲道:“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邊,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劉宗點點頭,比較滿意,自己收取的這個開山弟子,武學資質在浩然天下,其實不算太過驚艷,不過人情世故,磨礪得更好。

    熱鬧處守口,僻靜時守心。

    就是修行。無論是練氣士的證道長生,還是武夫的練拳登高,腳下路不同,理其實都一樣。

    陳平安望向姚嶺之。

    佩刀婦人笑道:“陳公子,你還信不過我?”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當然信得過。只是很難將眼前的姚姑娘,與當年在客棧見到的那個姚姑娘形象重疊。”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聽著多別扭,我姐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好多年,陳先生你喊她一聲姚大姐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過雨龍宗、蘆花島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驅山渡那邊登岸,來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邊,聽了些山上的風言風語,是關于你們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聽。”

    姚嶺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聽,肯定難聽,眼紅咱們大泉王朝的桃葉之盟,更嫌棄咱們當年僥幸沒破國,如今又是女子稱帝的形勢,山上非議多了去。陳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邊那處仙家渡口多待幾天,亂七八糟的風涼話,隨隨便便就能聽到幾大籮筐。說咱們皇帝陛下的,說咱們姚家篡位的,還有整個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結妖族軍帳的,反正就是一個個見不了別人過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斃,被妖族畜生們摧枯拉朽,輕松打爛山河國境,倒是沒本事承認咱們大泉邊軍死傷大半,最終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個躺著等死沒死成的英雄好漢、山上神仙,真是一個個讓我佩服得很,所以這些年每次見著一個,我就要忍不住請他們喝敬酒一杯。”

    姚嶺之苦笑一聲,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怪話你自己也沒少說,那場萬眾矚目的桃葉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趕走的,心里沒數?后來又是如何與白龍洞修士起的沖突?

    陳平安輕聲說了一句話,“化雪后最難熬。”

    劉宗點頭道:“咱們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為然,輕輕點頭,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實她啥深意也沒聽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親近水運的埋河水神,當然感觸最深,當真都是神仙錢。

    除了等信一事,她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運,其實也沒閑著,姚仙之調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從不否認。

    先前陳平安的神游萬里,是見到了這位最仰慕先生學問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現心頭的一樁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邊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閑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脈,在浩然天下,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一種從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圣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寶瓶在內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圣一脈學問,理由是亞圣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圣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于既倒,桐葉洲三座書院皆亞圣一脈,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圣,理當僅次于至圣先師與禮圣……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難免憂心忡忡。

    反而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圣一脈的觀感轉變。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云間,一塵不染。

    但是這份高懸于眾人頭頂的美好,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眾人腳下的一灘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言語。

    如果文圣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圣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說過,以文章立言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后,陳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么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座臨水的綢緞鋪子。

    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陳平安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

    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國師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于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并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對于一分為四的每座福地當局者而言,其實暫時影響都還未顯現出來,等到察覺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練氣士需要躋身金丹,到時候又不至于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還是山水靈氣,已經足夠雙方繼續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彩繪。

    劉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當中資質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經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說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占據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沒什么好計較的,老人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大,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里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單單是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簡單。

    “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鍵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簡直是兩字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游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的退敵,還是京城外的戰場廝殺,一直是內外兼修的拳路,對敵從不使兵器。

    去年曾經有一位北晉黑衣人潛入皇宮,意圖行刺,武道境界極高,能夠御風遠游,讓姚近之起先誤以為對方是練氣士,結果一個近身,刀才出鞘,被對方一拳傷及臟腑,倒地不起,還是師父攔下了對方,迫使對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雖然相差一境,依舊打了個平手,對方又有人接應,這才撤出了皇宮。

    劉宗神采奕奕,“陳老弟什么時候轉來耍刀了?”

    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當年與那位好似劍仙的俞真意一戰,剔骨刀磨損得厲害,被一把仙家遺物的琉璃劍,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這些年來,劉宗始終雙手對敵,舍不得將那相依為命的剔骨刀拿出來,畢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靈器法寶太多,仙家術法更古怪,一個不小心,老伙計就算徹底沒了。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城頭之上,聞天鼓,得以飛升之人,磨刀人劉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更換了一副皮囊。如今依舊是老者模樣,但其實與大泉劉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幾分相似,而大泉劉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從老皇帝劉臻到劉琮在內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認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頸難破,不是劉宗的武道資質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無法覆地遠游,而是觀道觀贈予的新體魄,太過強悍。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柜的面容,頭發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瞇瞇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閑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樣用刀宗師的面,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只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面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十招,誰輸誰贏,面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陳平安年輕氣盛,結果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于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磨刀人劉宗本就是個武癡,而且當年那場架,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讓劉宗更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刀柄,外裹明黃絲絳,末和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后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御風遠游,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別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是最少是一位遠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蕓蕓兩人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懸殊不大,按照當年藕花福地來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山巔境,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劉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當年年少便有幾分劍仙風采了,如今還是最少遠游境的純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瞅著模樣還挺俊俏,言談舉止,氣定神閑,極有宗師氣度,一身的書卷氣,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氣人……不對,是越看越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說。”

    劉宗笑呵呵道:“只是陳老弟陪著我聊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會不會跌份兒?要是不耐煩,可別藏著掖著,記得直說。”

    陳平安笑道:“人往高處走,講的是境界,修為,拳腳功夫。水往低處流,說的是人心,念舊,香火情。”

    劉宗拍手叫好道:“老話新解,別開生面,有意思,有嚼頭,值得喝一壺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說了,水花酒已經沒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劉你煩不煩?真有酒水讓你喝到管飽的時候,每次兩壺酒都沒喝完,喝酒就開始手抖,一碗能給你摔出半碗酒水,還耍刀?耍個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認輸拉倒,反正認輸輸一半。”

    在劉宗這邊,她習慣稱呼為小劉,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還喜歡學自家廚子結巴說話,每次見面都要結結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劉宗悻悻然告辭離去。

    如今腳下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著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魚龍混雜,一洲各路下山歷練的仙師,又都喜歡在這邊落腳,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點關系,就像那次姚仙之這個小王八蛋,與白龍洞結仇,一樣是劉宗出面擺平的,虧得薛懷和郭白箓兩個武夫好說話,不然就金頂觀供奉蘆鷹那個焉兒壞的老元嬰,加上尤期這幾個譜牒仙師,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就不是讓姚府尹罰俸一年,這么輕松糊弄過去了。

    這里是姚仙之的住處,而且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話要跟陳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辭,京城欽天監那邊,柳柔其實除了等待文圣老爺的回信之外,其實她還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來煉化一條護城河,用來穩固蜃景城的山水陣法。柳柔畢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統水神第一位,在一國禮部山水譜牒上,已經完全不輸五岳大山君。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轉,曉得了,有些事情確實人多的場合,不太合適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聲言語道:“小夫子,別的不談,什么祈雨啥的,分內事,我辦得其實馬虎,反正以前朝廷說啥做啥,以后還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廟那邊求子,真真靈驗,我自個兒都不曉得有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靈得很!小夫子?嗯?”

    陳平安無言以對。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還是機智得很,踮起腳跟,咦?小夫子個兒竄得賊快啊,只得趕緊以腳尖撐地,她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親,繼續說道:“放心,下次去祠廟燒香,小夫子事先與我打聲招呼,我肯定重視起來,別說顯靈啥的,就是陪著小夫子一起磕頭都不打緊,小夫子你是不曉得,如今祠廟里邊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個字,美……”

    陳平安只得打斷這位水神娘娘的言語,解釋道:“不是求這個,我是想說一說那枚玉簡記載的道訣。”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問題啦?”

    她一跺腳,“他娘的那個大瀆老龍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塊玉簡,害人不淺,后來又該來不來的,給人立起了那塊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來是我好心辦壞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有任何一星半點的后遺癥,我都會負起責,要是我砸鍋賣鐵都賠不起,我就先給你打個欠條哈……哈哈,欠條隨便寫,小夫子千萬別跟文圣老爺說這個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無奈道:“也不是這個事,水神娘娘,不如先聽我慢慢說完?”

    她哦了一聲,委屈道:“我這不是心里慌嘛。你說奇不奇怪,以前沒見著文圣老爺吧,求爺爺告奶奶的,說這輩子見著了一次就心滿意足,等到真見著一次了吧,哪里夠嘛,又想要瞻仰文圣老爺第二次,當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圣老爺,真是圣人風采,那氣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陽作燈籠似的,蓬蓽生輝得一塌糊涂,我一見面就給瞅出來了,第一眼,絕對是一眼就知道是文圣老爺親臨府邸啊,果然文圣老爺這種浩然天下獨一份的圣賢氣象,藏是絕對藏不住半點的,第一次見著左劍仙,我就稍稍差了點眼力勁兒,第二眼才認出來……”

    陳平安已經認命,還是等水神娘娘先說完吧。

    埋河曾是桐葉洲一條入海大瀆的主干河道,只是歲月變遷,大瀆規模縮減得厲害,最終入海大瀆只剩下埋河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瀆龍王的龍宮舊址,那枚將水運凝為實質的玉簡,就是大瀆之主的明證,被埋河水神娘娘應運得到,她再將“萬物可煉”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詳細,批注縝密。

    一場大戰過后,如今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數場大雪,估計沒有個三百年的縫補,都未必能夠重歸圓滿。而大泉劉氏立國才兩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夠幫助埋河拓寬河道,同時吸納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澗、江河。

    但是陳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將山河國力如此傾向于一條埋河,對姚氏對埋河,都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場。

    水神娘娘終于回過神,小夫子走在身邊沉默半天了,又開始神游萬里,以至于竟然忘記說話啦?

    陳平安在她停下話頭的時候,終于以心聲說道:“水神娘娘當年連玉簡帶道訣,一并贈予給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現在是,說不定以后更是。說實話,靠著它,我熬過了一段不那么順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為是啥事呢,小夫子這么鄭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膽到現在,道謝就別了啊,見外,生分,咱倆誰跟誰。”

    陳平安愈發無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說,可水神娘娘這脾氣,是真沒把那玉簡道訣當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訣的水運玉簡,正反兩面,道訣內容和旁注文字,總計五千多字,加上火龍真人在龍宮洞天內傳授的那門煉物道訣,兩兩相加,相輔相成,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煉物,實則闡述五行之道的運轉至理,極為適宜陳平安,加上道訣對人體經脈的定義,極為玄妙且精準,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從碎金丹,躋身元嬰,再成為山巔武夫,簡直就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極大裨益。最關鍵,最玄之又玄,還是道訣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第四城,得到玉簡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發現其中蘊藏著四條道路,每一條都可以讓人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于誤入歧途,不被心魔輕易亂了道心,心魔當然猶在,不可能就此憑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勢驟減,就像被道法壓勝一般。

    這就是道訣上所謂的“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處平地高樓起的清涼境地,心魔被排擠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開一座圣人坐鎮的小天地,如果說一位元嬰瓶頸的練氣士,面對心魔,是以元嬰修為對峙一位玉璞境,

    那么有此道法庇護,有那道門天官當門神,為練氣士看門護道,就等于將一頭原本不可匹敵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嬰境。

    陳平安大致說明情況。

    柳柔聽得一頭霧水,然后有些難為情,實誠道:“玉簡文字,藏著四條登天道路?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還以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圣賢,寫了本被后世道學家訓詁無數的著作,結果那位提筆時原本沒想太多的圣賢,自己給那些訓詁書籍整蒙了。

    陳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沒關系,反正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這份禮太重,大到了讓我無以回報的地步。”

    柳柔擺擺手,“客氣,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別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幾分豪氣。”

    話是這么說,水神娘娘走路之時,高高仰起頭,十分豪邁。

    陳平安說道:“我有個建議,水神娘娘可以憑借這門道訣,與某座看得順眼的宗字頭仙家,做筆買賣,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云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將來重續祖師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覺得一個姑娘不嫁兩戶人家,我個人建議可以賣給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于太平山那邊,還要等個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會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勞好了,不過肯定還是碧游宮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話給太平山那位未來山主。

    這門道訣心法,適宜每一位地仙,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道心再堅韌,再不為外物所移,一樣都會驚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機會,好似有道門天官護衛,幫忙減少心魔作祟的影響,誰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字頭所夢寐以求,道理很簡單,一座宗門,地仙夠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類似陳平安,或者是北俱蘆洲崇玄署那位黑衣書生,修行此訣,事半功倍。

    哪怕暫時沒有,宗門也可以專門為一些資質最佳的祖師堂嫡傳,早早開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問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門精心栽培,小心護道,那么未來百年千年,躋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數量就會遠遠勝過以往。

    如果說走這趟大泉京城,是必須要見一面姚老將軍,要么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訪碧游宮,就是陳平安必須要與埋河水神娘娘道一聲謝。

    陳平安能夠早早決定,要為落魄山開辟出一座下宗,最終選址桐葉洲。

    這枚玉簡,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著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長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較犯愁。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會是曹晴朗。

    崔東山和裴錢,可能會有一個需要來桐葉洲幫助曹晴朗,曹晴朗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嬰境的劍修崔嵬,當然還有仍是金丹劍修的隋右邊,不出意外,都會從落魄山趕來這邊落腳。如果米大劍仙愿意的話,一樣可以來桐葉洲,畢竟下宗離著云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較近。

    不過除了曹晴朗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離開落魄山,還需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對姜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柳柔使勁搖頭,“賣個錘子,不賣,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雖說那個姜老宗主,確實能算個老英雄,換成其它事,能夠結交一番,我偷著樂還來不及,可是做買賣嘛,就算了,我不喜歡,靠生意招來的朋友,不長久嘛。

    要做買賣,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個兒忙去,該掙錢就掙錢,別耽誤了,也別怕我多想,信不過誰,都信得過你嘛。事先說好,甭管是一樁還是幾件買賣,與我,與碧游宮都無關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面了。”

    “那我聽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緩緩而行,不再言語。

    自己當年游歷碧游宮,喝高了,斗膽坐而論道,說那先后順序,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學問研習多年,最終得以證道金身。

    一飲一啄。

    早年在碧游宮的半吊子傳道,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數次躋身上五境”。

    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一步登仙”的玉簡道訣,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就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硬著頭皮修行此法,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先后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偽玉璞”,然后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一截白玉京長生橋,選擇重返元嬰。

    以至于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偽玉璞真元嬰,還是真玉璞偽仙人。

    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甲申帳劍仙胚子的離真、流白,都認為年輕隱官至多是元嬰劍修。

    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后,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白玉京通天長生橋”,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重返元嬰,再次變為偽玉璞。

    陳平安當時所求,除了必須借此穩住道心之外,也想讓龍君最后一次出劍,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龍君依舊選擇出劍,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就算吃得準,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不敢談什么勝算,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

    只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與龍君不斷的勾心斗角,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后一劍。

    但是這并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就毫無意義。到了桐葉洲后,萬瑤宗仙人,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實看得很準,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嬰境,起起落落,也等于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而且對于那座注定會拜訪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來,伸出兩根大拇指,小聲問道:“陳平安,你跟咱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陳平安搖搖頭,“別開這種玩笑啊。”

    柳柔嘆了口氣,“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陳平安笑道:“以后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游宮。”

    水神娘娘一臉震驚,使勁一跺腳,“啥?!真個有媳婦啦,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算了算了,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

    她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臉皮薄不經逗,瞧把你嚇的。”

    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這種玩笑,開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雙手抱后腦勺,大搖大擺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陳平安,還能見著面,就這么閑聊,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真好,真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么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在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后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最大的損失,是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的暴斃,使得劉茂等于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的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結果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受了江湖勢力。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讓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都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后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后,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

    而在劉琮眼中,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他愿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據大泉,手掌反復之間。

    更何況藩王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后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于陳平安了。

    只不過桃葉之盟之前的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哪怕是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劉宗,和皇親國戚的姚嶺之,直到今天依舊被蒙在鼓里。

    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師父劉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連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出現了一襲青衫,男子背劍,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

    “姚姑娘,一別多年,終于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脫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然后對方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然后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而且姚嶺之沒有將此事,告訴當時還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為皇帝陛下,姚嶺之就更沒有訴說此事的念頭了。

    所以這么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

    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仙,斐然。

    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

    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盡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你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萬兩銀子的人,不太愿意與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卻又不介意與千兩銀子、甚至只有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其實印象很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么。”

    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么,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這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松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

    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辭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圣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欽天監后,陳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后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多等幾天年輕山主的歸鄉,沒什么問題。

    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彩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

    當然還有那個大髯游俠,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么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不過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的,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里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么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的。”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當當。”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于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個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腦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陳平安就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后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么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胡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尋訪天闕峰,占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

    按照棋理,這屬于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于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活命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

    這些都屬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爭正面。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于一記陳平安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遺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后來走過江湖更遠,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夠多,就越來越后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著,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說。”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講究?”

    陳平安沒好氣道:“走夜路容易撞見鬼,算不算講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壺。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

    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么輕松。

    是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夢”問心局,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關鍵所在。

    比如最壞的結果,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后手,就更麻煩,更無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觸過斐然,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就是未來文圣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百口莫辯。

    申國公高適真,兩位藩王,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隱士高人”,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變成陳平安的變數,再被心人演化成整個文圣一脈的變數。

    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崔瀺的所謂護道,幫忙砥礪道心,擱誰愿意主動來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話說,就是這點問心程度,這種不算復雜的棋局,都過不去,破不了?你陳平安怎么當的文圣一脈關門弟子?

    他娘的繡虎你怎么不捫心自問,天底下有你這么當大師兄的人嗎?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師兄崔瀺的謀劃,為浩然挽天傾。

    師兄左右的出劍,一劍光寒天下。

    所有這些,陳平安作為“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小師弟,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余蔭,都會因為陳平安的一著不慎,連累整個文脈,再次跌入泥濘,哪怕在文廟那邊不會有任何懷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會飽受質疑,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記,一個喜歡憐香惜玉、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更加不堪。

    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

    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當面點破而已。

    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絕對不簡單。

    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埋河水神娘娘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其實就是一種試探。

    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可以隱藏,卻藏得不算好。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姚嶺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個秘密,大過了文圣一脈關門弟子這個陳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問心,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葉洲之行,會有一個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依舊不聞不問,直接越過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宮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萬瑤宗韓絳樹,仙人韓玉樹,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將軍,蘆鷹,姚嶺之,都會錯過。

    陳平安一邊走樁,一邊分心想事,還一邊喃喃自語,“萬物可煉,萬事可解。”

    姚仙之看著練拳的陳先生,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如今已經老態龍鐘,垂垂老矣。

    去過了一趟小道觀,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宮寺。

    黃昏時分,烏云密布,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有了下雨的跡象。

    老管家擔任馬夫,斜背了一把油紙傘,攙扶老國公爺下車。

    這些年,國公爺每隔數月,都會來此抄寫經文,聽高僧說法。

    姚近之在還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時候,曾經在此祈雨。

    至于這個國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按照大泉諜報記載,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入寺燒香抄經,他就只是個香客。

    高適真蹣跚而行,笑問道:“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還是先帝故意為之,好讓她找個由頭,出門散心?”

    老管家說道:“都有吧。”

    高適真伸出手指,點了點管家,“老裴啊,認識你多少年了,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沒說過一句錯話。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說道:“少做少說,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說應該說的話。”

    老國公感慨道:“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不由著他早早一個人出門,或者讓你偷偷跟著,是不是會更好些。”

    老管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老人,在一座禪房落腳,天色昏暗,老管家點燈,磨墨鋪紙。

    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

    病,為何是個丙?丙,心。多心多慮易病。

    高適真看著那個大字,說道:“你曾經說過,一個人再大的福氣,都比不過有晚福,咱們那位臥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問,轉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老爺,下雨了。”

    高適真笑了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兩位藩王,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閉眼,就立即有美謚送上門。”

    一個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

    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轉頭望向窗外。

    屋外掛著兩盞燈籠,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燈籠使勁搖晃,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邊相互埋怨。

    高適真輕聲道:“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訴他,咱們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凍,冬衣單薄,窮人門戶,其實遭罪不輕。”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直言不諱道:“一個道理沒講透,等于沒講,甚至還不如不講。”

    高適真沉默良久,點頭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強者擅長認可,弱者喜歡否定。”

    高適真笑了起來,“老裴,你一貫惜字如金,這句話,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言語,與我說過,與樹毅也說過。那么最早,又是誰說的?”

    老管家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椅子上,說道:“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偶爾喝高了,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

    “忘年交?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

    老管家言語之時,依舊不忘身份職責,站起身,以兩根手指剔燈,微挑燈芯,剔除余燼,使燈火更加明亮,這才緩緩說道:“我。”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燈市,往來如晝,橋河水白天青,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

    陳平安跟著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緩緩走在臨水街邊,陳平安怔怔看著水中燈火,再抬頭看了眼北方,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經常年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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