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儲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遠(yuǎn)眺南方,對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遙遙致敬。
此外戰(zhàn)場實在太過遙遠(yuǎn),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終究沒那掌觀山河神通,加上老龍城舊址戰(zhàn)場,氣象已經(jīng)變得混亂不堪,瞧不見了。
在家鄉(xiāng)驪珠洞天,李二是與齊先生喝過酒的,當(dāng)時李二沒想到齊先生會登門,家中只有幾碗劣酒而已,好在齊先生不介意。
雖說眼前這位讀書人,其實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齊先生了,卻不耽誤李二抱拳致禮。
李二突然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要信得過你師父,他與齊先生,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只會以德報怨。何況你師父這一脈,上一輩的恩怨,就沒有讓下一輩承受的習(xí)慣!
文圣一脈,最講道理。
文圣一脈,也最護(hù)短。
文圣老先生護(hù)短弟子,連欺師滅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脈之后,老秀才依舊護(hù)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齊先生護(hù)短,左先生護(hù)短,齊先生代師收徒的小師弟也護(hù)短,以后文脈第三代弟子,也一樣會護(hù)短更年輕的晚輩。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見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早一拳過去了。當(dāng)年這頭老畜生追殺陳平安和寧姚,橫行無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當(dāng)時蹲門口長吁短嘆,擔(dān)心出手壞規(guī)矩,給師父責(zé)罰,也會給齊先生以及阮師傅添麻煩,這才忍著。于是婦人罵天罵地,罵他最多,最后還要連累李二一家人,去婦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時日,受了不少窩囊氣,一張飯桌上,靠近李二他們的菜碟,里邊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夾一筷子“遠(yuǎn)在天邊”的葷菜,都要被念叨幾句什么沒家教,什么難怪聽說你家槐子在學(xué)塾次次課業(yè)墊底,這還讀什么書,腦子隨爹又隨娘的,一看就是讀書沒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爭取給桃葉巷某個高門大戶當(dāng)那長工算了
當(dāng)時看著兒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長板凳,憨厚漢子的心都快碎了。可畢竟是自家親戚,一家四口還寄人籬下,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真要硬著頭皮大吵一架,最后還不是自家媳婦難做人,李二就只能受著。好在當(dāng)時閨女李柳不管不顧,徑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們桌子旁邊,夾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碗葷菜放在弟弟身邊,這才讓李二心里好受許多。
裴錢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那股殺意。
如果說師娘是師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錢很清楚,齊先生對于師父,意味著什么,是師父從不與人言說的心神往之。
裴錢先后看過師父的兩次心境,只是裴錢從不曾對誰提及此事,師父對此其實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她,甚至連板栗都沒給一個。
裴錢這趟遠(yuǎn)游歸來的心境,有點類似當(dāng)年師父從書簡湖歸鄉(xiāng)后的心境,師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風(fēng)彪悍的北俱蘆洲,用以壓下心井的龍?zhí)ь^,所以裴錢才會剛回落魄山就又要遠(yuǎn)游南岳戰(zhàn)場,反正在戰(zhàn)場上,出拳不用計較什么對錯是非,沒什么輕重、生死的講究,越重越好,敵死我活,很純粹很簡單。
在金甲洲戰(zhàn)場上,裴錢對“身前無人”這個說法,越來越清晰,其實就兩種情況,一種是學(xué)了拳,就要膽子大,任你強(qiáng)敵在前,依舊對誰都敢出拳,故而身前無敵,這是習(xí)武之人該有之氣魄。再就是習(xí)武學(xué)拳,要務(wù)實至極,要吃得住苦,最終遞出一拳數(shù)拳百拳下去,身前之?dāng),悉?shù)死絕,更是身前無人。
裴錢聚音成線,好奇問道:“這頭正陽山護(hù)山供奉,境界很高,拳頭很硬?”
瞧著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錢通過各色山水邸報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曉得這頭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那十條劍道十劍仙的正陽山,都太服管束,好像還一直想要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頭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囂張氣焰,就好似一頭王座大妖了?偷學(xué)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囂張不成?
只是一想到師父和師娘在少年少女歲數(shù)時,需要聯(lián)手對付這頭老畜生,裴錢其實難免有些小怕。雖說出拳不含糊,無礙拳意巔峰,可到底會犯怵幾分。
李二笑答道:“湊合,當(dāng)年還能靠著體魄優(yōu)勢,跟那藩王宋長鏡切磋幾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過天,拳法要大過地,拳術(shù)得有一顆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過這是鄭大風(fēng)說的,李叔叔可說不出這些道理。”
裴錢點頭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鄭大風(fēng)確實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卻沒有李叔叔好。師父曾經(jīng)私底下與我說過,李叔叔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書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為當(dāng)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guī)煾赣辛?xí)武資質(zhì)的人,還想要送給我?guī)煾敢恢积埻鹾t和一條金色鯉魚,我?guī)煾刚f可惜當(dāng)時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接住這份饋贈,但是師父對此一直感恩在心!
當(dāng)裴錢說到自己的師父,神色就會自然而然柔和幾分,心境也會趨于安寧平靜。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談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當(dāng)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順眼,畢竟是看著對方長大的,當(dāng)陳平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與楊家藥鋪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實都看在眼里。有些時候楊老頭會讓李二幫忙看著點孩子的上山采藥。就像裴錢所說,李二是驪珠洞天最早看重陳平安的人,事實上李二對裴錢,這位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師重道,學(xué)拳吃得住苦,學(xué)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輕易出拳,像誰?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們倆嘀咕個啥?鄭丫頭,當(dāng)我是外人?”
裴錢笑了笑。
王赴愬問道:“鄭丫頭,真不再考慮考慮,更換門庭,隨我練拳?當(dāng)了我的關(guān)門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釘釘?shù)谋本闾J洲女子武神!
裴錢搖搖頭,再次婉拒了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輩武夫,學(xué)拳一途,大敵在己,不求虛名!
王赴愬愣了愣,氣笑道:“你那師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錢,單憑這句混賬話,這會兒連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錢,卻只是心平氣和說道:“王老前輩,師父說過,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練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較勁,才有資格與外人,與天地較勁!
王赴愬咦了一聲,點點頭,大笑道:“聽著還真有那么點道理。你師父莫不是個讀書人?不然如何說得出這般文縐縐話語!
裴錢點頭道:“我?guī)煾府?dāng)然是讀書人。”
王赴愬有些遺憾,這些天沒少拐騙鄭錢當(dāng)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終不為所動。
這個名叫鄭錢的丫頭,可了不得,也不說她的拳法根腳來歷,卻是個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癡,時時刻刻都在練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動跟這個獅子峰止境武夫,討要了四張古怪至極的仙家符箓,瞅著輕飄飄的一張符箓,實則分量極重,被裴錢分別張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用以壓制自身拳意,砥礪體魄,所以乍一看裴錢,就像個學(xué)拳未曾遇到明師、以至于走樁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對那符箓很感興趣,只是李二這家伙脾氣不太好,說花錢買不著,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贏過他李二的拳,贏了,別說四張,四十張都沒問題。
王赴愬一想到獅子峰地界那場沒規(guī)沒矩的問拳,就一陣頭大,還是算了吧,拳怕少壯,一個年輕小伙亂拳打死老師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氣量大,容得晚輩放肆,不與你李二一個體魄神魂都位于巔峰的年輕人計較,不然老夫若是年輕個一兩百歲,多挨你十幾拳,再倒地不起,輕松得很。
王赴愬問道:“你那師父,多大歲數(shù)?”
裴錢以誠待人,“比我歲數(shù)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輩年紀(jì)都小。”
王赴愬大為訝異,忍不住又問道:“那就是他擅長壓境喂拳嘍?”
裴錢使勁點頭,“當(dāng)然!”
王赴愬與李二問道:“寶瓶洲當(dāng)真有這么一號年紀(jì)輕輕的武學(xué)宗師?為何半點消息都無?連那皚皚洲都有個阿香妹子,名聲傳到我耳朵里,寶瓶洲離著北俱蘆洲這么近,早該名動兩洲山上才對!
李二不客氣道:“跟你不熟,問別人去。”
王赴愬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氣上頭,搓手道:“李二,找地兒打一架?”
李二說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裝死?”
李二確實不太會聊天,拆祖師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與李二問拳一場,只是如今身邊有個鄭錢,就暫且放過李二一馬。
裴錢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著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劍仙如云的正陽山是吧,且等著。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們那位劍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龍城那邊的異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這點不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術(shù)法傍身。”
儲君之山這邊,讓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戰(zhàn)場的異象橫生。
涼亭內(nèi),純青趕緊取出一壺青神山酒釀,喝了口酒壓壓驚,大驪王朝,或者說是繡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夠如此完整煉化一洲文武氣運,最終化為己用?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先前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xiàn)身,手持一把鐵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zhàn)刀,毫無征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后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兇狠沖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shù)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于飛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
“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yuǎn)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腳將那原本仿佛無可匹敵的遠(yuǎn)古神靈踩入海床當(dāng)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扎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xiàn)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zhàn)力,結(jié)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shù)術(shù)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依舊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
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由于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jié)的戰(zhàn)場腹地,數(shù)以千計的璀璨術(shù)法、攻伐凌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zhèn)壓那頭遠(yuǎn)古神靈余孽,甚至還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shù)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nèi)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根本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yuǎn)離戰(zhàn)場的純青都看得驚心動魄,比飛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么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于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那中土文廟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賢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內(nèi)四人,除去至圣先師不說,禮圣、亞圣和老秀才,三位當(dāng)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yuǎn)行,等于斷絕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與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jīng)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強(qiáng),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圣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更加聲名卓著,浩然錦繡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shù)冠絕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歡的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xué)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guān)系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云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zhuǎn)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于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一腳將那尊遠(yuǎn)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掙扎起身,就會挨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風(fēng)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zhàn)場陣勢,被他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顫,雙拳緊握,差一點就要現(xiàn)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發(fā)飄渺,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yuǎn)游復(fù)遠(yuǎn)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后結(jié)說法、無畏印、與愿、降魔和禪定五印,再與剎那間,結(jié)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憲,卻言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zhuǎn)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襲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終凝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語“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zhuǎn)天機(jī),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圣人現(xiàn)身人間,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yuǎn)古神靈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shù)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dāng)中。
剩余半數(shù)將近兩百印,悉數(shù)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瘋狂避難,要么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岳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驀然肩頭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xué)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年紀(jì)小,但是歸功于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所學(xué)駁雜,更有那術(shù)法精純之美譽(yù),只是如今親眼見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純青就有難為情,不管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純青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別氣餒啊,畢竟是我的先生的師兄嘛,術(shù)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xué)都學(xué)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他媽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時地利人和?齊靜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當(dāng)年一戰(zhàn),那是打不還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罷了。
老王八蛋為何要要自己去驪珠洞天,就是為防萬一,真正惹惱了齊靜春,激起某些久違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盤,在棋盤外直接動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難免,事實證明,的的確確,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苦頭,都落在了他崔東山一個人身上和頭上,先是在驪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離開了驪珠洞天,還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納涼,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給小寶瓶往腦袋上蓋印,到了大隋書院,被茅小冬動輒打罵就算了,還要被一個叫蔡神京的孫子欺負(fù),一樁樁一件件,辛酸淚都能當(dāng)墨汁寫好長幾篇悲賦了。
不過當(dāng)時老王八蛋對齊靜春的真實境界,也未能確定,仙人境?飛升境?
直到崔東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檢光陰長河圖卷,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幕,當(dāng)時齊靜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樹下。
再聯(lián)系之后齊靜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遠(yuǎn)游蓮花小洞天,與道祖坐而論道,最后為老劍條取來遮掩天機(jī)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飛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殘余魂魄,還怎么能夠飛升去往青冥天下?
齊靜春又是如何能夠隨便一指作劍,劈開的斬龍臺?
齊靜春又不是劍修,手中更沒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斷去斬龍臺,讓那同為坐鎮(zhèn)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試試看?
崔東山坐下身,腦袋斜靠亭柱,懷抱一只酒壺,一身雪白顏色,靜止不動,就如山上堆出了個雪人。
中土文廟亞圣一脈圣賢,興許憂心忡忡,需要憂慮文脈千秋的最終走勢,會不會混淆不清,到底有傷正本清源一語,故而最終選擇會袖手旁觀,這其實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師?以及很早就對齊靜春極為欣賞的禮圣?為何同樣不出手?jǐn)r阻?
為何當(dāng)時就有人希望齊靜春能夠去往西方佛國?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齊靜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無需文廟來救。
不是“逃禪”就能活,也不是避難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齊靜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還能贏。
但是如此一來,齊靜春傾力對敵,除了難免會殃及一洲山河氣運,驪珠洞天積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撲、因果劫數(shù),更要落地。
這就是繡虎與齊靜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過整整百年光陰不斷完善的事功學(xué)說,為人為己,為天下為世道,齊靜春好像都絕對不該如此選擇。
但是齊靜春不愿如此算賬,外人又能如何?
崔東山當(dāng)時不信邪,反而落個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與齊靜春比拼謀劃,結(jié)果跌境不休,慘淡收官,一塌糊涂。
驪珠洞天所有的年輕人和孩子,在齊靜春逝世之后,寶瓶洲的武運如何?文運又如何?
都不用去談文運,只說武運,藩王宋長鏡躋身十境,李二躋身十境,差點就要躋身十一境的竹樓老人,老龍城的鄭大風(fēng),此后還有陳平安,裴錢,朱斂
這就是齊靜春的算賬。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間凡人,心燈依次亮起千萬盞。
世道好,獨善其身,書齋治學(xué),世道沒那么好,兼濟(jì)天下,舍生忘死,當(dāng)仁不讓。
崔東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哀傷不已,以心聲喃喃道:“齊靜春到最后,還是將十四境修為,留給了老王八蛋,還是當(dāng)那崔瀺是師兄。崔瀺這個挨千刀的,都這樣了,還要設(shè)置那么個書簡湖問心局,還要寫那本山水游記,老王八蛋竟然也從來不與我說這些,故意讓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確實隱瞞了很多事情。
比如開鑿齊渡一事,以及那幾張字帖,崔東山只當(dāng)是齊靜春的一記后手,比如讓那王朱走瀆成功,世間重新出現(xiàn)第一條真龍,再加上大瀆,使得寶瓶洲水運暴漲,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實就是隱藏的一座山水陣法,崔瀺其實暗中煉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條大瀆就是水字印,而一點一點積土成山建成的大驪南岳,則是一方山字印,或者嚴(yán)格意義上說來,是一方翻天印,最終鈐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龍城舊址!會將包括整座老龍城舊址在內(nèi)的廣袤地界,也就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絕不讓蠻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氣運浸染寶瓶洲一寸土地!
這等喪心病狂的行徑,誰敢做?誰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繡虎敢做。做成了,還他娘的能讓山上山下,只覺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東山自個兒都怕。
這些崔東山都清楚,因為這些深遠(yuǎn)謀劃,是神魂剝離的崔瀺與崔東山,自己與自己對弈,早早計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這些年的奔波勞碌,心甘情愿很賣命。
唯獨齊渡神祠內(nèi),藏著一個既像無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齊靜春”,崔瀺半個字都沒有與崔東山提及。
齊靜春這個當(dāng)師弟再當(dāng)師伯的,連師兄和師侄都騙,這也罷了,結(jié)果崔瀺這個王八蛋連自己都騙。
崔東山原本以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舉興建寺廟道觀,依舊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為,歸根結(jié)底,都是為今天,都是為了讓今天“齊靜春”的十四境,更加穩(wěn)固。
那朵以寶瓶洲一洲之地作為花盆的金色蓮花,加上讓他崔東山厚著臉皮去邀請雞湯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為大驪鐵騎南下的關(guān)鍵棋子,為何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由他南下朱熒王朝?為何有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崔瀺這個臭不要臉的,連那位不在儒家文脈之內(nèi)的老先生,儒釋道三教,加上神誥宗,賀小涼,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實早就都給崔瀺一并算計了。
不過崔東山可以確定一事,齊靜春注定不會與崔瀺多說一句話。
昔年文圣一脈,師兄師弟兩個,從來都是一樣的臭脾氣。別看左右脾氣犟,不好說話,事實上文圣一脈嫡傳當(dāng)中,左右才是那個最好說話的人,其實比師弟齊靜春好多了,好太多。
齊靜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盤上,崔瀺接手棋盤后,與整個蠻荒天下對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憑繡虎本事。甚至連齊靜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卻只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副山長,最終才讓崔瀺接任山長,再帶著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齊靜春早早算好的。
崔東山怔怔坐在欄桿上,早已丟掉了空酒壺,臉上酒水卻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齊靜春當(dāng)年將此印送給了弟子趙繇,又被崔東山中途攔截,將其輕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風(fēng)道意,四散天地間。
而那一年整個浩然天下,
自己應(yīng)該是被齊靜春和崔瀺這個老王八蛋一起算計了。
崔瀺,齊靜春,兩個早已反目不再言語半句的師兄弟,這么多年來,就像是相互落子,卻是身處同一陣營,共下一局棋,這當(dāng)然更講究兩位棋手的棋力。最終兩人與兩座天下大勢面對面為敵。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曾有一年,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他突然轉(zhuǎn)頭問道:“純青,知不知道一個春字,有幾筆畫?”
純青一頭霧水,“難道不是九筆?”
崔東山又問道:“浩然天下有幾洲?”
純青無奈道:“明知故問,有九洲啊!
崔東山點點頭,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南岳山巔,被崔瀺敬稱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兩位兵家祖師,在看過老龍城舊址的異象后,立即對視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討要了一大摞紙張,這會兒正在低頭一張張翻閱過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場大考中的答題課卷,姜老祖給出的考題,很簡單,如果你們是那大驪國師崔瀺,寶瓶洲如何應(yīng)對來自桐葉洲的妖族攻勢。崔瀺好似擔(dān)任一場科舉主考官的座師,每當(dāng)看到措辭得當(dāng)?shù)恼Z句,就心意微動,在旁批注一兩行文字,崔瀺翻閱、批注都極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將其余一大摞考卷還給姜老祖,崔瀺微笑道:“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來大驪效力,我會讓人護(hù)道幾分。但是希望他們來了這邊,別壞規(guī)矩,入鄉(xiāng)隨俗,一步一步來,最終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萬一誰年輕氣盛,要與我大驪談靠山什么的,意義不大,只會把山靠倒。丑話先與姜老祖和尉先生說在前頭,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這就完啦?”
崔瀺笑著反問道:“尉先生難道又編撰了一部兵書?”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經(jīng)讀透,寶瓶洲戰(zhàn)場上就不用再翻書頁了。
姜老祖嘆息道:“只論紙面上的底蘊(yùn),桐葉洲其實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個繡虎嘛!
不曾想崔瀺搖搖頭,“人力終有窮盡時,桐葉洲有兩個崔瀺都不濟(jì)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會很有意思,卻未必多有意義。等到了亂世當(dāng)中,會很有意義,卻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問道:“我很清楚,這個齊靜春身上那些文運,只是你繡虎的障眼法。他當(dāng)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許久,雙手負(fù)后憑欄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來,答道:“也想問春風(fēng),春風(fēng)無言語!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來,“再這么下去,那個一直藏頭藏尾的賈生,終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遠(yuǎn)游陰神,即將重返陪都上空,只為兩位兵家老祖師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桿奉饒?zhí)煜孪鹊钠灬ψ樱缇驮摮返袅!?br />
崔瀺陰神重返陪都上空,與真身合一。
今日不傳道講學(xué),云海上空無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懸起曾經(jīng)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東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個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從陪都城外的大瀆祠廟御風(fēng)而來,他可能是如今大驪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時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夠臨時擔(dān)任齊瀆廟祝,就已經(jīng)很能說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禮,然后正襟危坐在國師崔瀺、師伯繡虎不遠(yuǎn)處的云海上,輕聲問道:“師伯,先生?”
崔瀺說了一句佛家語,“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齊靜春身雖死,絕無任何懸念,只是大道卻未消,運轉(zhuǎn)一個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靜”,再以佛家禪定之法門,以無境之人的姿態(tài),只保存一點靈光,在“春”字印當(dāng)中,存活至今,最終被放入“齊”瀆祠廟內(nèi)。
林守一熱淚盈眶,“先生有三個本命字?”
崔瀺點頭道:“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崔瀺將那方印章輕輕一推,破天荒有些感傷,輕聲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間,水中,書上,人心里,人間處處有春風(fēng)。
九道浩然春風(fēng),從那寶瓶洲一處學(xué)塾內(nèi)率先出現(xiàn),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無聲無息匯聚在九處,最終八洲八道春風(fēng),齊齊來到寶瓶洲,縈繞青衫文士雙袖旁。
最終凝聚成一個本命字,春。
浩然兩得意。
白也詩無敵。
春風(fēng)齊靜春。
萬丈法相消逝不見,出現(xiàn)了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葉洲某處。
法相凝為一個靜字。
緋妃以一記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龍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個身形渺小的讀書人。
文士雙指并攏,以“齊”字一斬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隨手一揮袖,將一分為二的大海之水驅(qū)散更遠(yuǎn)。
三個本命字,一個十四境。
這個從不以術(shù)法神通、境界修為、打架廝殺名動天下的文圣一脈嫡傳,根本無視那緋妃,讀書人兩袖春風(fēng),朗聲笑問道:“賈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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