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銀色葫蘆,不過仍是翹著二郎腿,那柄棋墩山土地爺新打造的竹刀,橫放在斗笠漢子的膝蓋上,阿良雙手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rg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里,簡單來,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就看你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后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么,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并不覺得意外,開誠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須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是個不諳世事的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爛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不能熬到風(fēng)雪廟魏晉出關(guān),關(guān)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xì)節(jié),一邊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完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xì)膩,更無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當(dāng)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那么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shù)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zhàn)。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棋墩山土地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么莽撞行事。我是希望”
“倒數(shù)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
“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后一次了。原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guān)再離開,現(xiàn)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阿良灑然笑道:“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做得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后冷眼旁觀,看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guān)門弟子,是一個路數(shù),重心性輕天賦。”
阿良自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著?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
但是他不等陳平安什么,很快就自問自答道:“我哪有這份閑心啊,我阿良這么大的一個大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rèn)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么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斷水大崖,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是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凄慘。尤其是李寶瓶,那么好的一個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
阿良才正經(jīng)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貍尾巴,笑瞇瞇道:“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么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冰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問道:“阿良,你現(xiàn)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nèi)ゴ笏,行不行?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
阿良笑罵道:“你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就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游學(xué)才行……不他老頭子,膽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搜摳搜的窮酸秀才,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呦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的厲害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愿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子身上。”
阿良同樣收起二郎腿,跟陳平安一眼盤腿而坐,橫刀在膝,緩緩道:“不管是習(xí)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么。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一個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guī)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jīng)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fù)的君子,不愿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繡花枕頭,或是個經(jīng)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死翹翹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惡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jīng)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陳平安一正經(jīng)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后有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guān)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么一,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么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
阿良靠著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道:“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么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rèn)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很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
阿良嗓音低,只是驟然拔高,“當(dāng)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fēng)格,當(dāng)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一個少年的請求,嗯,那家伙就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我經(jīng)常會想,如果當(dāng)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xiàn)在更好一些。我當(dāng)時跟那個少年最后,相信我,你讀書會更有出息。江湖這么點大的地方,有我阿良一個人就足夠了,可是書海無涯嘛,何必跟在阿良后頭吃灰塵!
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意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
觀水街那條巷的書鋪里,自稱沖澹江李錦的年輕公子,額頭如遭重錘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書墻不,直接破墻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柜臺后頭打盹的店伙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錦鯉,真以為什么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
他繼而向身側(cè)凌空一抓,遠(yuǎn)處院墻那邊,一條青色游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鉤之魚,拼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被它拘束在掌心大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于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后,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曳。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yǎng)在那《斷水大崖》當(dāng)中……咦?怎么感覺這個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鎮(zhèn)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yuǎn)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后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家伙都是先后趕來這里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guān)于這對父女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借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墻腳根了,來來來,分贓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后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jié)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罵罵咧咧摘下屁股上的冰糖葫蘆,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就丟進嘴里,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
阿良轉(zhuǎn)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箓,“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過,你們鎮(zhèn)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的機緣。”
阿良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么,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dāng)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其事地收起那疊符箓,與《云上瑯瑯書》一起藏在懷中。
阿良轉(zhuǎn)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罵道:“你惦記它干嘛?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xiàn)在四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余三個孩子都瞪大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道:“拿出那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住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飼養(yǎng),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斷水大崖》,攤開之后,腳步飛快,朝著那條青冥魚就是猛然合上,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xì)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話。
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咱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娘親和爹,還有我姐,如今離這里已經(jīng)夠遠(yuǎn)了。”
只是孩子后邊那句話,有些傷感,“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后我不罵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沒有什么,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只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yǎng)劍葫之一,尋常養(yǎng)劍葫根無法媲美!
阿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
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道:“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xiàn),“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guī)湍恪?br />
阿良投去懷疑和詢問的視線。
孩子干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轱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并排站在斗笠漢子的對面。
斗笠漢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我阿良有多強,劍術(shù)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喜歡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的事情,比如什么出劍快到潑水不進啊,講給你們聽!
阿良最后笑瞇瞇問道:“你們不信,對吧?”
阿良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有人點點頭。
然后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斗笠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云散。
與此同時,
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
方圓千里之內(nèi),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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